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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何烁脱口追问,事关已逝爱子,他无法假装不在意。

容佑棠抬头,眼神清亮,正色道:“我也是后来才得知:何仲雄交由河间巡抚接管后,被游冠英亲自押送入京,进刑部地牢前已遭严刑毒打,神志不清奄奄一息。定罪前一夜,游冠英屏退狱卒,与何仲雄密谈两刻钟,次日何仲雄认罪画押,送回牢房后,他有翻供的意思,但当夜游冠英又去与其密谈,翌日,何仲雄被斩首,自始至终没有咬出游党。”

“我儿是被庆王屈打成招的,你是赵泽雍的走狗,你们不得好死!”何烁惊疑不定地嚷。

齐志阳诧异地瞪大眼睛,断然呵斥:“简直荒谬!殿下贵为亲王,出了名的刚正不阿,绝无可能动私刑毒打你儿子!再说了,何仲雄犯案罪证确凿,过堂审审即可定罪。当初交接时,数百人亲眼目睹,你儿子完好无损,并未受刑,分明是游冠英下的毒手。”

“何烁,你自诩了解游冠英,但恕我直言,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容佑棠冷静提醒:“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何仲雄没咬出游党?仅仅是因为担忧牵连家人吗?”

“我——”何烁语塞,眼神发直,瘫软靠墙呆坐。人之常情,他潜意识相信儿子愿意为了保全父亲而认罪伏法。

然而,当性命攸关时,人的本能是保全自己,哪怕只为了多活几天。

齐志阳告知:“何烁,即使你不肯交出证物证人也无妨,因为陛下命令我们彻查的是关州新政征税一案,而非游党作乱一案。”

容佑棠点头赞同,肃穆道:“但是,假如你不肯交出证据,游冠英顶多降级罚俸,他收了你的巨额贿赂,足以安享荣华富贵。”

“我、我……”何烁心乱如麻,呼哧呼哧喘气,眼珠血红,突然从墙角跃起,疾扑容佑棠。

第119章 援军

“一派胡言!”何烁难以接受地吼,用尽全身力气,从墙角里跃起蹿出,朝容佑棠飞扑,手铐脚镣碰撞巨响。

“大胆!”禁卫长一声断喝,轻而易举阻拦罪犯。姚胜和狱长慌忙上前协助,合力将暴起偷袭钦差的何烁牢牢按住,骂道:“老实点儿!”

“三番两次袭击钦差,简直找死。”

容佑棠稳站如松纹丝不动,端着烛台,烛火被何烁挣扎叫嚷间刮起的风摧得摇摇摆摆,奇形怪状的黑暗投影张牙舞爪。

“胡说,你胡说!我儿是被庆王屈打成招的,你们是赵泽雍的走狗,统统不得好死,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们!”何烁哆嗦着驳斥。他终于坐不住了,侧躺蜷缩,衣衫脏污凌乱,须发灰白,老态龙钟。

容佑棠正色道:“你父子二人作恶多端,注定难逃一死。彼此立场不同,我们做事为国为公、为陛下为百姓,绝不为恶贯满盈者,何惧怨憎?”

“你这人真奇怪!”

齐志阳抱着手臂,深吸口气,定定打量瑟瑟发抖的人,纳闷问:“你对我们恨之入骨,难道就不恨游党?甭疑神疑鬼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庆王殿下从未动私刑拷打你儿子!开甚么玩笑?殿下彼时忙调兵遣将剿匪、忙临时治理顺县,哪儿有空亲自审理何仲雄的案子?当日班师回京途中,游冠英接管人犯,众多将士亲眼目睹,你儿子能走会跳,根本没受刑!”

“当局者迷。何烁,你还没想通吗?”

容佑棠一语道破个中误解,平心静气告知:“你跟游冠英密切往来已久,必定比我们了解其人,你仔细想想:何仲雄出事后,急于杀人灭口的会是谁?另外,九峰山匪首也没咬出游党,据查,那是因为游冠英早给自己留了后路:他手中有匪首私生子的信物,真假未明。 ”

“不,不。”何烁频频摇头,缩成一团躲在墙角,状似十分寒冷,压得干草窸窣作响,执拗地否认:“胡说八道,荒唐至极!我知道,你们编造谎言,一心想拿到物证人证,扳倒游冠英升官发财,我偏不叫你们如愿以偿!宁愿带到九泉之下,也不给你们做垫脚石。哼,两条走狗,想升官想疯了吧?赵显昌的狗,哈哈哈……”

“你——”齐志阳忍无可忍地垂下手臂,怒不可遏。

“齐兄且息怒!”容佑棠忙拦住同伴,皱眉道:“他刚愎自大,自以为拿捏住了游党,岂料反被耍得团团转,可见恶人更有恶人磨。”

“哼,自作孽不可活,你纵使死一万次也不冤!”齐志阳怒斥。

此时已将近黎明,本该是睡得最香甜酣沉的时候。

“何烁,我们该说的都说了,你考虑两天吧。”容佑棠疲惫地打了个呵欠,招呼道:“齐兄,咱回去眯一会儿,辰时正开堂判案。”

“走!”齐志阳不再理睬何烁,昂首阔步走出牢房。几次被罪犯辱骂“走狗、爪牙”,他强忍着没发作,已是涵养上佳。

容佑棠殿后,嘱咐提早换班赶来看守要犯的禁卫们:

“仔细看管,绝食就给灌些清水、米汤,给他一条棉被,千万留着他的性命。”

“是!”

不消片刻

容佑棠终于离开了逼仄憋闷的牢房,站在空旷地面,深吸了几口清爽沁凉的空气。

“容弟,走了。”齐志阳并未走远,他已调整情绪,恢复往常的平和沉稳。

“好。”容佑棠快步跟上,抬袖闻了闻,苦笑自嘲:“啧,我两三日没沐浴换衣了,怪道臭得这样!”

齐志阳闻言,也抬袖闻了闻自己,坦言:“我从离开宁尉渡口就没洗过澡,怪不得后背发痒。”

“哈哈哈~”容佑棠苦中作乐,笑着催促:“快走快走,回去打水擦一擦,还能睡半个时辰。”

辰时正,钦差一行精神抖擞,容齐二人高坐上首,案面摊开大批卷宗。

惊堂木“啪”一声,齐志阳威风凛凛下令:

“开堂!来人,带原告被告上堂。”

“是!”捕头姚胜公服笔挺,脚下生风,忙碌安排捕快跑去监牢带出一串被告——其中,他亲自押着昔日的死对头甘小纲,虽然板着脸,心里却得意开了花:哼,甘小纲,你也有今天?再狂啊?再蹦跶啊?哈哈哈,你的靠山甘宏信要倒大霉喽……

“跪下!嫌犯统统跪下受审。”姚胜神气地吆喝,暗中狠踹甘小纲的膝弯、将其踹得跪地,甘小纲自知大祸临头,战战兢兢,一改往常的嚣张,垂头丧气。

转眼间,堂下跪满一地的被告,原告本来也得跪,却因没位置了,只能退避侧边,听候审问。

此案公开审理,州府大门敞开,吸引众多百姓旁观,里三层外三层挤在堂外,人头攒动,议论纷纷,热切兴奋,指指点点被告被告、大方观察传说中的钦差。

趁捕快提犯人的空当,钦差们认真翻看卷宗,仔细琢磨,不时碰头商议两句,二人微服出行,并无官服官帽,但也获得了老百姓由衷的敬畏——

一把尚方剑,高悬于两名钦差身后的屏风,灿烂朝阳透过大开的门窗,将雕刻得惟妙惟肖的五爪金龙镀得光彩熠熠,引人注目;明黄剑穗飘扬,缀着鸽蛋大的莹润东珠;六名高大健壮的内廷禁卫身姿挺拔,雁翅排开护卫钦差,手握刀柄……无一不令老百姓啧啧称奇!自叹大开眼界。

“今日重点是理清案情经过,点出被告所犯罪行,先解决陛下指定的新政征税暴动一案。”容佑棠轻声道。

“正是。咱得安抚安抚义愤填膺的老百姓,至少让他们明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齐志阳念念有词,面对满桌写满蝇头小楷的卷宗,不由自主地皱眉,很有些焦头烂额,若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提刀去捉拿罪犯。

“不过,我们只能做主当场发落部分罪犯,其余有品级的,急需奏明实情火速上报,请陛下定夺,看是就地处置还是押回京城移交刑部。”容佑棠提笔蘸墨,一丝不苟补了两行批注。

齐志阳赞同颔首,苦恼道:“容弟,奏折你写吧,我拿惯了刀,握不住笔,估计写几大本也讲述不清。”

“一起吧。”容佑棠笑了笑,扭头提议:“奏折分成两部分,我写案情,齐兄奏明紧急调用关中军协助的缘由。”

并肩共苦不算什么,携手同甘才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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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其实很少,不过钦点、上奏、复命而已,容佑棠不愿意留下“争抢功劳”的恶名。

齐志阳心知肚明,暗中赞赏谦和的年轻人,欣然颔首:“也行,我写那份字少的,向陛下解释调兵的原因,关于‘匪寇蓄意谋害钦差、阻挠查案’,两三页纸总能说清楚了。”

“待会儿退堂后就写奏折,八百里加急、水路加急送京。”容佑棠刚说完,又忍不住掩袖打了个哈欠,困得两眼红肿,狠灌一大口浓茶。

“行!”齐志阳吸吸鼻子,“刺喇”一声翻页,眼袋青黑。

片刻后,捕头姚胜按要求提来了犯人、勒令其老实跪好,点头哈腰,刚想颠颠儿地跑去回禀钦差,但脚步忽然一停顿,转而跑到旁审席上,躬身对仍穿戴知府官服的季平说:“大人,案犯已悉数提来。”

“……”季平充耳未闻,心神不宁地呆坐,脸色惨白,两眼无神。甘宏信承受不住连番打击,担惊受怕得病倒了,躺在家里被严密监视。

旁听席还坐着一人:关州同知孙骐。他表面镇定冷静,实则内心惶恐忐忑,生怕自己破釜沉舟告密后、钦差却扳不倒游党!到时钦差拍拍屁股回京城,他一家子怎么办?

“大人?”姚胜毕恭毕敬,靠近重复道:“大人,案犯已提来了。”

毕竟是一州父母官,皇帝尚未正式处置,姚胜不会自绝后路,抢先得罪人。

“哦?哦。”神游天外的季平被惊醒,仓促间一抬手,不慎打翻茶钟,茶汤四溢,浸湿他的袖子。季平瞬间张嘴想骂,却强行忍住,憋屈不堪,挤出一抹微笑,起身,忍辱负重走到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前,恭敬说:“二位钦差大人,案犯已悉数提来,可以开审了。”

“嗯。”齐志阳头也不抬,全神贯注整理待会儿要用的卷宗。

“好的。”容佑棠搁笔,刻板道:“季大人特意拨冗协助,有劳了。”

季平忙摇头,赔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下官?小容大人诧异抬眼,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

“啪”一声,齐志阳以武将的力道猛拍惊堂木,嗓门洪亮,高声道:“诸位同僚、诸位关州的父老乡亲们,惊闻上月此地征收商税时发生官商械斗一案,陛下十分重视,特命我等火速前来彻查。”

容佑棠放下卷宗,沉痛宣布坊间早已传开的事实:“据查,斗殴共致死六十九人,其中无辜途经被卷入混战者三人,轻重伤数十人。”

“事发时不少百姓在场,之所以公开审理,正是希望知情者踊跃提供有用线索。”齐志阳严肃指出。

容佑棠朗声道:“原告乃青牛村诸商贩,由事发起因的被害者亲妹刘兰、青牛村里正刘贵作主要陈述,其余人补充;被告乃当日横征暴敛强抢民财的若干捕快,以甘小纲为首,并有他们充当打手的部分亲戚。”

围观百姓侧耳倾听。其实,许多人对真相了如指掌,因为亲眼目睹了全程,只是碍于官府淫威不敢大肆宣扬罢了,纷纷暗忖:我们倒要瞧瞧,两个钦差是否公正严明!

惊堂木“啪”一声,齐志阳威严命令:

“原告刘兰、刘贵,你们谁先陈述案发经过?务必据实以告,若查出虚假诬陷,休怪本官严惩不贷!”

“大人,民女先说!”刘兰哽咽嘶喊,嗓音沙哑粗嘎,膝行出列,她在混战中死去三个兄长,病弱的母亲当夜被打击得撒手人寰,一日之内失去四位至亲,哭得眼睛险些瞎了,冤得几乎吐血。

“大人,民女要是有一个字的假话,今生不得好死!”刘兰跪得笔直,眉清目秀,眼神刚烈果决,一身白色孝衣,激动至极。

容佑棠略抬手,嘱咐道:“原告,你冷静些,仔细把案情陈述一遍,旁证稍后可以补充。但,任何人不得扰乱公堂。”

“是。”刘兰胡乱点头,艰难清了清哭哑的嗓子,悲愤开口:“上月二十二早晨,我跟着哥哥们进城卖菜,大哥身上带着给娘抓药用的半吊钱,是家里一年多的积蓄,救命用的。但那些杀千刀的收税的流氓根本不听解释、不讲道理,不仅、不仅……调戏拉扯我,还打翻我家菜篮,抢走全部钱,他们每次都说:皇帝规定收一成,但老子想收几成就几成!他们对我动手动脚,嘴里不干不净,哥哥们护着我——”刘兰说到此时,泪流满面,哽咽难言,捂脸半晌后,才继续陈述:“村里的叔伯婶娘、在场的顾客、附近的行人等,都可以证明,是他们先动手!大哥被短棍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仍不放过我,而且越发得意了,说衙门里有大靠山,告状也不怕。后来,二哥三哥也挨打了,再后来,他们拔刀想杀人,大伙才打起来的。”刘兰说完,伏地痛哭,上气不接下气,旁人无不唏嘘同情。

而后,青牛村里正出列,指认了几个捕快和混子,并补充了几点。

半个时辰后,暴动原因审清,人证物证俱全,群情激愤,议论声四起,轰然骚动。

容佑棠拿起惊堂木,“啪”的重重一拍,喝道:“肃静!”

姚胜急忙率领官差将越挤越靠前的百姓联手挡出堂外,奔走维持秩序。

“经查明,自商税新政实施以来,以甘小纲为首的十三人强抢财物、时常无故殴打辱骂商贩、调戏民女等,恶行累累,造成械斗血案,依律不可饶恕。”容佑棠一字一句宣布,为平息民愤,他喝道:“案情经过将据实上报朝廷,静候陛下旨意。来人,将甘小纲等人拉下去,各打四十大板!而后收监待罪。”

“是!”

众官差应声而动,将十三人拉到堂外空地,一字排开,高举刑杖,实打实地动刑,众目睽睽之下,不敢不卖力。

“唉哟——”

“大人饶命!”

“饶命呐大人!”

……

十三人故意没给堵嘴,霎时间,他们嚎啕痛哭,哭爹喊娘,涕泪交加,令原告和围观百姓狠出了口恶气。

十三个被告受刑后收监,审案暂时告一段落,鉴于证据掌握和权利范围的原因,钦差就算揪出了游党,按级别,多半会移交刑部处理。

“大人,钦差大人!”刘兰悲恸万分,膝行往前数步,仰脸哀切提醒:“难道凶手只有他们吗?那些不过是贪官手底下的走狗罢了,求大人为民女村里惨死的几十人做主。”语毕,重重磕头。

其余死者家属见状,一窝蜂从侧面涌进正堂,下跪哀求:“求钦差大人彻查,将所有凶手绳之以法。”

“甘小纲的靠山是知州甘宏信,他们堂兄弟狼狈为奸,横行霸道多年了。”

“没错,就是甘宏信!”

“求大人至少严惩甘宏信。”

……

“肃静!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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