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1 / 1)
肖秀玲十九岁嫁给陆安平,第二年生下儿子,小陆杨已经三岁了。一年前,77年春节前,首都直接来人把陆安平接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过。
回城知青抛家弃子不新鲜,村里人都私下悄悄说,肖秀玲娘俩这被抛弃了,可肖秀玲充耳不闻,每天专心养孩子,倒是让自己过得很好。
江满一夸,小陆杨就咧开小嘴笑了,很高兴的样子。
“叫你夸他。”肖秀玲笑着说,“杨杨,婶子夸你呢,去搬个高板凳来给婶子坐。”
小家伙迈着小腿就往屋里跑。
“秀玲姐,你还真使唤他呀。”江满失笑,“他才多大,他哪里搬得动啊。”
“给他找点事儿干。这孩子太皮了,一会儿也不老实,带他都累人。”肖秀玲也笑。
江谷雨赶紧跟进去,只见小家伙当真用力拖着一个板凳,还真挑了个高的。江谷雨赶紧从他手里拿过来,肖秀玲这时也进来了,一手一个板凳拿出来。土坯屋子低矮光线暗,夏天热死人不说,还一股潮气,乡间人们都习惯了坐院子里聊天。
三个大人就在院里的树荫下坐着说话。江谷雨从布袋里拿出带来的两盒饼干,递给小陆扬:“杨杨,来吃饼干,给你买的。”
“嗐,你怎么还买这个。”肖秀玲嗔怪,“死贵东西,又要钱又要粮票的。你回头都拿回去。”
“买来就是给小孩吃的。”江满拿起一盒饼干,伸手就撕开黄色油纸的外包装,里头是纸盒子装的,排放整齐的长方形饼干,江满连盒子一起端给小陆杨。
“你说你呀。”肖秀玲看看陆杨,小家伙歪着脑袋看肖秀玲,眼巴巴却不接,肖秀玲把这孩子教得很好。
肖秀玲:“婶子给你,你吃吧。”
妈妈发了话,小路杨这才接过饼干,高兴地吃了起来。
“杨杨,你看看婶子,婶子肚子里有小宝宝。”肖秀玲指着江满的肚子,“杨杨,你说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小陆杨把饼干盒子放在自己的小板凳上,一手还抓着半块饼干,跑过来摸摸江满的肚子,小脸上很纳闷又很神奇的样子,摸了摸说:“我都要。”
三个大人扑哧就笑了。
江满笑着说:“你可真不贪心。杨杨,婶子肚子里只有一个,你说弟弟还是妹妹”
小陆杨为难了一下,咬着手指很无奈地想了想:“那我要妹妹吧。”
“小笨蛋,还随你挑了。”肖秀玲啼笑皆非地点了他一下,对江满说道:“我看你这肚子比较尖,像男孩。”
其实乡间喜欢问小孩子“男孩女孩”,无非是想讨个好口采。这年代的农村,不重男轻女是不可能的。
江满知道,很多人,包括她娘家的便宜爹和便宜大哥,都希望她生个男孩。大约以为,生了男孩,她跟姚志华的婚姻就相对稳固些,离婚的可能性就小一些了吧。
这一点在她身上倒反过来了,姚老头姚老太他们,恐怕巴不得是个女孩,似乎生女孩姚家就少了些顾忌。
什么顾忌离婚的顾忌呗。大约大部分人都觉得,她和姚志华,早晚要离婚的。
从这个角度讲,江满自己却巴不得是个女儿,姚家不要孩子正好。不过男孩女孩其实也无所谓,反正要了她也不给。
两人聊起当天的事情,江满其实也好奇,肖秀玲和大蛋二蛋,是怎么把她这样一个大肚婆从井里捞出来的,居然捡了一条命。
肖秀玲便笑着说,是她自己命大。
当时肖秀玲带着孩子正在院子里择菜,就坐在这树底下,猛听见姚香香大喊大叫的,喊什么跳井了,肖秀玲吓得就赶紧跑过去看,江满在井里半沉半浮,差点没把她吓死。
村里能劳动的人都上工去了,肖秀玲惊慌失措喊了几声也没喊到人,也巧了,后头邻居肖四叔家大蛋、二蛋都在家,二蛋发烧,那天没去上学,大蛋是个学滑子,不爱学习,就趁机留在家照看二蛋,小哥俩听见喊声就都跑来了。
大蛋十四五岁,正当机灵的时候,就扒着井壁的石头下到井里,把绳子从江满胳膊下穿过扣起来,肖秀玲和二蛋在上边拉,大蛋在下边往上托。
“大蛋在井里使不上力气,二蛋又小,才十一岁呢,我们也不太拉得动,我一看姚香香在旁边慌里慌张的,就气得骂了她几句,喝斥她过来一起拉,总算把你弄出来了。”肖秀玲停了停,想起来还有些后怕,“你那时候昏昏沉沉的,也没吐多少水,就昏死过去一样,喊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了。我以前听杨杨他爸说过,溺水昏迷的人可以按压心脏,他还教过我口对口渡气的法子,我就一边学着给你按压胸口,给你渡气,一边使唤大蛋赶紧跑去田里喊人。”
听肖秀玲这一番讲述,江满真心觉得,她这条命可真够玄的。
要是二蛋没发烧,大蛋没留在家照顾,肖秀玲没学过心脏按压复苏……她这会儿,也该埋完了。
肖秀玲讲完当天的情形,忍不住数落她:“妹子,不是我说你,你怀着孩子呢,就算没怀着孩子,你自己也是个人,年纪轻轻一条命,怎么就一时赌气寻死呢说不好听的,就算姚志华跟你离婚,就凭你这样的,二十出头年轻漂亮,你转头就找个好样儿的,你怎么就钻牛角尖呀。”
“秀玲姐,你放心,我而今想得开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肖秀玲便跟江满说了些孕期和临产的注意事项。
江满发愁:“我正在想呢,我娘家不得力,离得又远,姚家那些人,恐怕是巴不得我死了他们好利索,转脸就给姚志华找个更好的,真要临产了,还不知肯不肯送我去医院呢。”
第13章 震慑
“你呀,还真得自己长点儿心,不说别的,咱这农村生孩子,有几个送去医院的”肖秀玲说的实情,有的人家连接生婆都不找,“那时候我生杨杨,他爸非得送我去医院生,我自家亲二婶子还骂我矫情呢。”
肖秀玲想了想,又说:“我看你提前跟队长叔打个招呼,叫他心里有个数,队长叔人还是很好的,再说也得用生产队的驴车。到临产了你就喊我一声,我离得近,也生过孩子了,好歹能去帮你照应一下。”
“哎,我记住了,谢谢秀玲姐了。”江满真心道谢。
走的时候,肖秀玲硬把没拆开的那盒饼干硬塞回袋子里,叫江谷雨拎着。
“不许再给我了,再给我不高兴了。”肖秀玲笑着说,“杨杨要跟小弟弟小妹妹分着吃,你这么大月份了,自己好歹注意点营养。”
江满从肖秀玲家回来,看着中午时分了,小孩子们都放学了,就回家又拿了一盒饼干,加上肖秀玲给回来的,配了两盒,再去肖四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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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四叔家就在老姚家前一排,四叔四婶去干活还没回来,大蛋二蛋放了学,兄弟俩正忙着烧火做饭。肖四婶老说没闺女,倒把这兄弟俩训练得都能洗衣做饭。
江满当面跟两个少年道了谢,把两盒饼干送给他们吃。两个半大孩子也知道这东西金贵费钱,怎么也不肯要,江满就硬给留下了。
姐们俩慢慢散步回到姚家,井淘完了,姚老头蹲在树荫下抽着老烟袋,姚老太站在旁边,也不知叽里咕噜正在说什么,看见江满和江谷雨回来,眼皮翻了翻,不甘不愿地把嘴闭上了。
江满便带着江谷雨昂然走过。
又是姚大嫂和姚二嫂做饭,走到厨房门口便闻到一股呛人的辣椒味儿,江满呛得咳嗽了两声,赶紧回自己屋里。
午饭仍旧让江谷雨去端过来吃,辣椒炒茄子,掺了玉米粉和白面的槐花饼,大约玉米粉不够黏糊,槐花和玉米粉黏不到一起,才少加了一点白面进去,有一股洋槐花的清香味。本来是节省粮食的农家饭,江满吃着倒挺新鲜。
下午等姚老太他们都出去干活了,江满便又给自己加了顿餐。中午槐花饼吃得挺饱,她就叫江谷雨给她烧个菜汤喝。院子里现成的菜地,江谷雨就摘了个嫩番瓜,切成丝给她烧汤。
“姐,这老太婆可太欺负人了。”江谷雨气呼呼地从厨房出来。
“怎么了”
“都跟她说了,她明知道你要做饭,一滴油都不留,全锁到柜子里去了。还有鸡蛋,早晨我捡了五个鸡蛋,家里十几只鸡,上午一准还有下的,我寻思番瓜汤放个鸡蛋好吃,去鸡窝里一看,一个都没有,肯定是她都拿去藏起来了。”
“就这呀,瞧你气的。”江满笑道,“不就是厨房那个小木柜吗。”她去厨房伸头看看,就这么个老旧的木头柜子,要不是大着肚子,她一脚就能踹开。
“你去找块砖头,砸开。”江满说,“就这种小锁头,往锁鼻子上使劲砸一下就开了。”
“姐,真砸呀”江谷雨犹豫了一下,“砸坏了可就不能用了。”
“尽管砸,这家里也有我一份,她凭啥不让我用”江满说,“她先惹我,我现在就是要闹得他们不得安生,叫他们主动跟我分家,不分家我这日子也太别扭了。”
小小的铜锁,江谷雨两砖头就砸开了,把柜子里的油罐子抱出来。
物资紧缺的年代,农村家里吃油分为两种,一种“油钩子”,就是用一根铁条,把一头折弯,头头砸平一点,放油时往菜里“钩”,每次一滴,保准不担心放多了。另一种“油撇子”,就相当于把油钩子的扁头换成一个扁平的小铁勺,铜钱那么大。油撇子要去五金店买,要富足人家才用得起。
老姚家用的当然是油钩子,江谷雨便多多钩了几滴放进汤里。
江满看着那钩子表示心累。不过好像听说过孕妇吃油吃盐不宜多,也就懒得理会。
晚上收工回来,姚大嫂一进厨房就吓了一跳,赶紧喊姚老太,并表示不是她干的。其实不用说,姚老太也明知谁干的,立刻就炸了,对着江满的门口跳脚咒骂:“糟践人的东西,这日子不过了,这日子是不是不想过了……”
“我看这日子也没法过了。”江满冷冷地一拉门,对上姚老太,“我就问问,这个家有没有我的份我一年到头是不是也干活挣工分了,生产队是不是也给我分粮食、分油了你明知道我刚出院,得好好吃饭,你把东西都锁起来啥意思推进井里没淹死我,想饿死我是吧”
“我割了腿肚子肉给你吃行不行遭瘟玩意儿,败家货,你这是要给我当祖宗啊……”
“少来倒打一耙。你自己去问问村里男女老少,谁还不知道你怎么虐待我的哪个不知道你恶婆婆的名头”
刚吵上,大门一响,肖四婶推门进来了:“呦,这是咋地了”
肖四婶胳膊下夹着个布包进来,看了看姚老太,却转向江满笑道:“他三嫂,不是我说你,你大着个肚子,怎么又跟你婆婆吵架可别闪着自己。就你这个婆婆,十里八村谁还不知道呀,你几张嘴能吵过她”
“你这说的啥话”姚老太瞪眼,“我当婆婆咋地了你向着谁呢,别忘了你自己也两个儿子,三年五年还不得当婆婆。”
“瞧见没我说一句,她有八句话挤兑我。”肖四婶指着姚老太,笑嘻嘻对江满说。
“你少来搅和,你知道她干了啥吗”姚老太气得直拍巴掌,“她砸了我的柜子偷东西吃,败家东西,谁家禁得起她这么折腾呀。”
“我说老嫂子,你这说的啥话”肖四婶惊讶地睁大眼,“咱是社会主义,儿媳妇还带饿饭的别说还怀着孩子呢。”不等姚老太开口,肖四婶挥挥手,“行了行了,我都听见了,你婆媳俩也别吵了,我可瞧见老队长往这边来了。”
江满气不过,又堵了一句:“你把话说清楚,怎么叫偷这个家还有没有我的份了”
姚老太:“你听听,你听听,她是不是想分家啊呸,我还没死呢你就想分家。”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江满瞥见姚大嫂和姚二嫂在厨房伸头出来看,便扶着肚子慢悠悠说道,“我为啥想分家我这眼看就要生了,生孩子带孩子,几年也脱不开工夫,干不了活,分家对我有啥好处”
姚大嫂和姚二嫂一缩头,进去了。
姚老太:“啊呸!你这是指望我养闲人呢。不管分不分家,村里哪个女人不是背着孩子下田,哪个像你一样,怀个孩子就想不干活的”
江满:“你还知道我怀着孩子啊,我大难没死刚出院,没分家你凭啥把东西锁起来,饭都不许我吃”
肖四婶在旁边一拍手:“哎哟老嫂子,饿死老娘,不吃种粮,别说社会主义,旧社会也不能不让怀孕的儿媳妇吃饭呀。”
这肖四婶也是个妙人儿,笑嘻嘻几句话,把姚老太气得七窍生烟,她却没事人似的,笑嘻嘻拉着江满进屋了。
“四婶子,让你看笑话了。”
“嗐,这话说的。你婆婆那么磋磨你,村里好多人看着都不忿呢。”
肖四婶把胳膊下边夹着的东西拿出来,头巾包着的,打开来居然是一盒饼干,江满中午送过去的。
肖四婶拉开抽屉,把饼干往里边一塞:“你这丫头,我也不跟你多话了,我寻思着,两盒饼干我都给你送回来,你又得跟我争让,我留一盒给大蛋二蛋吃,行了吧这盒留给你吃,看看你瘦的。”
说着叹口气:“哎,你这丫头也是客气,不该我挑事儿,就算我家大蛋二蛋救了你,那也该是你婆婆上门道谢,人家救了她儿媳妇,她但凡还喘一口人气儿,不该上门说句话的让你出了院自己去道谢,你还买饼干,她可真不在乎那张老脸。他三嫂,左邻右舍你少跟我见外,你好好歇着我回去了。”
说完,也不容江满多说,起身就风风火火走了。
肖四婶前脚走,后脚队长叔还真的来了,来了就蹲在院子里,跟姚老头抽烟袋说话。
队长叔说话声音不高,可也没刻意压低,江满在窗口侧耳听着,队长叔好像在敲打姚老头,说逼死儿媳妇跳井的名声就够难听了,结果现在村里开始议论纷纷,卫生院好多人亲眼见证的,说江满不是自己跳井,是姑嫂拌嘴,被姚香香推下去的。
队长叔说,老姚头你作为一家之主,这把年纪了,凡事也该有点数。
“别管有意无意,你那小闺女都成啥人了可了不得了。”队长叔磕磕烟袋锅,“这事要是真坐实了,姚家村出了个劳改犯,别说你们一大家子,就是咱全村人脸上都不好看。你就算不顾念儿媳妇,你好歹也想想读大学的志华,那影响得多坏呀。我可听说了,读了大学报到了的,都上了几个月课了,还有因为政审退回来的,咱村里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你们家可别自己把志华给坑了。真要闹出人命,你以为他那个大学还上得成”
第14章 造反
队长叔这番话明显是非常震慑。
这之后,姚家人老实了好一阵子,跟江满还算相安无事,就连姚老太和姚香香,都没敢再怎么蹦跶。
只除了姚老太整天吊着个脸,姚香香则动不动翻白眼,可每每江满眼梢一挑,姚香香也就只能跺跺脚走开了。江满每次看见她那张憋屈扭曲的脸,还挺想笑的。
江谷雨在姚家陪了江满五天,江满自己觉着身体没啥不妥,马上就是麦收大忙时节了,她离预产期也还有一个多月呢,就让江谷雨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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