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节(1 / 1)
他想抬起手摸她的发顶,努力了半天,唯有手指动了两下。
这一天还是来了,他早就做好准备,没什么好伤心的,只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女们。
裴英娘直接用袖子抹去眼泪,动作粗鲁,吸吸鼻子,堆起笑容,“阿父,我不生气,你接着骗我好了。”
李治微笑,“阿父再也不骗你了……你能回来,其实我很高兴,我刚才梦见你们小时候,你进宫的时候才几岁大,又小又瘦,我很糊涂,小十七什么时候那么瘦了?她现在是什么样子?长胖了没有?刚刚在梦里找不到你,一睁开眼睛,你就回来了……”
“别哭,小娘子多笑笑,以后才会越来越漂亮。”
裴英娘眨眨眼睛,把眼泪搅碎在眼睫之间,“我不哭。”她握住李治的手,一字字道,“阿父,你放心,我长大了,会保护好自己。”
哭泣只会让李治走得不安心,她不能哭。
李治回握她的手,指节微微发颤,“十七乖,要好好的。”
千言万语,万种嘱咐,终究只化作一个简单的愿望:好好的。
裴英娘忍住眼泪,哽咽着应答,“嗯。”
一旁的李令月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李治环顾一周,目光慈爱温和,脸上浮起几丝红润,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显儿和旦儿呢?叫他们进来。”
李显和李旦并肩走进内室。
李治看着李显,面容威严,“显儿,你的弟弟妹妹都在这里,为父就要走了,你当着我的面立誓,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能伤害他们!”
李显哭得双眼通红,“阿父,我答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不会欺负阿弟和妹妹们,只要我在一天,他们永远是高贵的亲王和公主。”
李治面色和缓,“假如朝臣们逼着你打压旦儿呢?假如你的妃嫔儿女全部站在朝臣们那一边,逼你在他们和旦儿中间选一个呢?假如他们说,如果不杀了旦儿,你的皇位岌岌可危呢?”
他问出一连串的问题,气势迫人,李显茫然无措,抽噎了几下,才答道:“我不会伤害阿弟的,我不会……”
李治叹息一声。
他曾想过要废了武媚,但那时李弘还年幼,朝臣们之所以拥护李弘登上太子之位,一是因为武媚是皇后,李弘从庶出变成嫡出,身份贵重,二是因为他杀了其他儿子,帮李弘扫清障碍。
如果废了武媚,李弘处境尴尬,非嫡非长,名不正言不顺,还怎么压制朝臣?
现在武媚成了皇太后,李显是皇帝,母子俩血浓于水,武媚得到权力,李显占据名分,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李显需要有人辅佐,正如他当年能迅速稳定局势,离不开舅父长孙无忌的帮助扶持。
但愿李显能够像他一样积攒实力,早日成熟,摆脱母亲的桎梏。
如果他不行,还有旦儿。
李治挥挥手,“你们都出去,旦儿留下来。”
李显愣了一下,没有动,直到李令月拍拍他,他才恍然回神,跟着她一起离开。
裴英娘起身离开,李旦攥住她的手,捏得很紧,轻声说:“别走远,就在外面待着。”
她点点头,目光一直放在李治身上,慢慢退出去。
第193章
天亮了。
云销雨霁, 风雪散去, 天空瓦蓝, 高大巍峨的宫墙沐浴在清冷萧瑟的晨光中,刮了一夜的风, 庭院铺满落叶, 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武太后走过长廊,皱了皱眉, 吩咐宫婢们打扫院落。
武承嗣为姑母的淡漠而感到心惊, 到这个时候,姑母竟然还能镇定从容地指挥宫婢洒扫院子。
昨夜见过几个孩子后, 李治陷入昏迷。
武太后在屏风外守了两个时辰,上官璎珞回禀说朝臣们接到消息,陆陆续续入宫, 李显哭天抹泪,无法接见群臣。
武太后没有迟疑,立刻起身去前殿安抚众位大臣。
她不能慌,越是形势危急的时候, 她越要沉着冷静。
李旦等在屏风外面,眉宇间多了几分阴郁沉重,“母亲,阿父醒了, 他想见您。”
武太后走进内室。
刚从感业寺回到蓬莱宫时,她劫后余生,欣喜若狂, 李治给她的宠爱和尊重让她忘乎所以。
驱逐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功臣,扳倒王皇后和萧淑妃,肃清朝堂,巩固皇权,她和李治配合默契。
朝野内外骂她狐媚惑主,她一点都不在意,能和站在权势之巅的男人并肩而立,几句骂名,算得了什么?
武太后越来越飘飘然,以为李治对自己百依百顺,自己一定能够控制李治。
然而李治始终把任免宰相的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他对她那么好,力排众议册封她为皇后,却又干净利落地除掉她的心腹大臣,打压她的娘家,孤立她,防备她,至始至终,她的一切权力都依附于李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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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信任她,她就能风风光光,假若那一天李治像忌惮长孙无忌那样忌惮她,她会不会落到和长孙无忌一样的下场?
眼看着李治重用那些曾公开反对她的将领,诛杀为她立下汗马功劳的朝臣,武太后为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
好在她生了四个儿子,地位稳固。
她开始收敛,撰写编纂教导后妃贤德顺从的书册进献给李治,表明自己会谨守本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李治和他们的儿子分忧。
李治差点废了她。
那时候她野心勃勃,什么都要插手管,想趁着李治病重独揽大权,隔绝李治和老臣们的来往书信,飞扬跋扈,志得意满。
李治勃然大怒,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连废后的敕书都写好了,盖过玺印,李治亲笔画日,交由门下省审核,一旦诏书发出,她将会被剥夺一国之母的高贵身份。
武太后心惊胆战,她尝过独守青灯的清苦滋味,无法忍受再次遭到放逐!
她脱簪披发,泣告李治,弘儿年幼,陛下若是废了她,将弘儿置于何地?朝臣们居心不良,撺掇他废后,就是为了把弘儿赶下太子之位!
李治犹豫了。
趁着他犹豫,武太后抢过诏书,胡乱撕扯,废后的诏书是绢帛写就,不易撕开,她恨不能用牙齿把诏书咬碎。
李治叹了口气,俯身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媚娘,朕错了,以后绝不会再提此事。”
他自称朕。
那一刻,武太后终于明白,不管李治平时对她有多容忍,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也会翻脸无情。
这些年她辛苦培植自己的势力,一步一步架空李治,渐渐掌握实权,可是回想起那封诏书,还是会觉得心口发凉。
那是出于对失去权力的恐惧,因为她的权力,来自于李治。
李治说到做到,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起废后的事,一次也没有。
他时常生病,越来越依赖于她。
她是皇子们的生母,也许他以己度人,觉得她会为儿女们鞠躬尽瘁。也许他权衡利弊,发现其他人都不可信,唯独她值得信任……
不论原因是什么,武太后抓住机会,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
她感激李治给予她的温情和忍让,同时清醒地认识到,只要李治在一天,她没法改天换地。
李治扶持她,倚重她,也束缚她,提防她,重臣的选拔任用,由李治决定,还有最重要的——军权,李治从没有让她染指过。
现在李治要走了。
她无悲无喜,既没有悲伤难过,也没有暗暗窃喜。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冰冷无情,眼里只看得见利益,其他七情六欲只是点缀而已。
内室的灯烛撤下去了,房里点了一炉清雅的香,红日刚刚爬上半空,光线从窗纱透进室内,暗香浮动。
“九郎。”武太后俯身,轻抚李治的眉眼,仿佛他还是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郎,“我来了。”
李治抬眼看她,目光温柔,“媚娘,这些年,我时常卧病在床,朝政大事都是你代为操劳的,辛苦你了……”
武太后垂眸,“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们是夫妻,理应互相扶持。”
李治淡淡一笑,这些年的防备猜疑,互相算计,和年轻时甜蜜火热的感情,俱都化在这一笑当中。
“可惜现在到冬天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满园杏花盛放,桃李争芳,你穿了一身半旧的衣裳,在湖边打秋千,那么多宫婢美人,只有你笑得最好看。”
武皇后怔了怔,她一直以为李治是在翠微宫认识她的。
当时太宗皇帝病重,太子诚孝,每天侍奉汤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想落发出家,干脆孤注一掷,妄想打动李治。
她成功了。
李治登基以后,排除万难接她回宫,满朝文武反对,他一意孤行。
不是在翠微宫……难道李治早就认识她了?
帘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武太后眼波淡扫,扭头看过去。
裴英娘掀开锦帐,走到床榻旁,“阿父,准备好了。”
李治扬眉,做出这个动作让他气息急促了点,微笑着道:“好,扶我起来……”
他浑身僵硬,没法动弹,近侍们偷偷擦干眼泪,跟在裴英娘身后走进内室,为李治穿上衣裳,搀扶他下床。
李治握住武太后的手,“媚娘,陪我再听一遍《春莺啭》吧。”
武太后茫然了一会儿,她很少有茫然的时候。
她扶着李治的胳膊,慢慢走出内室。
初冬天气,庭中万木凋零,清早起来,能看到青石板上覆盖一层雪白薄霜。
此刻,廊下却花团锦簇,恍若欣欣向荣的春日,枝头上挑着一朵朵怒放的杏花、桃花、棠梨花,矮丛枝叶碧绿,芙蓉、牡丹、芍药、菊花次第开放,花池子里一丛丛芭蕉绿得肥润。
百花盛开,艳如彩霞,生机勃勃,泼辣旺盛。
李治含笑打量廊下郁郁葱葱的花草,“我想要看春日景象,小十七竟然真的为我变出来了。”
武太后掩下心中的震惊错愕,随即想起裴英娘曾经表演过瞬间种莲术,她既能空手让茶碗开满荷花,自然也能想办法催熟百花盛放,异曲同工,不足为奇。
李治倚靠着武太后和其他人的搀扶才勉强站稳,欣赏了一会儿庭院里的春日盛景,宫婢铺设好软榻,扶他躺下。
他歪在锦榻上,刚好能看到几枝浓艳杏花挑进回廊里,枝头花朵丰腴,花形妩媚。
廊下响起清越悠扬的乐声,李令月横抱琵琶,裴英娘手抚箜篌,李旦吹笛,李显弹琴,乐音如淙淙流水一般潺潺流淌。
他们在吹奏《春莺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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