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1 / 1)
时人称字不称名,平常一声“阿慎”算是亲近的意思,这一句连名带姓,十足是骂人了。李齐慎却不慌,起身避开那些乱砸的东西,慢悠悠地抚平衣摆,连个礼都不行,转身往殿外走。
皇帝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底下哪儿有人敢动,一时鸦雀无声,还是萧贵妃先动。她一把抓住李承儆的袖口,替他抚着仍在剧烈起伏的胸口:“陛下,算了……算了。”
李承儆觉得稍好些,但刚听了一曲《新台》,看身边这个独宠几年的婀娜美人都别扭起来。他挥挥手,示意萧贵妃离远些,这才开口呵斥:“七皇子什么时候学的箜篌!”
“……回、回陛下,是十年前了。”教坊使赶紧出列,往地上一跪,“七殿下师从琴手贺景,已有十年了。”
李承儆也好乐,对贺景不陌生,他想了想,眼瞳一缩。
他忽然想起,昭玄皇帝少时也在教坊,学的是琴,恰恰师从当时的国手贺玄。
“……继续。”李承儆往椅背上一靠,和冯延说,“宴后让中书省派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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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千秋节办得隆重,宴上要的菜品也是花样百出,谢忘之在灶台间忙得焦头烂额,光梨就不知道挖了几个,全身都是面粉甜汤的味道。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点糯米点心的贵人没了,女官怜惜她辛苦,才放她出去。
谢忘之累得要命,正打算赶回去睡觉,刚出尚食局,蓦地看见外边站着个少年。她一愣:“长生?你是饿了才来吗?那你等……”
她刚要转身去取剩下的食材,李齐慎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顶着女孩诧异的视线,他摇摇头,露出个笑:“不是。我是闲的发慌,来找你玩。”
“玩?”谢忘之更愣,她实在犯困,本来想拒绝,但看着面前这张冷丽的脸,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今夜天气很好,最近也没什么事儿,她却有种莫名的心慌,好像这少年如梦似幻,倘若她不答应,下一瞬就要化作飞灰。
她强压下心里古怪的感觉,揉揉眼睛,也笑起来,“好啊!我们去哪儿玩?”
“城墙上,再去看一回。”李齐慎算算没时间了,忽略她明显的困意,改握住她的手,“还有教坊,我们去看歌舞。”
第52章 衷肠
谢忘之没来得及回复, 李齐慎已经带着她跑了起来。和先前上元节出宫的那一趟不同, 这回李齐慎跑得很快,好像后边有追兵, 又像是踩在刀刃上,每一步都踏出淋漓的鲜血。
谢忘之慌慌忙忙地跟着跑, 跑得呼吸急促,冷风一口口地灌进肺里,耳边没挽进去的长发飘拂。她看着李齐慎,少年的神色平静, 嘴唇紧抿, 那个侧脸漂亮得一塌糊涂, 落在她眼里, 却让她无端地想要落泪。
今夜大明宫里挂满了红灯笼, 灯光半黄半红,落在少年和少女身上, 剪出两个金红色的剪影。他们踩在光影之间, 贴着正红的宫墙往前,跑动时仿佛一场盛大的逃亡。
双方之间好像有种莫名的默契,直到爬上城墙, 被黑暗吞没,谢忘之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从这里看, 长安城好大啊。”
上元节放夜, 千秋节时却严格宵禁, 坊门、市门紧闭, 扣着沉重的铁锁。这时间人们差不多都在酣睡,上月节时的天河灯海熄灭,坊间偶尔有一两点星辰,好像被风一吹,随时都有可能熄灭。这么一看,偌大的长安城,居然有点寂寞。
“大吗?”李齐慎却没谢忘之那样的感慨,语气清清淡淡无悲无喜,眼瞳里倒映出的东西二分,一半是靛青的天幕,一半是渐渐沉入黑暗的房屋。
“不够大吗?”谢忘之以为他是想到了草原,抿抿嘴唇,“长生,你见过草原吗?”
“没见过。”
“……哦,这样啊。”
谢忘之是随口一问,谈不上失望不失望,李齐慎却听出点别的意思,单手搭在女墙上,微微偏头,看着身边的女孩:“你是不是想问我吐谷浑的事儿?”
谢忘之一惊,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松口:“你想告诉我吗?”
这下反倒轮到李齐慎发愣,不过他只愣了一瞬,旋即露出个笑。他不笑时眉眼冷峻,像是尊冷丽的玉雕,笑起来却明朗,活脱脱一个跌宕风流的小郎君。
“我问你呢,你想不想听。”他屈起搭在女墙上的那只手,手背托着弧度美好的下颌,笑吟吟地看她,开口简直有点诱哄的意思,“想听吗?”
眼前的少年披着满身星月,眉眼含笑,眼瞳里细细的碎金流转,谢忘之差点溺进去,使劲晃了晃脑袋才没顺着踩进陷阱里。她轻咳一声,保持己见:“我读的书不多,还没学过吐谷浑的事儿。但这是你的事情,你如果想说,尽管告诉我;如果不想说,那我也不会逼你的,等将来回家,我自己找书看。”
“……傻。”李齐慎盯着谢忘之看了一会儿,蓦地收回视线,撑在女墙上,遥遥地看着远处,“我没去过吐谷浑。”
谢忘之一愣:“我听崔郎君说,你阿娘是吐谷浑人啊?”
“对。”李齐慎轻轻巧巧地应了一声,“但是吐谷浑早就不存在了。”
“……啊?那灵州的……”
“吐谷浑当时分为东西两部,东部亡于吐蕃;西部到凉州,后来反叛,又被镇压,再之后另提了别的姓起来。西吐谷浑的可汗一时冲动,反倒害了全王族,算上我阿娘,姓慕容的死绝了。”这事儿离他太远,李齐慎只觉得可汗没脑子,面上风轻云淡,“算起来,我阿娘是最后的王女,与其说是求和的献礼,不如说更像是个战利品。”
谢忘之一噎,刹那间明了为什么宫里宫外敢暗搓搓地以“鲜卑杂种”这样的词侮辱李齐慎,又为什么李承儆如此不喜欢他。
因为他不是个伴随父母宗亲期待而生的孩子。
于他阿娘而言,他更像是亡国灭族的屈辱证明;于其他人而言,他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弄出的意外。
“……长生。”谢忘之吞咽一下,沉默良久,终究只吐出这么两个字。
李齐慎却像是毫无知觉,接着往下说:“我阿娘被困在宫里,其实只受宠了几个月罢了,之后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到我八岁的时候,我阿娘没了。”
“……这样啊。”谢忘之猜测,“她……是生病吗?”
“不是。”李齐慎说,“当时长安城里有时疫,宫里也染了。崔皇后身子一向不好,染病后缠绵病榻,没能起来,我阿耶却趁着这机会,盛宠梁、柳两位美人。”
“我倒是没染上时疫,后来太医署差人来看,说我染的是风寒,吃了几天药就好了。但我阿娘不知道,我记得那几天接连暴雨,我烧得昏昏沉沉,眼睛都睁不开,我阿娘怕我活生生烧死,就冒着大雨,跑去找我阿耶。”
谢忘之沉默一下:“陛下在哪儿?”
“在柳美人殿里。”李齐慎露出点讥诮的笑,旋即恢复正常,指尖漫不经心地在女墙上点了点,“柳美人生性娇蛮,又恃宠而骄,直说我阿娘扰她清净。”
说到这里,他有个微妙的停顿,谢忘之直觉不妙:“然后呢?”
“然后我阿耶为了讨柳美人欢心,下令杖杀。柳美人犹嫌不够,命人把我带到殿前。”李齐慎轻轻地说,“我眼睁睁看着我阿娘在我面前被活活打死。那天的雨真是大啊,血水一直流到我脚下。”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滂沱的雨声。长安城里少有那样的豪雨,大明宫里工匠绞尽脑汁反复计算后修建的水道都不够用,太液池满得要溢出来,地上全是积水,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出层层的涟漪。
柳美人站在殿前,挽着李承儆的手,看着慕容飞雀身下的血一直淌到男孩面前。她拿帕子装模作样地遮着半张脸,柳眉微皱,娇嗔般地向着李承儆抱怨。李承儆就一把搂紧她,半恼半笑地哄她,像是压根没发觉正在被一杖杖击打的人和他曾经共度良宵,而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男孩是他的儿子。
雨幕无终,隔着瓢泼的大雨,慕容飞雀的脸模模糊糊,但她似乎感觉到儿子在,死死咬着牙,一声痛吟都不愿发出来,生怕吓到这个脆弱的孩子。
“我阿娘连墓都没有,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草原上说人死后就该烧掉,鹰神会带着成群的雄鹰来接魂魄归天,但是吐谷浑已经没有了,那些鹰没有降落的地方。”李齐慎轻轻地说,“崔皇后知道,勉强从病榻上起来,痛斥我阿耶,又派太医来给我治病。但没人在乎我阿娘。”
他顿了顿,“他们说,一个鲜卑女人而已。”
李齐慎忽然想到一切结束的时候,他一口咬在抓住他的宫人手背上,趁宫人吃痛时向着慕容飞雀跑过去。那会儿他发着高烧,脚步虚浮,又是那么大的雨,跌跌撞撞踩过血水,一下子扑倒在慕容飞雀面前。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女人或许是感觉到儿子过来,居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抬头,颤抖着握住他的手,褪下腕上的金镯,套到他手腕上。
“长生,长生……”她用吐谷浑话喊儿子的小字,吐字模模糊糊,血从她嘴角溢出来,弄得那张本该冷艳的脸一塌糊涂。但她没管,只伸出手,轻轻抚去儿子脸上溅到的雨水。她挣扎着说,“你要、要好好活着……阿娘……不能陪你了。”
李齐慎前七年浑浑噩噩,对“母亲”其实没多大感触,但在那个瞬间,他像是忽然长大,又像是忽然苍老。
……他没有阿娘了。
他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和慕容飞雀说,他想说他新学了一支曲子,想说他先前习的字让许学士夸奖了,想说他跟着来宫里的质子学了回纥话……他也曾想着,要和阿娘一起离开大明宫,去广袤的草原上,见见风吹草低牛羊乍现的风光。
可是来不及了,这个女人在他面前闭上眼睛,死后烧成飞灰,连吐谷浑的鹰神都没法来接她,因为她早已永远失去了故乡。
“……是啊,我阿娘就是个鲜卑女人,吐谷浑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那又如何?她是我阿娘啊。”李齐慎忽然睁开眼睛,说到这里,他终于撑不住了,经年的怨恨爆发出来,痛得他咬牙切齿,“不过出身吐谷浑而已,哪怕她是娼妇、是妓子,她也是人,是我阿娘!”
谢忘之被那种爆发出的怨恨惊得心头一颤,惊诧地看着身边的少年,她想安慰李齐慎,转念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缓缓伸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手指渐渐收拢,握住那只骨节处泛着森白色的手。
李齐慎没有再开口,也没有收手,甚至没转头看谢忘之,他死死咬着牙,脑子嗡嗡作响,眼泪却一滴都没有下来。
等这阵过去,他忽然放松,再开口时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后来我找到了这地方,还挺喜欢。有时候看着底下,我也会想,要是翻过去,从这儿跳下去,我是不是会变成鸟,飞到草原上。”
谢忘之听得更惊,李齐慎却浑不在意,托了谢忘之的手一把,换手握住,一笑又是个清风朗月的少年:“冷风也吹够了,走吧,去教坊。”
第53章 欢饮
今年千秋节这么大的阵势, 谢忘之以为教坊该没人了, 真的跟着李齐慎去了教坊,反倒惊了一下。
外边挂着大红的灯笼,教坊里也不遑多让,镶在墙上的连枝花灯、高悬的纸灯笼、塑成美人扶烛的灯台……每一根蜡烛或是每一支灯芯都点起来,照得里边亮如白昼。乐师和舞姬披着灯光来往谈笑, 谢忘之跟着李齐慎往里边走, 穿过这些或者英俊或者美丽的男男女女,眼前像是蒙着段红练, 鼻端嗅到的全是脂粉的甜香。
这些艺人好像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做,谁都没把视线投到少年和女孩身上, 谢忘之也不敢主动打招呼, 只能让李齐慎拉着, 小心翼翼地瞥过他们。
抱着各色乐器的是乐师,梳着高髻扮成飞天的是舞姬, 介乎两者之间的就是歌姬, 她们或坐或立,或者干脆走起来,云鬓花颜, 像是壁画上走下来的人。谢忘之走过时偶尔会不慎擦到一幅裙角或者一段披帛, 但是没人管她,好像她压根不存在。
走着走着, 谢忘之忽然有点迷惘, 蓦地生出点不真实的感觉。她像是做了场迷梦, 又像是闯进了妖精的洞窟,连带眼前的少年都有点模糊,不由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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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齐慎脚步一停,转头看她:“怎么?”
“……没有。”谢忘之盯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会儿,含笑摇摇头,“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就在这里。”李齐慎想了想,回了个笑。他松开谢忘之的手,四面看了看,目光定在一个空架子上。
这架子挺高,估摸着原来是放乐器的,这会儿却空着,李齐慎抬手一撑一抓,顶着谢忘之惊诧的神色,轻松地翻到了上边。
“……你个作死的!”舞姬里骤然冒出一句呵斥,劈头盖脸,把谢忘之劈懵了,“你爬到上边去干什么?”
“我怕在底下说话,你们听不见啊。”李齐慎显然已经习惯了,丝毫不慌,坐在架子的最高一层,轻松地晃了晃腿。在鹤鸣发作之前,他清清嗓子,“各位!我带了个客人来,你们觉得,给她看个什么舞?”
这一声像是个爆竹,乐师毕竟是男人,倒还好,但先前没把视线抛给谢忘之的舞姬乐姬们全涌过来,一张张漂亮的脸,一声声晃动的金铃声,吓得谢忘之手足无措。她刚想见礼,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接着就是再另一个舞姬,这些妙龄娘子好像把她当作稀罕的东西,摸摸抱抱。
谢忘之躲闪不及,入目全是花容月貌的美貌娘子,脂粉香气熏得她有点晕,还是鹤鸣过来救了她:“行了!没见过小娘子吗!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想干什么呢。”
“小娘子当然见过,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有个嘴快的舞姬接了一句,低头看谢忘之,给她抛了个眼神,“怎么,要不要跟着我学舞?”
“呸!”边上的乐姬推了她一把,“跟你有什么可学的,孙十二娘都没开口呢。”
被点名的孙十二娘连忙说:“不能这么说,云枝的舞和我不一样。”
“听见没!”云枝得意洋洋,“咱们第一部 都夸我呢!”
“少来!孙十二娘那是心善,不掉你面子。”
这些乐姬舞姬寻着了话题,推推搡搡,半真半假地笑闹起来,谢忘之夹在中间,顶着满身脂粉味儿,不知所措地站着。她学过规矩,知道不能这样,容易惹人笑话,但看着这些闹腾的舞姬,却莫名有点开心。
她们美而鲜活,衣衫轻薄,露着白腻的肌肤,像是盛开的花,又像是枝上的雀,看一眼都觉得活力扑面而来,让人心头一颤。
谢忘之微微一笑。
“别闹了!都过来,给小娘子看看,”鹤鸣抬头看了李齐慎一眼,“我们七殿下排的舞!”
舞姬齐齐应声,提着裙摆披帛跑到鹤鸣那边,出列十几个,剩下的踩着舞步,轻巧地退到了一边。
李齐慎从架上跳下来,几步窜到鼓前,就地坐下来,双手搭在鼓上。
谢忘之一愣:“你要击鼓吗?”
“这是鼓舞。”
“哦……”谢忘之在他身边坐下,小心地凑过去,“那个,长生……刚才这些姐姐,为什么捏我脸?”
李齐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微微一怔,旋即抬手,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在谢忘之皱眉之前,他迅速收手,单手搭在鼓上,整个人往大鼓边缘一靠。灯光打在他脸上,原本冷峻的眉眼柔下来,反倒有三分跌宕风流的意思,像是个流连平康坊的纨绔。
他抬起先前捏谢忘之脸的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响指:“因为你可爱。”
谢忘之:“……”
“……喂!”她有点恼,想上去揪李齐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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