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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李齐慎却一躲,语气沉下来,“别闹,要开始了。”
他没再管谢忘之,单手在鼓上敲了一下。这鼓的音色非常明亮,十足是盛世长安的意思,第一下定音,旋即跟上的两下则快很多,更像是催促。
舞姬那边会意,鹤鸣率先抬手,双手合拢,一声清脆的掌音。在她身后的十来个舞姬也抬手,抬高修长的手臂,纤纤玉手迅速交扣两下,节奏恰巧合鼓音。
随后是磬、筝、箜篌和筚簟,一样样乐器依次响起,最终合在一起,这支舞就开始了。
这支舞节奏很快,活泼明朗,有跳珠撼玉的意思。舞姬作的打扮介乎胡姬和飞天之间,高髻上插着金簪,裸着修长的手臂和玲珑的脚踝,臂上金钏,踝间金铃,转起来时金饰叮叮当当,居然也合了节奏,像是舞姬自带的乐器。
舞姬在屋里兀自起舞,舒展身体,跳得像是飞天活转,谢忘之看了一会儿,视线不自觉地转到了身边的少年身上。
这舞用的乐器多,定节奏却靠鼓,李齐慎看着舞姬们抬腿踮脚,一下下敲在鼓上。少年含着盈盈的笑,自然地击鼓,眼瞳里倒映出翻转的金铃,细碎的金屑在他眼中流转。
谢忘之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这少年分明就在眼前,她却蓦地心惊胆战,好像李齐慎只是一场幻梦,只在今夜,只在这支舞的伴奏里。
但她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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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忘之醒的时候日上三竿,太阳一直照到脸上,她勉强睁开眼睛,跌跌撞撞晕晕乎乎地下床去洗漱,直到泼了盆里的热水,还觉得头有点疼。
昨晚实在是闹得有点过,熬过了那个点,当时就突然不困了,谢忘之在教坊里玩闹,跟着乐姬学乐器,李齐慎甚至取了葡萄酒来喂她。她回尚食局时连丑时都过了,洗漱完一上榻就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一直到现在。
谢忘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忽然听见外边的声音,不响,但很明显,像是马蹄踏过石砖。
大明宫里不许纵马,恰巧楼寒月拎着个食盒回来,算算时间,大概是来做午膳的,谢忘之随口问她:“外边是马蹄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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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楼寒月点头,“你耳朵真好。”
一问一答,本来到这儿就该了了,谢忘之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居然多问一句:“谁这么大胆,在宫里骑马?”
“不清楚。”楼寒月想了想,“我来时看见了,马队朝着丹凤门去了,似乎是清思殿的。”
谢忘之一愣:“……啊?”
“……哎,你不知道吗?”楼寒月其实也半懂不懂,勉强复述自己听来的消息,“七殿下封王啦,好像是夜里下的旨,封的是郡王。陛下令他即日出发,说是去……唔,应该是丰州吧。”
谢忘之大惊,手里的盆也不要了,抛下楼寒月,直接往外跑。
楼寒月傻了:“……哎,你干什么去呀?”
“要紧事!”谢忘之甩下一句,脚下发力,拼命往丹凤门跑。
楼寒月出身民间,不懂这事儿,说起来才平平淡淡,但那句话听到耳朵里,谢忘之后背立即渗出层冷汗。
当朝规矩,皇子封王,其子封郡王。以李齐慎的年纪,是该离宫封王建府,但只封了个郡王,且令他立即出发去丰州。这道圣旨还是连夜下的,估计连个宣告天下的程序都没有,不像是封王,倒像是逐他出长安城,随便封个郡王,免得太难看而已。
谢忘之哪儿知道李齐慎怎么惹着李承儆了,她实际上也不通政事,但她明白一点,但凡惹着皇帝,日子绝对不会太好过。
此去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谢忘之只想赶在最后见李齐慎一面,她大口喘着气,拼命往前跑,这时候她才发现,大明宫原来这么大。
风猎猎地吹过去,宫人按班就部地在宫道上来往,偶尔有几个宫人会抬头,用诧异的眼神看谢忘之,不知道这个小宫女为什么跑成这样,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但更多的人压根没管她,兀自沉默,走在既定的道路上。
跑了一路,隔着遥遥几丈,谢忘之终于看见了熟悉的背影。
“……长生!”她实在跑不动了,一步都挪不了,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开口,希望少年能回头看她一眼,竭尽全力大喊,“长生,长生——”
李齐慎好像没有听见,他似乎和边上的随从说了什么,旋即纵马向前。
出丹凤门,街上人来人往,那个背影很快远去,再看不见了。
谢忘之心底蓦地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她不明白,她只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忽然想大哭一场。
第54章 托付
这时候还早, 丹凤街上人多归多,再冲着前边跑一段, 拐到延喜门,人也少了。长安城里不许纵马, 只能小跑, 李齐慎身后的随从吐了口冷风, 试探着问:“郡王, 先前出丹凤门时……后边是不是有人叫您?”
李齐慎挽缰绳的手微微一顿,语气却寡淡:“叫我什么?”
叫的不是“郡王”也不是“殿下”,而是表亲昵的小字, 先不说这小字也是从别人嘴里七拐八拐听来的, 真要开口这么称呼李齐慎,随从自己也觉得背后发毛。他憋了会儿, 摇摇头:“许是臣听错了。”
“是你听错了。”
“……是。”
李齐慎这么说, 随从也没辙, 闭嘴了, 安安分分地跟着新封的郡王继续往前。
李齐慎控着马, 跑在大道上,渐渐靠近启夏门。大明宫都被甩在身后,丹凤门当然也抛得很远, 耳边风声猎猎,他却隐约听见了女孩的声音, 一叠声地呼唤着他, 仿佛肝肠寸断。
可他不能回头。当时不能, 如今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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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娘子?”一只手伸过来,横在谢忘之面前,十足是要扶她一把的意思,“你怎么在这儿?”
谢忘之抬头看了一眼,也不矫情,借着崔适的手站起来。先前跑得太用劲,两条腿僵得不像样,骨肉里还发麻,她半弯着腰,一下下地按着:“我是听见消息,说殿下……去丰州了。”
“天还没亮,连夜来的圣旨。”崔适“嗯”了一声,想了想,“其实也不用想太多,丰州路遥,但也不是什么凄苦地界。丰州节度使是宁王,是殿下的叔父,生性豁达潇洒,想来不会为难殿下。”
宁王李容津的名声谢忘之倒是听阿耶、阿兄提过,确实如崔适所说,以这对叔侄的性子,绝不至于互相磋磨为难。但毕竟是自长安出发,丰州遥遥千里,临别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谢忘之还是有点儿难受,吸吸鼻子,没说话。
看她一副快要哭的样子,崔适要吓死了,他真不会哄小娘子,偏偏还瞻前顾后,连真相都不敢说。
今早接旨时他刚巧在清思殿里,一听只封了个郡王,且还要去丰州,和发配边疆也没什么两样,崔适当即要跳起来,心口像是有火在烧。李齐慎却很平静,接了旨,让常足去取东西,恰巧是先前就收好的衣物。
看见那几只提前封装的箱子,崔适又不傻,立即知道李齐慎是故意的,且他料到了李承儆会下这道逐他出长安城的旨。但崔适不能直截了当告诉谢忘之,只能含含糊糊地暗示:“他走之前,和我交代过事情。”
谢忘之连忙问:“他说了什么?”
“……倒是也没什么,交代了离宫后的安排罢了。你放心,他这人心思重得很,从来只有折腾别人,没有让自己受苦的。”崔适摸摸鼻尖,把谢忘之往边上偏僻处带了带,“近来你觉得天气如何?”
“天气?”谢忘之傻了,眨眨眼睛,“不就是春里的天气吗……一阵冷一阵热。”
“对嘛,春里天气变得快,怕要变天。殿下担心的就是这个,说天气不好,让我和你趁早各自回家,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谢忘之懂了。她信李齐慎,何况近来宫里确实不太平,鬼知道李承儆又要发什么疯,既然李齐慎这么说,她也起了回家的念头:“可我在尚食局,暂且没法回递信。”
“不要紧,我记得你阿兄是门下省给事中?”崔适松了口气,“我替你跑一趟。”
“好。”谢忘之点头,从腕上褪下镯子,递给崔适,“以此为证。”
崔适接了镯子,小心地藏进袖中,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匣子:“差点把这个忘了,这是他留给你的。”
谢忘之应声,接过匣子时有点懵。事急从权,她没管人前不拆礼物的规矩,单手托着小匣子,开了搭扣。
这匣子里居然藏了个小机括,轻轻一按,盖子应声滑开,露出放在里边的两只镯子。看大小,这镯子是成年女人戴的,纯金打造,上边的花纹颇有些异域风情,是谢忘之没见过的样式。
“……这是……”
“我也不知道,别问我。”崔适赶紧摇头,“反正是殿下交给我的,明明白白说留给你,你收下就行了。”
开都开了,这时候说太贵重不收显得矫情,谢忘之点头,小心地把匣子揣在胸口:“多谢郎君。”
“……应该的。”崔适有点尴尬,他和谢忘之其实不熟,憋了半天,只说,“对了,上回厨房里……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儿。”
谢忘之直觉这话有点怪,但没反驳,点点头:“没关系。”
她是没话说,崔适却听得胆战心惊,以为她还在恼李齐慎,思来想去,打算帮李齐慎一把。他清清嗓子:“其实他很在乎你,虽然骗你,但也是不得已。”
“……哦。”
“真的!”崔适急了,“他不爱吃甜的,你之前不知道怎么误会了,做了甜汤送过来。我看他吃得难受,还硬撑着吃完,分我一口都不肯。”
这事儿谢忘之知道,她亲眼见过李齐慎当时对着牛乳米粥发愁,皱着眉头硬往下咽。当时只觉得他犯傻,哪儿有这么为难自己的,但如今想想,心底居然冒出一丝微妙的酸涩和欢愉。
长安沉浮,李齐慎的名声算不得好,生母早亡,父亲权当他不存在,阿兄则是怀着怜悯感动自己。多少人背地里嘲笑他的血统,讥讽他像个疯子,但谢忘之从没想过要因此疏远。
因为李齐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绝无仅有。
她没来由地笑了一下,眼睫却颤着,隐约有点想哭。谢忘之赶紧抬手揉揉,状似无意地问:“我突然想起来,殿下去了丰州,能传信吗?”
“能总是能的,丰州又不是没有驿站。”崔适说,“但这两天他赶往丰州,我猜以他的性子,中途不会停留,肯定是急行,应该也没时间回。等到了丰州,他先传消息,我们知道驿站在哪儿,就能通信了。”
能通信就行,谢忘之点头:“还有件事儿。”
“什么?”
“就是……”谢忘之有点不好意思,挠挠脸,“殿下这一去丰州,带了煤球吗?”
崔适卡了一瞬,才弄明白指的是李齐慎养在清思殿里的那只黑猫,摇头:“没有。那猫凶得很,根本抓不住,这两日都没来殿里蹭吃的。殿下大概也没带它的意思。”
“……那我养着吧。”谢忘之应声,该问的都问了,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那我回尚食局了,多谢郎君告诉我这些。”
“嗯,路上当心。”
谢忘之朝着崔适福了一礼,转身往尚食局走。
她一走,崔适松了口气,没再看她,转向相反的方向。他抬头,看向丹凤门,视线擦过门顶,落到远处的高天之上。
“殿下,”崔适闭了闭眼,轻轻地说,“万望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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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适的手脚挺快,三月二十七应下,第二日就把谢匀之的信带了回来。这几天门下省里事儿应该挺多,谢忘之拆开信一开,浣花笺上的字迹颇有点潦草,还有几滴墨点,大概是谢匀之匆匆忙忙写的。
浣花笺上就两句话,意思是月底事多,且宫规不好打发,让谢忘之再熬一熬,四月十五前一定来接她回家。
谢忘之本来就没那么急,早几日晚几日无所谓,趁着这几日有闲暇,慢悠悠地收拾东西,再和几位女官去打了招呼,免得到时候走得太突然,惊着她们。尚食局的几位女官都好说话,没多说什么,只严尚食多说了几句,也是站在长辈的位置,说了些客套话而已。
谢忘之骤然轻松起来,本想着就这么离开尚食局,四月十四当天,却在尚食局外边的宫道上遇见了煤球。
和以往几回看见不一样,这次煤球何止不威风凛凛,简直有点狼狈。黑猫趴在宫道上,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耷拉着耳朵,整只猫血糊糊的,半身的毛被血黏成一团,不断舔着前腿上的伤口,新鲜的血滴滴答答,在它身下汇成小小一滩。
谢忘之走过去,煤球还惊得耳朵都竖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一副要动爪子的样子。
谢忘之一惊:“煤球……”
煤球盯着谢忘之看了一会儿,好像终于看清了这女孩是谁,整只猫蓦地颓了,抖了抖耳朵,继续埋头舔前腿。
看着那一滩血,谢忘之都要吓死了,但总不能就这么丢着煤球不管,她心一横,忍着血腥气,弯腰拎住煤球的后脖子,一托一抱,怀揣着这只血糊糊的黑猫,跑去找了医女。
宫人生病不归太医署管,自有管这事儿的医女,恰巧谢忘之认识的医女心善,见来看诊的是只猫,也没把谢忘之轰出去,反倒细心替煤球清了伤口,再细细包扎。
猫能忍痛,清创用的是火上烫过的刀,煤球痛得耳朵直颤,但居然忍住了没跑,也没露爪子。
包扎完,医女擦擦汗,没收谢忘之给的诊金:“一只猫而已,用不上。它不会说话,不知道是怎么伤着的,我看这伤口像是咬出来的,或许是哪家郎君带进宫里的猎犬……不过幸好没伤到骨头,只是伤口大,血流的多。你先带回去养着吧,若是过后不烧起来,伤口也不烂,那就能慢慢长好。”
人和猫毕竟不同,谢忘之想了想,没问开药的事儿:“那我给它喂什么呀?”
“这……”医女有些为难,“我学的是治人的本事,不会治猫。但依着治人的法子,这几日弄些骨汤鸡肉什么的补着,别碰酒碰生冷辛辣,总归就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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