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1 / 1)
它搓搓发酸的鼻梁,无声吞咽。
她冷淡得如同她口中的国家。
灯打转向,一路无话。
车开了有二十分钟到小区外,左忱付钱下车,领着苏惊生往家去。初春的花坛中绿植掩过身影,一个,两个。
“男厕。”
左忱一顿,转过身。
“什么?”
苏惊生低着头,地砖上有只蚂蚁,抱着馒头屑在缝里爬。
“我选男厕。”
“……”
沉默。
微暖的风吹去,沉默叠压住沉默。
苏惊生从眼睑上偷看左忱,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低垂视线,苏惊生忽然想,她也许也看到了那只蚂蚁。
“好。”
他回过神。
左忱的声音淡淡,没有什么情绪。“明天红姨来,我会让她把衣柜里的裙子收起来,以后你喜欢的话可以在家里穿,但是不要再穿到街上去。”
苏惊生眨眨眼,想到班里的女同学翻飞的荷叶裙边。
他问:“男孩子就不能穿裙子吗?”
左忱静了一下,说:“不可以。”
苏惊生问:“为什么?”
左忱说:“你想被人再骂变态么。”
苏惊生摇头。
“那以后就不要穿裙子。”
苏惊生跨前一步,他莫名感到一阵酸楚的疼痛从后脑袭上来,它迫使他伸手抱住左忱,年轻的声音像在哀求。
“那如果我要当男孩子,我又要穿裙子,你会骂我变态吗?”
左忱俯视着他。
她的目光几乎已经说出了答案。可是孩子,啊,孩子总需要一个肯定的摇头或点头。
左忱弯下腰抱起他,连着他的书包,连着他摇摇欲坠的希翼。她在他耳边轻轻说话,声音平静而残酷。
“放心。”她说,“我不会骂出声。”
第二天,苏惊生照旧收拾书包去上学,第三天也一样。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周过去了,班里没人再议论他的事。刘漳每次走过他的书桌,都跟没看见他似的。
有些事是这样的。
苏惊生想。
就是,即便你心里的破口还在漏风,即便你一周都没有跟当事人多说话,即便她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你还是好奇,还是想问问她怎么做到的。
你会在放学的路上突发奇想,觉得她是你的打人柳。
坚硬,高大,遮风避雨。但靠近时要小心,因为它会折断你的魔杖,抽痛你的灵魂。
而它甚至不会为此感到愧疚。
怀揣着这些,周五提早放学时,苏惊生坐上公交车,偷跑去了左忱上班的金融街。
下午的路上有点堵,苏惊生提早一站下车,慢慢走到左忱工作的写字楼。一楼坐柜台的女孩姓高,左忱偶尔带他来这里时见过几面,苏惊生掂着脚扒住柜台,她就打开小侧门,让他从那里过来。
“你是28楼左总的小孩子吧?来找左总吗?”高涟从单脚凳上弯腰,近得苏惊生能闻见她廉价的香水。
他后退两步,选择脱出那个柜台。
“哎呀,还害羞呀。今年几岁啊?”高涟很快乐地笑起来,伸手想捏捏苏惊生,他于是退得更远了。
旁边的女孩呼挂了内线,说:“小高你别逗他,有钱人家的孩子金贵得很,他再跟那女的告状。”
高涟并不理她,她从柜下偷偷拿出一包零食给苏惊生,小声说:“吃吧,都四点了,你也好饿了。我都饿的不行了。”
苏惊生快速偷眼她,摇摇头。
“左忱说不到时间不能吃零食。”
高涟睁大双眼,咯咯笑起来。
苏惊生第一次在现实中听到真正咯咯的笑声,像以前镇上刚生小鸡的小母鸡,快乐地拍着翅膀。
“哇,左总真行,她让你直接叫名字啊?”
“……”
苏惊生莫名地感到轻微被冒犯。
他刚要转身跑,里间电梯打开,皮鞋声哒哒,唐鹤小跑着来到苏惊生身边。高涟伸出的手一下缩回去,高凳上坐得腰背挺直,面无表情地低头翻阅文件册。
苏惊生侧一侧头,看到她鹅一样的后颈曲线,情感中的冒犯被熟悉替代。
唐鹤有些气喘,冲两个姑娘点点头,撑着膝盖弯腰说:“忱姐让我来接你,咱走吧。”
他刚伸手要牵苏惊生,高涟忽然就出声来。
“等等。”
每个人都看向她。
她还是低着头,摆弄了下桌上的厚册子,举高递给唐鹤,声线无起伏地说:“在这里签个字。”
唐鹤:“……”
旁边的女孩:“……”
唐鹤在这干了三年,头一次听说领领导孩子上楼还得他妈签个字。
轻咳一声,他说:“不用了吧,就上下楼一分钟,我也不带他出去。”他声音低低迷离,带着奇怪的讨好。
高涟眼皮都没有抬,看着他的衬衫领子,语气淡淡:“签个字用不了一秒钟的。”
“……”唐鹤只得签字。
签好字,苏惊生跟着唐鹤往电梯那里去,隔门转角前,他移动视野,在眼角看见了高涟粉红的耳朵。
谜团。
苏惊生思索着,有些烦躁。他后颈出汗了。
电梯门开,不等他踏出去,左侧闪出一个人影,纤瘦的腰刚好够到他平视。
“忱姐。”
身后的唐鹤打招呼。
“嗯。”
左忱温和一笑,伸手揽过苏惊生的后脑勺,开着襟的大衣如同遮天盖日的羽翼。
左忱走得快,苏惊生揪着她的毛衣,小跑着跟住她。左忱把他领到自己的办公室,指一指沙发。
“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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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没落她也坐下来,继续桌上写到一半的东西。左忱手笔不停,也不看苏惊生,平淡地陈述:“刚才我给红姨打电话,说你过来我这儿,让她早回去了,晚上咱们在外面吃。”
“嗯。”
苏惊生闷声应和。
左忱抽空,从眼睑上扫了他一眼。
她说:“最近忙,我得呆到很晚,吃完饭我让唐鹤送你回去。”她合上文件夹,转而去看电脑,键盘上的手起落,一只手掏出手机扔给他,密码锁面亮着。
“058134。想吃什么自己点,把我的也叫上。”
苏惊生划开手机,拇指上下来回。
他低头划拉了一阵,忽然听办公桌前一阵响,面前阴影笼罩。他抬起头,视野被左忱占满。
她微皱着眉,薄唇扭起来,五官微妙。苏惊生辨认出些微的无措。
左忱的手抬起一些,又放下去。停顿许久,它最终伸展开来,搂了搂他的肩。她的声音低着,似乎在尽最大力气克制着,展现温柔。
“苏惊生。”左忱说,“我为我的不遮掩而道歉。”
她没有说苏惊生我说错了,说苏惊生,我之前的话是在歧视,她甚至都没任何改变,道歉的方式还是像花滑赛场上沾雪的冰刀,直冷的洞穿肚肠。
但苏惊生选择抱住她。
紧紧的。
其他同学有爸爸,有妈妈。他想。他们的爸爸是他们的打人柳,妈妈是长在树身上的大蜘蛛。当打人柳挥舞枝条,蛛网会拉住它们。
但他只有左忱。
左忱她,又要做打人柳,又要做蜘蛛。他看向她细长的手指,年幼的掌心轻轻摸过去,包住它们。
有时她还要做大蚂蚁,高举着牙耀武扬威的,还要给他搬馒头屑。
她有点忙,有时候应该做蜘蛛的,但她忙忘了,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做打人柳。她举起了枝条,以为举着牵丝的蜘蛛腿,拉扯树枝不要落下来。
她太忙了。
苏惊生想着,小心地搂住她整只手臂。那只手臂僵了僵,伸到前面,在底下拍拍他的小肚皮。
苏惊生笑起来,气音软软的,露出的小半截新牙亮又白。
他原谅她了。
他把那个笑展露给左忱看。
左忱愣了一瞬,俯视着他,也抬了下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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