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1 / 1)
大房女儿中,大姐已经出嫁,三姐幼殇,现在以四姑娘居长。大房的几个妹妹中除了雨澜,五姑娘雨霞,八姑娘雨馨一个比一个难缠,她虽是姐姐却处处遭人挤兑,反倒成了人人可欺的“受气包”,倒和同样不被人待见的雨澜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在这大宅门中,雨澜对这份难得的友谊倒也珍惜。
正说着,五姑娘雨霞、八姑娘雨馨前脚后脚进了门。两人都换了一身装束。雨霞穿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头上戴着五彩琉璃步摇,雨馨则穿着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头上插着象牙白如意簪,衣裳华美,首饰名贵,衬得两个小姑娘都如花一般娇美可爱。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雨澜看得眼热不已,同样是大老爷的女儿,这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再看四姑娘雨霏也是满眼的羡慕嫉妒恨,不过一展眼间,又回复了惯常的谦和笑容。
雨澜想起了迎宾小姐的职业微笑。
两个小姑娘都是一脸的傲慢,仿佛没看见雨澜和雨霏似的,一进门就互相瞪着对方,从衣裳到首饰,一阵比较。看完了衣裳又看人,目光像是小刀子似的刷刷地往对方身上招呼。
两股十万伏特的高压电流在空中相会,碰撞出噼噼啪啪的电火花。
斗鸡似的对视半天,谁也没有发现对方的破绽。两个人哼了一声,各自回到座位坐好。一左一右,占据了第一排的有利位置。见此情景,雨澜也笑着坐回了后排自己的位置上。
大太太和柳姨娘的斗争火爆霹雳,看来已经祸延到下一代了。她正好乐得看戏。
雨霞先说话,声音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金桔,快把父亲专门写给我的字帖拿出来,我要照着父亲的笔迹临帖。”故意把“专门”两个字咬得很重。
金桔立即递上字帖,雨霞用力翻得哗哗响。
雨馨则摆弄着手中的湖笔,冷笑道:“不就是一本字帖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雨霞冷笑一声:“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八妹妹本事大,也去找父亲讨一本去,给姐妹几个也见识见识。”
“你……”大老爷已经好久没进怡宁居了,八姑娘虽是嫡出,但因为任性霸道,在大老爷面前倒不如五姑娘讨喜。大老爷对子女一向严厉,八姑娘每次见他都没什么好脸儿,哪敢去讨要什么字帖。
雨馨气呼呼地坐回座位上,使劲揪着手里的帕子,恨不能将帕子揪碎了。嘴里低骂:“可恶的狐媚子,整天就知道围着父亲撒娇耍痴,扮可爱装可怜,和你那可恶的姨娘一个样……”
雨霞立刻反唇相讥:“那也总比有些人强,横行霸道的像只螃蟹,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做派!”
“你说谁横行霸道!”雨馨呼地站了起来,那意思似乎就要上演全武行。丫头彩凤赶紧拉住她,一叠声地劝慰:“姑娘行行好,可不能再在这里闹事了,大老爷知道了,非揭了奴才们的皮!”若是真在学堂里出了事,雨馨固然少不了要被惩罚,最倒霉的还是她们这些丫头们。
雨霞连声冷笑。
这时最后一个学生,二房的九姑娘雨晴终于到了。九姑娘今年才九岁,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非常可爱。穿着青莲色梅花纹纱袍,梳着双丫髻,一进屋子就闻到阵阵硝烟味。立刻吓得缩了缩脖子。
“四姐姐、五姐姐、七姐姐、八姐姐。”行了一圈礼,才怯怯地坐到雨澜右手边。这是她平时的位子。
九姑娘是二房庶女,看其穿戴倒比大房的几个庶女强一些。只是嫡母厉害,嫡姐冷淡,九姑娘就有点底气不足畏畏怯怯的。
雨澜便友善地朝她笑笑。小姑娘见了,立刻报以大大的笑容。
二姑娘快出嫁了,猫在院子里绣嫁妆,自然是不必来了。大房四个姑娘,加上二房的九姑娘,一共五个女孩,这下子人都来齐了。
值上的小丫头便进了先生的屋子禀告,不大会儿,先生就来了。这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一身素衣,不施胭脂。许是书读得多了,看上去很有几分风度。
“孟先生好!”五个女孩起立行礼。杨家这样的府邸,最是尊师重道,五姑娘雨霞也好,八姑娘雨馨也好,谁也不敢在先生面前失礼。
小姐们身边服侍的丫头早就退了出去。这也是杨家的规矩,倒不是屋子小,而是尊师重道的体现。
先生和颜悦色的,并不多说,就开始授课。
杨府“闺学”每日上课一个时辰,巳时开始,午时结束,时间非常宽松。女孩子们不用去考进士,所学自然不会多么艰深晦涩,四书五经并不怎么讲,诗词歌赋却多有涉猎。另外杨家老太爷、大老爷、二老爷都是一笔好字,先生便抽出很多时间来教大家学习书法,女孩们也都在上面下了很多功夫。
雨澜表示理解。这时代的大家族无不是子女众多,杨家也算人丁单薄的了,大老爷却还是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孩子多了自然不会像现代社会那样心肝肉似的宝贝。这时候的文人骚客们哪个不爱好书法,哪个不喜欢吟诗作对,女孩子们为了在父亲面前邀宠,自然要在这些地方努力了。
孟先生今天讲的依旧是楷书,她示范着将字写在寸许见方的的纸板上,然后拿着纸板给大家讲解字体的间架结构,写字时的注意事项。
不到一刻钟就讲完了。然后就让学生们自己练习,先生则挨个进行纠正指导。
大家便开始写字。雨馨年纪小性子急最快写完。扭头一看,脸色立刻黑了下来。雨霞虽然写得慢,但是那字却个个秀气优美,比雨馨的字漂亮了好多。把个八姑娘气得直咬牙。
自打半年前大老爷当着大太太的面夸奖了雨霞温柔敏慧,字写得尤其漂亮,雨馨一怒之下天天早起写十张大楷,一心想要争回场子来。可写字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见效的。虽有进步却仍无法和雨霞比肩。
雨霞看看她的字,嘴角一撇,脸上露出个嘲讽的表情来。
雨馨立刻握起了小拳头,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张脸撕烂。雨馨想了想,便回头向后望。杨家“闺学”座次表是这样的,第一排(从左往右):雨霞、雨馨。第二排(从左往右):雨霏、雨澜、雨晴。
壁垒分明。
雨馨一回头,就看见了雨澜的字,珠圆玉润,婉约瑰丽,比之雨霞胜了不只一筹。雨馨立刻笑了:“我当有多了不起呢,连七姐姐都不如。”
声音虽低,但屋子就那么大,谁听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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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先生正站在雨晴旁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又若无其事地指点起小姑娘来。孟先生在不少富贵人家里坐过馆,比这更暴力更不和谐的场面她见得多了,不足为奇。她的任务只是教导这帮小姐们文化知识,调停姐妹矛盾这种事,不归她管。
雨澜不由得一阵郁闷,这把火终于烧到她这儿来了。要不是前任主人不懂藏拙,今天她就不会把字写得这么漂亮,召来姐妹们的嫉妒了。
雨霞回过头来,妒忌的神色一闪而逝,口中却不饶人:“婊,子养的庶出丫头而已,字写得再好又如何!”
一下子,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到雨澜身上了。
一股怒气上涌,雨澜真想把一砚墨汁淋到雨霞那张如花的俏脸上。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说话却如此尖酸刻薄,真真可恶。
她啪地一声将笔拍到桌子上,脸上布满了寒霜:“五姐姐请慎言。齐姨娘毕竟是服侍过父亲的长辈。姐姐这样编排她,把父亲又置于何地?姐姐如此出言不逊,不怕丢了我们杨家的脸面吗?”齐姨娘就是雨澜的生母。
雨霞眉毛一挑,还待再说。孟先生却适时咳嗽一声。对于小姐们的明争暗斗,她从不表现出任何立场。规模小的就全当看不见,暴力等级上升了便及时制止,反正只要别再学堂里打起来就不关她的事了。
见先生表示不满了,大家立刻收敛气焰,正襟危坐,做认真状,一笔一划写起字来。
☆、13 绿静斋主仆议出路
一节课上完,大家收拾了东西往回走。五姑娘雨霞走在最前头,八姑娘雨馨紧随其后,雨澜、雨霏、雨晴三姐妹则手拉手地跟在后面,说说笑笑的,却不敢太大声。
出了知性斋,雨馨带着一大帮子丫鬟婆子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像是在等她们的样子。雨霏和雨晴就有些战战兢兢的,走也不是,停也不是。雨澜哭笑不得。这个雨馨,仗着大太太的宠爱,简直像个横行霸道的小霸王。
雨澜拉着两个姐妹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她才不怕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
雨馨恶狠狠地瞪着雨澜,很有气势。雨霏、雨晴就有点不敢过去了。雨澜跨前一步,笑着说:“八妹妹,有什么事吗?”
雨馨看了她半天,竟然说:“杨雨澜,你以前畏畏缩缩的,我很瞧你不起!今天这样子,才像我们杨家的女儿……”不屑地看一眼躲在雨澜身后的雨霏和雨晴,显然这二位暂时还没被八姑娘认可进入“杨家女儿”的行列。
雨澜扶额。杨家女儿的标准难道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以后谁要是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给你撑腰!”那个所谓的谁,不用说当然就是五姑娘雨霞了。
雨澜明白了,在这个小霸王面前,你越是做小伏低,她越瞧不起你。她忽然就觉得这个小姑娘心机不重,其实挺可爱的。
“……你该叫我七姐姐!”雨澜说。
“哼,想得美!我们走!”招呼一声,带着一群婆子丫鬟,前呼后拥地去了。
“呼!八姐姐终于走了!”雨晴长出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雨霏也悄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气。
雨澜道:“我们也走吧,赶紧回去吃东西!早上只吃了几块点心,饿坏我了。”请安花了太多时间,又害怕上课迟到,早饭吃得也就潦草。
雨晴说道:“七姐姐一说,我也有点饿了呢。”九岁的小孩子当然更容易饿。
“小贪吃鬼!”雨澜就用手去刮她的鼻子,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小姑娘。雨晴格格直笑,雨霏也在一旁跟着笑。
笑了一阵,雨澜问九姑娘:“你很怕八妹妹?”雨晴点点头,“她们两个,天天斗嘴,眼神真的好怕人!以前二姐姐在的时候,她们不敢这样的。”一副很怀念的样子。
雨霏也说:“二姐姐在的时候,我们都怕她,八妹妹和五妹妹也怕她。”
雨澜道:“其实八妹妹人不坏……就是有点霸道。”却没提五姑娘雨霞,她给雨澜的印象实在太差了。
九姑娘使劲点头,四姑娘雨霏也露出同意的表情。
“七妹妹的字写得真好看。”雨霏小小地恭维了一下雨澜,又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这样议论姐妹,她觉得很不妥当。四姑娘一向小心翼翼,从来是一句错话也不敢说的。
“四姐姐笑话我呢!”雨澜谦虚。其实她不想这么高调的。
“我也觉得七姐姐的字好看,我真羡慕你呢!”雨晴仰望着她,满眼明晃晃的都是崇拜。“能不能教教我呢,二姐姐一直嫌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以前雨晴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以前的雨澜死气沉沉的,雨晴有点不敢接近她。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觉得这个姐姐又亲切又随和,一下子就变得亲近了。
“好啊!欢迎你随时来我的绿静斋!姐姐给你准备你最爱吃的山药糕。”雨澜摸着她的小脑袋亲热地说。
“谢谢七姐姐!”九姑娘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满脸稚气,一派天真烂漫。
回了绿静斋,晓月服侍雨澜换衣服。晓玉端了茶进来,雨澜接过茶碗,晓玉低声道:“姑娘,刚怡宁居来了两个婆子,将王妈妈叉走了。”晓月吃了一惊,停下动作去看雨澜。雨澜就把告状的事说了一遍。
雨澜问:“那二两银子可要回来了?”
晓玉小心翼翼地从荷包里掏出银子来,道:“我今一早儿就找了王妈妈,她推脱了几句,也就给了我。”
雨澜叫她好生收着。晓月却在一旁道:“这老太婆也有今天?贪了姑娘那么些东西,看这次不揭了她的皮去!”
雨澜叹口气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这次怕是不能把她怎样。”
晓月不解:“怎么会?老太太不是发话了吗?”
雨澜笑道:“王妈妈是太太的人,她来绿静斋作威作福,怕就是得了太太的命令,即便太太没有把话说得这样明白,她也必然会得些暗示。否则她区区一个二等婆子,哪里就敢这样作践我这堂堂杨府的小姐了!退一万步说,就算太太处置了王妈妈,再换一个妈妈过来,也未必就比王妈妈好,咱们的日子还是一样不好过……”叹息一回道:“……这次是我失算!”
晓月听得色变:“那怎么办?”
雨澜笑着戳了她一指头:“凉拌!”晓玉正给雨澜揉肩膀,在一旁直笑。雨澜看着两个大丫鬟,心中却若有所思。
府里头上至老太太,太太,下至奶奶、小姐,哪一个的丫鬟婆子不是伶俐的人精,如果没有几个能干的帮衬着她,她就会变成聋子瞎子,就等着被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吧。
雨澜沉吟片刻,慢慢说道:“我信得过的也只有你们了……以后我这院里的事,你们要帮我好生管起来!没事的时候,多去各房走动走动,和丫鬟婆子们说说话儿,也不至于有个风吹草动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是,姑娘。”晓月晓玉一齐答应着。
雨澜想了一下问道:“晓玉,你的父亲和哥哥可是都在外院做事?”晓玉是家生子奴才,父母兄弟都在府内做事。见晓玉点头,雨澜又道:“外头的事你也要多去问问他们。”这么大个杨府,内外院相互影响,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雨澜前世是做生意的人,当然知道信息的重要性。以前是严重的信息不对称。
“晓玉是个稳重的,晓月你要多和晓玉学着点,有什么话不要冲口而出,话要掂量一番再出口……”又嘱咐了几句,有小丫头来报,说王妈妈回来了。
王妈妈是回来了,被人用春凳从怡宁居一路抬了回来。这时整个杨府都知道了:绿静斋的王妈妈克扣七小姐份例,大太太派手下的“黑面虎”李妈妈好生教训了一顿,打了二十板子。打得王妈妈路都不能走了,又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仍被发回绿静斋,戴罪立功。
雨澜出来的时候,两个粗使婆子正抬了王妈妈进了绿静斋的门。后面跟着一个穿绿色比甲的丫鬟。
指挥婆子们将春凳放在地上,又上来给雨澜见礼,将处罚决定说了一遍。向王妈妈喝道:“还不快向七姑娘赔礼道歉!”
王妈妈趴在春凳的破棉被上,大声说:“七姑娘,老婆子以前是被猪油蒙了心,竟干出那样的事儿来,太太已罚过老婆子了。老婆子以后一定尽心竭力侍奉姑娘,再不敢有二心了。”说着连连磕头。
王妈妈这一路走得招摇,后面鬼头鬼脑地跟了好些看热闹的丫鬟婆子,也不知都是哪房的。
雨澜心中雪亮,这一出大戏,自然是做给老太太看的。没见过哪个被打了二十板子还像王妈妈这般生龙活虎的。屁股上倒是血迹斑斑,也不知抹了猪血还是鸡血。
直到王妈妈磕头磕得头都发昏了,雨澜才淡淡说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既然太太那里已经罚过你了。我也就不再说你什么了。只要你一心办事,我总不会亏待你的。”
王妈妈连声道谢,雨澜见她嘴上服软了,眼里却满是怨毒。雨澜并不放在心上。打发走了李妈妈派来的小丫鬟并两个婆子,命人将王妈妈抬回自己的房间。看热闹的人也就散了。
这时有小丫头从厨房领了食盒子回来。晓月就带着两个小丫鬟去了西里间摆饭。小丫鬟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再不敢淘气,都乖得不得了。以前她们唯王妈妈马首是瞻,今天见王妈妈挨了打,仿佛才一下明白过来,原来这绿静斋的主人是七姑娘,不是王妈妈。
雨澜看得好笑。觉得这一状告得总算有些作用。
吃了饭,正想歇个午觉。账房上来人了。送来二十四两银子,雨澜高高兴兴地收了。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雨澜这下终于有了些底气。晓月晓玉也是满心欢喜。雨澜就笑着打趣她们了几句“眼皮子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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