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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连下了好多天的暴雨在前日就停了,但天仍旧阴沉,乌云压顶,阳光怎么也照不出来。

过了半晌,赵眘说:“今日是我到机关城的第六日。”

周梨一盘算,他比她早到一天。

赵眘道:“其实这次来机关城的并非我和阿幽,阿幽部下十八人,此刻正在机关城外候命。我与他们说过,若第七日我未归去,他们便会来机关城寻我。”

赵眘是建王殿下,岳北幽是朝廷命官,这次想来是寻了个借口,欺瞒了皇帝,这才从临安千里迢迢赶到机关城。那十八人应该是岳北幽的亲信。

江重雪静静地想,赵眘和岳北幽必定是要在指定的期限内回去,不然他的行踪就会露馅。

“不需要到第七日,”江重雪回头凝望外头,“我想今晚就该结束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猛地闭上了嘴。

楚墨白踏步进来,紧接着,洛小花和那胖瘦二人依次而入。

最后,未染也进来了,慢悠悠地提着两只大布袋,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

洛小花刚一坐下就喊累,抡着拳头给自己捶腿敲背,大声抱怨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胖瘦二人也是气喘吁吁,只有未染和楚墨白看上去最悠闲,一滴汗也没出。

周梨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人。

外面的梅影门人正在做收尾工作,看来江重雪料对了,这一切今晚就会结束。

只是这楚墨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些日子以来,她看着楚墨白和洛小花他们同进同出,形影不离,那画面异常古怪。

楚墨白脸色一片淡然,像毫无波澜的死水一样。

周梨觉得哪里不对,过了一会儿她才想通,楚墨白身上失掉了一种锋芒。

楚墨白向来不爱说话,模样是永远的清冷淡漠,但这冷淡里实则有他自己难以掩饰的锋芒,如果说江重雪身上的锋芒如朱砂一样浓郁,楚墨白便是高山之雪。

可是,现在的楚墨白却只是一潭死水,那种盈透发光的锐意,从他身上消失不见了。

“各位,”未染说话了,她翘着腿,手肘搁在一旁的桌子上,黑袍一直遮掩到她脖子,隐约露出漂亮的脖颈线条,“机关城已成废墟,你们还不走,是想在这里当孤魂野鬼吗?”

江重雪冷笑道:“我们来也好,去也罢,都随我们的意,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连鲁家的人都不是,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在这里发号施令。”

未染脸色一变,尚未发作,洛小花反应比她还快,蹭得跳起来,拿浮一大白气势汹汹地指着江江重雪。

洛小花虽然看江重雪很顺眼,很愿意与他打架 ,但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面前对未染出言不逊的,他迫不及待地要替她教训江重雪。

江重雪最见不得有人指着他,当即和洛小花一起跳起来,他尤其看不惯洛小花那副忠心不二的样子,简直像这女人养的一条狗。

明明武功一流,品性也绝非阴鸷之辈,这样的人为什么偏要和梅影同流合污呢。

江重雪生气地举起金错刀挡下了迎面刺来的浮一大白。

周梨长剑出鞘,正准备助阵,一道寒光耀进她眼睛里,她微微启合了一下眼皮,叮的一声,却邪撞上了对面的兵器,她看到许久不见的朔月剑照样清冷孤傲,是楚墨白挡在了她面前。

顷刻间厅中四人挥过刀光剑影,洒了旁人满眼。

赵眘和岳北幽按兵不动,鲁有风扶着娘亲退到一角。

倒是那胖瘦二人坐在椅子里,厅中发生了什么,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想去管。

周梨手掌在一张椅背上一撑,整个人向后翻腾跃到西北角,和楚墨白对了几招后,她眼里浮起不可思议,逼视着楚墨白好像他做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楚墨白一剑袭来,她偷了个空子避开,同时低声道:“坏字经?”

楚墨白许久不露声色的一张脸终于牵动起眉梢,手腕稍稍一顿。

周梨趁机将剑尖向他挑去,同时古怪地问他:“为什么你会使坏字经?你的春风渡呢?”

话音未落,场中洛小花的声音几乎与她交叠而起,只不过音量比她大了许多,震得满厅的人都听得清楚,洛小花道:“你怎么会春风渡的?!”

这话大声问完,楚墨白蓦地转头。

几人皆停手,厅中所有人都像被定了身法,一动不动。

江重雪不屑答他,只哼了哼,故意要气洛小花。

春风渡温和绵长,伤人与无形,绝不会有人认错。

洛小花咬牙切齿一阵,使劲地盯着江重雪,包括这厅中的其他人,都把目光放到了江重雪身上。

不对啊,洛小花忍气吞声地琢磨,这臭小子脾气比他还差,性格易怒冲动,哪里具备练成春风渡的资格了!

而且,春风渡岂是这么好练的,谢天枢花了二十年功夫才攀上武学的巅峰,楚墨白从少年时期开始磨炼也花了近十年的时间,这小子,才多久不见?两年?三年?

洛小花不信,也许这是和一门和春风渡极像的武功,他拿浮一大白又指向楚墨白,“喂喂喂,你你你,去跟他打!”

楚墨白站如石雕。

洛小花一拍脑袋:“忘了忘了,你的春风渡没了。”

春风渡……没了?

周梨听着这奇怪的话,看到楚墨白挺直的背脊忽然颤动了一下。

一门武功练成了便是练成了,怎么还会没了?

外面的天暗了下来,未染闲情雅致地点起了一支蜡烛,坐在一片废墟中仅剩的一栋屋子里,面前几个人再动一次手怕是要把这唯一能遮头的地方给拆了,她却好像兴致颇好的样子,低声笑道:“都坐下来。”

未染身上依旧有浓烈的香气,声音蛊惑,周梨惊出了一身冷汗。

清醒瞬间,人竟已牢牢地坐在了椅子里,却邪剑收了鞘。

满堂寂静,只有江重雪一人站着,看着未染,嫌恶之色更浓。

厅中的槅扇都开启,疏疏密密的风吹进来,分明没有点香炉,但总有时浓时淡的香气在屋子里摇曳。那香气来自未染身上。

这个学了一身古怪武功的女子,面容姣姣得叫人看久了,莫名的看出一种妖气来。

时辰如同静止,所有人都闷不吭声。

亥时三刻,洛小花无聊至极地打了个哈欠,可能是他打得太大声,嘴巴张到一半,眼见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让他连哈欠都没有打完就好笑地闭上了嘴。

半晌,他嘻嘻一笑,话唠本性发作,道:“我说个故事给你们听吧,怎么样?”

第82章 故事

没人理睬洛小花。

洛小花无所谓, 他要说话的时候天王老子也没办法塞住他的嘴:“我的故事是这样, 听着啊——”他清清嗓子,说道:“从前有座山, 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 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 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 故事讲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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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没人睬他,但也没人打断他。

这故事原本来自民间童谣,用来哄孩子睡觉的。说来说去, 永远是这么两句。

但是洛小花说得不亦乐乎,重复了许多遍之后,大概自己都说厌了, 语调开始变慢,也开始变轻, 万籁俱静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在说着一个仿佛掉进了轮回里, 怎么都无法结局的故事。

终于,洛小花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故事只讲到一半的时候,忽然——”

他打了个转折,眨眨眼睛,轻声道:“小和尚走了,一个人下山去了。”

几人看向他,一片昏暗的光线,只有洛小花在笑。

他笑着说:“这故事好吗?”

桌子上烛泪直淌,成做一堆。未染把那两个大布包往旁挪了挪。

洛小花还在那里不住问:“我这故事好不好?我这故事这么精彩,难道不好吗?”

未染听了笑道:“你这故事不好。”

洛小花挑眉,“为什么不好?”

“你只说小和尚走了,却不说小和尚走到哪里去了,怎么算好?”

洛小花慢慢收敛了笑意,深深地看着未染,不答。

“不如我来说完这故事吧,你看好不好——”未染手肘搁在桌上,轻抵着脸颊,笑意似有若无,“这故事该是这样——小和尚下山之后,他走啊走,捡到了一个小姑娘,他给这个小姑娘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

未染的声音比洛小花更低更细,纤柔地像一阵风,明明只是很正常地在说着一个故事,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周梨不敢去看未染的眼睛,她盯着未染黑袍上的一朵梅花,梅花蜿蜒妖娆,和她少时初见未染时看见的一模一样。

她眼睛盯着梅花,耳朵却竖着,把未染说的每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楚。

“小姑娘听他讲完故事,咯咯地笑个不停,第二天,小和尚要走了,小姑娘没饭吃,到处流浪,她想跟着小和尚走,因为小和尚有银子,可以给她买东西吃。可是小和尚嫌她太小,带着她麻烦。小姑娘很委屈,但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跟着小和尚。小和尚没办法,只好带着她一起上路。”

周梨听到这里,禁不住全身汗毛竖起。

一只手恰时地伸过来盖住她手背,她赫然抬头,迎上江重雪深邃的眸子。

“别怕。”江重雪用很低的声音道。

周梨一身薄汗,轻轻点头。

未染说的这故事,让她想到自己和江重雪。

说故事的声音还在继续,外面昏天黑地,月亮探出云端,射下一缕清光,未染轻声道:“小姑娘和小和尚走啊走,走过了很多地方。终于有一天 ,小和尚身上的银子用完了,两个人只好一起挨饿。小和尚很聪明,他打算做回本行,于是他把这些天长出来的头发都剃光了,又找了个破钵盂,领着小姑娘一起化缘。两个人年纪小,生活得很苦,小和尚每天只能化来一个馒头,有时候连一个馒头也没有。”

未染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看了看众人,道:“如果你们是这小和尚,会怎么办?”

洛小花发起抖来,他的头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座的人中,无人回答,但每个人都忍不住在心底猜测,也许这小和尚会扔下这小姑娘,毕竟他光是一个人活着就已经很难了。

又也许这小和尚宁愿吃苦,也要和小姑娘在一起,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总该有些感情,小和尚不忍丢下这小姑娘。

但无论是哪种,周梨觉得,小和尚都是没有错的。

凭未染的性子,故事里的人物,估计不会被她说得太光明,她想,也许这小和尚真会扔了这小姑娘。

谁知,未染接下来的故事出乎周梨的预料:“终于有一天啊,小和尚和小姑娘化缘到了一户人家的府前,那是个大户人家,小和尚想,越有钱的人越是抠门,有时候还不如那些穷人施舍给他的东西多,于是便不去敲门。巧合的是,这时候,这户人家的家主回来了,正好看到这对小孩子,心生怜悯,要请他们入府吃饭。”

未染笑了笑,说:“好一桌珍奇异味啊,小姑娘和小和尚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在人家饭桌上吃得稀里哗啦的。吃完以后,两个人又在府里睡了香甜的一觉。第二天,小和尚对那家主千恩万谢,这时候,这位家主啊,发话了——”

未染勾涂得细致的眉毛往上扬了扬,故意要吊人胃口,笑着说:“那家主说啊,我与这小姑娘投缘,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原来这位家主膝下只有一子,无女,很想有个女儿,想让这小姑娘当他的女儿。你们说,这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小姑娘要是答应了,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用挨饿了。但是小姑娘不肯,她要和小和尚在一起,哪怕吃苦,她也不怕,于是小姑娘问这家主,小和尚是不是可以一起留下来。家主摇摇头,说,他只想要个女儿,并不想要儿子了。小姑娘心想,那我也不当你女儿了。她正要说,谁知被小和尚捂住了嘴巴。

“小和尚对着家主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她答应做你的女儿了,从此以后她就是这府里的小姐了,说出去的话可不能反悔。家主只是笑了笑。小姑娘哭得泣不成声,她不想要留在这里,她想跟小和尚走。可是小和尚想,小姑娘要是留在这里,以后就不用挨饿受冻了,他一个人也更能活得下去。于是不管小姑娘怎么哭,小和尚都装作无动于衷。终于,小和尚走了,小姑娘留在了府里。”

“娘,你怎么了?”未染话音方落,鲁有风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几人都在凝神听着未染的话,鲁有风的声音响起后,这才抬眼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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