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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8 寒夜

这话收了先前跋扈姿态,像平日里居高临下吩咐什么事情,但就是这一句却在云卿心头盘踞许久,比今晚所有话加起来更让她受震动。她晓得,蒋婉现在才是恼了,先前那个,至多只算蒋大小姐无聊的猫捉老鼠游戏。

“多谢蒋大小姐提点。”云卿拢了双手,在蒹葭搀扶下盈盈转身,看着地藏菩萨破败的金身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而身后,白藤木肩舆吱吱悠悠一阵轻摇,渐行渐远了。

云卿伫立许久,等着庙门外看热闹的人一点一点散去。破庙太破,多处灌风,又是入了夜,手脚早已经冰凉。蒹葭不知怎的,这一刻看着云卿竟不敢贸然开口,她甚至隐隐觉得,那个瘦弱的身影虔诚地拜着佛,却许下了她根本扛不动的人间百态,世事沧桑。

重新生起了火,蒹葭伸手去拉云卿,触手确是冰凉僵硬,蒹葭轻唤:“人群皆散了,不必硬撑着了,小姐……”

“噗!”

云卿口中呕出一大滩鲜血,整个人像一根木头直直后仰倒下,蒹葭惊叫:“小姐!”

对云卿来说,所有的夜都比想象中的更为漫长。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恐惧黑夜,因为无法入眠和噩梦连连,都是太容易压垮她的东西。

这一晚,梦里却都是柔和的亮光。到处都是虚幻的粉色泡泡,天空中纷纷扬扬飘着清香花瓣,青草嫩绿,天空湛蓝,风、云、水、木,一切都恰到好处。云卿在其间兜兜转转,虽找不到出路,却一点也不着急。

再往前走,却是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碧波荡漾,九曲回廊,群鱼嬉戏,荷花芬芳,咦,不是岚园么?

她的家啊,岚园。她更加开心,一跑一跳往后院儿里走去,到了拾云轩门口,却听到有人在里头轻轻念:“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拾云轩里竟然有男人么?怎么会?可分明是男人的声音,云卿侧耳分辨,却听里头传来绵绵轻叹:“云卿……”

那词句竟是念给她的么?云卿蓦然脸红,那样温暖醇厚的声音,叫她不禁想象声音的主人。这时候,仿佛是另一个她自沉睡中觉醒,轻飘飘浮在云端,隔着一层薄薄雾霭居高临下看着院子里的少女——像是她,却不再能窥探她的心迹,就仿佛是另一个模样相近的人,云卿便蹙眉看,不可思议地看……这样子娇羞可爱,就像个真正什么都未曾背负的十五岁少女,这多令人羡慕。

良久,拾云轩里走出一个影子,天上那个云卿却无法分辨他的模样,只觉此人分外熟悉,他走进院子自然就看到另一个云卿,唇边突然漾起一个能驱散严寒融化冰雪的笑,暖暖唤道:“云卿……”

那个云卿脸顿时更红,娇俏跺脚,犹疑半晌,银牙一咬,杏眼一瞪,轻快地扑进那男人怀里。男子紧紧拥住女子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冲破云层,一层一层荡开在天际云端。

梦里的两个她似乎都是她,又似乎都不是。云卿感知她们的欢乐与困惑,却更加觉得刺痛锥心。云卿睡得不踏实,几度疼得轻呼起来,却终是有人拥着她柔声安慰。是谁在声声轻唤她的名字,低沉醇厚,令她安心。是谁将她紧拥在怀,太过温暖,令她迷醉。偶尔几次她沉沉睁开眼,却只看到天地安静,落雪无声。

“我等了你八年,你也再等我几天,好么……”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恍惚想看清楚说话人的样貌,却只见一只银灰绣白芙蓉的袖口,在黑暗里如月色溶溶。

终是沉沉睡去了。

到了天亮,云卿忽觉得冷,她依稀忆起这是寒冬腊月了,睁开眼,发现外头一片白,耀得人睁不开眼。云卿半梦半醒,恍惚欲坐起身来,手一动却烫到,及时一缩,也就彻底清醒起来。

糖炒栗子。

满满一大袋,用油纸包着,就放在她手边,云卿呆滞了片刻,伸手去拿,方才看到自己身上披了厚厚的斗篷,是她自己的斗篷,红锦缎上绣银白碎花,可是斗篷里头另裹了一件衣裳,却分明是灰色软缎、银丝绣海棠的男人衣袍——不需细看,是慕垂凉的外袍。

当日七夕斗灯云湄落水,云卿下水去救却湿了衣服身形毕现,慌乱中慕垂凉为她披上他自己的外袍,而后屡屡错过返还,那袍子便一直留在她这儿。

云卿低头盯着紧紧裹在她身上的外袍,神色有几分呆滞。

“小姐……”蒹葭端来一碗滚烫的汤药,跪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说,“实在是没有办法……呕血昏倒,这原不是小事。不敢惊动云姑姑,又不便去找孙成,大半夜的,物华城还开着的医馆都是医药裴家的分号,又那么巧……”蒹葭低下头,盯着那碗药叹:“……那么巧慕少爷就来了……”

“慕垂凉么?”

蒹葭听不出她声音中的喜怒,只能点头道:“是,我正手足无措呢,慕少爷便来了。随身带着大夫,还带了几味救急的药,像是一直都晓得咱们这边的状况。”

云卿手略微抖了一下,抓着蒹葭手站起来绕到菩萨金身后面,目无表情地脱掉了慕垂凉的外袍重新裹好了自己的斗篷,平静问:“然后呢?”

蒹葭犹豫了一下,说:“守了您一整夜……”看云卿蹙眉又补充说:“天亮时问你想吃什么,你迷迷糊糊抓着他手却不说话,慕少爷交待我好好照顾你,接着出去买了栗子送过来,然后才离开的。”

走过菩萨金身,云卿看着地上一袋栗子,半晌才道:“哦。”

她权当不知道他来过。这样子算什么,给一点小恩小惠得便要她感动到痛哭流涕了么,既然回了物华城却装作没有回来,说了要找她也没有如约来找,那现在还来做什么呢?

而且蒹葭,分明对她轻易被慕垂凉降服很是不满,这会儿说话却全然为着他:“小姐,还有一件事……昨儿你睡不踏实,不小心碰到慕少爷伤口了……听宋长庚宋公子的意思,慕少爷近日里一直四处奔波,又不知好好照料自己,所以胸膛上的伤一直没好,而且似乎反而更重了……”

云卿心尖儿一颤,忍了忍,没开口。

“还有,听宋公子的意思,仿佛慕少爷近日里在筹备什么大事,等这件事了了,嫁娶之事便能稳妥定下来了。虽说事情棘手,慕少爷亦是甘愿的。但具体的,宋公子亦不肯说。”

云卿努了努嘴,说:“关我什么事!”

看蒹葭忍着笑,又瞪她:“你不是我的人么,给他说什么好话。我还没好呢,你且气我吧!快把药拿来,我缓一缓,咱们去苏记看一看。”

慕垂凉、慕垂凉!

所以昨晚他果然在,果然抱着她看了一夜落雪无声,那么其他的呢?云一涡……不会吧,他会念这种词?

云卿咬着栗子,不知恼什么,却分明一阵恼恨。

手头上事太多了,好像之前一直在处理的很多条线路突然拥堵到一起,裴子曜的事,蒋宽的事,蒋婉的事,云湄的事,孙成的事,苏二太太的事,包括她与慕垂凉的事,它们纷至沓来,搅乱云卿的生活,然而她竟然有很强烈的预感,觉得这一切即将一起打上个结,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了。

这样奇怪的预感……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云卿蓦然回神,看着孙成脱口问:“什么?”

孙成急切地说:“云姐姐宁肯住破庙也不愿我们帮你么?况且这苏记,原本就是云姐姐你拿银子盘下来的,这是你自己的地方啊!”

059 泊心

现如今的苏记已经败落,七夕斗灯的名满天下成为昙花一现的回光返照,随着苏家一步步垮塌、苏记原先的小伙计孙成摇身一变接手苏记,似乎连物华城的人都只能拿苏记当个茶余饭后的笑话,你问买灯么,人家便会笑:“你们不是连画师都没有?”再说下去,便是一阵嘲笑:“苏大少爷又没有赌资了,需要咱们买灯给凑一凑么?”如此,尽管孙成很小心地没有做大的变更,稳扎稳打继续经营着灯笼,但除了“举步维艰”之外,大约也没有更合适的词句了。

好在明面儿上虽是孙成做了东家,但又请回了苏二太太、赵掌柜和钱师傅等诸多旧人,看起来依旧是和和睦睦的,像一大家子一样。云卿来此处自然觉得心安。

“我就住庙里,得菩萨保佑,挺好,”云卿笑,“况且苏记现在是你的,我不过借你银子,等你赚足了还我罢了。我来此也是客呢!”

孙成一听便要急了,苏二太太听明白话中提醒,低头做着绣活儿插嘴道:“是这么个意思。孙成,你听云卿的罢,她与苏记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跟咱们几个熟识罢了。”

孙成只得点头,又想极力劝云卿暂且住在苏记,云卿只推脱过去,笑而不应。

末了又去看芣苢等人,芣苢正打穗儿,一见她便红了眼圈儿扑进她怀里。这孩子自云卿入住岚园,就从没跟她分开过。

“哎,你这样子,好像孙东家欺负了你似的。”

芣苢泪眼汪汪地看了一眼孙成,撅着嘴说:“他敢!”

孙成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看得云卿和苏二太太都是一喜。这二人也才十三四岁,不经世事,心思纯然,如此甚好。

其他人也都安排妥当。岚园人训练有素,来此皆守规矩,虽说住得简陋了些,但吃饭喝茶孙成都没亏待他们,而叫云卿感激的是这些人似乎都认定了他们终有一日还会随她回到岚园,所以一点都不着急。这样子,倒叫准备了满腹安慰言辞的云卿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若有一日得偿所愿,我便唤了轿子,亲自送你们回岚园去。”

众人皆是抚掌叫好。

看见孙成这边一切安好云卿也就放心了,她正要走,却是苏二太太暗暗使了个眼色留她单独说话,云卿便找了个借口返回百结花厅。苏二太太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云卿,你同慕家人有瓜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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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云卿愣了。

苏二太太柳眉微蹙说:“前几日有人来灯笼坊谈买卖,不大的一笔,但是那活计,似乎刚刚够我们容得下岚园来的这批人,让每个人都有事做,且每个人都不是很忙。要不然以现在的苏记,哪里养得起岚园这么多人。”

云卿身上还留着糖炒栗子的味儿,只一心盼着可别是他,不料苏二太太接着说:“当初曹致衎的事儿可真把我们都吓怕了,孙成也谨慎,便着人去查了下,竟发现那人最后和一位姓宋的公子见了面,而那位宋公子,据说一直是跟在慕少爷身边的。云卿,你可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么?”

云卿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裴子曜这婚逼得不高明,慕垂凉那老狐狸能看出来她一点儿都不惊讶,可现在让他把自己退路全部算准了,便觉得一龇牙就透着股凉风,心里忒不是滋味儿了。

“没事,”云卿躲开苏二太太目光咬牙说,“活儿该接就接该做就做,价钱要高一点,往死里高!”

“啊?”苏二太太讶然,须臾又笑,“这样可好么?人家可是恩人。”

“恩人!”云卿恨恨地念,“真是个大恩人!”

孙成这边既然还好,云卿便去了商陆暂居的朋友处。

“讣闻全部发出去了,想来不论二爷在哪里,这几日都会听到消息。”

商陆跟在裴二爷身边多年,素来知道的比云卿还多。云卿自然不担心,总归不论裴家再如何,只要她师傅裴二爷一回来,一切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是还有一件事……”商陆犹疑了一番,四下里看了看,没再说下去。

这里只有紫苏和蒹葭,连她二人都不能说,云卿当即收了闲散的心思吩咐她二人下去,待到门窗紧闭四下无声才问:“出什么事了么?”

商陆竟是再压低了声音谨慎地问:“当年夏家旧事,小姐你可曾听说过么?”

云卿心底一惊,目光微冽,抑制住心底冲动简单点了点头。

“那么小姐想必听说过,淳化四年,夏丛箴的幺女二品修容漓嫔娘娘因冒犯圣上被一道白绫赐死冷宫,独留下一个不足百日的六皇子,交由物华叶氏的女儿贤妃娘娘抚养。”

这一段云卿更加烂熟于心,便克制着情绪淡淡点了个头。

商陆将声音又往下压了一些,说:“而前阵子,从来不得宠的慕宝林——慕孙少爷的妹妹在御花园里救了意外落水的六皇子,恰巧叫皇上撞见了。不久之后,皇上带着六皇子和慕宝林微服出巡了——”

“微——”

“嘘——”商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醒地四下望了望。

云卿亦知事情轻重,可这件事实在重大,她几乎难以抑制话中颤抖:“皇上愿和六皇子……亲近了?”

漓妃夏氏是圣上赐死的,这位六皇子自然身份尴尬,据说长到十二岁才勉强得了皇上一个赐号,先前都是六皇子六皇子地叫,连个囫囵名字都没有。

“是,”商陆肯定地说,“微服出巡听起来不算大事,但能带去的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云卿手脚酸软,若非商陆就在眼前她简直要嚎啕大哭一场。他们夏家还剩什么人呢,不过一个她,一个云湄,还有这个流着夏家血的六皇子。先前她们那么辛苦,单只因六皇子自身都难保,更别提为夏家翻案了,可现在皇上竟愿意和六皇子亲近了!皇上愿意和六皇子亲近了!

商陆一叹,话锋一转问:“小姐和慕少爷最近怎么样了?”

云卿一惊,是了,慕宝林,慕家的女儿,而前阵子慕垂凉还去了趟大兴城的,莫不是……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和慕——”

商陆示意她不必说下去,点头说:“这些消息原本咱们是不该知道的,所以有些事也不便继续往下打探。但这位慕少爷插手诸多不该插手的事,实在是有些危险了,在二爷回来之前,劝小姐还是不要再见此人。”

云卿浑然不觉商陆在提醒什么,只是重复问:“确定是他么?我是说,六皇子的事,确实是慕少爷在插手么?”

“是,慕家孙少爷,四族之子,慕垂凉。”

有的事情无需多说,不多久,云卿紧抿着嘴神色呆滞从里头走出来,才走到小巷子口便再也忍不住,一手捂着嘴蹲在墙角压抑的哭出声来。蒹葭劝慰不得,只得扶她先行回去,一路上竟然遇到了裴子曜。裴子曜带着人,瞧方向是往地藏王菩萨庙去,可看了云卿旁若无人地哭着穿过人群,突然就停住了脚步。

还有蒋宽,分明也是看见了的,坐在一辆雪白色绣物华地图的奢华马车,中途信手撩开帘子,看见云卿手便顿住了,像是不太认识一样。云卿浑然不在意外人的目光,只红着眼圈儿一头扎进地藏王菩萨庙,然后绕到菩萨金身后面捂着嘴压抑着哭声颓然瘫倒在地。

“小姐,”蒹葭说,“这回,慕少爷可真是拿命在帮咱们了。”

060 遥望

这物华城里么,人多,铺子多,四通八达,又通漕运,人来人往的最不乏趣事可听了。岚园这事儿总归是没有下文,裴二爷说发丧就没了消息,岚园小主人说落难破庙就一住好几天,再大的事儿让时间这么七消八磨的也难再叫人起什么兴致,所以这几天,云卿她们的日子是越发自在了。

眼见年关将近,家家户户也都忙了起来,回老家的回老家,添年货的添年货,蒹葭也不敢马虎,尽可能多地往破庙里囤货,却免不了絮絮叨叨。

“小姐你也是,既然都认定了慕爷了,何必还跟人怄气不要人家的东西。咱们出门时带的吃穿用度都不够,吃些苦倒不算什么,只是慕爷心疼也就罢了,咱们二爷回来了不也得心疼得紧么!”

云卿撇开慕垂凉,只收拾着新添置的衣物笑说:“他若能早早回来心疼,我倒愿意不孝这么一回。”

却说裴二爷入土为安的消息已传出去好几日,却始终未曾激得裴二爷露一回面。商陆跟了二爷这么些年,是个有能耐的人,每日里各种渠道的消息都能收半箩筐子,这回却始终没有一星半点裴二爷的消息。昨儿商陆整理完书信字条儿还念叨:“怪了,一点儿信儿都没有,怎么比皇帝老儿藏得还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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