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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夺嫡可以说是大业朝史上最惨烈的皇位之争,当时的京城,说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也不为过。因此获罪,受牵连的文武百官多达上万人,很多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了。想查当年的真相,十分困难。

就算如此,裴延也发誓要为父兄正名,让他们的牌位能够堂堂正正地回到太庙。这不仅是一个家族的兴衰,更是他个人以及后世子孙的荣辱。他不允许裴家人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裴延对着秦峰打了几个手势,秦峰看见了,说道:“是啊,爷,她真不像个小户人家养出来的千金。行事宠辱不惊,不卑不亢,不输给世家出来的闺秀。您真的不去看看吗?”

裴延摇头,他对女人没兴趣。就算这个女人曾一度引起过他的好奇心,但在整个大局面前,不值一提。他只想利用她,麻痹部分人。

秦峰继续说道:“爷,我之前打听到的沈三姑娘跟今天见到的,好像不是一个人。她明明说话很客气,却能感觉到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那种脾气,让人无法轻视她。您说沈家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女儿的?瞅着倒是比庄妃什么的强得多。”

秦峰在徐蘅进宫前见过她一面,印象深刻。

裴延把信纸点燃,看着火舌一点点把黄纸吞没。沈家三姑娘是他整个计划中的意外,他原本打算把人先放在府里,之后再视情况安排她的出路。可秦峰这么一说,加上那些字画,他忽然有了见见这姑娘的想法。

*

沈潆这边稍作休息,一群人从门外进来,领头的是个不到二十的姑娘,梳双髻,绑桃色带珍珠的缎带,穿紫色袄裙,腰侧还挂了荷包,看起来身份不低。沈潆面带微笑,坦然接受对方目光的审视。

春玉原本是带着几分轻视来的,但见到沈潆之后,发现她落落大方,也没被自己傲慢的态度影响。

“奴婢是大夫人身边的春玉,特地过来传几句话。老夫人住在侯府北面的寿康居,平素喜静,不爱见人。大夫人那边不用姑娘特意去请安,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告诉下人,大夫人会酌情添置的。”

春玉说话一点都不客气。红菱和易姑姑听了,都有些生气。

沈潆似乎不在意:“有劳春玉姑娘。我会在这里好好呆着,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她这阵子都在练习放低自己的姿态。毕竟上位者做久了,习惯了俯视别人,总会不时地流露出几分威严。这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实在致命。

只不过她还不习惯做小伏低,因此只是语气柔和了一些。

春玉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听到沈潆说话,只觉得像春天的雨打在屋瓦上一样悦耳动听,骨头都酥了。明明看着是很柔软的性子,流露出的气质却有几分压人,没那么好欺负的样子。

春玉一时拿不准沈潆的性子,也不敢太过分:“大夫人暂时把您安置在此处,以后的去处,还是由侯爷说了算。大夫人还叫奴婢送些东西过来,应该都是用得上的。”她让身后的丫鬟把东西放在地上,之后就带着人走了。

赵妈妈看了一下春玉送来的东西,对沈潆说道:“这丫鬟无礼,但主母却不是个苛待人的,送来的东西都是上品。姑娘刚才做得对,就该露露自己的脾气,以后的日子才不至于难过。至于老夫人那边……”

魏氏宽仁,但王氏就不一样了。王氏是定国公府出来的姑娘,自小养尊处优,当初定国公权势滔天,连裴延的父亲都得让着她几分。若不是九王夺嫡时,定国公府受了牵连,裴延的父兄又蒙难,大概王氏还是个风光无比,一生无忧的贵妇人,根本不会吃那么多苦。

这世上有些人,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一旦没了富贵和尊荣,如同要了她的命。王氏因此得病,变得喜怒无常,哪怕裴延复起,也不能平复她心里的创痛。

王氏没把沈潆放在眼里,索性就晾着不见。沈潆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很快,夜幕降临。沈潆沐浴之后,坐在铜镜前,红菱给她梳头。绿萝则把一些香膏和玉露翻出来,仔细地涂抹在沈潆的身上。这些都是沈潆在长信宫常用的,进府前特意列了单子,叫红菱去买。女人就算天生丽质,也需好好保养。本来就容颜易老,韶华易逝,自己得对自己好些。

沈潆这边刚把自己收拾妥当,赵妈妈就在帘子外面说:“姑娘,快准备一下,侯爷过来了!”

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沈潆没想到靖远侯真的会来,而且来得这么快。在她的计划中,靖远侯应该对她不屑一顾,等哪天想起来了,才会过来跟她说两句话,到时候她再跟他约法三章。

没想到入府的第一日,两人就要面对面了。

沈潆有些紧张,手心出了汗。红菱和绿萝比她更紧张,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乱转。

沈潆很快镇定下来,换了身正式的衣裳,独自在明间等待。她安慰自己,裴延没有三头六臂,更不是妖魔鬼怪,有什么好怕的?他此时过来,未必要做什么,兴许只是好奇自己纳了个怎样的女人做妾。

虽然这样想,她还是忐忑不安。对方是武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他真要做什么,还能反抗不成?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了,但男女之事,没有感情终归是别扭。

她还在思考见到裴延第一句话说什么。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头戴方巾,穿着深蓝祥云纹大袖直身,皁皮靴的男子,踏着月光进到屋子里。

男子身量高大,容貌不凡。他见到沈潆,微微一愣,只站在门口咳嗽了声。

沈潆原本要起身,但最后却没有动。

男子见沈潆不动,更加尴尬:“你见到我怎么不行礼?侯府有侯府的规矩,你是来做妾的,更应该恪守本分。母亲那里,晨昏定省免不了。我不常在家中,你应当替我尽孝。有什么不懂的,去问大嫂。只要你安分守己,靖远侯府不会亏待你。”

他这段话说得十分流畅,只在最后时有点卡住,像背书突然忘记了内容。

沈潆倏然一笑:“这些话,是侯爷要阁下传的?”

男人愣住,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话,一时忘记反应。

很快,他板着脸道:“你胡说什么?我就是靖远侯。”

沈潆虽然脸上在笑,但笑容中透着几分冷意,声调也拔高了:“敢问靖远侯这么做是何意?我虽不是侯府三媒六聘迎进来的,好歹也算他的女人。夜里让一个外男冒充自己来见我,就不怕毁了我的清白?我出身是不高,但也算好人家出来的姑娘,凭什么让他作践?”

她来侯府前本做好打算,先做小伏低,静观其变。可她终究曾是大业的皇后,容不得别人欺负。春玉傲慢的态度已经惹恼了她,接着又冒出这个假的靖远侯,她一下子就爆发了。

场面变得十分尴尬,两个人僵持着,谁也不先说话。

“好了,你出来吧。”门外响起一个声音。沈潆认出,那是白日去接她的小厮,靖远侯身边的。

屋中的男人好像得了大赦一样,整个人松了口气。他向沈潆抱歉地欠身一礼,匆匆出去了。

沈潆以为就青峰在外头,坐下来道:“一个统兵千万的将军侯,连面都不敢露,还要找别人代替,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吗?烦请你回去告诉靖远侯,如果不想见我,言明就是。以后我见到他,必定退避三舍,不用他多费心了。”

她这些年养尊处优,时不时就要端出皇后的架子来压人,否则人人都想爬到她的头上去。她是巴不得靖远侯不理自己,但对方欺人太甚。她做皇后时就要受各种各样的窝囊气,重活一世,不想再那么憋屈,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这番话本就是气话,而且以为对方不过是个小厮,发发脾气也没什么。怎料她话音刚落,门口就出现了一个伟岸的身影。

沈潆抬起头,心里咯噔一声。完了,这回是真的。

本来有存稿,但写着写着就调整了一下,为了上高铁,所以存稿就被推翻了。加上多个孩子,又赶上搬家,忙得分身乏术,所以昨天不得不断更一天,白天也没有写出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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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明间只点了两盏烛灯,沈潆还是不习惯在夜里看太明亮的东西,可此刻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仿佛会发光一样。

沈潆并没见过裴延本人,但不知为何,这第一眼,就认定了对方是靖远侯。那一身玄色的祥云暗纹直身穿在他身上,不显山不露水,却显得沉稳而又贵气。那个传言中可怕的男人,非但周身没有一丝戾气,反而长得如此……英俊。

裴家男人都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毕竟同宗而出,容貌上也有几分神似。不同的是,裴章的眼神深沉而显得阴郁,裴延的则犹如一片大海,看不出深浅。

裴延负手站在沈潆的面前,见对方一动不动,只顾盯着自己,便静静地等着。

过了会儿,沈潆才反应过来,这里只有一个主座,自己霸着,明显失礼。她立刻站起来,让到一边,裴延也不客气,径自走过去坐下。男人的侧脸轮廓犹如刀凿斧刻般,锋芒被刻意收敛,但压迫人的感觉却不容忽视。恍惚间,沈潆想起了裴章。

那个坐上龙椅后,一改在王府斗鸡走马的做派,仿佛天生便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男人。

沈潆初嫁裴章时,不过十六岁,裴章也才二十出头。大婚之夜,两个人都很紧张,谁也不开口说话。后来裴章先笑了笑,沈潆跟着笑,才算打破了僵局。

婚后的日子,曾一度岁月静好。谁都知道,厉王是整个京城最清闲的王爷,他不像九个兄长一样,各有管辖的官署,忙得不可开交。他每日就是养养花,斗斗鸡,闲暇时跟狐朋狗友出去吃花酒,吟诗作对。

娶了沈潆,他才有所收敛,不再去那些烟花之地,大多时间都在府中陪她。有时不得不出去应酬,也会给她带回个小玩意儿,逗她开心。那时沈潆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好。

慢慢的,先帝的身子变得不好,九王夺嫡愈演愈烈。裴章整日提心吊胆,晚上常睡不着觉,需要沈潆抱着他安抚才能入眠。沈潆以为他胆小怕事,万分心疼他,几番嘱咐父亲一定要护他周全。

那时京城每日都在戒严,不时有消息传来,说哪个高官和王侯被问罪抄家。这样人心惶惶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日,父亲,徐器领着大队的锦衣卫冲进了厉王府,跪在裴章面前,请他入宫登基。

裴章立刻变了嘴脸,不再是那个夜夜缩在沈潆怀里瑟瑟发抖的厉王,而是冷酷无情的新帝。

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一直被蒙骗。裴章早就计划好,变成了九王夺嫡最后的赢家。他的心机,他的隐忍,他的伪装,不仅骗过自己,也骗过所有人。什么九王夺嫡,分明是十王夺嫡啊!可怜裴章的那些哥哥,有的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败在谁的手里。

有了裴章的前车之鉴,沈潆不会轻易对裴延下结论。裴家的男人,也许各个都是伪装的高手。

“妾身见过靖远侯。”沈潆行礼,动作有些别扭。她接受了皇后的金册宝印后,裴章特许她不用给任何人行礼,包括自己和太后。

沈潆维持着姿势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裴延说起身,忍不住抬眸看了看。男人正襟危坐,眉峰微微隆起,似乎正被什么事困扰着,见她抬头,便做了个起身的手势。

沈潆站起来后,垂着头,先试着放低姿态。刚才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顿,心里是舒坦了,没想到正主就在门外。话既然已经出口,肯定是不能收回来了。就算裴延生气,要处置她,她也只能认命。

可是又等了半天,对方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她心里越发没底了。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做?装可怜哭两句或者干脆跪下来求饶?以前宫里那些得罪了裴章的嫔妃大都是这么做的。

裴延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子,方才趾高气昂,分明是只骄傲又美丽的孔雀,现在又这样垂着头,像只斗败的公鸡。

按照他原先的设想,自己无需露面,甚至以后都不用在她面前出现,只需今夜找人简单地交代几句,两个人就不会有什么交集了。但秦峰办事不利,找的人马上被识破。

她的一番责问,显然刺激到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

不可否认,他的确有些自卑,不想立于人前。因为儿时受过伤,嗓子严重受损,几乎让他不能再开口说话,只用手势跟人交流。但也仅有秦峰和几个亲信将领能读懂他的意思。

他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人已经在这里,骑虎难下,总不能再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

秦峰偷偷在门外探了下头,看向屋中沉默的两个人。

照理来说,侯爷从不在陌生人面前开口,可能没办法跟人家姑娘好好交流,需要自己帮忙。可现在进去,显得十分碍事,或许会影响两个人的相处。

难道就这样干站着,一直到天亮?

周围的空气好像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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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潆有种感觉,裴延在看自己,她就像只待宰的羔羊。想起那些关于靖远侯杀人不眨眼的传言,她觉得还是要挣扎一下,带着几分哭腔说道:“妾身刚入府,实在不懂规矩,不小心冒犯了侯爷,应该受罚。还望侯爷看在妾身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格外开恩。妾身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说完后,还抬手吸了下鼻子。但对方沉默,又是一阵诡异而漫长的沉默。

沈潆恨不得抬头看看裴延到底想干什么,是死是活,倒是给个痛快。

裴延看着眼前故作柔弱可怜的女子,仿佛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摇着尾巴乞求怜悯。短短时间内,她已经变换出几个样子,分不清哪个是真面目。战场上,无论敌方用什么样的阵型或者打法,裴延都可以一眼识破,但对于女人,完全是个外行。

纵然如此,他也不会露怯,先找个外援再说。

他看到秦峰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的,示意他帮忙。

秦峰站在门外,看懂裴延的意思,对沈潆说道:“侯爷嗓子不太舒服,无法说话。他说没有怪姑娘,姑娘大可放心。”

沈潆松了口气。原来是嗓子不舒服,不是盘算着怎么处置她。

她是死过一次,但不想这么快再死一次。本来就是他莫名其妙地派了个人来试探自己,她才会气不过骂了几句。其实也不算骂,只是宣泄下不满。如此就要惩罚,未免太过不近人情。这样看来靖远侯也没传言中那么可怕,至少有几分容人之量。

可他杵着不走,想做什么呢?沈潆欲开口说话,又记起他嗓子不舒服,恐怕没法交流。

今日折腾许久,她早就累了。加上没受过什么罪,这样长时间站着,已经腰酸背痛,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人也开始摇摇晃晃的。

裴延就看着那小女子在自己面前晃啊晃,一副累极的模样。心想,不叫她受罪了。

他站起来,几步走到沈潆的面前,刚抬起手,沈潆就后退一步,直直地跪在地上,大声道:“侯爷,妾身今日身子实在不便,请您早些回去休息。改日,改日妾身再……”她实在说不出伺候那几个字,干脆就低头不再说了。

裴延看着她发髻上急遽摇晃的白玉坠子,如同一只跳来跳去的白兔,透着点俏皮可爱,心里涌起几分惋惜。

这世上的人多怕他,恨他,巴不得离他远远的。他其实内心深处也渴望被人靠近,或者被人在意。所以刚才听到她骂自己,还有悄然的欢喜,至少她是鲜活有趣的。

可听到她拒绝的话,一切心思都收了起来。他是天生的孤星,连生他的母亲都厌恶他,将他丢弃,更何况旁人。其实他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只想让她坐下,说几句话。现在看来,还是不要强人所难。

他对着秦峰打了几个手势,就负手离开了。

秦峰赶紧对沈潆说道:“侯爷说,姑娘好好休息吧。小的告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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