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谓我何求(1 / 1)
一名颇显文秀的官员立在阶前,他头戴介帻,外罩纱冠,身穿阔袖朱袍,腰系绶带,双手抱着笏板,郑重其事地长揖到地,朗声道:“鸿胪寺少卿段文楚,见过贵使。”
停了片刻,段文楚直起腰。
礼数周全,不亢不卑,仪态从容,举止温文,尽显大国风范。
可惜,这么好一个人,却遇上一个杠精。
“跪下行礼!”中行说骈指喝道:“莫说我汉国是六朝之首,你一个从四品的绿豆芝麻菜籽微末小官,见到上国封侯,钦命辅政大臣,凭什么不跪?你眼里还有规矩吗?有王法吗?”
对方激烈的态度让段文楚差点儿以为自己不是来拜访汉国使节,而是来下战书的。
他怔了一会儿也没弄明白这是闹着哪一出,只能凭着常识,据理力争道:“彼此既为朝廷使者,载国之重,何关爵位?自当分庭抗礼。”
“笑话!”中行说几乎要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你是鸿胪寺的官,见着你们亲王、郡王行不行跪礼?见着秦国夫人、楚国夫人、韩国夫人,行不行跪拜礼?嘁!跪她们的多了,轮都轮不到你!”
段文楚终于回过味来,这人是故意找茬来的。
说实话,唐国爵位比汉国可滥多了。
汉国封侯便是顶级的高爵,非宗室不得封王。
唐国各种国公、县公多如牛毛,封郡王的都一大堆。
段文楚自家祖父,生前就封的张掖郡王,他自己也被封为开国县公,单论爵位一点都不虚。
面前这厮就是硬杠!
“你——强词夺理!”
“甭废话!你跪还是不跪!”中行说往门前一横,一副你要不跪,咱家就跟你杠到底的凛然之态。
“怎么回事这是?”程宗扬一脸莫名其妙地走出来。
他本来还想装装样子,在厅中等着鸿胪寺的少卿拜见。
毕竟自己“病”了一路,好不容易身体初癒,勉强支撑着病体,抱恙见客,为此还专门往脸上扑了点粉,弄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本来安排得好好的,谁知有人不按剧本来。
自己还没见着人呢,中行说就跟脱缰的野狗一样打横直蹿过去,硬把人给杠在外面了。
耳听着外面吵得越来越大声,程宗扬再也坐不住了,也顾不上装病,麻溜爬起来,赶紧灭火。
“我怀疑他是假的。”中行说一副巨屌无比的表情,用一种让人一听就恨不得揍他的施舍口气,对段文楚道:“好吧,算你过关。”
段文楚是主掌外交的大国官员,往来的藩部数以百计,在他面前哪个不是客客气气,何曾受过这种鸟气?
听得此言,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往胆边生,攥着笏板,就想给那厮一个脆的。
程宗扬上前一把拦住,“他是神经病!今天忘吃药了!老敖!”他用几乎要气炸肺的音量吼道:“送中管事去吃药!”
中行说轻蔑地嗤笑一声,对自家主子道:“好吧,我不揭穿你。”
敖润冲上来,一手搂住中行说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巴,赶紧把他拉走。
中行说使劲一扭头,把嘴巴从敖润手里挣脱出来,“还有!我复姓中行!不姓中!”
那杠精总算被敖润生拉硬扯地拽走,厅间安静下来。
宾主双方都有些尴尬,你笑一声,我笑一声,一时间,谁都捡不到话头来说。
程宗扬本来想装装病,摆摆架子,结果中行说挥舞着丈八大杠,把台拆了个干净。
事已至此,索性不再装了,“段少卿是吧?方才的事见笑了。请。”
段文楚也干笑两声,又逊让一步,随主人入内。
双方分宾主落座,说了几句没盐没醋的客气话。
汉国天子登基,当然是六朝瞩目的头等大事。
但说实在话,对唐国的影响也就那样了——人家自己家里可是六年换了四个皇帝,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段文楚,以及他背后的人,真正关心的是这位程侯干嘛来了?
报丧加上知会新君继位,用得着他亲自来吗?
而且一路装病,避不见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怎能不让人心生疑窦?
程宗扬是真没想到这茬,他怎么知道自己好端端的,就被人视为夜猫子和扫把星了?
即便他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来找自家走丢的奴婢的,有人会信吗?
说出去都跟骗人似的。
结果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双方扯了半天,尽是各说各话,鸡同鸭讲。
段文楚使出浑身解术,旁敲侧击,指南道北,旁征博引,口若悬河,就差直接问上一句:爷,你到底干嘛来了?
程宗扬听在耳中,只觉得这厮好生能扯,十句话能引七八首诗,聊个天跟上诗词鉴赏课似的——哎?
小天子那边可就缺这门功课的老师了!
一想这茬儿,程宗扬就有些停不下来,满脑子都是如果把他挖到汉国,一来培养小天子的文学情操,二来也是为汉唐两国的文化交流做出贡献……
等段文楚笑着谈起宋国文坛掌故“吹皱一池春水”,程宗扬一个没忍住,脱口道:“老段,有没有兴趣跳槽?”
段文楚的话头像是被水闸给截了似的,半晌没反应过来。
“是这么回事,”程宗扬解释道:“我们那边呢,正在给天子选帝师,就缺一个讲诗文的。你也知道,汉国流行的是大赋,那叫个诘屈聱牙!我看着都想吐血。还是你们的唐诗好,字不多,立意深远,文辞优美,有哲理有意境,听着也好听。我这是内部消息,名额不多,你可千万得抓紧……”
段文楚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告辞,从程府离开的。
回到官署,整个人还有些发懵。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汉国派来一位使者,自己代表唐国官方前去拜会,怎么聊着聊着,就聊成聘任了呢?
难道是用间?
想把自己发展成卧底?
可是不对啊,想让自己背叛唐国,为汉国谋利,用得着使劲吹嘘汉国的待遇,恨不能自己立马收拾行李奔赴洛都吗?
他不是应该让自己留在鸿胪寺,充当汉国的耳目吗?
难道他真想让自己去汉国当帝师?
不能啊!
双方使节头一次会面,大家还不怎么熟呢,就当面游说自己弃了大唐的官职俸禄,去给汉国效力?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祖父是大唐第一忠臣,历代祭祀都排在第一位的张掖郡王,鼎鼎大名的击贼笏段秀实?
世上有这么莽的人吗?
莫非此举别有深意?
段文楚揪着头髮,陷入苦思。
另一边,贾文和看着自家主公,一脸无语的表情。
要不是自己出来送走段文楚,自家主公只怕当场就要给那位懵圈的鸿胪寺少卿下聘书了。
程宗扬靠在座中,一手拍着额头,懊恼地说道:“嘴溜了,嘴溜了。哎,那家伙太能说了,我都被他说晕了。他那段《黍离》说得多好啊,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咏三叹,韵味无穷。”
贾文和不得不出言点醒,“他是在问主公:此行何求?”
“嗯?!”程宗扬坐直身体,“我不是来送国书的吗?送到差事不就办完了吗?”
“主公何时启程回返?”
“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玩几天吧?好吧,好吧,”程宗扬交待道:“卓奴走丢了,我来找她。”
“唐国诸臣,未必都是瞎子。”
程宗扬有些纳闷,“什么意思?”
“主公此行,带了一位太后,一位太皇太后,襄城、湖阳两位封君,一位太子妃。我若是唐国臣子,也不得不问一声:舞阳侯所欲何为?”
干!
这事儿自己不是想不到,而是根本没往心里去,这会儿一数,带来这么一堆汉国的后宫、宗室、勋贵女眷,唐国但凡有人认出来一个,能不起疑心吗?
这么鬼鬼祟祟,肯定心怀鬼胎!
问题是自己真的怀着鬼胎,根本没办法对人说。
“老贾,”程宗扬虚心求教道:“这事是我鲁莽了。要不,你给想个辙?”
贾文和道:“含糊其辞,礼佛敬道。”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意思是来唐国拜佛祈福,但因为身份太过敏感,不好直说,于是含蓄地暗示一下,大家心照不宣?”
贾文和道:“客走主人安,尽早离开方是上策。”
“有道理。”程宗扬双手一拍,“找到人我们就走——嘿,我今天正好让老袁陪着皇后娘娘她们去道观游玩了。你说我这算不算是有先见之明?这操作!简直是神来之笔!”
贾文和看着自吹自赞,沾沾自喜的主公,忽然觉得他大概跟四十年前的董破虏很像,都是五六岁年纪,都是那么的天真烂漫,充满了童稚的欢乐。
日子不容易,大伙儿高兴就好。
“袁天罡行迹多有违戾乖谬之处,所言不可尽信。”
程宗扬一怔,“什么意思?”
“他自云五十有余,但谈及二十岁前之事,或语焉未详,或与实不合。”
程宗扬笑道:“这个我知道,他二十岁之前脑子都没长全。”
贾文和不再多说,取出一迭素纸放在案上,然后飘然退下。
程宗扬拿起一张素纸,只见上面绘着长安城的总图:各部官署所在的皇城,皇帝起居的宫城,东西二市,以及一百零八坊历历在目。
再往下是各处宫苑市坊的详图,按次序一坊一张。
程宗扬对其他各坊不熟,待翻到自己所在的宣平坊,当时就惊了。
纸上绘制着宣平坊的平面图,密密麻麻标记了坊中各户人家:位于十字街西北的是程、石二宅,东北区域依次是尚书左仆射严绶、太子少师郑朗、大理寺卿刘遵古;东北第一巷是晋州刺史高武光,宰相郑余庆、户部侍郎刘瑑、秘书郎李彬;
十字街东南是宗正李琇、左监门将军李珫、尚书右仆射卢钧;东南第一巷是太子太保姚南仲、太子宾客罗玽、国子祭酒窦牟。
第二巷是著作郎顾况、邠宁节度使高霞寓,以及宣慈寺;
自己左邻是尚书右仆射裴遵庆,后面第一巷是刘太白、五家七姓的卢就、卢当两位兄弟。
还有开旅馆的陈家、卖油的张帽家、李蟾家;南面的法云尼寺、鼓吹局教坊……
总之临近十字街的大都是朝廷重臣、高姓名门,平民百姓多半挤在靠近坊墙的里弄、陋巷里面。
不看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多高官显爵的邻居。
不过真正让程宗扬震惊的是,刚到长安第二天,贾文和就把城内各坊打探得清清楚楚,这搜集情报的能力也真没谁了。
“人才啊!”程宗扬看着这份详尽的地图,不禁感慨万分,“这样的人才跟着我混,实在是亏大了……寺庙、道观都写这么全,怎么不把最要紧的青楼都列上呢?也好方便大家按图索骥啊……”
“噗”的一声,某位谋士似乎在屏风后面吐了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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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右千牛卫府。
唐国元旦假期从腊月二十八一直放到大年初四,总共七天。
如今已是腊月二十七,明日就该放假。
王忠嗣拿着一杯乳酪,一边啜饮,一边掐着点,准备走人。
眼看滴漏内时辰将近,却见段文楚有些失态地冲进来。
“我要见卫公!立刻!”
“这会儿?”王忠嗣道:“他在天策府呢。”
“走!走!快走!”段文楚脸色严肃得吓人,沉声道:“那位程侯,很可能与草匪余孽有关!”
“我滴个乖乖!”王忠嗣大吃一惊,当场蹦了起来,将乳酪往口中一倒,伸出舌头把杯子舔了一圈,回手一丢,“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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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仁坊,咸宜观。
赵飞燕将一炷香插入香炉,然后屈膝跪下,合掌默祝。
高及丈许的三清像前青烟缭绕,三位神仙衣袂飘举,仿佛要踏空飞去。
正中的元始天尊捻着一颗混元珠,左侧道德天尊手执阴阳扇,右侧灵宝天尊握着一柄玉如意。
无论三清身上的法衣,还是手中的法器,都是真丝刺绣,镶金嵌玉的真品,神态栩栩如生,透露出大道无情的幽远与玄妙。
亲仁坊与宣平坊西北相邻,咸宜观是玄宗之女咸宜公主倾其家业所建,与金仙、玉真二观并属于皇家道观,地位超然。
时人称:长安士大夫之家入道,尽在咸宜。
因此赵氏姊妹出游道观,首选便是咸宜观。
临近年关,善男信女纷至沓来,竞相敬神祈福,将整个三清殿挤得满满的。
吴三桂与张恽一左一右,将两位女主人护在中间,后面的青面兽背对着两人,獠牙伸到口外,神情凶狞,一副生人勿近之态,好不容易挤出一块空地。
前往咸宜观的贵人极多,所携的奴仆除了六朝人,还有高丽婢、昆仑奴、波斯姬、大秦婢……甚至外界少见的羽人、矮奴也屡见不鲜。
相比之下,青面兽这样的兽蛮人,在其中丝毫不嫌突兀。
赵合德学着旁人的样子,藉着烛火点燃供香,一双妙目却情不自禁地四下张望。
赵飞燕入宫多年,各种奇珍异宝见得多了。
赵合德却是白纸一张,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
殿内形形色色的人物让她目不暇接,尤其是看到一名比青面兽还高出半头,长手长脚的昆仑奴,赵合德禁不住抓住姊姊的手臂,小声道:“快看,快看!那人好像木炭哎……”
袁天罡被挤到后面,听闻此言,连忙咳了几声,把她的惊呼掩盖过去。
随行的还有尹馥兰,她戴着面纱,充作侍婢。
吃过苦头之后,她这一路倒是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祁远和兰姑也一同出来散心,但他对道观兴趣不大,眼见殿内人太多,更懒得去挤,便和兰姑一道在外面等候。
石家在唐国的大掌柜石越也跟着,他熟稔长安的掌故,与祁远也是熟人,彼此颇为投契,这会儿在一株银杏树下立着闲聊,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笑。
说话间,一名女子带着数名随从进来。
她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容貌姣丽,只是髮髻已经盘起,作成妇人的打扮。
看到三清殿内人头涌动,那女子微微有些皱眉,迟疑着不肯入内。
一名少年从后面匆忙挤过来,施礼道:“门主……”
话音未落,旁边一名大汉便一个耳光抽过去,恶狠狠道:“什么门主?叫夫人!”
少年被打了一个趔趄,半边脸立刻肿了。
少妇淡淡道:“慢慢说。莫急。”
少年捂着脸咬了咬牙,忍气吞声地说道:“少……老爷回来了。”
少妇平淡地说道:“知道了。”
大汉道:“夫人,少主回来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少妇道:“我来见朋友,不好失信。你若想回,便先回吧。”
大汉悻悻然闭上嘴。
过了一会儿踮起脚尖,抱怨道:“怎生还不来?”
少妇没作声,只是眼睛忽然一亮。
通往观舍的月洞门内立着一名女子,她双十年华,容貌淡雅秀美,手中拿着一柄银丝拂尘,雪白的纤指与白玉尘柄宛若一体,难分彼此。
她髮髻上戴着一顶七宝芙蓉花冠,冠后罩着白纱。
外面披着一件用鹙鸟羽毛织成的青苍色鹤氅,里面是一件青色的道袍,色如雨过天晴,光泽流动,片尘不染。
宽长的衣袖上,一侧绘着北斗七星,一侧绘着月轮,飘然出尘。
那女道士神情疏淡,似乎不苟言笑,但唇角一颗浅红色的小痣,使她多了几分别样的妩媚。
她招了招手,唤道:“锦香。”
少妇嫣然一笑,“玄机姊姊。”说着与随从一同过去。
就在这时,尹馥兰陪着赵氏姊妹从三清殿出来,正好与那少妇在阶相遇。
两人目光交错,彼此顿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像什么都没有过发生一样,不言声地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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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长安城的平面图还没看完,蛇夫人便与罂粟女一同回来。
程宗扬道:“这么快?你们联系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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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蛇夫人道:“我一出门就被人盯上了,甩了几次都没把人甩掉,只好先回来。”
罂粟女道:“我也一样。我和韩玉、郑宾一道去鹏翼社。发现有人盯梢,我们几个就分头走了。那人一直在盯着我,奴婢甩不开,只好先回来。”
“盯梢的是谁?”
蛇夫人道:“像是官府的人。我瞧见他穿的官靴。”
罂粟女道:“盯我的应该是两拨人,鹏翼社在西市北边的醴泉坊,我过朱雀大街的时候,感觉到盯梢的换人了。不过那人身手很高明,我专门拿了小镜子扑粉,也没找到他的踪迹。”
程宗扬忽然拿起一页纸,仔细看了一会儿,“你后面盯梢的,恐怕也是官府的人——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西边是长安县,东边是万年县。你过朱雀大街盯梢的换人,很可能是盯梢的差役从万年县换成了长安县。”
蛇夫人抱怨道:“干嘛要盯着我们?”
程宗扬倒是想得开,“我们是来出使的,放着鸿胪寺的四方馆不住,反而住进私宅,没人盯梢才奇怪呢。走!瞧瞧谁这么大胆,敢盯我的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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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想请舞阳侯移居四方馆,可见面之后,舞阳侯说话极为奇怪——他竟然要招揽我去洛都,做汉国天子的帝师。”
王忠嗣一口乳酪喷了出来,“他失心疯了吧?”
“好好喝你的乳酪!”旁边一名将领喝道。
“事出反常必为妖。”段文楚道:“程侯此举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绞尽脑汁才忽的想起一事——诸位可记得当日草匪如何攻破京师?”
黄巢军以草军自称,纵横万里,破州陷郡,祸乱天下,甚至于攻破长安,自立为帝,覆灭距今不过四十年。
在座的都是皇图天策府的教官,给他们一张纸一支笔,用不着翻资料,就能把草军从起事到覆灭的大小战役、行军路线、兵力分配、战术要点全都写下来,何况是攻破长安这样的大事。
坐在上首的卫公披着一副青袍儒衫,一侧衣袖掖在身后,露出右肩的银鳞铠甲。
他用一柄铁如意敲了敲桌面,“说吧。”
“是。我专门取来京师舆图查看,方才确定——那位舞阳程侯所购的住宅,正是当年草匪内贼所居!”
王忠嗣忍不住道:“这也不算什么吧?当年草匪住过的地方多了,连太清宫都……”
旁边的将领厉声道:“住口!”
王忠嗣老实闭上嘴。
段文楚道:“当日草匪袭破潼关,席卷关中,直至灞上,兵临长安。上皇惊走,城中群龙无首,但长安城墙高石坚,草匪连攻数日,未能登城半步。直到城中出了内贼,暗中献计破城。巢贼大喜,特令其以红纸为灯笼,破城之日,不加侵扰。”
“那内贼当晚四处放火,趁城中大乱,打开延兴门,引草匪入城。草匪破城之后,纵兵大掠,唯独放过内贼一家。其后诸镇大军齐至,上皇回师,草匪仓皇逃蹿,那内贼随草匪奔离长安。”
“其后京中大索,那内贼留在长安的亲族尽皆被诛,家宅查封。长安百姓对其恨之入骨,兼且那处宅院内死者无数,被百姓视为凶宅,无人愿意理会。直到数年之前,有人购下此宅,便是程侯入住之处。”
“这跟他姓程的有什么关系?只能说他倒霉,居然买了处凶宅。我跟你说,这事肯定是万年县那帮差衙干的。”王忠嗣一口咬定,“那帮孙子,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段文楚冷静地说道:“我刚查过,那内贼也姓程。”
王忠嗣顿时哑了。
“草匪覆灭于虎狼谷,余孽称浪荡军,东渡云水,攻破舞都。晋国兵弱不能制,求救四方。汉国出兵夺下舞都,却违诺不还,使得舞都易手——当时便有流言,称此事与浪荡军中某姓程之人有关。”
王忠嗣挠了挠头,“差着好几十年呢,有关系吗?”
“如果我告诉你,那人在草匪攻下舞都之后,还留下云氏族人,将他们送回晋国呢?”
这一下,在座众人神情都凝重起来。
舞阳侯与出身商贾的云氏结亲,并不是秘密。
婚姻结两姓之好,上事宗庙,下继后世,乃是继嗣宗祧的大事。
虽然云氏女受封为舞都君,到底摆不脱商贾之讥。
双方地位如此悬殊,结为婚姻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方才喝止王忠嗣的将领开口道:“这么说来,舞阳程侯也许是那名程姓内贼的后人?”
“敢问高将军,若非如此,如此之多的巧合之处该如何解释?”
卫公伸出披着铠甲的右手,叩了叩桌面,沉声道:“黄巢之乱,几倾社稷。我天策府诸将虽受命远征青唐,到底难辞其咎。草匪虽灭,余孽尚存。诸君,重任在肩,岂得轻忽。”
诸将纷纷起身,抱拳拱手,应诺道:“是!”
卫公道:“文楚所言,尚非定论。事关两国之交——严令!”
诸将齐声道:“诺!”
“今日之言,只在此室!有泄漏者,斩!”
“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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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悄悄从檐角探出头来,“是他?”
蛇夫人肯定地说道:“盯我的就是他。”
对面教坊门前放着一条长凳,一名黄衫男子手持竹笛,悠悠地吹着。
他戴着软脚幞头,唇上留着两撇鬍鬚,相貌俊雅,眼角满含笑意,流露出身处盛世的悠游与清闲。
程宗扬从檐角跳下来,“长得帅就算了,还这么闲!看着就讨厌。长伯,你去!”
吴三桂二话不说,撸起衣袖闯了出去。
片刻后,街上一阵鸡飞狗跳。
吴三桂揪住那人的衣领,提起钵盂大的拳头一通猛揍,一边打一边骂道:“你小子敢偷窥!说!盯着我家主公的内眷作甚!怀的什么鬼胎!”
那人挨了两记,眼看他的拳头直奔面门,要给他个满脸开花,终于忍不住出手,抬掌一托,化去拳劲,闪身后退。
“好贼子!”吴三桂也不客气,五指如钩,“嗤喇”一声,将他黄衫撕开,然后大喝一声,“采花贼休走!”先兜头泼了一盆污水,接着追将上去,飞起一脚,踹在那人臀上,扑上去又是一通打。
教坊门前本就人来人往,听得有人抓了采花贼,立刻热闹起来。
眨眼间,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客。
那人身手不俗,可惜吴三桂也是个能打的,又是有备而来,此刻落了下风,接连变招也没能挣脱,只得叫道:“住手!你认错人了!”
“还装!打的就是你!你个小白脸!生得这么俊俏,一看就是采花淫贼!光天化日之下窥伺女眷!待俺把你送进衙门!”
那人连声道:“好!好!好!去衙门!去衙门!”
“想得美!待俺先打了再说!”
拉扯间,那人内衣被撕破,“铛啷”一声,掉出一块铜牌。
吴三桂抄起来定睛一看,顿时勃然大怒,“好啊!你这采花贼!还敢冒充官身!”
吴三桂举起铜牌,叫嚷道:“大伙都来看啊,京兆府法曹参军独孤谓……六扇门出的淫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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