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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晚玉点点头,满面深思的出了门。

宋晚玉前脚才走,秦王妃后脚便端着茶上来了,见书房里只剩下秦王一人,不由道:“阿玉怎么这就走了?我特意给她煎了茶,想着你们兄妹正好坐着喝会儿茶,说说话......”

秦王抬眼一扫,伸手从秦王妃手里接了一盏来,语气随意:“她且忙着呢,以后怕是更没空喝咱们王府的茶了。”

时人喜欢在茶里加些佐料,连喝带吃,煮一锅,也可称作茗粥。

简单些的要加点盐便也罢了,还有喜欢加红枣、桂皮,又或者花椒、茱萸的........如宋晚玉,她便喜欢在里面加姜丝——秦王一看就知道哪盏给她的,哪盏给自己的。

饶是如此,秦王还是忍不住说一句:“自来就是怪脾气!小时候爱加酥酪,大了又要加姜丝......”

这口味变得也太快了,还动不动的就爱朝兄长甩鞭子,都不像小时候那个身上带着奶香的妹妹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女大不中留!

秦王妃总觉得秦王的语气似乎有些酸溜溜的,瞥他一眼,倒不点破,只莞尔一笑,转开话题:“我本还想抱着高明过来,叫他见见小姑姑,谁知这孩子正睡着,我怕吵醒他,便没抱过来了.......”

这说的是她与秦王的嫡长子,眼下还没满一岁,王府上下皆是视若珍宝,看得如眼珠子一般。

便是天子,对这个孙子也是十分的痛爱。

提起长子,秦王脸上缓和了下来,温声道:“也别叫他睡太久了,到时候夜里又要哭闹,不肯睡。”

秦王妃点头应下,索性便端起那碗准备给宋晚玉的热茶,陪着秦王喝起了茶,两人便又说了一会儿府里的大小事。

话罢,秦王妃正要收拾杯盏,起身出去,秦王却忽然抓住了秦王妃的手。

秦王妃一怔,回头看他。

秦王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道:“下个月,我又要出征了。”

秦王妃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掌,眼睫微动,脸上显出温柔的笑容,反倒出声宽慰秦王:“你只管放心去,府里还有我。再者,你这是为国征战,圣人必也是看在眼里,万不会叫我与高明受了委屈。”

“又要辛苦你了!我总不在府里,这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要你去操心,偏你还要替我入宫侍奉阿耶,应付后宫那些人,想歇口气都不成。”秦王说着,不免又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补充道:“倘宫里德妃再为难你,你便去寻明月奴吧——霍璋的事,我虽没查清楚,但她........”

到底没有证据,秦王也没多说,只摇了摇头,握紧了秦王妃的手。

*****

宋晚玉是牵着马回去的,一路走一路想着事,想着该怎么面对霍璋——毕竟,她对霍璋的感情太复杂了。

现下已是很晚了,街上人声寂寂,安静得出奇。马蹄踩在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宋晚玉微微仰起头,看着那已经暗下来的天幕,不觉便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记得那是一个春日,冬雪都已融尽了,满园的春.色再管不住,枝头都是繁花,便是在屋里都能闻到花香。

那时候,阿娘已病了许久,家里父兄都奉命出征去了,只宋晚玉一个人留了下来,守在阿娘的病榻边,日夜忧心,不敢稍离,累了就伏在她病榻边闭一闭眼睛,一点点动静都会被惊醒,怎么赶也不肯走,生怕自己一闭眼,阿娘便会悄悄的离开了。

那一日,阿娘竟是难得的好精神,叫人扶着坐了起来,靠在湖蓝色的软枕上,温声与伏在榻边的宋晚玉说着话,还笑着使唤着她去折几枝桃花回来:“一屋子药香,真是难闻死了。你赶紧去,去后院多折几枝桃花来,叫我闻一闻!”

她仰起头,呆呆的看着阿娘微笑的模样。

阿娘病了许久,瘦了许多,两颊凹了进去,再不复当年明艳。然而,当暮春的阳光透过纱窗照进屋舍,落在阿娘的脸上,眉睫染着淡金色暖光,双颊酡红,看上去暖融融的,仿佛真就要好了一般。

宋晚玉满心欢喜,点头应下,跳着出去给阿娘折桃花。

宋晚玉记得,那天她折了一大捧的桃花,还掉了几枝在路上,她想了想也没捡起来。

等她捧着花回去时,阿娘已经去了。

下人们早有准备,对此并不十分惊奇,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只有宋晚玉呆呆的捧着桃花,站在门边怎么也不敢相信适才还笑着叫她去折花的阿娘就这么走了。

她呆立在门边,实在是妨碍了下人的进出忙碌。

便有仆妇大着上来小声提醒:“娘子已经去了,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忙呢.......大娘不如回屋去换身衣衫,准备一二。”

宋晚玉被推着走了几步,手一松,抱了满怀的桃花便都掉了下来。

仆妇们只得上来替她捡拾花枝,还有人小声嘟囔:“娘子这一去,如今府里也没个主事的,大娘也该懂点事了........”

宋晚玉再也忍受不了,没理那些仆妇,大哭了起来。

阿娘就这样走了,而她身边却没有一个家人……

好容易熬到丧仪结束,绝望的情绪就如雪崩一般,沉甸甸、冷冰冰的压了下来。

她实在撑不下去,不知怎的从府里跑出去,一路走,一路哭,正遇上几个华服公子策马从街头过。旁人看见了多是要绕道避一避,只有宋晚玉不闪不避,脚步不停的往前冲。

她赌气似的想着:阿耶阿兄们都不在,阿娘也不要我了!干脆叫我被马撞死算了!

暮春时节,街头的道路上都有落花和飞絮,粉粉白白的,马蹄踏过便又要扑棱着飞起来。

宋晚玉不过是赌气冲上去,真等那马撞到自己身前却又吓呆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另一匹马从边上冲了上来,马上的人弯腰伸手,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一边。

只一瞬的功夫,两匹马几乎是并排而过,宋晚玉也只差一点就要被马撞上,差一点就要被马蹄踏胸而过。

而救了她的那人和其他策马的年轻公子都不一样,他穿着银白色的甲衣,甲衣在春日澄净的阳光下映着光,看上去白晃晃的。

就连他的笑容,仿佛也映着光,看上去白晃晃的。

那人安抚似的朝宋晚玉笑了笑,然后又板着脸,寒声斥责起那几个纵马狂奔的年轻公子:“.......都说几次?!在街上小心些,你们跑这么快做什么?”

宋晚玉却只呆呆的看着他,怔怔的,甚至都忘了哭了。

那人见她呆站着不动,只当她是吓到了,想了想,便从身后抽出几枝桃花,笑着递过来,哄小孩似的道:“这是山寺里采来的,给你!别哭了,下回小心些便是了.......”

宋晚玉伸手接过了那几枝桃花,冰凉的花瓣贴在她颊边,哪怕她哭的头晕,有些鼻塞,依旧能够嗅到那一丝甜香。

从此以后,她心上便多了一枝桃花,有了颜色,也有了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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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花怒放

想起初见的那一幕,哪怕是此时的宋晚玉还是忍不住的伸手捂住脸。双颊滚烫,烫得她十指微微合拢。

霍璋他就是那么好的人,明亮,耀眼,一如天上月。

宋晚玉就像是在寒冬的夜路上跋涉许久的路人,又冷又冻,又干又渴,几乎要在毫无希望的跋涉中彻底绝望,忽然看见明月高悬,自然而然的便想要再靠近些,想要更加贴近那明亮的光源。

然而,十三岁的宋晚玉才失去了阿娘,父兄又远在他方,只是个沉默孤僻、不讨喜的小姑娘,甚至不敢主动靠近霍璋,只能像是京里那些喜欢霍璋的小姑娘似的,守在霍璋会出现的地方,远远的看着霍璋被人簇拥着进出。

霍璋乃是霍家独孙,少时便跟着霍老将军上过战场,人人都说他日后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管叫他“霍小将军”的。那些脾气桀骜的贵胄公子们也都服他,便是在京里,霍璋亦是前呼后拥,簇拥者众。

五陵年少,白马银鞍,少年风光,时时引人侧目。

跟在霍璋左右的那些人里,有的宋晚玉认识的,有的她不认识的.....但她从来都不会上前去,只一个人悄悄地、默默地看着,便是只远远的看一眼霍璋的侧脸便觉得心里欢喜无限。

仿佛是有阳光照在心头的桃花枝上,花枝和花瓣都跟着舒展开来——看着霍璋,宋晚玉方才知道什么是心花怒放。

再后来,她“凑巧”认识了萧清音,时常跟在对方左右,偶尔还能沾光与霍璋碰面,说上几句话,甚至还从萧清音处听说了许多霍璋的事情,比如霍璋喝茶只喜欢往里面加姜丝,比如霍璋小时候吃鱼被鱼刺卡着了,从此再不肯吃鱼,却又很爱喝鱼汤........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对宋晚玉来说便是珍宝一般的存在,让她在无数个夜里一次次的回忆,一遍遍的重温,在无数个长梦里心如鹿撞,暗生憧憬。

但她从未因此而生出妄念,她从未幻想过光芒万丈的霍璋会看着她、喜欢她。

甚至,她还考虑过:以后参加霍璋成婚时,她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要说什么祝词......

当然,她的这些设想从来都不曾派上用场。

.......

霍璋于她,是天上的明月,夜里的长梦。

宋晚玉时常仰头望月,也会在安静无人的夜里沉浸在长梦里。

但是,她从未想过,天上的明月会掉在她的手上,夜里的长梦会美梦成真。

所以,此时的宋晚玉想起府里的霍璋反倒有一种不真切的迷惘和慌张,令她一时无所适从,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方。

就这样,牵着马走到了公主府,宋晚玉心里也如乱麻一般,什么也没想好,毫无头绪。

甚至,她还忍不住的在心里抱怨了一句:今天的路怎么这么短?!

****

只是,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宋晚玉到底不是个逃避的性子,只略一想霍璋如今的境况,心里的担忧便也占了上风,咬了咬牙便牵着马入门去了。

说来也是奇怪:先前她和齐王吵了一架后从猎场回来,骑着马回公主府时,虽有些疲倦但的确是心情平静,从容镇定;如今才过了几个时辰,她牵着马重新回来,心里却远没有一开始的从容与镇定了。

宋晚玉暗叹了口气,将马交给下人,先去了西院。

先前得了她吩咐的珍珠正守在门边,见着宋晚玉回来,不由便松了口气,连忙迎了上去,肃容行礼。

宋晚玉伸手免了她的礼,目光却不觉往里看去。

只可惜,雕花木门与她走时一般,仍旧是紧闭着,只能看见回廊上挂着的灯笼正亮着,橘黄色的暖光映在门上,照出一抹淡淡的橘色。

宋晚玉也说不出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只能有些含糊的开口问道:“太医来过了吗,怎么说?”

珍珠正欲回禀,听宋晚玉主动问起,便也低垂着头,细声回道:“太医说,这位公子身上新伤旧伤多得很,若是要治,只怕是要费许多功夫,还需要长时间的调养。而且,那位公子的手筋脚筋都已被挑断了,隔了这么久,便是如今重新接上只怕也无法再如以往一般,多少还是会留下些痕迹的.........”

宋晚玉怔怔听着,几乎不敢想象过去的这些年霍璋究竟经历了什么。

想起当初那个年少成名,与二兄并称双壁,被人叫作霍小将军,会笑着赠她桃花的霍璋.......

宋晚玉觉得才哭过的眼睛似乎又有些湿,掩饰般的扬了扬头,去看悬山式的屋顶以及被火光照得微微发黄的黑色陶瓦,转开话题:“太医可开了药?”

珍珠连忙应声:“已是开了,外敷、内用的皆有。奴婢适才已叫人去煎药了。”

宋晚玉点点头,然后又看了珍珠一眼。

珍珠会意,侧身与后面的小婢使眼色,立时便有人将太医留下的药膏端了上来。

因着珍珠早前见过宋晚玉失态时的模样,心头一直紧绷着,解释起来也甚是分外仔细:“这盒黑色的是抹在旧伤上的——太医说,他脸上和身上都有伤口,需要每日敷药,能够加快伤口愈合,也能祛疤.........”

珍珠一面说,一面抬眼去看公主的神色。

宋晚玉站在原地,雪白的脸颊映着廊下的灯光却依旧是冷白色的,透出一种淡淡的倦怠来。

但她的确是在认真听着,乌黑浓长的眼睫低垂着,一根一根,清楚的像是能够数出来一般。

“这盒淡色的是要覆在手筋、脚筋上的,太医说‘经络不通,应治之以按摩醪药’,这膏药是用于促进经脉愈合,需要配合按摩手法........”见宋晚玉这样认真,珍珠回话时也愈加小心。

宋晚玉难得耐心的听完了话,微微挑眉,开口问道:“按摩手法?你学了吗?”

“太医教过奴婢了。”珍珠看着宋晚玉。

宋晚玉如往常一般神色淡淡,闻言亦不置可否。

见状,珍珠试探着道:“要不,奴婢先给您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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