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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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无将,内无相,大晋过的唯一希望,就是两个少年所表现出来的诚意。那个白胡子老冯头说得好,精诚所至,木石为开。契丹人也是人,契丹国主耶律德光也生了跟中原人同样的心肠。他们只不过是被大晋国的短视激怒了,才想给大晋以教训。只要两位皇子忍辱负重,肯定能取得契丹人的谅解,肯定能带着一份合约返回汴梁。

他是天底下最有名望,最渊博的读书人。他的话,应该有可能为真。

国书被契丹人收下了,玉玺被契丹人笑纳了,契丹人很欣赏两个少年一步一拜的虔诚,却没有停下进攻的脚步。当两个少年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旷野中时,已经半个月之后。他们和一大堆男人女人,一道被押着向北迤逦而行。他们没有任何力量反抗,只能被押送到北方成为契丹贵族的牧羊奴。然而,忽然有一天,押解他们的契丹骑兵,却在他们背后举起了狼牙棒和铁锏……

“呯!”宁子明看到一个跪地求饶的文官,被契丹人用狼牙棒把脑袋打了个稀烂。他看见一个站立着破口大骂的老人,被契丹人用马蹄踩成了肉泥。他看见一个仓惶逃命的女子,被契丹人用绳子捆住,拖在马背后于野地里狂奔。

一片片血肉随着战马的飞驰从女子的身体上掉下来,将地面上的石头染得通红。很快,那名女子的躯干就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捆在绳子上的两只衣袖,在马尾巴处飘飘荡荡,就像一双蝴蝶的翅膀。

下一个瞬间,他发现自己忽然从天空落向地面,落进了其中一个少年的躯体里。他拼命迈动双腿,拼命在旷野里奔逃,而身背后传来的马蹄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却清晰……

“宁将军,宁将军,你怎么啦?!”

“宁将军,宁将军,来人啊,宁将军又被血气给迷失了心神!”

两名贴身保护他的亲兵,终于发现了自家将军的神情不对。一左一右策马上前,用胳膊牢牢地架住了他的肩膀。

“啊——!啊,呃!”宁子明尖叫着,从梦魇中硬生生被拉回现实世界。额角、双鬓和脊背等处,大汗淋漓。疼痛消失了,有股疲惫的感觉却迅速取代疼痛,笼罩了他的全身。

也许他就是石延宝,否则,刚才在半空中所看到的画面,不可能如此详尽,如此清晰。也许师父扶摇子所说的话是正确的,他从前的记忆不是彻底消失了,而是过于痛苦,过于恐怖,让他本能地想要忘记,本能地想变成另外一个人去活着,只当那些痛苦的往事都没有发生!

可即便自己真的就是石延宝,又能怎么样?

自己欠了常思父女的救命之恩,也跟常思有约于先,在常家所面临的危机没彻底解除之前,不能自行离开。自己眼下名义上是虎翼军火字三个营头的都指挥使,事实上,连亲兵都是常家和韩家送的,没有任何可以视为依仗的嫡系部曲。自己今夜可以下令杀光战场上的所有契丹人,而河中节度使李守贞,永兴节度使赵匡赞,还有周围其他地方诸侯帐下,却还收留着数以千计的契丹人。燕山南北,剃光了顶门,留着小辫子的契丹人,还有数十万。他们日夜厉兵秣马,他们随时都可能再度横扫中原……

“宁将军,您刚才怎么了,吓死小人了!”亲兵常乐拍拍胸口,喘息着追问。

“我,我没事儿。累了,赶了整整一天的路,又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我有点撑不住了!”宁子明咧嘴笑了笑,疲惫地回应。

连现在都无法保证的人,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去考虑未来?他不仅仅是武胜军中的一名裨将,而且是常思手中的一粒重要棋子。而棋子的命运,向来不会由自己掌控。越是重要,越难以摆脱下棋者的手心。

“那,那将军不妨先喝点水,吃点儿干粮!”明知道宁子明是在敷衍自己,常乐却不敢戳破。只是顺着对方的口风提出建议,“此战胜负已定。您只要在这里看热闹就行了。犯不着自己再动手。反正敌人的计谋是您第一个识破的,夜袭任务也主要是咱们火字三个营头执行的。别人抢再多功劳,也大不过您去!”

“是啊,我先歇一会再说!”宁子明又笑了笑,顺口答道。

当天发现求救信使身上的破绽,他就用装病的办法,阻止了韩重赟立刻发兵。随即,又和韩重赟、杨光义等人,连夜商量出一条对策,将计就计,故意缓缓行军,拖延时间。今天蔡公亮被拖得心浮气躁,找借口先走一步。韩重赟立刻下令将留下来带路的其余几名信使抓了起来,严刑拷打。

在弄清楚了信使和山贼的真实身份之后,大伙原本打算立刻撤兵。又是他,突发奇想,制定出了一个疯狂而又大胆的方略,抄小路饶到沁阳城的东南方,假冒太行山好汉,杀贼军一个措手不及。

既然双方都是山贼,这场战斗便成了绿林道上的黑吃黑。就不存在什么无朝廷旨意带兵越境的罪名,也不会向朝廷暴露武胜军的真正实力。而对手的真正东主,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即便最后弄清楚了是谁干掉了豹骑军,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绝不敢承认第一波山贼是他派人假冒,更不敢去向刘知远告常思的黑状!

一切进行得都非常顺利,迄今为止,所有战果和对手的表现,都几乎在他的预料之中。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就是那段该死的记忆。在他需要的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在他不需要的时候,突然又变得如此清晰。

“将军神算,李守贞这次可是吃了大亏!”见宁子明始终神不守舍,来自韩家的亲兵韩豹子,又故意大声说道。“这一仗,连俘带杀,至少能干掉他两万人。剩下的即便能逃回去,没有一年半载整训,也上不了战场!”

“是啊,李守贞那厮,一直野心勃勃,一直嫌朝廷给他封的地盘太小,麾下兵马太少。这下好了,将军您一刀砍了他半条胳膊下来。万一将来天下有变,他能守住现在的地盘,就已经烧高香了!”来自常家的常乐,也故意大声说话,以期能振作自家保护对象的精神。

“瞧你俩说的,就好像这是一场灭国之战般!”宁子明知道二人是出于一番好心,笑了笑,轻轻摇头。

“不算灭国之战,也差不多!”见他肯出言回应,常乐大喜,立刻接过话头,笑着说道。“更有趣的是,今晚侥幸逃出去的家伙,未必清楚到底是谁偷袭了他们?一旦李守贞把这笔帐记在了呼延琮那厮身上,呵呵,将军您就等着看狗咬狗吧。这俩混账东西,可没一个省油的灯!”

“一时半会儿可能,但时间长了,李守贞未必找不到真相!”宁子明又摇摇头,尽量将心中的疲惫与困惑甩到脑后。

即便自己真的是石延宝,眼下摆在首要位置的,也是活着。只有好好活下去,才有未来。而一个只剩下后脑勺的莽夫,做不了任何事情。

我要活着!

望着越来越明亮的天空,宁子明默默地告诉自己。

“我要活着!”同样明亮的天空下,蔡公亮咬牙切齿地发誓。

只有活下去,才能将昨夜遇袭的详细情况,送回河中李帅案头。只有活下去,才能找武胜军,找那该死的小狐狸石延宝报仇。

他虽然没有看清楚偷袭者的面孔,也没亲眼目睹豹骑军灭亡的整个过程。但是,凭借战场上多年摸爬滚打以及平素坑害别人的经验,他现在就能清楚地推测出,下手者就是武胜军,就是武胜军中刚刚组建没多久的虎翼军。而主谋,只可能是最初那个假装胸口中箭,当着自己的面儿昏死过去的宁子明,也就是二皇子石延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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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头再看,整个过程就变得一清二楚。韩重赟从开始就没上当,所谓等宁子明伤势稳定就发兵,只是一个拖延时间,借机商量对策的借口。而他蔡某人,却被三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玩弄于掌上。直到听到寝帐外的马蹄声时,居然还在做将对方一股脑全歼的美梦!

虎翼军铁骑是从南门冲进大营里头来的,而自己劝告周健良派出的前哨,却去了由泽州山区通往沁阳的东北要道上。该死的韩重赟,分明对沁阳一带的地形无比熟悉,分明知道每一条通往沁阳的大小通道,却装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清楚,委托蔡某人替他带路。他麾下的虎翼军分明以骑兵居多,分明每天赶路百里毫无问题,却故意装作体力不支,每天拖拖拉拉只走四十里,撩拨得蔡某人彻底失去了耐性,欺骗得蔡某人彻底失去了戒心!

他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坏?怎么能如此坑害蔡某?蔡某今生如果不雪此仇,有何面目去见被坑死的那些弟兄?

一边发着狠,他一边用仇恨给自己鼓劲。两条腿却一刻不停,以最快速度向西行走。身上的衣服,是半个时辰前,从一个读书人身上扒下来的。怀中的金银,则来自另外一个看似富户的宅院。蔡公亮真的不敢相信,沁阳城附近都打成一锅粥了,居然还有人以为,躲在家中就能避免灾难上门。蔡公亮更不敢相信,那名富户居然会命令僮仆们乖乖地放下刀,任他搜走家中所有的金银和兵器。

临别之前,蔡公亮将自己遇到的所有人统统杀掉了。此乃乱世,敢杀人者才能生存。而不敢提刀者,只是两条腿的羔羊。有了衣服和金银,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留守怀州的地方兵马,前一段时间损失甚大,此刻都躲进城里不敢露头。沿途那些堡寨里的庄丁,也被他自己和周健良两人给杀了个七七八八。沿着脚下的小路继续走下去,不可能有任何官府和地方兵马,出来拦阻自己。而只要在太阳完全升起来之前,能再往西南多走二十几里。就能抵达黄河岸边,然后抢一条渔船扬帆而去,彻底逃离生天。

想到回去之后,如何鼓动李守贞兴兵报仇。蔡公亮的双腿愈发有力,踩着杂草丛生的小路,一溜小跑,“噌噌噌,噌噌噌,噌噌噌……”

早年间当斥候的底子还在,最近一段时间虽然纵情声色,却也没耽搁练武。转眼间,他就又跑出了四五里,回头看看没有任何追兵,忍不住心中一阵轻松,抬起袖子,轻轻擦抹脸上的油汗。

就在此时,忽然有数道刀光,从身侧的灌木中闪起。蔡公亮本能地跳起来躲避,却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身轻如燕,一下子就跳到了半空中。而周围一草一木,瞬间都变得无比低矮。

“弟兄们,这是一头肥羊!快,扒衣服,把他身上的细软全掏出来!趁着兵荒马乱再干几票,然后咱爷们去南方找个富庶之地,吃香喝辣!”有一个意义洋洋的声音,紧跟着在地面上响起。

“大当家威武!”

“大当家威武!”

……

蔡公亮蓦然垂下目光,看见一具无头的尸骸缓缓倒地。七八个衣衫破烂的小蟊贼,扯着嗓子大呼小叫,兴奋莫名。

第七章 仕途(一)

“天福十二年十月末,有大股流寇骚扰怀州,围攻沁阳!臣怀州刺史刘福禄、衙内军都指挥使孟有方等,领阖城军民据城苦战七日,重挫其锐气,令其图谋始终无法得逞。后因贼兵势大,不得已,乃效古人之旧智,以重金诱得太行山响马呼延琮出兵,驱虎吞狼。双方里应外合,阵斩贼寇七千余,得帐篷千座,革车四十,军粮三千余石。余贼胆丧,被呼延琮协裹而去……”

“呯!”把来自怀州的告捷文书丢在帅案上,大汉皇帝刘知远手握剑柄,面沉似水。

他是马上天子,早年间曾经多次身披重甲上阵厮杀,九耳八环大刀下至少躺着上百具尸骸。最近几年虽然很少亲自带队冲锋了,每次重要战事却都坐镇一线,从没有躲在高墙静等消息的习惯。因此,震怒之时,身上自然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杀气,令周围文臣武将,个个低头看地,谁也不敢轻易吭声。

其中最为胆战心惊的,无疑为河阳节度使孟景玉。为了讨好刘知远这位大汉天子,此番出征,他几乎把领地内所有能战之兵都给带了出来,留给自家儿子和亲家公刺史刘福禄的,只有数百老弱病残和若干乡勇。二人能在流寇的进攻下,守住沁阳城不失,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怎么可能还反败为胜,斩获无数?

至于重金引诱太行山贼呼延琮出马,驱虎吞狼,则更是信口胡柴。呼延琮最近一段时间被刘知远的弟弟,北京留守、河东节度使刘琮与武胜军节度使常思两个南北夹击,杀得节节败退。连老巢都快保不住了,哪还有能力去近千里外的沁阳去跟别的流寇争风吃醋?

很显然,帅案上那份来自怀州的报捷折子,是刘福禄和孟有方两个瞎编出来的。这两个家伙为了邀功,居然连大汉皇帝都敢骗。而天子刘知远偏偏有精通武事,一眼就能将折子里的所有猫腻看个洞穿。

“说啊,怎么都哑巴了?”见麾下的文武们都修炼起了闭口禅,刘知远脸上的怒意更浓。先有杜重威不服王化,后有常思阳奉阴违,如今更好,居然连两个名声不显,手中兵马亦不满千的小字辈,也敢公然编造谎言欺君邀功了。莫非,莫非自己这个大汉天子只是几天没杀人,在群臣眼睛里,就已经变成软弱可欺的老糊涂虫了么?

依旧没人愿意主动触这个霉头,于沁阳守军一道干掉了流寇的,肯定不是呼延琮。而被歼灭的流寇,也未必是流寇。

怀州不比泽州和潞州,因为渡过黄河就抵达了汴梁,所以无论哪个朝代,都不会准许京畿腹地,有这么大一股土匪存在。太行山中的绿林好汉即便在全盛之时,也只敢纵横于清浊漳水两岸,绝对没胆子主动去攻打靠近汴梁周边的城池,引火上身。如此算来,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对怀州动手,并且能直接杀到沁阳城外的,只可能是某家节度使的私兵。而河阳军周围的节度使就那么几家,伸出一个巴掌能数得清清楚楚。

“孟景玉!”左等右等等不来群臣的答复,刘知远眼睛里冒出一股凶光,干脆直接开始点名。

“末将,末将教子无方,死罪,死罪!”河阳节度使孟景玉立刻噗通跪倒,以头抢地,嚎啕大哭。“末将,末将是个粗鄙武夫,一心想着杀敌报国,从来没功夫教导孩子。没想到,这小畜生趁着微臣外出征战之时,居然敢,居然敢做出此等欺君之举来!末将,末将愿意明早亲自提盾攀城,以死雪耻。只请,只请陛下给末将最后一次机会,让末将死在两军阵前,以报陛下知遇提拔之大恩!”

躲,是躲不过去了,如今之际,他只能期待刘知远能看在自己此番带领倾巢之兵前来助战的份上,给自己留一条活路。否则,明年这个时候,恐怕就是他孟家满门的忌日!

“你,你居然还有脸跟朕说知遇之恩?你,你居然还想留几分身后哀荣?”刘知远被哭得心头一软,紧握在剑柄上的手松了松,破口大骂。“你做梦!朕麾下有的是忠心耿耿的猛士,朕麾下不需要你这种阴险狡猾的忘恩负义之徒!”

“陛下,末将,末将不知情,不知情啊!”孟景玉被骂得不敢抬头,只是趴在地上继续放声大哭。“末将,末将自己读书少,字也识不得几个。能坐上节度使高位,已经是祖坟上冒了青烟。陛下,末将如果想加官进爵,直接就跟您说了。您纵使觉得末将不堪大用,至少,至少也会多赐予末将一些恩泽。末将,末将又何必,又何必弄这种手段,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啊?!”

追随于刘知远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他虽然不像史弘肇、郭威等人立下过赫赫之功,也未曾像常思那样为了汉王府的将来忍辱负重,但是也从未曾耍滑偷懒,该出十分力气绝不敢出九分。因此也算得上是一个相当可靠的鹰犬爪牙,与刘知远彼此之间,君臣之情颇深。

刘知远的见识、能力、心胸气度样样不缺,唯独缺乏的,是君王的绝情。见孟景玉哭得如此孬种模样,更不忍下令将其立刻推出处,斩首示众。稍稍犹豫了一下,绕过帅案,抬起大脚狠狠朝着此人肩膀上猛踹,“你不知情,不知情你就没罪了么?那刘葫芦是不是你的儿女亲家,朕封他做刺史,是不是冲着你的功劳?他和你儿子两人联手蒙骗于朕,你一句不知情,就想把所有干系摘清,就想继续做你节度大人?做梦去吧你!朕此番如果放过你,如何面对天下人?!”

“摘不清,所以末将甘愿阵前去战死!”孟景玉被踹得向后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倒,抽抽搭搭补充。“只盼末将死后,能马革裹尸,而不是将头颅挂在旗杆上,丢人显眼。”

“你这孬种,上了城,也会坠了我军威风,朕才不敢用你!”刘知远又冲着他身前啐了一口,撇着嘴道。随即,将头迅速朝苏逢吉一转,沉声询问:“苏卿,给朕按律治他的罪,朕要让天下人看看,即便是肱骨之臣,犯了重罪,朕也绝不会护短徇私!”

“是!”中书侍郎,检校刑部尚书苏逢吉心领神会,上前半步,陪着笑脸回应,“启奏陛下,若是对孟将军施以军法,微臣绝不敢置喙。而若交于刑部处置此事,则需先问清楚案情的来龙去脉,收集齐了证词和证据,才好依律治罪!而仓促之间,仅凭着一份告捷折子,微臣,微臣只能先判孟将军一个教子无方,然后让他继续在阵前戴罪立功!”

“嗯?!”刘知远眉头轻皱,故作不满之状。内心深处,却早已经认可了苏逢吉的判断,并且对他如此会揣摩自己的意思赞赏有加。

“启奏陛下,刘刺史和孟都指挥使虽然有邀功欺君之嫌,然而,上月底二人能力保沁阳不陷落于贼人之手,也是事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章也看出来刘知远舍不得让孟景玉去死,笑着出列,替当事所有人铺台阶。“依照微臣浅见,陛下不妨一边让孟节度继续军前效力,一边派出人手返回沁阳,彻查整个战事经过。然后是赏是罚,再做定夺!”

“是啊,陛下!沁阳毕竟于汴梁只有一水之隔,万一沁阳有失,我军士气必然会受到影响。所以孟衙内虽然年少贪功,却也未曾辜负陛下先前的信任!”

“嗯,算得上将门虎子。就是心性差了些,需要好好淬炼!”

“反正沁阳就在汴梁边上,只要还在我军手里,就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陛下不妨等收拾完了杜重威之后,再去重新追究此事!”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陛下……”

众文武七嘴八舌,顺着王章的意思,努力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刘知远虽然肚子里有余怒未消,但听了众人的话之后,也的确觉得比起确保沁阳城不稀里糊涂丢掉的结果来,刺史刘葫芦和衙内孟有方两个谎报战功,算不上太大过失。况且这年头,哪个武将打了胜仗之后,不会往自家脸上涂脂抹粉呢,只要胜利是实实在在的,其他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刺史刘葫芦和衙内孟有方二人的过错,可以暂且不予追究。两支流寇的来历,却必须弄清楚。否则,一旦哪天有人趁自己不备,挥师直扑汴梁。自己这个大汉天子,可就又要步当年唐庄宗李存勖的后尘了!

“那朕就依诸位之见,暂且把孟景玉的脑袋,寄放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想到这儿,刘知远皱了下眉头,低声做出最后决断。

“谢陛下,谢陛下隆恩。末将,末将待班师之后,一定亲自审问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畜生,给您,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孟景玉立刻又拜伏于地,不停地叩头。

“记住,朕是念在你昔日功劳上,才放过你一次。你太奶奶的甭想着,还有第二次!”刘知远瞪了孟景玉一眼,恶狠狠地补充。

“末将知道,末将绝不会有第二次。否则,末将就自己割了自己的脑袋!”孟景玉又用力磕了三个头,当众赌咒发誓。

在这个糙人身上,刘知远不想再浪费太多时间。用力挥了下手,沉声道:“滚下去挑选精锐吧,明日攻城,你部来打第头阵。朕不用你亲自持刀登城,但你这次,也得给朕看看你的真本事!”

“得令!”孟景玉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刘知远再度将目光投向王章,“沁阳乃腹心之地,居然也有流寇敢来袭扰,这让朕这个大汉天子颜面何在?你身为宰相,你告诉朕,朕需要如何做,才能将这两伙流寇的真实身份挖出来?斩草除根!”

第七章 仕途(二)

“这,微臣,微臣遵命!”大汉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章犹豫了一下,强忍住心中的懊悔缓缓躬身。

早知道麻烦最后会落到自己头上,他绝不会去对孟景玉施什么援手。反正看皇帝刚才的样子,也不像真想杀了姓孟的,自己何必烂好心去出那个头?这回好了,孟景玉算是从漩涡里逃出来了,王某人自己却一头扎了进去。

刘知远的感觉非常敏锐,很快就发现了王章的神态不对,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怎么,你是觉得贼人来得蹊跷,还是觉得此事过于简单,不值得你这个当朝宰相浪费心思?”

“微臣不敢!”王章天生就是一幅柔顺性子,当了一国宰相,也没能改变多少。听刘知远声音里头又带上了几分怒气,立刻大声回应,“微臣,微臣只是觉得,此刻朝廷当以前线战事为重。不应耗费太多精力在后方上。只要陛下解决了杜重威,领大军班师。贼人即便有什么图谋,也不敢轻举妄动。而如果大军在这里耽搁太久,后方的麻烦事儿恐怕就不止这一桩了。毕竟,毕竟不只是孟节度一人领倾镇之兵而来,眼下归德、曹州、宋洲等地,也同样兵力空虚。”

“嗯——”刘知远眉头紧锁,眼睛里头精光四射。握在剑柄上的手,也因为过于用力而青筋凸现,看上去就像一根根被风吹雨打多年的枯树枝。

王章是个不爱得罪人的和事佬,这点他心里非常清楚。同时,他心里也非常清楚,王章此刻说的,的确是老成谋国之言。沁阳靠近大汉国的京畿,乃是不折不扣的腹心之地。此刻那里出现了险情,最大的影响,就是打击前线的军队士气,令此番平叛之战无功而返。所以,从长远角度,此刻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尽快攻破邺都,结束战斗班师。而不是就追究到底两支“流寇”来自何方?

换个更令人郁闷的角度来说,即便查到了流寇的真实身份,眼下朝廷也无力去深究。除了史弘肇还带着一部分生力军留守汴梁之外,大汉国所有能动用的力量,现在几乎都被拉到了前线上。没查到“流寇”的真实身份还好,朝廷和流寇的幕后主使者还能暂且相安无事。万一查明了对方身份,打草惊蛇,吓得对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抢先一步竖起了反旗,朝廷的兵马就要进退两难了。

“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当年官渡之战后,魏武也曾经烧掉了一大筐书信!”早就猜到自己的建议提出之后,刘知远会非常不高兴。王章犹豫了片刻,继续硬着头皮劝谏。“也许两支流寇只是借了怀州的地面儿,解决一些私人恩怨罢了。只要他们没敢明目张胆地乱来,就意味着他们短时间内没有正面对抗陛下的勇气。而只要杜重威这个最大的麻烦被解决掉,其他人自然就会主动收起爪牙,偃旗息鼓!”

“私人恩怨?你可真会说话!”刘知远又是愤怒,又是无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为了解决私人恩怨,他们就敢把兵马派到沁阳城下头。这次是怀州,下次,他们有了恩怨,是不是就得去汴梁?朕,朕这个大汉天子,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什么东西?又聋又瞎的糟老头子,还是胆小怕事的软骨头?”

“您当年不也这样对付石敬瑭父子的么?”王章心里偷偷嘀咕了一句,然后继续笑着开解,“陛下息怒,微臣只是提出一种假设而已。无论如何,上万兵马的恶战,不可能一个当事者都找不到。在班师之后,陛下若是想查,肯定查清楚。”

“微臣也觉得,陛下没必要在此事上过多耗费精力。此刻贼兵已散,沁阳无忧,汴梁更是一点波及都未曾受到。早查几天,晚查几天,没什么区别。”苏逢吉难得给王章帮了一下忙,走上前,笑着附和。

“嗯?!”见自己麾下的两个重要文臣都希望先将追究流寇身份的事情放一放,刘知远虽然不开心,态度也开始动摇,“真是气煞老夫也!郭枢密,你意如何?”

“启奏陛下,待班师之后,末将愿意亲自去查问此事。无论肇事者是谁在幕后主使,只要陛下有令,末将都会其擒来献于陛下马前!”郭威肃立拱手,毫不犹豫地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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