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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理解其实也不是不能够,陈嫣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每个人想法不一,我大概不是这样想的,但也不是那样想的,我们求同存异罢——就如同儒道法三家常有不同,但又何必说服对方呢?”

话题在狂奔了十万八千里后竟然被陈嫣奇迹一样圆了回来!就连一旁保持了沉默的公孙弘也觉得讶异了。

桑弘羊更是梗了一下,半晌才嘟囔道:“翁主是这般想的?可是世上哪一家的学者不想说服别家学者?”

所以才有了一场场辩论,所以才有了学派之间的许多斗争。大家争先恐后地让自己声音大一些、更大一些,就是为了让自家的信念一统天下!这种诉求简直就像本能一样强烈。

陈嫣笑了起来:“这世上有一件最难最难的事情,难过愚公移山,难过精卫填海!那就是将一个人的念头放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孔子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若是别人说了一大堆,就为了改变你心中的信念,你会愿意吗?既然是这样,何必如此!”

第71章 击鼓(8)

陈嫣一句‘这世上有一件最难最难的事情,难过愚公移山, 难过精卫填海!那就是将一个人的念头放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固然是暂时让桑弘羊陷入了沉思, 直到这天课业结束也没有再放出什么大招, 搞出什么又要引起大讨论的话题。

但这也就是一时的罢了。

因为桑弘羊最后还是反应过来了,陈嫣这句话本身是没错的,道理也深,直指人心。但放在今天这个话题上其实是有些避重就轻了的!

话题从一开始的时候就不只是儒道法三家对于‘礼’的不同态度, 而是这三家总有不同的观点, 让人无所适从…这个问题陈嫣其实并没有真的深入去谈。

“这个啊…”放课之后被桑弘羊拦住了,说实话不是特别意外——桑弘羊是真的很敏锐的那种,也很会抓重点!即使一时被绕进去了, 很快也能跳出来。而且随着越来越熟悉, 彼此之间的生疏渐渐消除之后,他并不是那种会一直端着的人。

他属于好奇心很重的那种动物, 对于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没有办法的就算了,要是有办法的话, 总会想办法弄清楚的。

“我们出去说罢!”陈嫣面对桑弘羊的时候比面对公孙弘的时候要更放得开,也更敢说!不只是因为桑弘羊是个小孩子, 更重要的是公孙弘是个儒生!

不管内心对儒家的忠诚度有多高, 公孙弘到底还是一个儒生,基本的立场和态度还是要有的。陈嫣打点擦边球, 又或者说的‘中规中矩’的时候, 公孙弘还能够假装听不到。可她一旦点明了一些比较敏感的问题, 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作为儒生的公孙弘是不可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的。

桑弘羊则不同,他虽然拜了个儒门老师,但他本身心向法家——而心向法家的同时,他严格意义上来说又不是法家的人。再加上年纪小,未定心性,陈嫣在他面前说话就不必顾忌什么了。

就算有什么话不合他的心意了,也不可能上升为原则性问题,场面始终不会过于难看。

两人穿过庄园宅院中彼此相连的游廊,除了仆佣奴婢在后面跟着,就只有他们两个了,陈嫣终于不再有所顾忌。

“吾不愿老师上课时说这个。”陈嫣微微一笑。

桑弘羊怔了怔,阳光下又跑出了发髻的碎发依旧胡乱支愣着,泛着微微的光。‘哦’了一声,摇头晃脑地点点头…说过的,他是个很敏锐的人,不像陈嫣的‘敏锐’,其实不能算是敏锐,那只不过是成年人的经验而已!桑弘羊是真的能凭直觉做出选择的那种人。

陈嫣是真的不愿意在上课的时候说的太深,因为这个问题本来就是这个时代讨论不出来,或者讨论出来了也毫无作用的!她专门针对‘礼’这一个方面去说,未尝没有避重就轻地意思。

“那么儒道法三家,果然背道而驰么?”桑弘羊貌似问了个傻问题,因为在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看来,的确是这样。正如桑弘羊之前所说的‘礼’的区别,这三家显学,各处都体现着核心思想的差异!

但真的是傻问题?并不是的。

陈嫣抿唇无奈一笑:“不,不是背道而驰,他们其实是很相似的。”

若以学术主张论学术主张,这三家确实差异巨大!但若学术主张上升到政治的程度,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而且时代变迁,发展到现如今,三家其实早就密不可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儒道法三家的诞生也不是突然之间的事情,而是有一个过程。而就和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一样,他们诞生的过程中不止有代表人物给其注入内涵与核心,也有不断吸收其他学派思想的过程!

也就是说各家学说形成的过程本来就有向其他学派汲取营养!更不要说这些学派还借鉴、吸纳了相同的古代先贤著作与政治主张!真要说大道朝天,各走一边,那也是做不到的啊!

而在学派基本成型之后,向别家‘学习’的脚步就更是没有停下过了!说的好听叫‘学习’,说的不好听叫什么,那就只能自由心证了!天下学派一大抄,大家都习惯了!就连被‘学习’的那一个都不会说什么,因为自身清楚自身也不干净!真要掀掉这一块遮羞布,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

陈嫣说的这些让桑弘羊沉默良久,他确实聪明,但依旧只是个不知世事的豪门小公子而已,这样的事情着实已经超出他的‘范围’了!若他是个愚笨的人,事情或许容易一些,他可以认为陈嫣年纪这么小,又懂什么呢?

于是她的说法完全就是小孩子的呓语,无须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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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于是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当问题复杂到难以解决的时候,假装提出问题的那个人错了,这往往是最简单、最高效的办法。

但桑弘羊并不愚笨,相反,他算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所以他能够拨云见日一样明白过来!通过逻辑推理,通过自己的自主思考明白,陈嫣说都是真的!

所谓的学派打生打死,真的是思想不同,所以党同伐异?不不不不,大家其实根本不在意学术思想相同不相同!本质上是大家坐在了不同的位置上。

哪怕我们的思想完全一样了,但只要身在不同学派,也是不能成为志同道合的伙伴的。

多么残酷!剥落掉士人、学者们身上的光环、浪漫主义的理想,会发现大家都真实的可怕!没有想象中的道所在,吾所在!没有自以为的热血澎湃!甚至连温情脉脉的道理也是一厢情愿!

后世的人可能很难明白此时的人明白这个的感受!打个比方来说,后世的学生也会有爱国主义教育,大家在这种教育下长大,对祖国都是无比热爱的,而且会认定自己的国家是一个‘好国家’!

其实用‘好’与‘坏’来界定一个国家,这本身就是有些可笑的了!一个国家的好与坏只有在对具体的人和事的时候才有意义,不然的话是根本无法定义的!

一个国家对自己的国民大多数时候都是好的,因为要为国民谋福利,要维持国家运转,要保护…所作所为都能得到一个美好的解释!那对于自家国民以外呢?利益决定一切而已。

要承认自己的祖国在对外的时候不是那么光明磊落,甚至有的时候和他们宣传的大相径庭,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但又不得不承认(不过就算是这样了,人也依旧很难不爱自己的祖国)。

现在桑弘羊受到的冲击差不多就是这种类型的,身为一个读书人,信仰的一部分就这样被展露了出来,实在是、实在是……

甚至他受到的冲击更甚!因为这个时代的人更单纯,更加容易信任,这点又是和后世不一样的。

“自然的,若只是论各自学说要义,那还是很大不同的。”陈嫣最终还是安慰了一下桑弘羊。如果回归到学术本身,确实是这样没错,但也仅限于这个领域了。

到了两人要分开走的地方了,陈嫣上前了两步,笑着点点头:“明日再见了!”

陈嫣走的很干脆利落,好像和平常的同路分手没什么两样,就好像刚才说出那样了不得的话的人不是她一样!

桑弘羊摸了摸鼻子,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陈嫣这种完完全全的‘轻描淡写’有的时候是很惊人的——陈嫣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但在旁观者看来全然不是那样!

桑弘羊原本都因为这一段‘惊世骇俗’到了极点的话而坐立不安了,但陈嫣这种‘这都不算事儿’的微妙态度一时又让他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往回走的时候桑弘羊正好遇到正准备出门垂钓的公孙弘,于是恭恭敬敬站到一边:“老师!”

公孙弘看到这个学生只是微微点头,忽而又道:“小子可曾垂钓过?”

桑弘羊迟疑了一下,而后实话实说:“不曾。”

然后就被带着一起去了庄园中的溪水钓鱼,主要是公孙弘钓鱼,桑弘羊纯粹就是个放钓竿的架子,他哪里知道该怎么钓鱼!

公孙弘分了一缕心思在钓竿上,另外的注意力却是去了桑弘羊身上——桑弘羊确实是个垂髫小儿,但硬要说的话也不是个孩子了!按照大汉的算法,他今年十二岁(虚岁)。

民间男女婚嫁说是‘男子十五,女子十四’!按照这个说法,再过三年桑弘羊都能娶妻了,还能算是个孩子吗?

而且公孙弘以自身经历推知他人,并不觉得成人不成人这种事由年纪来定,更重要的是内心!他自己属于很早就懂事的那种,桑弘羊这个学生其实也属于这种。之所以看起来稚气,那不过是因为过去的人生经历实在是太顺遂了!

富贵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从没尝试过用自己的肩膀担当,也不需要自己去想太多的事情!自然也就无法完成蜕变了…但这无法改变他这学生的本质。

“与翁主说了何事?见你魂不守舍。”公孙弘倒也没有迂回。

其实这些话是不太好复述给老师的,正如陈嫣会避开公孙弘说这些事,桑弘羊又不是傻的,难道不知道说出来大家会很尴尬吗?

但桑弘羊正处在一个降智打击中,人也挺迷茫的,下意识地就信任了公孙弘这位长者。

听完了所有话,公孙弘也无奈了…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出的好嘛!而且由你一个小女童说出来,真的很让人心惊胆战啊!

公孙弘从很早开始就明白自己和一般人是不同的了!很多他能够一眼看出的问题,在别人那里就不是这样了!这就像是下棋,普通人只能看一步走一步,而换成是公孙弘,他能够看到这一步之后十步棋的交手!

也正是因为他看的到,所以很多眼前的手段在目光短浅之人看来就是不能理解的了!

他当初在海边牧猪的时候就选择了读书,其他卑贱之人根本无法理解他,要么觉得他好高骛远、痴心妄想!要么就觉得他应该先把日子过好一些再说!

那时候他在书里读到‘夏虫不可语冰’这一句,立刻拍案叫绝,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了!那些活不过一夏的虫子,你和他们说‘冰’的事情,他们又怎么能够明白呢!

当时的公孙弘以为等到他继续读书,认识那些士人,就能结识许多与自己一般的人了。但真等到他成为读书人,才明白,这个群体虽然比平头老百姓普遍有见识的多,但依旧不够!

大部分也就是能看到五六步以后的情况而已。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确实是有些不同的…即使这点不同在很长时间之内不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丝毫的变化,但是确实让他有了继续坚持下去的支撑!毕竟,他自己也需要说服自己——他的辛辛苦苦终有一天都是会有意义的!

而陈嫣所说的这些话,这个道理,在陈嫣的说法里,似乎是人所共知,只不过不愿承认,所以心照不宣。实际上哪里是如此!在公孙弘看来,这就是陈嫣从来未接触过几个普通士人带来的问题了。

就公孙弘所知的,能如此透彻、如此坚决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有各个学派的领袖了!甚至有的学派领袖也不见得明白了,他们很有可能自己也陷入了狂热之中。至于公孙弘本人,他大概是七八年前渐渐明白的。

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对于学说那些东西更加地冷淡了——他当然是个儒生,因为他还得依靠这一重身份行走,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是已经想通了的道理,所以公孙弘倒并不觉得受到了冒犯…相比起冒犯,他觉得惊吓更大了一些!

陈嫣的说法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她这个人的一些特质,虽然公孙弘一惯知道这个学生不同于一般,但此时还是难免感慨万千。

能看穿这些,第一要聪明敏锐,第二要体察人心…第三要足够冷静,冷静到跳开身处的环境,以一个完全旁观者的角度打量这一切,不然是不能得出一个这样刺痛人的结论的。

聪明这一点还好说,这是早就知道的。但一个年纪如此小的女郎体察人心?而且还能冷静到这个地步——体察人心和冷静,听起来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素质,因为很多人身上都能见到。但只有真正经过事的人才知道,这种素质有多难得!

很多人普通程度的体察人心和冷静,好像非常厉害的样子。然而只要环境稍微复杂,情况稍微危急,他们就变得普普通通了。

公孙弘被梗住了一会儿,连分给鱼竿的那一丝注意力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回过神来后问道:“翁主的话你是如何想的?”

桑弘羊有些心不在焉:“翁主说的应是确凿无疑的,但、但…”

但他可能暂时没办法泰然处之。

公孙弘明白的,当年的他也有这么个过程。从这点上来看,这个学生其实比他当年要表现的更好一些。当年他是自己一步步接近‘真相’,而当真正触摸到真相的时候他依旧难免踌躇、不安,甚至恐惧。

桑弘羊是被人不讲道理、突然灌输的,能够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翁主的样子实在是太平淡了一些!”桑弘羊忍不住抱着脑袋。

“若是已然彻底思虑清楚了,那自然是平平淡淡的。”公孙弘对此的认识并不少,不过他也知道,很多人是没办法思虑清楚的。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突破每个人的思想了,这等于是违背了过去多年早就已经认为是绝对真理的东西。

公孙弘之所以能够这样泰然处之,他认为有他特殊人生经历的功劳——等到他正式开始读书,将某一门学说彻底刻在心里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一套自己原本的思考方式。这样一来,后来刻上去的东西自然没有那么刻骨铭心。

而对于那些自小学习某种学说的学派领袖来说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他们一方面能够想清楚这个道理。另一方面,内心也会反复煎熬!

他们原本也是能为了自己的‘道义’去死的少年,但有朝一日告诉他们,没有什么道义不同,一切的不同只是立场的不同、利益的分歧!而他们现在接过了领袖大旗,于是还得将这一切延续下去!

两边拉扯,纠结、抑郁、脆弱…内心煎熬啊!

桑弘羊脑子里全都是陈嫣方才的样子,他的手握的紧紧的,从刚才起就没怎么松开过,已经全是汗了。

“翁主若是个男子就好了!”他忽然扼腕叹息。

“嗯?”公孙弘不太明白思路怎么跳到这里了,是他已经抓不住年轻人的想法了吗?

桑弘羊相当认真,一字一顿道:“若翁主是个男子,便能追随于她了!”

他见过生病脆弱,一丝风似乎都能要了性命的陈嫣,也见过了头脑清晰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可怕的陈嫣。

最最最最难以置信的是,无论是弱小的陈嫣,还是可怕的陈嫣,他竟然都有追随的念头。

前者类似于朋友间的保护…虽然彼此之间有着地位的差距,但他们两个都不是在意这个人,所以在相处中他们确实已经成为朋友了。当看到陈嫣的脆弱的时候,桑弘羊会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得去做些什么,就象普通人也会因为朋友义气为对方出头,都是一样一样的。

后者则更类似心服口服了!如果可以,他是愿意在陈嫣手下做事的。

但陈嫣是个女子……

纠结着,过了好一会儿桑弘羊才渐渐松开了眉头…不是他已经不介意这件事了,只不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才多大,陈嫣又才多大,时间还很长,关于这件事他还能够慢慢去想清楚自己的内心。

而且…“其实也不是那么值得在意,女子又如何了!以前若是有翁主这样的女子,如今肯定也是一桩故事!”桑弘羊像是在说给他人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嘟囔着。

公孙弘离的足够近,倒是将这个学生的诸多嘟囔、嘀咕全都收进了耳朵里。前后一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心中忍不住叹,到底是少年人,所以才能做这样想!一腔热血动了念头,哪里会去管合适不合适!

他公孙弘的人生走到如今已经退无可退!他没有别人好身世,少年时代也没有发现自己的才华,经历了很多最终才找准了自己的路。到如今,他是个什么本钱都没有,连‘年轻’都已经不再的人了。所以他的行事会格外谨慎,无论有什么想法,都会屈服于更加理智的现实。

分析利害再三,做出一个最最‘聪明’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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