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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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颤着口唇,说不出话来。握剑的手,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沉重过。

犹记玉阶送别,小儿女笑说眼前事,两情相悦思无穷,欢喜怎管其他。

谁料一去不归,鸳鸯翼惊破两边飞,生死凄凉无话处,沧桑哪堪回首。

多少日子以来,朝思暮想的那人儿,终于出现在眼前。

熟悉的面容上,竟有着全然陌生的表情。

该杀的贼天啊!

自己到底被夺走了多少的东西啊。

想说些话,但哽塞的喉咙早已失去功能,两行清泪,爬上了满是风尘的脸。

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斯情斯景,又怎由得他不流泪。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全身血液,化作泪水奔流,洗去这些年来造成的伤痕。

虽然,那是不可能的……

对不起,对不起啊!嘉敏,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没有用,居然这么久了才来接你……

跟我走吧!嘉敏,从嘉哥哥接你离开,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喉咙间咽呜出声,他伸出手来,想把玉人扶起,趁着没惹出大事前,全速脱出重围,好好为她填补这些年的伤痛,却发现她还紧握着剑刃,连忙撤去真气,使剑刃化利为钝,再成无锋。

“啪!”

伸出的手,给无情的拨开,他便犹如给一桶冰水临头罩下,呆立当场。

再见情郎,她如何不是泪眼朦胧,柔肠寸断。眼前的他,是自己懂事以来,魂牵梦萦,誓同生死的夫君啊!

几百个夜晚,她辗转难眠,泣不成声,唯一的念头,便是只求速死,而就是为了想再见他一面,才甘愿苟活下了的不是吗?

现在终于见着,知他安然无恙,却是一头黑发尽转银丝,显是不知经受多少苦楚,再瞥见右手上的斑烂伤痕,她泪如泉涌,完全忘记了自身的遭遇,把整副心神放在探索他受过的伤害上。

只有老天知道,她有多想投入他怀里,紧紧拥住他,为了已失去的那么多东西,好好痛哭一场。

可是,她又哪里还有脸,再回到他的身边呢?

他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看来犹胜往日,而自己……这副已万劫不复的身躯,这么污秽的自己,又怎能再配的上他!

况且,又怎能如此儿戏,说走就走。想起在宫里的这些日子,不管是侍女还是内侍,都在有意无意间,替主子传递了同样的讯息。

“只要你敢有二心,我就命人入金陵城屠城,看你怎生忍得,怎生承受得起!”

她忍不得,更承受不起,若因自己的一举一动,而使得故国百姓遭劫,那怎对得起涂炭生灵,又怎有脸再向他交代,所以,不管再怎么屈辱,她都得放下羞耻,作一只乖乖的笼中鸟。

现在,突然说要离开,不管他武功多高,拖着自己想必是沉重负担,姑且不论成功与否,便算成功逃逸,若这些冷血人魔当真实现诺言,那又该如何是好?

她不能牵连这许多人民,更不能累他为己成为千古罪人。

所以,当他伸手来扶,她下意识的动作,便是挥手把他拨开,仿佛害怕什么一样,整个身体直往后缩。

(她怕我……为什么?)

从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进行别后重逢,他呆立原地,怔怔不语。

在流浪的一年间,他听过许多传闻,泰半是说她贪慕荣华富贵,喜新厌旧,忝不知耻,一受封为王妃,便争宠献媚,极尽下流之能事……每次听到这样的传言,他都只有流泪。

自小青梅竹马累积的感情,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她的心、她的脉脉深情,普天下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也再不会有人,比他能体会在表面之下,内心的悲伤。

不管身体分离多远,他们的心始终会是连结在一起的呵!

因此,由始至终,他只是不断的憎恨自己无能,眼见心上人倍受凌辱,却只能千里旁观,不能相救,这么样的废物,算什么男人,哪有资格称作男子汉。

可是,当看到她这等反应,再想起适才她两次舍命相救那狗种,他不禁动摇了,种种阴郁的谣言、由伤痛所产生的怒火与恨意、因背叛而受辱的男性自尊,形成啃食人心的蛀虫,散发着不祥的湿臭,开始腐蚀彼此间的真挚感情。

嘉敏!难道你也像师兄一样么?

你们都是我最相信的人啊!

难道,连你也背叛我了吗?背叛了家国,背叛了亲人,背叛了我的感情、我的信任……

原本便已激动的心,此刻被新的愤怒所填充。

握剑柄的右手,下意识地逐步捏紧,而又忽地放松,如此不断反复,他长叹一声,两肩无力地垂下,却是拿不下半分主意。

他的眼神,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炽怒?

他的手为什么移到剑上?

他身上的杀气,为什么突然大盛?

多年来的相处,他的一喜一怒,各种情绪的大小动作,她实在太了解了,见他如此异举反应,一颗芳心登时直往下沉。

从嘉哥哥,你不相信嘉敏么?过往那么久的厮守,你对我的那么多好,难道不能成为信心的依据么?

你的伤、你的痛、你的苦,我都明白,如果,把怒意转移在我身上,可以令你稍泄郁闷,嘉敏甘之如饴。

只是……只是……

她凄然一笑,摇头不语。

只是……只是想不到,所谓的金石坚盟,三生之约,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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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开剑刃,想撑起身来,对他说些什么,哪知脚底一个跄踉,狼狈地重跌在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条腿仿似麻木了般,竟是使唤不动。

“啪!”

见她跌倒,他蓦地惊醒,连忙伸手相扶,哪知刚触及柔夷,却又给她挥手用力拨开。连续两次给拨开,他不由得一愣,作不出反应。

记忆中,不管是什么事,她总是那么语笑焉焉,和颜悦色,说话低声细气,俨然如最重礼仪的传统仕女,从没有大声说话的时候,更不曾在人前生过气。

可是,现在出现在她眼中的,却是凄楚的哀伤,与炽盛的怒意,一种因为不信任而心痛的怒意。

我这个大笨蛋!我……我是不是又作错了……

如果说,不是想像的那样,那她为什么不肯跟我走?

离开这里,不正是我们期待已久的事吗?

嘉敏,为什么?

正当他惊疑不定,大队人马聚集的脚步声,有条有理的靠近,相当多数的人马,包围住这内书房左右了。

而在门外,一个熟悉的讨厌嗓音响起:

“李煜!你别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你敢动孤一根毫毛,艾尔铁诺的大军,就立刻踏平唐国……”

他先是一呆,继而恍然大悟。

当下又是悲愤,又是气恼,猛地长吸一口气,白皙纤细的右手臂,突然涨个老大,仿佛盘根错节的百年老松,筋肉突起,声势甚是怕人。

这一掌,是他毕生功力所聚,一振臂,只见狂飙的劈空掌劲,如飓风般破窗而出。

“呼!”

男子与屋内相距数十丈,又是身处过百骑士间,安全无虞,方自得意洋洋,哪料一道劲风忽在面前响起,惊觉不妙,赶忙侧头避过,却是迟了半步,面门仿似给人一拳狠狠打中,喷出的鼻血,合着两颗门牙溅个半天高,在昏死过去前,男子听见了自己的骨碎声。

在往后的许多天里,男子只要一有表情,立刻便会疼的流下眼泪,一直到一年后的每个深夜,这鬼神难敌的一掌,还是每每让男子自梦中狂叫惊醒!

人在屋内发掌,破空的掌劲,居然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穿越那么多骑士的护卫,从容伤敌,这等武功,天威莫测,又岂是可畏可怖四字所能形容,骑士们一时哗然大乱。

斗室内,他缓缓放下了手臂,这一掌,应该对外面的骑士,有相当程度的阻吓作用,让他们不会立刻冲进来,如此,当可多争取到一点时间。

他望向她,目光中既有无限温柔,无限依恋,又是无尽的伤心。

嘉敏!嘉敏!这些日子以来,苦了你啦,都是因为我的窝囊,才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把那么多人的苦全都扛下……

强做出微笑,他又伸出手来,要揽她起身。

故国的子民,不是不重要;无情的兵灾,绝不能再次牵连到子民们。

只是……只是,为了你,就算是千古罪人我也心甘情愿,来!

跟我一起离开吧!

比较起来,百万生灵,又哪比得她回眸一笑要来的重要,只要能让她重展欢颜,哪怕是堕天恶行,他也将照做不误。

见他如此心意,她感动莫名,长久以来的期盼,终于成真,两颗飘零而破碎的心,此刻得以紧紧连系,一如当初。得愿如此,复能何求?

只是,在历经了这么多事变之后,伤疲不堪的心,纵能愈合,也绝不会是当初的那颗心了。

从嘉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你两年前要走?

既然你的走,粉碎了一切,那又为什么要再回来,让我多添一丝假希望。

既然要回来,为什么又不在一年前回来,如今……如今事物依旧,人情早非啊!

如果是在两年前,甚至一年以前,见着他,她会不顾一切,管他什么后人议论、千夫所指,她必将放下所有束缚,与他共同脱出牢笼,虽死无悔。

但是,这两年来的忧患生活,教她学会了稳重多虑,更明白了人情忧患,当看到那么多无辜被斩首的人头,怨愤而无依的堆在脚边,她再也没办法硬下心肠,让不相干的人因己而受害了。

更何况,一旦百姓遭劫,受到非难的,除了自己,还有他。世间的人,会把他形容成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庸亡国主吧!

这点,是她就算死,也不愿见到的。宁教“红颜祸水”,莫成“千古罪人”!

顷刻间,她心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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