第21章 孤狐野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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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尤其是与物重逢。

因为物不会说话,没有交谈之扰,所以神海宁静,得以倾听自己的内心。

看着一件旧物、一方旧景,就会想到这里曾经的人,曾经发生的事,想着某个人曾经来过、坐过、触摸过,以及那是多少年前。

一切都在提醒着你,时间过得是那样的快,快到来不及回忆就冲到你面前,几年和几个时辰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如果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想做什么,就要赶快去做,时间不等人。

两个书生坐在渡口,静静看着眼前的逝水,想着自己的心事。

良久,景甄花叹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顾流言同样神色复杂,看着面前河水,问道:“小花,你怕不怕?”

“我只怕……只怕连累你们……”

“所以这些年你就一直拖着,不愿回来?”

“不全是,还有……还有其他的事情……”景甄花认真答道。

顾流言知道他这些年在省城定有一番经历,却也没多问,只道:“奚先生还好吗?”

“还好,身体无恙,只……只是学生们的事情……让他费心,尤其是……宋瑞兄……”

顾流言听说过这个人,前些年中了状元,可谓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奚先生果然学通古今,桃李满天,可惜当年先生路过袁县选生,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自己满舌生花使尽浑身解数,却也只得了个记名弟子的名头,不能正式拜师求学。

想到这里,便有些吃味道:“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且我从小能说会道,才辩无双,为何奚先生却偏偏只看好口吃的你,还推荐你去省里读书?”

景甄花也有些不好意思,安慰道:“在哪里读都……都一样,奚先生当年也说过……说你不用教,天生就会!”

顾流言有些无语,心道早晚要去先生跟前理论理论,不然这辈子都会耿耿于怀。

回到正题,二人神情再次变得凝重,景甄花双眉紧锁,歉疚道:“赵飞燕……她……”

顾流言知道他要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想太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新琴要是没有结果,还怎么活下去?再继续这样,大家都会一无所有!”

景甄花也听说袁家这些年越来越猖狂,连县令都要给他抬轿祝寿,整个县城在袁家的笼罩下民不聊生,不少百姓被逼致死,在省里都传有恶名。

事已至此,再无路可退,后面即是万丈悬崖,只能拼死反抗。

那个计划,三人其实已谋划了数年,景甄花始终顾虑重重,怕拖累顾、赵二人,拖累四人家族,因而踌躇不前。

直到袁家嚣张跋扈,目空一切,将整个县城敲骨吸髓,赵飞燕忍无可忍,决定孤注一掷,才一封书信把他逼了回来。

现在再看,也许之前确实时机不到,但人人心中都有着反抗的欲望,优柔寡断才是最大的拖累。

景甄花心结一去,沉声道:“都已经……已经决定好了?”

“别婆婆妈妈了……”顾流言笑了笑,道:“飞燕都已经动手了,我还能跑得掉?我们两个大男人整天瞻前顾后的,反倒比不上一个女人。”

景甄花实诚地回了一句:“你说得对!”

顾流言一噎,想要找补点颜面,却知道自己这个发小只说大实话,谁让自己作茧自缚。

“对不对要看结果,尘埃落定之前,我们还是先把脑袋提起来,搁在裤腰上吧!”

景甄花放下心中顾虑,反倒是轻松许多,仰起头道:“我把……把脑袋交给你,等做完了事,再……再还我就是……”

顾流言看他仰着脑袋结结巴巴的样子,险些再次被他逗笑,暗想要是能把这条舌头交给自己就好了,这样就能骗到不少人。

“你的脑袋还是自己留着吧,要是能请个武林高手帮忙就好了,袁家那里有两个高手坐镇,我们虽也有内应,飞燕那边却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想到接下来的谋划,顾流言提起一根芦苇,蘸着河水在渡口木板上写写画画,跟景甄花详尽交代。

二人反复推演数遍,不留一丝细节,直到烂熟于心才停笔,顾流言更是叮嘱不能跟任何人透露。

景甄花连连点头,他本性诚实,却不代表愚笨。

只是面前的计划看似周密,却有两个薄弱之处,若是不能顺利推进,不但计划功亏一篑,他们三人也会面临难以想象的反噬。

听到景甄花指出那两处不足,顾流言原本乐观的脸也垮了下来,抱怨道:“要不怎么想请个武林高手坐镇?我本听说终南山下的全真教有许多世外高人,常有惩奸除恶之举,这次顺道携重金聘请,没想半路却被匪徒给劫了,连马儿都被抢走,真是流年不利……”

景甄花反倒拍了拍顾流言的肩膀,安慰道:“车到山前必……必有路……”

顾流言抬头看了看远方的路,接天连山,一眼望不到头,心中更加愁苦。

没了马儿,从这里走到县城至少要十余天,且中间几无人烟,他们此时身无补给,腹中空空,可谓寸步难行。

本来欢喜的重逢,霎时变得愁云惨淡,莫说扳倒奸恶,能不能返回县城都难说,两个书生大眼瞪小眼,再没有心思嘲笑对方。

正此时,远处马蹄声响起,一男一女缓缓行来。男的脚步轻盈,面龄与他们相仿,女子端坐马上,丝巾遮面,体态婀娜。

顾流言看到二人,顿时眼前一亮,赶忙小跑过去,躬身行礼道:“小生顾流言,不知兄台高姓大名?要赶往何处?”

那男子瞥了他一眼,便自顾走路,没有停下的意思。

顾流言一溜烟又跟了上去,笑道:“兄台不必多心,我二人路过此地,遭了劫匪,无力返回家中,看二位也是赶往县城方向,不知能否捎带一路,顾某感激不尽。”

男子这次连看都不看他,只摆了摆手,丢下两枚铜板,“叮当”两声掉在地上。

顾流言张了张嘴,只好捡起铜板又跟了上去,信誓旦旦保证道:“兄台放心,我二人家境殷实,一旦到了县城,必有重金相谢!”

看到男人还是无动于衷,顾流言急了,两眼一抹便哭丧道:“苍天啊!难道我顾流言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可怜我家中八十老母……咦?”

他刚开始酝酿情绪,还没发挥自己三寸不烂的实力,忽然丧声戛然而止,只觉眼前的马儿有些眼熟,细看之下,竟是自己被劫匪抢走的坐骑!

“哎呀!等一下,这马儿是我的,是我的啊!”顾流言指着马儿大喊大叫,生怕别人听不到。

看到男人依旧不理睬,顾流言连忙抱住马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马上的女子嚷道:“真的,这真的是我的!要是撒谎的话,我顾流言天打雷劈!”

马儿停了下来,似乎真的认得顾流言,伸长了脖子在他脸上蹭了蹭。

没等顾流言再说话,景甄花却跑了过来,拉着他的袖子道:“不能……不能讹人!”

“我没有,真的是我的马,前年才买的!”顾流言大声争辩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时,一声动人的轻语传入众人耳中,让人如闻仙乐:“玄青,怎么回事?”

男子点了点头,问道:“这马儿买于终南山下,南山小镇,如何证明是你的?”

顾流言脱口而道:“它左后腿上有道伤疤,右前蹄上有撮红毛。”

男子摇了摇头,道:“这些特征不算,你方才绕马观摩,一眼便能记住。”

“那它马掌用的是铜包铁,看起来外金内银。”

“铜包铁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用……”

顾流言哑口无言,从来只有他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没想这回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看着对方死不认账的样子,顿时一张脸憋得通红,仿佛濒死的鸭子。

一旁的景甄花见状,赶紧问道:“还……还有没有了?有没有?”

顾流言被他一催,脸色更红,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倒是有一处,但是你要保证不能告诉赵飞燕,这可是我最大的秘密……”

景甄花见他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卖关子,连忙催促道:“快……快……快说!”

顾流言这才不情不愿道:“在那马屁股上,尾巴根子下面,用红色颜料印着“赵飞燕”三个字。”

众人顿时愣住了,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气息,就连一直漠然的男子也好奇地掀开马尾巴,果真在尾根下面压着三个不起眼的小字——赵飞燕!

男子挑了挑眉,不禁对面前的书生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个饱读诗书的家伙,表面上看起来人畜无害,背地里竟也能做出这种标新立异的事情,不知道他把女孩名字印在马屁股里面,究竟想干什么?

男子摇了摇头,知道赖不过去,这马儿来路不正,他在南山镇买马的时候就心中有数,只是没想到会遇上正主。

男子自是卓玄青,而同行的女子乃小龙女无疑。

卓玄青刚脱虎口,本不愿再生事端,若非师娘在旁,早将面前书生一掌撂倒,哪管他谁的马?

而这书生也是胆大包天,手无寸铁也敢上前要马,算他今天运气好。

眼见抵赖不得,卓玄青只好跟师娘如实相告,马儿确实是自己买的,只是来路不明,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向顾流言。

顾流言见到卓玄青的眼神,哪能不知好歹,要马只是个由头,就算马儿真的要来了,他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走得掉?

于是不待小龙女说话,便赶忙道:“总归是小生时运不济,怎能怪罪仁兄?何况这马儿……这马儿一看就和仁兄相配啊!”

一旁的景甄花看到发小谄媚的嘴脸,瞪大眼睛道:“你刚才……刚才……”

顾流言哪有功夫跟他掰扯,连忙打断道:“刚才什么刚才?我和这位兄台一见如故,我……我早就想将马儿送给他了!只要能带我们回县城,老子给他当马骑都行……”

卓玄青不禁汗颜,再让这家伙说下去,不知还要扯到什么时候,天色开始变黑,眼看要起风了,只好请师娘定夺。

小龙女却转头看向景甄花,问道:“他说的是否属实?”

景甄花想了想,道:“他……他老母没……没有八十,其他的属……属实。”

“好。”小龙女点点头,驭马而去,留下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走是留。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跟上……!”卓玄青斥了一声。

两个书生这才又惊又喜,赶忙跟了上去。

日落西山,霞光满天,蜿蜒的路上传来顾流言絮絮叨叨的话语:“那叫形容,小花,形容你懂不……?”

单调的行程因为多了两个人,显得热闹许多,尤其是顾流言,一路喋喋不休,不知被卓玄青训斥了多少回,仍然管不住那张嘴。

暮色深深,冷风渐起,天边霞光变成乌云,看来将是一场寒夜。

前方视野渐渐模糊,脚下的路也辨识不清,众人紧赶慢赶,在两个书生的指引下,到了一处废弃的小镇。

说是小镇,其实早已荒废多年,变成一片长满杂草的瓦砾,冷风吹来,连一堵完整的墙壁都没有。

两个书生傻了眼,这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原本想着寒夜将至,来这里暂住一宿,以避风寒,没想原本的家乡竟变成了这副模样,一时间叹息连连。

终南山下,百里荒芜,便是因为蒙人经常南下肆虐,大宋不善平原野战,一触即溃,便据守城池,坚壁清野。

废弃的小镇只是两国战争的缩影,这些年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人间惨剧数不胜数。

黑夜将至,冷风越刮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一场寒潮即将袭来,若不能找到避风之所,今夜很难熬过去。

卓玄青和小龙女倒还好,一个有神功护体,一个可以被褥加身,两个文弱书生就惨了,怕不是要被吹去半条命。

卓玄青见寒风愈疾,两个书生已经浑身发抖,形势不容耽搁,便施展轻功跃上一颗老树,登高而望。

昏暗的天色下,忽见东南方有一片凸起的小山丘,丘岭上林木繁密,形如巨鳌,心中不由一喜。

他连忙飞身而下,趁着天没黑透,领着众人加速前去,堪堪在黑夜来临时赶到岭下。

一进入树林,风顿时小了许多,呜咽的寒风从树顶掠过,却难以进入林间。果然树林是绝佳的避风港,人往里面一钻,再大的风也吹不透。

卓玄青折断树枝,制成火把,领着众人继续前行,越往里走,风就越小,身体也变得暖和许多。

随着越走越深,身旁的树木也变得更加高大,不少藤条缠绕其间,编织成一张巨网,将更多的寒风阻挡在外,直到进入密林最深处,感觉不出一丝寒意,卓玄青才停下脚步。

众人寻了个平整处,扫清落叶,取下行李,准备在此过夜。

顾流言满脸庆幸,从他看到卓玄青施展轻功,跃上数丈高的古树,便一路谄媚不断。

此时安营扎寨,终于轮到他表现,一时间像个猴子一样绕着卓玄青团团转,牵马栓绳扫叶递水,忙得不亦乐乎。

卓玄青哪会理他,将火折一扔,吩咐顾流言快快生火,便自顾清理出一方干净的角落,支起一道隔幕,铺好暖褥,为师娘备好寝息之所。

顾流言兴高采烈抱来一堆木柴,蹲在地上摆弄,嘴里犹自谄笑道:“卓兄您就歇着吧,生火做饭这种事小弟我来弄,您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茶?得嘞,待会儿就给您煮个松针茶,我再给您唱一段《状元遇恩公》,地道的梆子腔……”

一旁的景甄花目瞪口呆,自己这个发小这些年不好好读书,都学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哪里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

卓玄青懒得理会这家伙,只服侍师娘坐下休息,将厚厚的毛毯披在她身上,为她驱除一路上的寒气。

小龙女依旧面色偏白,还没有从前两日的激战中恢复过来,强行催动阵法使得她精神损耗过度,需要一段时间蕴养。

好在有卓玄青无微不至的照料,让她能够心无旁骛,安心休养,这些她都看在眼里,藏在心中。

从来没有人这般待她,对她如此体贴入微,师父和孙婆婆向来对她严格约束,过儿则调皮捣蛋聚少离多,公孙止更是口蜜腹剑居心叵测,还有其他男人,都是贪淫嗜色,觊觎她的肉体。

只有卓玄青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总能想她之所需,做她之所愿,为了保护她,更和司徒父子以命相搏,险些身死。

看着面前的男人,想到他吃的苦,受的难,和为自己默默无言的付出,小龙女心中泛起柔情。

卓玄青在小龙女身旁生起一团火,带来光亮和暖意,见她正柔柔地看向自己,绝美的娇颜明艳动人,不由心生爱怜,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

夜色如墨,冷风凛凛,来自草原上最后一场寒潮,要比往年来得晚一些,却仍以强横的态势穿过终南山,吹向中原大地。

漆黑的孤岭上,繁密的树林将强风阻隔在外,庇护着里面的生灵。然而有的生灵得天独厚,魅惑狡黠,见得外人,更喜兴风作浪。

火堆噼啪地烧着,为众人带来源源不断的光热,卓玄青服侍小龙女早早安睡,又拿出干粮和肉干给两个书生分食。

景甄花和顾流言早已又累又饿,拿过干粮狼吞虎咽,顾不上读书人的斯文。

这两个莽撞的书生,若非今日遇到卓玄青和小龙女,在这般突如其来的寒潮下,很有可能冻死荒野,一命呜呼。

众人用过饭后各自无事,只有顾流言闲不住,嘴里“飞燕飞燕”地唤着,给马儿喂一些精料,又时不时掀开马尾,偷看它屁股上印的三个字,嘴里发出阵阵痴笑。

卓玄青见状,暗暗决定,到了县城要尽快换一匹马儿,把“飞燕”还给这个家伙。

不多时,水烧开了,顾流言端着他所谓的“松针茶”,颠颠跑到卓玄青跟前献媚,后者自然没什么兴趣,挥挥手将他打发走。

两个书生又凑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卓玄青懒得窥听,只叮嘱他们夜里添加柴火,便翻身睡觉。

就在这时,顾流言手里的碗忽然掉落在地,滚热的茶水溅到鞋子上犹未自知,嘴里怪叫道:“坏了坏了!我说这松针味道怎么这么熟悉,小花,这不会是咱们镇子后面的野狐岭吧!”

……………………

孤狐野岭神仙坟,一入此间便断魂。

金银财宝遍地弃,美女如云荡心春。

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

天上人间情聚散,江湖孽缘梦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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