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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毕竟快乐过。”幽鳌山的眉心几不可察觉地掠过一缕隐痛,沉声道:“今晚的事,我只要你两不相帮。”

离伤秋不置可否,指下的琴声陡转急促,宛若一山风雨吹谢红花。

幽鳌山仿佛从他的琴音里听出了什么,半醉的眸中透出一丝厉光:“莫非你也想将我装进那只琉璃瓶里?”

离伤秋萧索一笑,轻轻道:“我答应过笑书,这回一定会帮他。”

“海笑书?”幽鳌山惊愕莫名。

“我是他的亲舅舅,他的母亲是我的二姐离画影。二姐临终时我在她病榻前许诺,无论笑书提出怎样的请求,我都会尽力办到。”离伤秋叹了口气道:“作为一个生父不明的私生子,他在玄世家受到的欺辱嘲弄可想而知,然而自从二姐过世,笑书便再也没有来找过我。这回是他第一次开口求我,只好对不起你!”

话音未落琴声更急,化作漫天杀气将幽鳌山彻底吞没。

第一百二十章 离思萦魂(下)

“天音琴罡?!”

幽鳌山提起酒坛一口饮尽,顿时满面红光神采奕奕,惺忪醉眼中崩绽出凌厉光芒。

午后的阳光里,万千缕用肉眼根本无法看清楚的罡气在琴弦的颤响中迸射出来,细密交织恰似秋雨连绵,完美地将夺命杀招与诗情画意结合在了一起。

以琴为心,以琴为剑。

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这样的一抹幽幽琴韵,甚至弹琴的人也渐渐淡漠消隐,融化在了一串串充满古风灵性的音符里。

“既然离兄有此雅兴,小弟便以酒坛代缶聊作助兴!”

幽鳌山的身形渊停岳峙,天音琴罡攒射在他的护体魔气上“哧哧”轻响,隐约能看到身周的空气像是水波纹般在不住的晃动。

他抬手拍击空空如也的酒坛,登时发出一记黄钟大吕般的轰鸣,就似一道惊雷炸响在萧瑟雨幕中。天音琴罡应声粉碎,一波同样是无形的雄浑罡风排山倒海涌向离伤秋。

离伤秋左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拂,发出道弧形琴罡将幽鳌山攻出的罡风斩成两段。

“我弹的是‘离思牵萦曲’,分作‘小雅’、‘大雅’、‘古风’、‘仙颂’四篇,从来曲高和寡惟有自娱。今日难得遇到知音,自当为鳌山兄奉上全曲。”

离伤秋双手轻按琴弦,说道:“方才弹奏的是‘小雅’,再请你听上一曲‘大雅’——”

琴声再次响起,意境气象霍然开阔,好似从一条通幽曲径里走了出来,放眼望去漫山秋色林木萧萧,然而琴韵愈加凄婉哀绝,直要催断肝肠。仿佛人生在世索然无味,倒不如在这幽幽琴声里了却残生得到解脱。

幽鳌山立生感应,过往的种种伤心事别离苦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堵得胸口郁闷发酸,更想起了痴情无悔却又红颜薄命的峨山月。

自古多情空余恨,借酒浇愁愁更愁。

“啵、啵!”他的手击在酒坛上,响声骤转暗哑,就看见紫云亭中无边肃杀之气激荡而起,一道道音波寒芒闪烁犹如杜鹃啼血在空中遽然凝炼,化作颗颗殷红光丸,便似离人血泪洒落长空直迫身前。

“呼呼呼——”他连出三掌,堪堪抵住离伤秋的攻势,猛然警醒道:“好险,差一点就着了他的道!”

当下抱元守一,驱散胸中郁结之气,长声笑道:“这调子太悲,尽是抑郁鬼气。不如我为离兄高歌一首!”

“砰!”幽鳌山大手在酒坛上击打节拍,放声歌道:“人生几何,譬如朝露;熙熙攘攘,为名为利。看日照空山天家陵阙,试问谁是经纶手?古来圣贤皆寂寞,世人皆醉我独醒。剑斩红尘三万里,与君共赴瑶台宴——”

他的嗓音低哑浑厚充满豪迈粗犷之情,宛若云水拍天隐隐有金石铮鸣,一股浩然磅礴的气势直冲霄汉,立时冲散了琴曲中的无尽悲凉。

此消彼长之下,离伤秋的心神不觉受到幽鳌山豪放歌声感染,心境微澜指法接连出了两个小错,不由凛然一惊道:“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走出了峨山月遇害的阴影,道心修为非但没有消沉堕落,反而圆满精进,距离大千空照咫尺之遥!”

琴发心音,歌也是如此。

过去七年里,幽鳌山深陷情孽难以自拔,终日酗酒买醉自暴自弃,以至于心魔丛生修为随之大幅消退。可现在听这歌声豪气干云洒脱不羁,哪里还有昔日的自怨自艾之情?

惟有极于情,故能极于剑。

他终于破开心魔走出迷惘,领悟到以情入道的玄妙之境。

“啪!”离伤秋手边的酒杯禁受不住罡风催压,清脆一响碎裂成数片。

“好歌!”离伤秋拂袖而起,琴弦剧烈振颤幻动出朵朵红色光花,在袖风吹送之下幕天席地涌向幽鳌山。

幽鳌山甩手将酒坛掷向空中,从背后拔出魔剑幽海,如同雷神开山豪情天纵,劈斩在曼妙飘舞的光花之上。

“砰!”一团绚烂光澜迸溅开来,幽鳌山立掌如刀劈向离伤秋胸口。

离伤秋抱起古琴铿铿弹奏,已转为“古风”之曲,四周的天地精气骤然汇聚过来,在他身前凝铸出一面弧形透明光盾。

“喀喇喇!”掌风在光盾上撞得四分五裂,两人之间的那张石桌不堪重负化成一蓬齑粉。

幽鳌山的身躯微微一晃,右掌回撤反手接住从空中坠落下来的酒坛。

“好一招千金散去还复来!”离伤秋一声喝采,以琴当剑攻向幽鳌山。

两人短兵相接,各自施展出平生绝艺,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

离伤秋一边掣动古琴攻出剑招,一边十指拂弦,一曲“古风”行云流水分毫不见生涩凝滞。手指舒卷撩拨之间,剑光四射煞是好看。

幽鳌山亦不遑多让,幽海魔剑大开大阖已臻至返璞归真之境,任何简简单单的一招在他手中使来,顿显无穷奥妙,犹如鬼斧神工势不可当。

他的左手挥动酒坛,一样的上下翻舞遮挡剑光,坛口灌风发出“呜呜”作响。

这响声忽而急忽而缓,急如风吼雷鸣暴雨倾盆,缓如清泉淙淙白云出岫,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音韵气度。

两人翻翻滚滚激战百余个回合,依旧是平分秋色难分难解。

无论是幽鳌山还是离伤秋,都是当今魔门赫赫有名的翘楚人物,在正道五大派编纂的恶贯满盈榜上分居第十九与第二十七位。

对他们而言,不管使出如何眼花缭乱精妙绝伦的招式,都很难出乎对方的意料之外。所谓料敌机先,彼此三招、五招甚至十招之后的招法趋势,亦尽在掌握之中。反而不如大刀阔斧直来直去,就看谁的修为更高,功力更深,斗志更盛!

不知不觉一曲古风渐渐接近尾声,离伤秋见幽鳌山的气息非但未见衰竭之象,反倒愈加雄浑旺盛,心中亦不禁暗自钦佩道:“此人真正是个天才,蹉跎了六年宝贵光阴,一旦战胜心魔便能爆发出这般惊人的潜力,只怕十年之内就能勘破大千玄机,晋升空照之境!”

眼看一轮红日渐渐向西偏斜,距离峨山月的百日祭典开始已没有多少时间。他的心里又暗叹一声可惜。若非必须赶在日落之前抵达法岩峰为海笑书压阵,他真想弹奏起号称千古绝唱的“离颂”,与幽鳌山一决高低。

琴技到了他这样的境界,已然入道。追求的远远不止琴曲的悦耳动人,更注重的是意境的演绎,自我的挑战。

惟有在时、势、气、运、心俱都处于巅峰状态的情况下,才能将“离颂”发挥得淋漓尽致,于琴声之中体悟大道,追寻天意。

但为了今夜的大战,这一切他都必须放弃。

念及与此离伤秋蓦然拂动衣袖,“唿”地声祭出了离世家镇门至宝“碧血金沙图”。

幽鳌山面色一变,振臂掷出酒坛,身形急退便欲施展遁术趋避。

“对不住了,鳌山兄!”离伤秋脸上微露歉意,遽然催动真元灌注古琴。

琴中神光大放,竟将百米方圆的虚空彻底锁死,使得一切遁术无从施展。

“唿”的声碧血金沙图在空中铺展开来,将幽鳌山连人带剑收了进去。

离伤秋左手一探,接住幽鳌山掷来的空酒坛,将它稳稳放到地上。

这时候碧血金沙图在意念驱动下缓缓合起,重新变为一幅普通卷轴,收入他的衣袖之中。

离世家的四大家老一一现身,齐声问候道:“离公!”

离伤秋点点头,意兴阑珊地将古琴收进虚境,问道:“七哥,都安排妥当了?”

四大家老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回答道:“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布置妥当,殒世家和冷世家也答应全力相助。但既然幽鳌山已经知晓今晚四大世家突袭法岩峰的计划,显然风声泄露。我们是否要改弦易辙另作谋划?”

“不必了,箭在弦上不发也要发。”离伤秋道:“况且倪天高绝不会想到我会倾全力相助笑书,等他们和玄龙驭拼得两败俱伤时,我们再出面收拾残局就是。”

“离公!”另一位家老说道:“您真的决定要和倪天高翻脸?我知道笑书是二姐的孩子,可是——”

“四哥,你不懂。”离伤秋摇摇头,说道:“就按我们先前议定的去做吧。”

四大家老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有一丝困惑,但还是异口同声道:“是!”

离伤秋淡淡嗯了声,道:“走吧,别让主人等急了。”

当下五人走出紫云亭,率领一众离世家的精锐子弟向法岩峰行去。

走到中途,便见殒世家的家主殒化慈、冷世家的家主冷月禅早已各率部众相候。

离伤秋与两位世家家主略作寒暄,三方人马合成一股浩浩荡荡来到法岩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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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离日落尚有大半个时辰,阳光照耀在法岩峰四周翻卷萦绕的云霞上,映出金灿灿的炫光,处处鸟语花香清幽空远,谁又能想到天黑后将在这里爆发一场血战,北冥神府十余个世家全部席卷而进,无一可免!

法岩峰下守值的幽世家弟子看到离伤秋、殒化慈和冷月禅联袂而来,急忙迎上道:“弟子幽远岸拜见离公、殒侯、冷侯!”

离伤秋道:“不必拘礼,其他世家的人都到了么?”

幽远岸答道:“倪世家、峨世家、寂世家和莫世家的家主均已莅临,安世家亦派了使者前来吊唁。”

离伤秋的脸上逸出一抹淡淡笑容道:“我和天高兄也有多日未见了。自安天王闭关悟道后,府中大小事务多靠他操劳维持,委实受累了。”

幽远岸听了这话暗自心道:“到底是离伤秋明白事理,晓得倪天高是我北冥神府不可或缺的擎天柱。有他这番话,今晚之战还怕甚?”

他却不晓得,离伤秋今晚亲临法岩峰,不为别的,就是来要倪天高命的。

第七集 乱流之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吊唁(上)

日暮西山,天边的残阳犹如霞烧,在最为绚烂辉煌的一刻里迎接黑夜的来临。

整座北冥山城便沐浴在金红色的夕阳中,每一座山峰都像镀上了层玫瑰光彩,云蒸霞蔚绮丽壮观。

圣城十三峰便如同群山中的巨人,巍峨矗立在云海之上,环抱簇拥着神秘而恐怖的北冥海。

法岩峰位于圣城十三峰的东南方,素以景致秀丽瀑布众多著称,其中半山腰的“金门大瀑布”举世闻名,享有“北陆第一瀑”的美誉。

在距离瀑布数百米外的山崖上,坐落着一座悬空搭建的空中楼阁。它一半嵌入嶙峋坚硬的山石里,一半飞架在万丈深壑上空,专供上山贵宾中途歇脚所用。

此刻北冥神府各大世家的首脑人物云集在这座两层楼阁中,等待祭典仪式开始。

然而,未见珞珈。

珞珈在峨山月的墓前,她一直寸步不离地守护在这里,十天过去了,三十天过去了,一百天也要过去了,不分日夜晨昏,不管月升月落,无论骤雨骄阳,一直不曾离开。

从她很小时候起,峨山月便常常把她抱在膝上,讲些不知道从什么书里看来的故事。

峨山月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峨山月的声音轻柔而动听,峨山月的气息舒缓而芬芳。她的故事里总有英勇无敌的勇士,总有美丽高雅的女子,他俩永远都是令世人羡慕称赞的一对,永远都能打败邪恶的女妖和狠毒的恶魔,过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珞珈就是珞珈,她从来不会把故事当真,更不曾把梦幻世界中才有的美丽当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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