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九天阊阖(1 / 1)
程宗扬交待童贯沉住气,自己反而有点沉不住气了。
谢无奕显然有话要对自己说,能让这么个纨绔大爷上心的事,想想也不会是小事。
宋国这边更清奇,正使居然失踪了,剩个小太监被赶鸭子上架。
据程宗扬所知,六朝在彼此的都城都有常驻的官员,汉国也有,抵达长安时还来拜见过,只不过自己当时人还没到,被吴三桂带着吕奉先出面打发了。
正常情况下,童贯应该跟驻地的官员沟通,而不是自己冒充正使……
程宗扬不由回头看了童贯一眼,这小家伙,出头的心思还真热。
六朝使节各有席位,程宗扬刚入席坐定,拿起茶盏,便听到门吏通传,“昭南使节,申服君到!”
程宗扬差点儿把茶盏打翻。
申服君跟自己不熟,大伙儿根本就没见过。
问题是自己跟他女儿可不陌生——申婉盈,卓云君的亲传弟子!
跟自己有过好几腿关系那种。
不会这么巧吧?
谢无奕、童贯、申服君,有的没的全赶到一块儿了?
长安城这地面这么邪门?
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只见一名头戴高冠,身着乌衣的五旬老者踏进阁内。
他腰间悬着一串珠玉长佩,右手扶着一柄样式古拙的长剑,大袖飘飘,行如流云,向众人略一颌首,然后一言不发地入席落座。
程宗扬有些心虚地呼了口气,幸好申服君没带着女儿,不然要在这里被人当场认出来,再来个当庭哭诉,恚骂自己这个负心郎,那场面可就太尴尬了。
程宗扬侧了侧身体,避免与申服君视线相接,接着又听到一声通传,“秦国正使,中大夫徐客卿到!”
程宗扬闻声,不由来了一丝兴趣。
六朝之中,自己唯一没打过交道的,就是秦国了。
他一直有些好奇,自己会不会遇见白起、商鞅、韩非、孙武这些猛人?
说不定还有荆轲、聂政这些名垂后世的刺客。
程宗扬饶有兴致地举目望去,接着眼珠子险些掉出来,手里的茶盏“咣”的一声掉在案上。
此时昂然而入的秦国正使披着一袭华丽的玄黑色羽服,头戴着一顶翠羽冠,拿着一柄白羽扇,打扮得跟鸟人一般,乌髮如墨,飘然出尘,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问题是那张脸——居然也是自己的熟人!
而且是一个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熟人!
程宗扬不知道秦国有哪些赫赫有名的传奇人士,但眼前这位,他敢一万个肯定,绝对不是秦国人!
那人带着一丝矜持的笑容向众人微微颌首施礼,到了程宗扬这边,眼睛猛地一亮,接着又很快收敛起来,毫无异状地从容入座,风度翩然地摇着白羽扇,看不也看这边一眼。
看着秦国使节夸张的打扮,要不是那张脸长得一模一样,程宗扬都不敢相信他就是苍澜那个面带菜色,衣不蔽体的落魄家伙——徐君房徐大忽悠!
程宗扬使劲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仔细看去,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了。
不会是双胞胎吧?
程宗扬正在起疑,只见他貌似无意地扯起衣袖,露出里面一抹轮廓浑圆的莹润晶光。
水晶球!
程宗扬终于确定这家伙就是徐大忽悠本人,可怎么也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巧也在长安,又为何会变成秦国正使?
长安城这地面真是太邪了!
程宗扬一时间坐如针毡。
六朝之中,除了唐国是东道主,自己身为汉使,其他四朝的使节居然或多或少都与自己有些关系……程宗扬忽然怀疑,这会不会一个专门针对自己的圈套?
不然怎么会巧合到这种地步?
可若是专门为自己布个圈套,硬是牵涉到六朝正使,这背后布局的势力得有多大?
真要遇见这种对手,自己还有什么好反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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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按下一问究竟的心思,若无其事地换了茶盏,慢慢品着茶汤,等待宫门开启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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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止更尽!”一名吏员长声呼道。
玉漏已尽,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名监察御史站好位置,一众文武官员陆续来到庭中,按照品秩高低各自站定。
程宗扬作为汉国使节,位次在亲王、郡王、一品官员之后,接着是二三品的官员、属国使节和四五品的官员。
五品以下就没有资格参加朝会了。
一片衣冠煊赫中,程宗扬看到江王李炎,双方微微颌首示意,分别入列。
六朝之外,尚有一堆大唐属国的使节,有些使者对规矩不熟,监察御史还要在旁指点,上千人的队伍好不容易整顿完,然后由属吏打着灯笼,步行前往丹凤门。
五更已过,天色仍然漆黑一片,天际挂着几颗残星,清冽的寒风拂起衣角,寒意侵人,耳边不时传来环佩和步履的轻响。
行至丹凤门,正值破晓时分,夜色退去,天际泛起苍茫的晓色。
漏下二刻,巨大的宫门缓缓开启。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巨大的广场。
整个广场长一里有余,宽逾三里。
笔直的御道将广场分为两半,龙首渠自东而西蜿蜒流过,前方是五座白玉拱桥,与丹凤门延伸而来的五条御道相连。
正中的御道和御桥都是皇帝御用,大臣只能走两侧。
与汉国出则为将,入则为相的风格不同,唐国官员更加职业化,文武泾渭分明,文臣在东,武将在西。
使者们也分为两处,汉、秦在东,晋、宋、昭南在西。
程宗扬昂首阔步,似乎与后面的徐君房素不相识。
徐君房右手托在胸前,左手长袖飘舞,目不斜视,只是眼珠子不住乱转,显然被大明宫的规模惊到了。
御道两边林立着披甲执仗的翊府卫士,他们身着玄黑衣甲,犹如两条墨线,笔直伸向广场尽头。
广场尽头是一道长无边际的宫墙,不过由于地势的关系,那道宫墙丝毫阻挡不了视线。
从御桥上望去,能看到宫墙之内,两座精美大气的阁楼巍然耸立,东面为钟楼,西为鼓楼。
在钟鼓楼之后,紧接着又是两座规模更加庞大,装饰更为华美的巨型阁楼,东西分别是翔鸾阁、栖凤阁。
两阁都座落于五丈高的台基上,三面犹如刀切一般整齐,居高临下,气势峥嵘。
阁后两条长长的廊桥斜着向上,与最高处的正殿相连,犹如探出的龙爪,踞伏在正殿之下。
两座阁楼之间,便是大唐最宏伟的宫殿:含元殿。
含元殿的台基同样是五丈高,但整座含元殿位于龙首原的至高点上,比起规模惊人的翔鸾、栖凤二阁还要高出数丈,从下方往上望去,直如天上宫阙,在破晓的天色下,散发出梦幻般的光芒。
随着丹凤门开启,宫内的承天门、长乐门、永安门、嘉德门……一道道宫门陆续开启。
承天门前的翊府卫士已经换成十六卫中的左右骁卫,他们披着金灿灿的光明铠,衣甲鲜明,手持横刀,列好仪仗。
门外一名身着朱衣的御史长声道:“就班!”
佩剑的官员们纷纷解下佩剑,除去靴履,从袖中取出朝笏,捧在手中,然后站好班次。
御史属吏们捧着书册,逐一核对人员。
一些高级官员有着剑履上殿的资格,佩剑未取,不过据程宗扬所知,他们携带的佩剑大都是些未开锋刃的样子货。
传点完毕,天色已亮,上千名官员鸦雀无声,整齐分为文武两队。
承天门前,夹阶、监门两名校尉拿着门籍,开始唱籍。
“抚王李纮。”
“在。”
最前面一名亲王应声而出,由夹阶校尉象征性地在身上一拂,踏入门内。
唐国皇室特别能生,随便拉出一位皇帝、亲王,都有一堆儿子。
这位抚王按辈分来算是当今唐皇李昂的爷爷辈,年纪不过是中年。
接下来爷爷叔父辈的亲王还有好几个,监门校尉唱道:“光王李怡!”
“在。”
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闻声上前,不小心踩到袍角,跌了一跤,头上的金冠掉落下来。
人群中发出一声嗤笑,李炎一边毫不客气地奚落自家这位笨手笨脚的叔父,一边抬脚将金冠踢了回去,李怡虽然是叔父辈,年纪却比唐皇李昂还小一岁,比李炎也大不了多少,他有些狼狈地捡起金冠,结果没拿稳,又掉了一回。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笑,诸王同住在十六王宅中,都知道这个李怡愚笨得紧,结果元正大朝会上又出了一回丑。
“勿得君前失仪!”监察御史赶紧出声,才把这事压下去。
“江王李炎。”
“在!”
李炎昂然上前,踏入承天门。
“安王李溶……”
“陈王李成美……”
一众亲王陆续进入,李成美是敬宗幼子,李昂、李炎的侄儿,也是辈分最小的一位亲王。
再往后应该是郡王,但几位郡王都挂着节度使的头衔,各据一方。
唯一在朝的博陆郡王李辅国又在皇帝身边伺候,因此李成美之后,便是朝中的宰执等一品官员。
“王涯!”
“在。”
程宗扬仔细看了眼这位大唐宰相。
王涯七十多岁年纪,精神倒还健旺,跟他孙子王显长得挺像,都是上身长,下身短。
“李训。”
“在。”
这是李植的父亲,另一位宰相,看起来也是相貌堂堂。
“王铎。”
“在。”
这位是吏部尚书,出身世家,累世富贵,举止从容,风度翩翩。
“郑注。”
“在。”
工部尚书,出身不怎么样,但极擅言辞。
据说跟宦官打得火热,而且深受唐皇李昂信重。
监门校尉终于叫到自己的名字,程宗扬上前一步,与前面众人一样,平举双臂,由夹阶校尉拂了拂身上,确认未携带犯禁物品,然后踏入门中。
巍峨的翔鸾、栖凤二阁拔地而起,气势迫人,中间的含元殿高居台上,殿前垂下两条长长的坡道,如龙垂其尾,这便是有名的龙尾道。
坡道上铺着朱红的长毯,两排身着黄衣,腰系乌带的内侍抱着拂尘,立在道旁。
一众王公大臣沿着龙尾道鱼贯而上,程宗扬远远看到卫国公李药师的身影,紧随在几名旁系亲王身后。
“此乃吾随身法宝,名曰妙法天球,尺寸之间,包罗万象,神光开合,从不离身……”
程宗扬回头望去,只见徐君房正托着那隻水晶球侃侃而言。
两名校尉和监察御史小声商量几句,最后挥手放行。
程宗扬咳了一声,略微放慢脚步。
等徐君房走近,低声道:“怎么回事?”
徐君房满腔幽怨地说道:“还不是被你给害得?我这鸭子被赶上架,可就下不来了。”
程宗扬一头雾水,徐君房成了秦国使节,怎么是自己害的?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步入承天门内,两边的左右骁卫换成了左右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众目睽睽之下,再多的疑问也只能先憋着。
程宗扬匆忙道:“我在宣平坊,去哪儿找你?”
“鸿胪寺驿馆。”
程宗扬有点后悔,段少卿多次邀请自己入住驿馆,当时要是给他点面子去一趟,说不定早就跟徐大忽悠接上头了。
沿着漫长的龙尾道一路向上,前面的官员们双手捧笏,目不斜视。
程宗扬没带朝笏,袍服也与唐国的官员不同,看上去与众人格格不入。
不过没带朝笏也不是他一个,六朝使节除了童贯似模似样地捧了支象牙笏,其他几位都空着手。
后面一众属国的使者更是奇形怪貌,什么模样的都有。
程宗扬眼角余光一闪,在西边龙尾道上的武职官员中,看到那个魏博来的乐从训,不由想起一直没有回音的义姁,还有潘姊儿……她不会趁机逃跑了吧?
死丫头给她下过禁制,不过以光明观堂的手段,也许有办法解开……
从龙尾道登顶的一刻,一缕阳光从地平线跃出,宫殿上金黄的琉璃瓦瞬间绽放出耀眼的光辉,驱走了最后一丝黑暗,仿佛整个长安城都变得明亮起来。
含元殿内铺着华丽的地毯,踏在上面,没有半点声息。
殿中一排排蟠龙巨柱足有两人合抱,高及两丈,每根柱下都有两名内侍左右而立。
此时大殿内汇集了千余名官员,数以百计的内侍、宫女,仍不嫌拥挤。
如此规模的殿宇,也就汉国差可比拟,宋国、晋国的宫室都要相形见绌。
大殿正前方设有王、公以及客使的席位,正如段少卿所言,汉使的专席位于最前方。
正中的玉阶上是唐皇御座,座后设有被称为黼扆的屏风,座前列着一张玉制的几案,座前左右设有熏炉,此时炉上香烟袅袅,在御座周围缭绕浮动,犹如蟠龙吞吐云气。
殿内千余人鸦雀无声,诸王公卿在各自席侧躬身而立,静候皇帝临朝。
辰时将至,云板声响。
一名戴着鸡冠状红布绩头的卫士高声呼道:“圣上驾到!拜!”
殿内众人同时拜到,口称:“万岁!”
几名内侍手击云板,快步走出西序门,接着是手捧皇帝玉玺的符宝郎,几名身着紫袍,颌下无鬚的宦官,随后数名宫女手执障扇,迤逦而出。
官员们依照朝仪,伏身拜倒,不敢仰视。
程宗扬倒是不在乎,抬眼看了个仔细。
那些障扇是用孔雀翎毛编造而成,长约三尺,光泽灿然。
此时连成一片,只能从扇下的空隙隐约看到皇帝衮服的衣角。
监察御史眼看着汉使君前失仪,但此时也无计可施,只能怒髮冲冠地奋笔疾书,待散朝之后再行质问。
一排障扇行至阶上,将御座遮得严严实实。
片刻后障扇散开,正中的唐皇李昂出现在御座上。
他头戴冕旒,身着玄衣纁裳,带剑服佩,系着长绶,舄靴上镶着金饰。
六名执扇的宫女退到座后,符宝郎将玉玺摆在案上,跪坐在阶下。
李昂二十多岁年纪,与汉国天子和宋主年岁差不多,颌下留着短鬚,相貌与李炎相似,只是多了几分文雅和清秀。
不过最吸引程宗扬目光的是御座周围的五名太监。
御座右前方是一名头髮花白的紫袍老者,他腰悬金鱼袋,面相犹如一个老婆婆,皮肉鬆弛,只不过一隻鹰鼻使他面相平添了几分阴鸷。
博陆郡王李辅国,一个封王的太监。
程宗扬朝旁边的席位看了一眼,恐怕没有人知道,这下面还有一个将来会封王的太监。
天底下爵位最顶尖的两个太监遇到一起,着实值得纪念。
小贯子可比自己上路多了,这会儿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只看这态度,就是个懂事的。
御座左右各有两名紫袍宦官,程宗扬按照杨玉环当初的介绍,一一对应。
胖乎乎长得像个面团一样的是鱼朝恩,神策军观军容使。
浓眉大眼,肤色苍黑的是仇士良,掌左神策军。
程宗扬后来才知道,仇士良与窥基一样,同样是武将勋贵出身,人家五个儿子都是入宫之前生的。
这会儿下巴光溜溜的,看来是真割了。
四方脸,卧蚕眉的的是王守澄,枢密院左枢密使,掌军事。
八字眉,面容瘦削的是田令孜,枢密院右枢密使,掌政事。
这一王四公军政全拿,什么国家大事,他们五个商量着就办了,下面这千余官员只用听命就行。
至于皇帝,摆在御座上就够了。
据说当初李昂登基时,因为前面一连几位皇帝横死,李辅国还特意安慰他:圣上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李昂感激之下,封其为博陆郡王。
李辅国拿着玉柄拂尘,抬手一挥,尖声道:“再拜!”
立在柱下的内侍齐声道:“再拜!”
官员们再次拜倒,“万岁。”
再拜之后,身为司空,平章军国事,群臣排名第一的王涯站起身,走到西阶席前。
他先脱去靴子,然后跪坐在地,一丝不苟地解下佩剑,放在席上。
随后起身踏上玉阶,走到案前,跪倒称贺。
“臣,司空王涯言: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开元神武皇帝陛下,与天同休!”
唐皇垂拱端坐,李辅国道:“起。”
王涯起身,倒退着走下玉阶,回到西阶席前,佩剑纳履,回到席间。
李辅国长声道:“拜!”
群臣伏身再拜,“万岁!”
仇士良踏前一步,“诏!”
掌管政事的右枢密使田令孜上前跪拜,双手举过头顶。
仇士良将一卷黄绫御诏放到他手中。
田令孜托着诏书,毕恭毕敬地退下玉阶,然后走到群臣东北,面西而立,尖声道:“有制!”
群臣拜倒承旨。
田令孜展开诏书,拖着声音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履新之庆,与公等同之!”
群臣山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下来,王公重臣入席就座,百官躬身侍立。
从尚书省开始,禀报各部一年来的功绩。
然后是各州郡刺史,藩镇派来的官员述职奏事,敬献贺礼。
唐国三百余州,不过基本被四十八藩镇分割占据,藩镇以外的只剩下三四十个。
饶是如此,近百名各地官员逐一拜贺敬献,还是花去不少时间。
冗长的仪式从清晨开始,一直持续到午时前方告一段落。
接着还没有完,六部、州郡、藩镇之后,轮到各方使节拜贺。
程宗扬坐得昏昏欲睡,终于轮到自己,赶紧起身道:“汉国使臣程宗扬,为皇帝贺!”说完递上一份礼单便算完事。
内谒者接过礼单,逐一宣读,无非是金珠玉璧等物,唯一的不同是多了霓龙丝衣十套,而且位置很靠前,听起来就很珍贵的样子。
毕竟是自家生意,这么好的广告机会,肯定不能错过。
李昂一直高踞御座,等内谒者宣读完,才第一次开口,“贵使远来辛苦,还请代朕向贵天子问好。”
程宗扬只好再次起身拜谢,“臣遵旨。”
方才记下汉使失仪的监察御史愣了一下,皇帝出席元正大朝会向来是不发御音的,所有要宣读的内容都由宦官代劳,若说失仪,这该是皇帝失仪了。
他满心纠结地斟酌半晌,最后咬牙提起笔,将汉使失仪的字句统统抹掉。
随后晋、宋、昭南使节一一拜贺,晋国使臣谢无奕的贺礼是珍珠十斛,玉马一对,丞相王茂弘手书的长卷一幅。
宋国使臣童贯敬谢的贺礼是丝绸千匹,玉屏两副,金制的水运钟一台。
昭南使臣申服君的贺礼是象牙百支,犀角十对,玛瑙雕成的酒樽、器具数十件。
到了秦国使者,身着羽服的徐君房起身离席,一手托起水晶球,“秦国使臣徐君房,愿为皇帝陛下占卜,敬贺大唐国运宏开。”
殿中寂无声息,群臣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位秦国使者。
别人敬献的都是金玉宝物,你占一卦当贺礼?
据说秦国去年遭了灾,可都穷到这地步了吗?
徐君房旁若无人地走到玉阶之前,双手捧起水晶球,举过头顶,一边迈着步子,一边吟诵道:“天地之母兮,阴阳之根。日月之宗兮,水火之本。五行之祖兮,三才之元。高天厚地兮,洞府仙山。玄象灵官兮,神仙圣众。风雨晦朔兮,春夏秋冬……”
程宗扬几乎有捂脸的冲动,春夏秋冬都出来,大忽悠的咒语都这么随便吗?
眼看着徐君房装神弄鬼,殿上官员神情各异,都不明白秦国这是什么意思?
万里迢迢派来个跳大神的,在元正大朝会上当着大唐百官,六朝使臣,四方属国的面,转着圈的丢脸?
这是不打算过了?
徐君房终于站定,举起水晶球,朝天说道:“小子徐君房,愿奉十年寿命,伏请昊天上帝,求占大唐国运。”
他紧紧闭上眼睛,大喝一声,“妙法天球,开!”
一片炽白的玄光从他手中放出,那隻水晶球仿佛化为一轮烈日,光芒四射。
紧接着,刺眼的白光收敛成一个丈许大小的圆球,将徐君房上半身笼罩其中,在他头顶的位置浮现出云朵的轮廓。
光影飞速变幻,仿佛以极高的速度穿过云层,当最后一片云雾消失,一片苍青的大地出现在白光中间。
殿中响起一片惊呼声,巨大的光影中,山脉、河流清晰可见,大片大片的田地如同翠玉,点缀着无数镜面般闪亮的湖泊,仿佛一位神祇正从天上俯瞰大地,五湖四海尽收眼底。
无论玉阶上的一众宦官、宫女,还是殿内的王公大臣,全都张大嘴巴,吃惊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连高居御座的唐皇也不顾礼仪,“腾”地站起身,紧张地盯着变幻的光影。
这是哪里?
是大唐吗?
大唐的疆域,大唐的国土,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大地徐徐展开,咫尺千里,方寸之间包容天地。
而且这一切都是活动的,云在动,水在动,田野中青绿的禾苗如同无边的波浪一样随风起伏。
忽然一个人影从光影一角掠过,他穿着宽长如方形的袍服,头上戴着一顶凸起的古怪绿冠……
没等众人看清,光影蓦然消散,就像一场梦幻般,消失无痕。
披着羽衣的徐君房脸色通红,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满头大汗,头冠上的翠羽也软垂下来,看上去多了几分狼狈。
然而在场众人再没有一个人敢轻视这位秦国使者,目光中都多了几分敬畏。
徐君房像是举着千钧重物,慢慢将水晶球收到胸前,刚要举步,忽然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他喘息着想站起身,一连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李昂省悟过来,立刻道:“赐茶!打扇!”
李辅国亲手捧起茶盏,走下玉阶,送到徐君房嘴边。
一名宫女举过障扇,替他扇风。
徐君房喝了几口茶,脸色略有好转,嘶哑着嗓子苦笑道:“昊天之威,一至于斯。在下身负烈日,法力耗尽,险些化为乌有,惊甚,幸甚……”
“方才……方才……”李辅国迟疑道:“咱家还看到天上有个人影?”
徐君房低低咳了几声,“在下折寿十年,诚感昊天上帝,乃命仙人来贺。一点微末法术,让诸位见笑了。”
白髮苍苍的博陆郡王堆起笑脸,“岂敢!岂敢!”说着又嗟叹道:“折寿十年啊。”
徐君房吃力地一笑,“比起大唐国运,区区阳寿也算不得什么。”
说着他挣扎起身,抱着方才大显神异的水晶球伏身拜倒,“恭贺皇帝陛下!昊天降旨,大唐国运昌隆,风调雨顺,四海殷富,此乃太平盛世也!”
含元殿内,群臣仍在发怔,童贯第一个反应过来,叫道:“为大唐皇帝陛下贺!万岁!”
群臣连忙跟着叫道:“万岁!万万岁!”
李昂连连点头,面前的白玉旒珠摇动着,连声道:“好!好!好!来人,请贵使歇息片刻!散朝之后,朕当亲加慰问!”
程宗扬也是佩服,一段翼装飞行的影像,让徐大忽悠都玩出花来了,还仙人来贺……怪不得大忽悠穿成这样呢,连头冠都是跟人家头盔上的摄像头学的。
徐君房露出这一手,立刻被奉为上宾,几名宫女、内侍小心搀扶着,送他下殿休息。
朝会至此,余下的虽然还有四方属国敬献各种奇珍异宝,但与秦使的贺礼相比,都变得索然无味。
倒是来自波斯的使者引起了程宗扬一点兴趣,那名使者敬献礼物之后,在殿上声泪俱下,称国都泰西封被破,苦苦哀求唐国出兵,助波斯复国。
李昂对使者的失仪并没有表示出太多不悦,只通过李辅国下诏,将此事交礼部叙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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