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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对此也是淡淡,并无多言谈,只内里存了几分感慨:说来宝玉却真真是有灵性的,只是心思简单,并不晓得担当两字,倒是平白误了这么些年的光阴,也实在可惜。

宝钗见着却是面色微变,立时说道自己的不是,又撕碎了令丫鬟立时烧了,神情颇为郑重。湘云原想不得这个,见着她这样儿,倒是一怔,因道:“原不过几句闲话罢了,二哥哥自然不会真有那等心思的。”这话说来,她便想起缘故,再瞧着黛玉神情淡淡,便是昨日里也不曾作色,倒是自己那一番话,平白招惹出这么些事,一时心中也略有些羞惭,暗想:却不曾听得林姐姐说什么,先前宝玉虽是可恼,自己倒也想错了她。

正是思量间,忽而宝玉过来,见着她们自是和气坐在一处说话,便是怔住,半晌才是道一声:“竟是我糊涂,连着一件小事,也是认真起来。”说罢,又是一长一短,且与姐姐妹妹说话。宝钗暗中度量,见着他言行无异,提着的心也放下来,笑着道:“何尝不是,便你素日就是个‘无事忙’,这般也不算的什么了。”

一时说得众人皆是笑了。

却在此时,有个丫鬟过来道元春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做猜谜取乐之意。这原是小事,却是应景,他们四个听了也自是过去,及等到了贾母之所,便见着一个小太监,提着一盏白纱灯,自有灯谜。众人皆过去瞧了一回,又有太监下谕,倒也热闹齐整。黛玉且过去瞧了两眼,心内亦是猜出,当即退到一边,且暗暗写在纸上。回头却听得宝钗等称赞,又道难猜,竟有寻思之意。她微微抿了抿唇,也不曾说什么,只瞧着边上贾母欢喜,王夫人也是点头含笑,便是偏过头去。也就在这么一回的工夫,她已在心中做了一个灯谜,只寻机与众人一道儿恭楷谢了,挂在灯上而已。

至晚间又有传谕,虽迎春并贾环不得中,并无诗筒茶筅。又有贾环之灯谜不通,倒是取来与众人瞧了一乐,黛玉原也瞧着含笑,一时抬头见着贾环垂着头站在那里,双目颇有阴沉之色,心下方是一惊,不觉收敛了面上笑意。贾母等却是浑然不觉,只送了那小太监,又做了一盏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屋中,令作灯谜粘在屏上,又有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

却是齐全。

然则这一番作罢,贾政朝罢,竟也前来承欢取乐,又与贾母说下两句,各自猜了一个灯谜,方起身走至屏前,一一猜出。黛玉本因先前贾环之故,竟有些懒懒的,不过坐在那里瞧着,但至此时,不免也抬头瞧了那灯谜两眼,前头尚不过可可,后头再听着她便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再见着贾政面容,心下不免也是一顿。

说来,黛玉她本也不当想到这些的,只是素日里春纤常有劝言:因物感情原是常有的,若只想着衰败之象,见着清冷之物,心性相移,便会减了精神,去了喜乐,也是不好。且世间常有征兆两字,一发不能沾惹,若是一时心思所动,也还罢了,若日日思量如此,却不可取。

由此,她也不免在上面略有经心——这会儿瞧着,倒是正有几分征兆之意。

思量到这里,她不免垂头,便是贾政离去,众皆说笑,黛玉也是有些闷闷不乐,及等回去之后,却不免拉着春纤道了今日之事,因又垂泪:“我瞧着二舅舅神情,越发心惊。虽说旧日父亲殷切叮嘱,但这到底是我舅家,若真是、真是……”说到这里,她忽而想起君子之泽三世则斩这八个字,一时竟哽噎难语。

她已无父母,为此多尝世事艰险。舅家虽有种种不好,到底也是骨血之亲,若一时也没了,自己在这世间又有什么托庇之所?连着几位表姐妹,怕也要如她这般了。想到这里,她心中越加酸楚,竟至于泪下沾襟,不能自抑。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能更新了,喜极而涕!

第四十六章 入潇湘黛玉泣落花

春纤瞧着黛玉如此,只觉眼中亦是一酸,想着先前种种磋磨之处,她虽早是知道,却也滚了几滴泪珠下来。然则,黛玉虽是因那些灯谜,心生谶语之感,又素性有些喜散不喜聚,总思量到那等伶仃之事,方自悲戚。她却是深知贾家衰败,原是自上而下一片糜烂,断然不能回转,除非那贾赦、贾政、贾珍等一干人俱是被穿越了!更何况,黛玉若是早有这等思量,未雨绸缪,总归是于今后有益的。

由此,春纤虽心存劝慰之意,一时张了张嘴,却又有些语塞,竟有些左右为难。好是沉默片刻,她才是收了哽噎之声,悄悄着与黛玉道:“姑娘再休要如此。这般大事,若真的会如所想,姑娘便是忧愁也是无用,到底这却非自家哩,原是贾家,虽是姻亲舅家,颇有血脉之亲,论说起来,到底也是两姓旁人,本说不得这些的。姑娘又是小辈,如今这等境况下,越加不能提及这些。若不是如此,姑娘这般悲愁,也是无用呢。到底,谁也不能代了谁过日子。”

听得春纤这话,黛玉虽还抽噎,却是一顿。

半晌后,她便轻轻转过头,一双犹如春雨,又似秋水般的眸子已然蒙上一层薄薄的忧愁,只凝视着春纤,低声道:“你心中自也存了我这般心思罢。不然,断不会这般说的,我素日里瞧着你,却是颇有一双慧眼,竟多能明白后情的。现今、现今……便有什么,你就与我一般道来。”

说到这里,黛玉微微一顿,见着春纤似有所惊,垂头不语,她才自轻叹一声,道:“却是我想差了,这样的事,原是见着听着了的,你哪里能不知道?府中原是入不敷出,却依旧豪奢;原有盟约,却毁诺弃约;原可量力而为,却偏生偷取造园。如此等等,俱是弃了正道直行,反生旁样思量。这能为着什么呢?由上而下者,自能由下而上,想府中都是一双富贵眼,一颗富贵心的,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春纤沉默许久,才自凑到黛玉耳边,低声道:“旁样的事我不敢说,却是听到些风言风语,说着琏二奶奶最是好才干,连着外头的官司都能断了去,且又提前支了月钱拿去放贷……姑娘,这般事体,虽是流言,到底是无风不起,空穴不来风呢。琏二奶奶就是如此,想太太她们……”

后头,她却不能说,也没的说了。

黛玉面色煞白,豁然站起身来,一双秀眸死死盯着春纤,半日才是陡然跌坐在椅子上,竟自不能言语了。却在这时候,外头一阵轻笑,紫鹃便提着个黑漆嵌螺的食盒过来,面上笑意盈盈,且送到近前来,才发觉内里气氛不对,脚下一顿,就将食盒放在案上,继而徐徐开启,将一盅燕窝粥并两碟小菜、两样糕点取出,送到黛玉跟前来,一双眼睛却早已在黛玉并春纤身上转了数眼,才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好好儿怎又伤心?”

说罢,她又嗔怪似地瞪了春纤一眼,因道:“必定又是你说了什么,反倒勾得姑娘伤心。”口中说着,却是早取了干净帕子与黛玉拭泪,又要唤热水过来,却被黛玉拉住,道:“我也好好儿的,且别叫那些个人过来,没得又得受那些个聒噪。”

“唉。”紫鹃听得不由一叹,只得道:“姑娘既是这么说,也容我先服侍一回,再用些东西——这却是老太太特特送过来的,总瞧着她老人家一片慈心上头呢。”

黛玉应了一声,心内自有一番煎熬。若春纤所说是真,不论是官司,或是放贷,俱是极重的罪。兹事体大,原要早日劝她收手才是。然则,这般阴私自己怎么好与凤姐她提及?便是劝,又如何能打动她?她虽平日里待自己也算不错,又是极响快爽利的,素日处的好,但到底疏不间亲,平白说及这些,自己又能讨什么好去?只是,若不曾与她提及,休说日后她的下场,就是这在那日后之前,又有多少百姓受罪?

想到这里,她便觉有些不自在,倒是渐渐将贾家日后的种种暂且抛开,却有几分筹划凤姐之事的心思。由此,她虽有些心不在焉地用了那燕窝粥等物,却渐渐消去满眼泪,满心愁,自回转了几分来。

只是一时半日寻不出什么法子,黛玉也自忧愁。

又有贤德妃元春下了谕旨,令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又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贾政王夫人等自回明贾母,又遣人去各处打扫收拾,却是不提。只一个宝玉最是欢喜,一时笑一时说又一时盘算,却要弄这个,要那个,忽而被贾政唤了过去。

黛玉原也在贾母跟前,听得这谕旨,便觉纳罕。这宝玉入住大观园,原是一样异事,虽是亲眷兄妹,到底男女七岁不同席,好在又是各处院落,倒也罢了。只这头一样令众人入住园中,怎么倒是宝钗起头儿呢?论起年岁,自是迎春居长,论起亲疏,休说旁个,单单自个儿都比宝钗与府中更亲些的。

然则,再一想那金玉两字,黛玉便没了琢磨的心思,只随众说笑一二而已。

却不想,待得众人散去,贾母却留下黛玉,只细细看了半日,继而叹了一口气,搂着她道:“好孩儿,你素日里依傍我住着,原是惯了的。今番却又得委屈了你。放心,这一应事体且有我呢,必定不会让他们随意摆布了去,总与你挑个好院子。”

“我也舍不得您呢。若还能随着您住下,那便再好不过了。”黛玉听得这话,也是一笑,心内自有一番筹算:与其入了那大观园,平白生出许多事来,倒不如还随着贾母住在内里,也是省心省事的,且多得些教诲。

贾母因瞧了她半晌,见她眉眼含笑,并无半分迟疑,才是道:“我素日知道你的孝心,这话断不是哄我欢喜的。只是娘娘已是下了谕旨,却不好违逆了去。总与你挑拣一处好的,方不委屈了你。你回去好生思量思量,有什么喜欢的,只管与我说道一声。这一应事体,我总与你筹划。”

这话一说,黛玉便觉心下一惊。这哪里是寻个院落安置的意思,竟是剖白心思了!旧日也有那等盟约在,只是二舅舅并舅母不喜,宝玉亦是顽劣,她也无心为之,但瞧着外祖母的意思,竟依旧存了筹划之意!

心内慌乱,她面上由不得微微有些异样神色,半晌才自道:“园中自然处处是好景致呢,不拘哪里与我,都是好的,我一时也不能分辨,却得好好想一想。”

贾母方是一笑,又与她说了小半晌话,见黛玉有些神不守舍便令她回去歇息。

春纤等原在跟前伺候的,心内早有一番思量,等扶着黛玉回到屋子里,便与她道:“姑娘,老太太似有旁样思量呢。只怕旧日的心思不曾放下。好不好且不说,还有一个太太在呢。说来园子里自是都好的,不拘哪一处,总避开些方好。”

“我如何不知,只是想了一阵,却不止这一样呢。”黛玉此时神色越加郁郁,半晌过去,却是眼圈儿泛红,才慢慢道:“你且想一想,原我是客居,自然要得一处好的。园中院落虽多,但最得赞赏的也就四处,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并稻香村。然则,稻香村虽有野趣,却只得大嫂子住才是正经。怡红院并蘅芜苑俱是两处大的,却不如潇湘馆那般得了赞赏,又有宝玉他们。老太太立意要我独得一处好的,只怕太太他们便要与我这潇湘馆呢。”

“姑娘,那一处虽有千竿翠竹,比别处更清幽,却是地方狭小,阴气也重,满眼瞧着都是一片绿,斋戒、读书、抚琴等雅事倒是做的,若是住人,只怕就跟那芦雪庵一般,竟还不如缀锦楼等处呢。不说繁花似锦,到底是四时景物新,自有花木扶疏,那才是正经女孩儿该住的地方。”春纤早便有些打算,立意想着让黛玉换一个住处。虽说潇湘馆极雅致极合黛玉气韵,那潇湘妃子的雅号也极恰当,到底这地方住人却是不好的。但听得黛玉那般一说,竟只能择这一处,一时不免怔住,忙劝道:“且与老太太说一声儿,总取中旁处方好。”

然则,这一句话出口,黛玉尚未言谈,春纤心中一转,却是渐渐有些领悟,一时面色也微微有些发白,且瞧了周遭两眼,悄悄与黛玉道:“难道说,这是立意为难姑娘的意思?”

“外祖母说委屈了我,自然有些地方,她觉得我委屈的。”黛玉沉默片刻,见着春纤面有焦灼之色,心下思量再三,才是半吐半露,因道:“园中不过几处好的,既是宝玉也到了内里读书,自然要一处好的。先前那四处,休说潇湘馆并稻香村,蘅芜苑虽好,倒是离着远了些,又是且偏着北面儿,宝玉素日所喜看来,只怕更取中怡红院。潇湘馆离着也近。”

春纤的手指猛然一颤,心下百般思量,方渐渐觉得自己先前所想,竟是想的太简单了。说来现今黛玉是依傍贾母而住,宝玉亦是如此,彼此同吃同住同行,相隔不过数道墙壁。若长此以往,贾母于宝黛两人身上的一番筹划必定能成,便是有父母之命一说,她是隔辈的,只两人如此亲密,也自能理直气壮。

然则,元春下旨,且将一干人等引入大观园,却是将这一番筹划打破。哪怕离着再近,宝玉与黛玉也不能住在一处院落之中。而贾母为着筹划这一桩婚事,又要顾及宝玉之心,元春之意,自然与黛玉挑中元春等最喜欢的潇湘馆。而这也正如了王夫人的心意,那潇湘馆地方狭小,阴气也重,旁的不说,起卧行动自是不甚合心意,又不显得她刻薄——这可是宫中娘娘最喜欢的地方呢。

只是不知道,那日夜里,虽是灯火辉煌,但寒风冷冽之中,千竿翠竹掩映的潇湘馆到底是如何最得元春所喜了。

想到这里,春纤竟不忍再看黛玉,心内着实酸楚之极。

先前黛玉为着偷取嫁妆挪作他用,素来待她冷淡轻慢的贾家日后可能下场凄凉,犹自悲戚,还想着为凤姐等谋划一二,但贾家又是如何?不过是一肚子的男娼女盗!

偏生她们却也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春纤由不得紧紧攥拳,手背的青筋也是暴起,指甲狠狠掐入掌心肉中,且不自知。却还是黛玉警醒,见着她这样,忙倾身过去且握住她的手,双眸如水,自荡漾出一片涟漪,又是蒙着一层泪光,犹如三春烟柳,透着温暖:“好好儿的,做这般狠心!我自得了爹爹训诫,又知种种事体,自然也知道在这儿会如何。”

虽是这么说着,她却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她的舅家,虽不是血脉至亲,却也是极近极亲近的,然则,这一片关爱之念,未必能如春纤紫鹃,只怕就是雪雁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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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但是,不论怎么说,外祖母虽参杂旁样心思,到底待自己尚有疼爱;宝玉虽是无力,到底待自己尚有亲近,至如凤姐李纨并迎春她们,也算是颇有二三分情分,自己,自己也不要想太多旁个,留几分余地罢了。

“姑娘!”

春纤只觉一番酸楚。自与黛玉相处,她便一日日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真是灵心慧质,待她又是极真心极好的,虽还有筹划日后之意,却也日渐将她当做自己的闺蜜,自己的妹妹。既如此,哪里愿意她受委屈,受磋磨,受刻薄。先前只说好生筹划,总与她一个好结果,现今看来,一个小小的换房之事尚且不能,何谈其他。

她不免生出些惶恐,又觉惊怒,竟不能再说旁话,只唤出这么一声来,眼中也是落下泪来。

然则,此时黛玉亦是思量回转,且有些稳住。见着春纤如此,只叹息一声,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丝,劝慰一番,才又将她的手翻转,便见着她掌心已然掐出几个月牙印子,且隐隐有些血丝。黛玉忙取来一侧放着的匣子,寻出个一个瓷盒,开启后便剜了一点子膏药,与她涂上,口中慢慢着道:“我们且熬一熬又如何?寄人篱下,自然不能入在自家那般畅快。你素来聪明,怎么也和我旧日一般,竟是入了牛角尖儿?”

春纤只觉得掌心一阵清凉,复而有些温暖。她本性聪明,先前不过是总将几番盘算在心中,且能掌控局势,一朝这般心思被打破,不免慌乱。

此时被黛玉这么一说,她便又渐渐缓过来,心中暗想:原先在那小小村子里,纵然死了也无人知晓,那会儿尚且能挣扎出一条性命来,怎么如今倒是失了坚定?大约也是因为得知些后事,渐生自满,复而无知,倒是将谨慎小心,为人处世这八个字放下,一味想着书中如何如何,忘了这原是身处其中呢。

如此警戒自己一回,春纤也觉心中宽阔了几分,再瞧着黛玉眉间微蹙,犹自笼着一层愁云,眼波如水,却自藏着许多忧愁,便知道她虽是这般劝慰自己,到底心中也不能如此平稳的。不过暗中思量一阵,且与黛玉道:“若姑娘信我,信紫鹃姐姐,竟是早早筹划,才是正经。那潇湘馆地方狭小,旁个不说,只怕姑娘随身携带的那些个箱笼,又得另寻地方了。”

闻说这话,黛玉手指一颤,半晌才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却说正在这时,外头忽而得报,说是宝玉来了,春纤忙与黛玉拭去泪珠,又是略作妆饰,方令请宝玉进来,自己也是悄悄理了理衣襟,拭去面上泪珠——好在因为黛玉尚未全然去了素服,亦无胭脂水粉等物,她也随着如此,倒不显什么。

宝玉原是一腔欢喜,然则踏入屋子里,便觉有些异样,又瞧着黛玉眼圈微红,似是啼哭过的,再瞧春纤亦是如此,心下不免一惊,言语越发小心温存。黛玉见着他这般,心下也是一软,只与他轻声细语,倒是减去旧日一二分不喜,因想:他旁个不说,却有几分真心,这般便是许多人万万不及之处了。

见着黛玉神色和缓,宝玉方笑问:“那园子里,你觉哪一处好?”

方才便因此事盘算了一回,黛玉闻言不由一顿,半晌才是一笑,道:“我心里想着还是潇湘馆好,那几杆竹子隐着一道曲栏,却比别处幽静。”宝玉早有思量,听得这话原是欢喜,但又觉黛玉与素日不同,也不好雀跃拍手,口中却不免带出一二分亲密来:“这正合了我的主意。我住在怡红院,彼此又近,又都清幽。”

黛玉另有旁的心肠,如何能与宝玉一般,但见着他十分小意温柔,心下一叹,不免且与他说谈两句,便将此事掩过。当即又有贾政王夫人告知好日子,又是收拾整理一番。黛玉且瞧着箱笼担忧,却不想贾母早有准备,已是与那潇湘馆后头那三处退步之所之后又新置了一处屋舍,正好与黛玉放箱笼之物,却也齐全。。

然则,春纤见着如此,却早将几箱着紧之物取出,散入黛玉素日所用之中。黛玉原想劝说一二——别说大约不至于如此,便真的要偷取,自己人等又能如何?

但紫鹃早得了黛玉并春纤一番推心置腹的细谈,心下早有所定。休说这几个箱笼,便是在外头也是悄悄打探清楚,又报了黛玉,取中了几处当铺等所,偷偷将一些紧要之物带出存了些去。此时自然帮着春纤说道,黛玉见着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应允,口中又道:“旁的我不理会,倒是那些书却得仔细,莫要损坏了。”

春纤与紫鹃自是一一应允,又不敢与旁个晓得,倒是好一阵劳累,将一应东西都安置妥当,才自觉得安稳了些。及等二月二十二日,诸般东西俱是安置妥当,众人一齐进去,自此而后,园子里便是添许多笑语,倒不似先前那般寂寞。

黛玉素日便爱幽静,且那潇湘馆粉墙黛瓦,数楹修舍,有千百竽翠竹遮映,倒有几分江南之意,并不厌恶此处。然则,瞧着纱窗之上竹影斑斑,又听耳畔风过竹林,又有清泉叮咚,越加清冷萧瑟,她心内本就存着一段事,不免更添几分寥落惆怅。

春纤并紫鹃等几个犹自将一应细致的物件摆设等安插整顿,且为这一处狭小而忧愁,黛玉见着,心内默默叹息了一阵,却不想再瞧着,一时便嘱咐了春纤等几个且好生安置,自己独个儿寻着一条小径徐徐而行。

一路随着小径蜿蜒而下,不过信步而行,走了半日,她忽觉眼前倏然开阔,且随着绕过前头一处竹林,却见着角落里自有些桃花探出头来。她虽是心事重重,此时见着那新鲜颜色,不觉也往那处走去。

不过十数步,且绕过一处小假山,十数株正自繁茂的桃花忽然映入她眼中。

此时虽是非暮春时节,那十来株桃花犹如喷火蒸霞,自有一番妖娆之态。然则昨日落了一阵雨,虽与它们添了几分胭脂泪,更自有些残花落在泥泞之中。树上树下,倒是一般殷红如血。

黛玉原因着夭桃如许,不免心生喜爱,且往这里走了几步,后低头瞧见如此,不觉心神动摇,略走一步,越发见着底下泥泞污浊,且将那落花掩去。由花思人,想着自己现今境况,她由不得生出三分凄凉之意,将要探身去捡那落花。却在此时,忽而耳畔一声鸟鸣,却正是杜鹃之音,声声道着不如归去。

一时间,江南旧家,父母音容一起涌上心头,黛玉心下大恸,只觉悲从心起,脚下踉跄两步,便径自逶迤在地,一时低低悲泣了数声,两行珠泪已然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赶上了……

第四十七章 逢旧友两厢情谊重

一番悲泣,且不尽数。

及等黛玉回转过来,拭去泪珠,起身时方觉已是底下泥泞已是污了衣裳。她想着这园子里正是热闹之时,若一时被人瞧见了,也是笑话,便忙一路沿着小径回去。幸而回到屋舍之间,竟无人发觉。

紫鹃瞧着她衣衫有些污了,发鬓亦是有些散乱,忙放下手上之物,也不多话,先与她重新换了一身衣衫:月白暗纹短襦,十二幅的碧色绫子裙,腰间藕荷丝绦底下缀着一颗五色琉璃珠,又有缨络,行动间自有一番灵动。次又取了妆奁梳理,口中方轻声笑着道:“姑娘可是见着什么花儿朵儿的可爱,想着取一支来插戴?”说着,却是从乌发之中捻出几片桃花瓣来。

“你倒打趣我来了。”黛玉瞧了一眼,不由一笑,又将那几片花瓣放在一侧的匣子里,心下暗叹:这说不得也是一段缘分,明日里葬了这花瓣便是。

那边儿紫鹃亦是重头将发髻梳好,黛玉往镜中瞧了两眼,便将发间簪着的两支玉簪取下,只择了一支云头如意珍珠簪,斜斜插在右侧,因道:“这般也就罢了。”

紫鹃瞧着她依旧如此清减,不免心下一叹,到底劝说了两句:“姑娘,论说起来,你也合该出孝除服了的。还是这么一番妆容,便老太太、太太不说,底下的那些个瞧见了,却也不好呢。”

黛玉不由沉默了片刻,才是道:“竟也是惯了。罢了,且寻出些鲜亮的料子来与我做几身衣衫,过些日子我自家换了穿戴便是,却不要外道。如今事儿也多,我若再生出什么活儿来,也是招人厌的。”

“是。”紫鹃听得这话,口中轻轻应了一声,却不免心中一叹,暗想:虽说姑娘原不是府中的,到底岀孝除服也是一样事,按说该是得些鲜亮的衣衫首饰一类。偏生府中忙碌,竟没个人提及,这几日又是新近搬入园中,姑娘若是依旧穿戴素净,却也不合式,罢了,左右不过忙两日,总要与姑娘周全才是。

她这番思量着,那边儿黛玉往周遭瞧了两眼,见着屋子已是收拾整齐,内里却只得紫鹃并两个小丫头,不免问道:“先前我倒没理会,现下一瞧,怎么只有你们在屋子里?紫鹃雪雁她们又去哪儿了?”

“原是没事儿闲着,竟寻出些事儿来。”紫鹃一面与黛玉倒了一盏茶,一面笑着道:“先时,春纤那丫头就说这儿一色都是竹子,便后头也就一株梨花,一色素净,却不是姑娘该住着的地方,早就托我买了些种子来。这不,瞧着这里收拾妥当,她就领着一堆人去后头。又有,那三件退步之所后面却有些空地,她早就吩咐开出两三片地,预备栽种些瓜菜来。”

黛玉听得这话,由不得一怔,半晌才是微微露出笑来。她原就娇弱袅娜,此时双眸微红,犹有点点泪光,却自一笑,竟比素日减去几分愁绪一般:“偏她是个闲不住的。后头虽不比先前,却也不好损了幽静,那些花种又是些什么?”

“虽是我经手,却不晓得呢。她只说要那等颜色鲜亮又好养活的野花儿,我便从隔壁婶子伯娘等地方求了点子,顺带也取了些黄瓜等显现蔬果的种子,一色与她带过来,凭她怎么混闹去。若真个不好,只管拔了去,也就是了。”紫鹃含笑回了两句,因又道:“好似也听过几句,只说是没什么名儿的,好一点子的我也不大记住,不过些子丁香萱草之类的。”

这般一说,黛玉的心思也是一动,便起身道:“横竖我也无事,便过去瞧瞧吧。若真个生出花儿来,便有不好,却也不必拔了,横竖都是些零碎小花,倒也没什么妨碍的。等着开了花,许还能猜谜作乐呢。”

想着这会子大约各屋子都忙,且也不过是后头那一处,原离着近,紫鹃便扶着黛玉过去,一面随口吩咐屋子里的丫鬟,道:“仔细在屋子里守着,有什么事儿,只管去一个到后头,我们便自回来的。”

那两个小丫头立时应了话。紫鹃扶着黛玉绕过曲廊,及至后面,便瞧见春纤领着几个丫鬟婆子正自从后面行来。

春纤等见着黛玉来了,忙就上前来道一声福,且又说笑,却比先前更觉亲近了些。

黛玉瞧着她们面有红晕,满心欢悦,虽是嬉笑吵扰,不免也生出几分欢喜来,且听了两句,方笑着道:“瞧瞧你们的鞋子,好好儿沾了许多泥。便种些什么东西,也不过一个意思罢了,还真靠那个不成?”

“姑娘,这潇湘馆虽幽静,只屋子也小,不好置厨房,离着厨下也远呢。却不如在老太太那边儿自在,也省心省力。”春纤已是将一袋子花种与丫鬟婆子们在后头随意撒播,一面又与黛玉细细言道:“便后头重头在园子里置一处小厨房,怕也是烦难。却不如我们自家这里备下点子东西,省的时时叨扰,徒惹人厌。”

黛玉闻说如此,略一沉吟后也是点了点头:“却是你想得周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是安静些的好。”如此说道两句,再瞧几眼那些婆子丫鬟笑闹撒着花种,她虽想着日后有些疲倦之意,但此时也觉得从心中生出几分微微的暖意来:时值春日,这些花种说不得三五日便发了芽,一二月便能开花,虽不过是些小花朵儿,到底也能与这里平添几分自然之意,勃勃生机。

由此,黛玉竟在那里站了小半日,也亲自于墙角洒了一小把种子,才是回转。春纤紫鹃几个叮嘱那些婆子丫鬟两句,便服侍她入内歇息。不想,这才坐下吃了两口茶,外头就有丫鬟回报,说是贾母送了东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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