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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博士都不摆架子,李曜更没有摆架子的习惯,当下自然应允,让憨娃儿赶紧研墨。等墨汁初出,李曜便请王博士道来。

王博士道:“令仆关节有定处如针刺,肌肤青紫,外有红斑,舌紫脉涩,乃是风湿急起之状。我今有三方,分用于初治、渐愈、根除,李郎君可记。其一,初治时,双花、蒲公英、生石膏、龙胆草、土茯苓、虎杖、生地、木通、赤芍、桃仁、蝉衣、炙水蛭、乌梅、甘草,嫩桑枝或鲜芦根适量煮汤代水。待病情稍却,再用渐愈之方,乃是黄柏、黄精、鳖甲、秦艽、木瓜、防己、丝瓜络、威灵仙、青蒿、忍冬藤、鸡血藤、夜交藤、地龙、五味子、嫩桑枝或鲜芦根适量煮汤代水。最后便是根除,乃用黄芪、黄精、鸡血藤、丹参、青蒿、千年健、龟板胶、地龙、桂枝、白蔻、鸡内金、土元、枸杞、桂圆、茉莉花、夏枯草,仍是取适量煮汤代水。”

李曜对中药不熟,一边写还偶尔要问,比如那“炙水蛭”之类,好容易写完,卢三千恩万谢接过去,又去请教王博士所谓“适量”到底是多少。

这时候宴以撤下,王博士倒是不厌其烦,一项项跟卢三说明。李曜听得无趣,正想托词出去转转,王秦忽然问道:“先前听正阳兄所言,此番乃是要去潞州?”

李曜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笑着点头道:“正是,燕然今日可是从潞州来?听闻眼下朝廷欲对并帅有所举措,却不知潞州如今……可还安定?”

王秦微微蹙眉,道:“正阳兄若愿听小弟一言,此去潞州,最好早去、速归。”

“哦?”李曜心中已然猜出一二,但面上却装出疑惑的模样:“燕然何故有此一说?莫非潞州如今已然方寸大乱?……并帅天下豪雄,今潞帅李公乃是并帅胞弟,想来当有手段可以稳定潞州才是呀?”

王秦摇摇头:“并帅如何,小生未曾亲见,自然不敢妄言。然则听闻并帅十五从军,随其父国昌公平定庞勋之乱,立下战功,因骁勇无敌,乃有一箭双雕之神技,军中号称‘飞虎子’。而后巢贼肆掠京城,李公应诏,出兵勤王,击灭巢贼,追袭万里,得功第一,因除并帅……正阳兄评并帅为‘天下豪雄’,自无不妥。只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并帅有再定乾坤之力,潞帅却未必有牧守一方之能,此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李曜讶然道:“莫非潞州果然不稳?燕然贤弟,你既从潞州而过,可否将其中情形告知与我,多少有个防范。”

王秦见李曜神色急切,心道:“这人年纪轻轻就带商队出行,心中必然担心出事,他这一路足足两百多人,运送的东西又那般隐秘,车上都蒙了牛皮,只怕多半是军械。既是军械,自然干系甚大,也难怪他这般紧张了。这人以商人身份,与我等一行素不相识,父亲甚至还是戴罪之身,他却仍然能折节下交,设宴款待,绝口不提报酬,实乃坦荡君子所为,我若力所能及,自当助他一臂之力。”

王秦于是轻咳一声,正色道:“不瞒正阳兄,我等一行今日在潞州暂歇之时,多听潞州人对潞帅怨恨之言,若只是寻常百姓这般说道,倒也罢了,然则潞州兵将对潞帅也似颇为不满,甚至胆敢在酒肆饮酒之时公然抱怨,其同行兵将,也纷纷附和……这潞州只怕真有些不妥。”

李曜“啊”了一声,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王秦却紧跟着又丢了一个大炸弹过来,只听他叹息道:“我等出了潞州往北而来,见到一行健卒,约莫五百人,正往北行于官道。路人说,那是潞帅为讨好并帅而献上的潞州精兵‘后院将’。我等因赶路,越过这支兵马时,竟然听得这些兵将对潞帅也是……也是颇为不敬,甚至有人嚷嚷着要回潞州找潞帅问个明白云云。末了还是一位牙将出面安抚,这才勉强压制住了。”

李曜惊道:“五百后院将既然已经出发了!”

王秦奇道:“原来正阳兄已然知晓此事?如此,倒是小弟饶舌了。”

李曜心中暗暗叫苦:“那后院将既然已经出发了,按照行程算来,只怕此刻已经到了浊漳水对面,如此岂非糟糕之极!等老子去潞州交差,屁股后面的后院将就要造反,然后牙将李元审追击之下被冯霸打伤,带兵回了潞州,接着李克恭去看望李元审,安居受就趁机造反了,李克恭和李元审被一把火堵在院子里烧得渣都不剩……那不就是说老子这一去,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摆明了就要有去无回么?那安居受造反成功的时候,可是立即向朱温靠拢的,我算是李克用派去送军械的,他岂能放过我?”

王秦见李曜急得话都不说了,心中反而又有些意外,奇道:“正阳兄,虽然潞州形势有些不妙,但想来暂时还不会有甚大乱,正阳兄只须早去速归,想来便无大碍,何以如此……如此着急?”他本想说“何以如此惊慌失措”,想想这个词用来有点伤人,还是换了。

李曜苦笑道:“燕然贤弟,你有所不知……”

“郎君!郎君!”李曜话未说完,外面匆匆跑来一人,乃是李曜安排在今夜守夜第一班中的一人。

李曜心中一凛,霍然抬头:“某在此处,何事惊慌?”

那人慌忙行了一礼,道:“郎君,对面河上人影憧憧,又有船只聚集,似乎有大队人马要渡河过来,眼下天色已晚,看不仔细,不知是不是蟊贼马匪之流,俺是来请问郎君,要不要全队戒备则个。”

李曜猛然站了起来,下意识朝王秦望去。主人站着了,王秦自然不好坐着跟李曜说话,也站了起来,蹙眉道:“算来,那潞州后院将倒是应当到了对岸。今日我等见到的那一支兵,应当是有五百后院将和潞州牙兵三百左右,如此至少有八百军……这般看来,对面之人不大可能是蟊贼马匪,是这支潞州兵的可能性反而要大得多。正阳兄不必担心。”

“哥担心的就是潞州后院将!”李曜心中大急。

他转了转,断然道:“告诉大伙儿,小心戒备!今夜须得和衣而睡,另外……所有车辆,集中在我营帐周围。开一车军械,每人配发马刀一把,都拿在手边,一旦有警,立刻到我营帐周围集中!”

第015章 一柱擎天

李曜这番命令下达,宾主双方都颇为惊讶。作为客人,王博士几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卢三也不可能当着客人质疑自家少主人的命令,当下匆匆领命下去布置安排去了。

眼见得气氛有些异常,王博士便提出告辞,理由是现成的:一路奔波,身体疲乏,且去休息。李曜客客气气送他们离帐,然后自己实在坐不住,便叫了憨娃儿一起,再去河边查探一下情形。一边走,一边暗骂这昭宗皇帝不晓事,也不知死后怎么混到这个“昭”字的。这位皇帝就是典型的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就您那京城富家子弟组成的禁军,还不如招一群流氓无赖,好歹拿了钱就敢豁出胆子动刀,您那禁军跟沙陀兵相比,差了岂止一个档次!您还偏挑中李克用这条独眼龙来开刀,真是不知怎么说才好。

其实如果以后世普遍的观点来说,历史上的唐昭宗可以说是一个悲剧性的皇帝,昭宗嗣位时二十一岁,也算是一个聪明而又有才能的年轻人,他充分了解阻碍恢复朝廷力量和权威的形势,并发誓自己要复兴王朝。但是唐朝已经积弱难返,回天无力。而这种境况恰恰是昭宗的哥哥僖宗(公元873-888年在位)造成的。

昭宗李晔同僖宗李儇皆是懿宗的儿子,僖宗行三,昭宗行七。僖宗虽然是出了名的昏君,但是根据史书上记载,其实僖宗的天份还是很高的,骑射,剑槊,算术,音乐等,无不精通。可惜的是,他十二岁即位,正是贪玩的年纪,于是把政事和官吏的任免都委托给宦官田令孜处理,着他自行处之,不必汇报。宦官弄权,政令不明,又加上天灾人祸,终于在乾符二年(公元875年)爆发了王仙芝、黄巢“大起义”。

起义过程无需赘言,只说在王仙芝死后,黄巢率领起义军在全国流动作战,最后攻进了长安,僖宗步玄宗的后尘避入蜀地。僖宗逃到成都后,在成都向各路节度使封官许愿,又借助沙陀兵来平叛。加上农民军出身的朱温等人的叛变,黄巢兵败,退出长安,后在山东自杀。“起义”被平定后,以往在形式上听命于中央的节度使们,现在也无视朝廷了。

经过近四年的四川流亡生活以后,僖宗在中和五年(公元885年)阴历三月回到京师。经历了战争和洗劫的岁月的长安已经完全荒废了:“荆棘满城,狐兔纵横。”而僖宗在长安也没安心的住多久,又开始了逃亡避难,这一次是因为邠宁节度使朱玫拥立肃宗的曾孙襄王李煴为帝,僖宗四处辗转,最后于光启三年(公元887)由当时的神策军将领宋文通护卫着逃到了凤翔,凤翔节度使李昌符领兵拦截,和护驾的先头部队发生激烈冲突,宋文通带兵猛攻,歼灭了李昌符全部。宋文通因为立了首功,被唐僖宗封为节度使,而且赐名李茂贞,僖宗还亲自为他定字为正臣。从此,李茂贞便凭借这些常人所没有的荣誉和雄厚的实力割据一方。

这一年的其余时间僖宗仍在凤翔,光启四年正月回到长安。然而,他在凤翔已经得了重病,阴历三月便死去,只活到二十七岁。僖宗在位一共十五年,这十五年里,很难说他曾进行过真正的统治。他在位期间的唐朝,是军事、政治、社会和制度各方面的重重危机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的时代,有人把王朝的迅速崩溃归罪于僖宗的孩子气和任性,或归罪于他对施政的漫不经心。

比如蔡东藩先生的《唐史演义》中第九十五章的结尾诗评价唐僖宗:“世衰总为主昏多,丧乱相仍可若何?十五年来无一治,虚名天子老奔波。”算是这种说法的代表。

僖宗病危时,群臣因僖宗子幼,拟立皇弟吉王保为嗣君,只有宦官杨复恭请立皇弟寿王杰。寿王正是后来的昭宗,他与僖宗同母所生,僖宗一再出奔,寿王都随从左右,僖宗也特别倚重他。于是由复恭倡议,奏请僖宗,此时僖宗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略微点头算是恩准了,于是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下诏立寿王杰为皇太弟,监军国事。当天就由中尉刘季述,率禁兵迎入寿王,安置在少阳院,由宰相孔纬,杜让能带人去观察。群臣见他“体貌明粹,饶有英气,亦皆私庆得人”。结果刚到第二天,僖宗就驾崩了,遗诏命太弟嗣位,改名为敏,寿王即位柩前,后又改名为晔,是谓昭宗。

“昭宗圣穆景文孝皇帝讳晔,懿宗第七子。母曰惠安皇后王氏。咸通八年三月二十二日。生于东内。以其日为嘉会节。咸通十三年四月封寿王。名杰。乾符四年。遥镇幽州。文德元年三月。立为皇太弟。监国。改名敏。翌日。即位。改名晔。”——《新唐书》卷二。

在李晔即位的第一年,主要政治问题仍然是宦官控制朝政的问题,此时的宦官头目正是力排众议拥立李晔即位的杨复恭。李晔这个人从来没有像他哥哥僖宗依赖田令孜那样依赖杨复恭。在即位之后,李晔立即向宰相们表明,他希望由宰相掌握朝政。宰相们于是劝告皇帝,要果断地抑制宦官的势力,就像当初宣宗以前试图做的那样。经过数次明里暗里的交锋,杨复恭最后被李茂贞和王行瑜的联军打败,并被王行瑜的士兵俘获,带回京师处死。这件事使李茂贞和王行瑜的势力迅速膨胀,也为后来昭宗个人所受的挫折埋下了种子。

当李晔为重掌朝纲而进行斗争时,他又陷入与李克用的敌对行动之中。虽然李克用是剿灭黄巢的最大功臣,但是藩镇和朝廷双方都对沙陀突厥的最终目的存有戒心。因为沙陀对朝廷的效劳只是在允许他们占领大部分河东的情况下才取得的,从河东他们可以威胁关中、河南和河北。华北许多地方都普遍对突厥人怀有恐惧之心,这就给朝廷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去采取主动行动和对他们组织一场得到广泛支持的战役,以显示皇帝的领导地位,甚至使朝廷恢复对关中以外的疆土的控制。

这一计划的主要倡议者是怀有利己的政治目的的两个宰相张濬和孔纬,因为他们希望胜利会增强自己的力量,使他们有可能彻底根除朝廷中的宦官,结束宦官对大唐军队的控制。大多数的朝臣反对这个计划,其中包括另外两名宰相刘崇望和杜让能。李晔本人也相当动摇和恐慌,但是作为冲动的年轻人,战胜杨复恭的希望已经蒙蔽了李晔的双眼,最后不顾反对而批准了这一方案。

结果不言而喻,唐廷全面败北。对李克用之战是唐朝对京畿区之外最后一次积极干预行动。从那时起直到大唐灭亡为止,朝廷完全忙于抵御长安周围那些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和怀有敌意的节度使,朝廷自身也继续为内部斗争所折磨。

讨伐李克用的失败使藩镇对朝廷更加藐视,最直接和最可怕的对手就是李茂贞。那时的李茂贞已经加封为陇西郡王,势力有了大的发展,他开始对朝政关心起来,有了当皇帝的意思。一些大臣认为他指手画脚,眼中没有君主,便对他加以斥责。李茂贞不肯服软,立即修书一封反击。朝中一些大臣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也和李茂贞联合,对抗其他大臣,这使李茂贞更加骄横,言语当中经常有不恭敬之词。

景福二年(公元893年)七月李茂贞在一封写给皇帝的奏章中嘲笑朝廷的软弱态度,信的结尾是那句唐末名言,“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年轻天子勃然暴怒,与宰相杜让能商议惩罚李茂贞,杜让能却进谏道:“陛下初登大宝,国难未平,茂贞近在国门,不宜与他构怨,万一不克,后悔难追。”李晔大骂让能:“王室日卑,号令不出国门,这正志士愤痛的时候,朕不能坐视陵夷,卿但为朕调兵输饷,朕自委诸王用兵,成败与卿无干。”

这话当然说得很有斗志,于是战争是打响了,但结果是悲剧的,朝廷的军队还是以失败告终,李茂贞领兵进军长安问罪。忠心的宰相杜让能站出来,用性命为自己的天子化解了一难。但是此后,大臣们也和皇帝渐行渐远了。

乾宁二年,李茂贞又指使宦官杀死了另一个宰相崔绍纬,再次移师长安,皇帝被迫逃往河东去寻求李克用的庇护。而走到半路时,却被李茂贞的盟友,华州刺史韩建追上,韩建恐吓皇帝说:“车驾渡河,无复还期。”于是挟持皇帝于乾宁三年七月十七抵达华州,堂堂一国之君就这样被大臣幽禁了将近三年,期间皇室宗亲覃王嗣周,延王戒丕,通王滋,沂王禋,彭王惕,丹王允,及韶王、陈王、韩王、济王、睦王等十一人被杀,直到乾宁五年。

这一年朱温占据了东都洛阳,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这导致李茂贞、韩建和李克用建立暂时的联盟,他们决定宁可让皇帝回到长安,也不能让他落到朱温手里。于是李晔在乾宁五年的八月回到长安,同时宣布改元“光化”,以资庆祝。

一回到长安,在宦官和官僚们之间的旧有矛盾又引起了另一场危机。以中尉刘季述为首的宦官垂死挣扎,进行最后的抗争,他们策划废黜昭宗,拥立太子。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十一月,宦官们实现了他们的计划,将昭宗关在了他最熟悉的少阳院,为了防止昭宗逃跑,甚至熔铁浇在锁上,彻底封死去路,每日的饭食则从墙跟挖的小洞里送进去。

但是宦官们害怕李克用、李茂贞和韩建等人会兴师问罪,就将包袱抛给了朱温。而朱温并不想在残酷的宫廷政治中使自己陷得太深,相反他派人将实行政变的宦官们一个一个都暗杀了,于光化四年拥立李晔复位,李晔于是改元天复,加封朱温为东平王。

而李茂贞听说李晔复位,特意从凤翔赶到长安,厚颜无耻的请求加封歧王,无功受禄,显得异常跋扈。此后宰相崔胤想借朱温的力量诛杀宦官,大宦官韩全诲则和李茂贞联合,请来李茂贞的几千兵马驻守京城,保护长安。半年后朱温领兵讨伐韩全诲,韩全诲便迫使李晔一起逃到了凤翔。朱温紧追不舍,将凤翔城包围起来。一直围困了一年多,李茂贞守得粮草用尽,从冬到春,雨雪又多,城里每天饿死和冻死的就有一千人,皇帝只能在宫中弄个小磨,每天磨豆麦喝粥,喝得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宫人们每天也有三四人死亡,百姓更惨,吃人的现象都很普遍了,“人肉每斤值百钱,犬肉值五百钱,每日进奉御膳,就把此肉充当。”直到天复三年(公元903年)正月李茂贞实在没法再守下去了,和皇帝商量了一下,便将韩全诲等二十多名宦官斩杀,将他们的首级送给城外的朱温,同时将皇帝也交给了朱温。朱温这才带着到手的皇帝撤兵东去。

回到长安,朱温命令他的士兵将几百名剩下的宦官赶到内侍省,在那里将他们残酷地杀掉,困惑中晚唐的宦官问题终于被朱温解决了。但是皇帝也完全落入了朱温的监控之下,苟延残喘的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光。大概是为了报答朱温,昭宗任命朱温为诸道兵马副元帅,相当于军队副总司令。又加封朱温为梁王,并赐“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的荣誉称号,还有御笔《杨柳词》五首。可惜的是,朱温早就利欲熏心,看重的怎会是这些呢。

天复四年正月,朱温将皇帝迁到由他控制的重建的东都洛阳。在途中杀害了所有剩下来的皇帝侍从。八月,朱温密令朱友恭、氏叔琮等人弑杀天子。

后世评价说,纵观昭宗的一生,他颇想有番作为,整顿内政,但是事与愿违,大唐事实上早已经支离破碎,任何一个手中有些兵力的藩镇几乎都能随心所欲地置大唐于死地,昭宗所作的,只是勉强使大唐多存在了几年而已。

但李曜对此评价很是不屑,李曜认为,错非昭宗一次次不自量力地没事找事,没准唐廷还能多苟延残喘几年。他倒是相信昭宗是真心想要振兴大唐的,但他的能力明显不足驾驭天下。臣下各有打算,这其实任何时代都一样,只看皇帝如何驾驭,然而昭宗的表现是完全失败的。再加上昭宗性子轻易,太沉不住气,张浚那句“强兵以威服天下”本身没有错,问题在于强兵有了吗?不是聚兵十万就叫强兵了!

若不是昭宗每次做事这么没有城府,急吼吼地就开始,这次他李曜又怎么会摊上这么个糟糕的差事?

来到浊漳河边,天色已经几乎全暗了。这年头荒郊野外的夜空可不比后世城市里,三更半夜天空还有黄橙橙的光,如今天色一暗,到处就都暗了下来,错非一点月光星光,只怕伸手不见五指也不奇怪。

李曜眯起眼睛望去,果然对面有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不断动着,想来正是那五百潞州后院将和李元审送行的三百兵。

看看对方正巧就在对岸,李曜心里就犹豫起来。自己这两百人扎的营地方不小,潞州兵过来肯定会发现,那时候,自己这一行人是收起兵器装作寻常客商好呢,还是明火执仗,把那马刀、弓箭都操在手里,表明自己也是全副武装好呢?

“这年头,还是横点好,现在的这些丘八,一贯是欺善怕恶,我若是表现得乖宝宝模样毫无防备,这群人只怕就要想着来捞点什么好处。可我这是来送兵器的,哪有什么好处给你们捞?不如表现得横点,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欺负。想来这群人连离开潞州都不愿意,心里肯定也是不想打仗送死的,一旦发现自己不好欺负,他们难道还能只要钱不要命?他们根本也看不到钱啊。”

这想法一定下来,李曜就有了主意,带着憨娃儿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憨娃儿,我听说潞州兵见钱眼开,一会儿他们过了河,没准会找咱们勒索财物,可咱们根本没带什么财物,你说到时候怎么办才好?”

憨娃儿挠了挠头:“不知道。”他这话一说完,忽然福至心灵,道:“郎君自有妙计,怎问俺这笨人?”

李曜哈哈一笑,然后突然把脸一沉,森然问道:“我若叫你长刀见血,你可敢为我杀人?”

憨娃儿一愣:“杀官兵不是造反么?”

李曜冷然道:“若是官军要杀你,你就肯伸长脖子让他杀吗?”

憨娃儿连连摇头:“自然不肯。”

李曜嘿嘿一笑:“那如果他们要杀我们,你还不敢反抗?”

憨娃儿奇道:“官军真要杀俺们?那他们杀不杀郎君你?”

李曜冷然点头:“如果他们要杀,第一个要杀的自然就是我。”

“直娘贼!”憨娃儿突然大怒:“赵小娘子要俺护着郎君,俺是答应了的,官军想让俺说话不算话,那俺只好把他们当狗宰了!俺自从跟耶耶学屠狗,还从来不用第二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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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曜愣了一愣:“屠狗?你……还有这手艺?”

憨娃儿怒气稍敛,点了点头,瓮声瓮气道:“俺九岁就会了,那时候耶耶不给俺用刀,俺是用棒子,俺劲儿大,一棒一个……俺打狗快,又不收钱,只吃一顿饭,很多人家怕犯血冲的,都叫俺去帮忙。俺……俺还有个绰号,叫‘一棒倒’呢!”

李曜憋不住一下笑了出来,笑了半晌才摇着头道:“你这绰号太土了,人家用剑的爱叫什么‘南天一剑’,用刀的叫什么‘震天刀’,你这绰号跟人家一比,土得都掉渣了,半点威风也无,不如改一个。”

憨娃儿眨了眨眼睛:“那叫什么好?”

李曜故作沉吟:“我想想……你是用棒?”

憨娃儿用力点头,为了讨了好名儿,居然还知道自夸一番:“俺劲大,又吃得苦练,俺还没碰上打得过俺的人呢!”

李曜心道:“那是你交际圈子就这么屁大一点地方而已。”嘴上却正色道:“那便有了。”

憨娃儿大喜:“铁坊里都说郎君有才,这绰号也要给俺换个好的才是!”

李曜点头道:“那是自然……不如就叫‘一柱擎天’如何?这可是顶天的巨棒啊!”

憨娃儿喜出望外:“使得,使得!这名儿好……呃,怎的这名儿俺好像在哪儿听过?真是顶天的巨棒么?”

李曜强忍着笑,差点憋出内伤,正色道:“我岂会骗你?所谓一柱擎天,就是一根柱子把天顶住了……你想啊,柱子不就是大一点的棒子?我这是说你劲大,棒子威猛无比,连天都顶得住,你想想,那还有谁能在这棒子下逃得命去?也就是今晚或有大战,我才赐你这么好的绰号,你要是不乐意,那就算了……”

“使不得,使不得!”憨娃儿大急:“俺乐意,俺太乐意了,以后俺就是一柱擎天了!”

第016章 元审之怒

夜幕,火把,人影参差,河水中倒影着点点红光。

潞州牙将李元审今日心情十分愉悦。

这次差事简单,回报却很丰厚,不仅开拔时就先拿了一笔犒赏,等到得晋阳,还能见到并帅,若能因此进入并帅视线,今后前程还怕不能大好?想我李元审也是世代将校之家,附强凌弱本是家学渊源,如今并帅实力之盛,天下几无敌手,连汴帅朱全忠朱令公那等在中原大杀四方的豪雄,正在攻打敌手的关键时刻,一闻并帅派军来战,哪怕只是区区千余兵马,也立即全军回师谨慎防守,并帅如此雄霸之主,谁不心向往之?

至于有些人说并帅本是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在大河以北就是个笑话!自打安贼造反以来,眼下这大河以北,胡人当家的藩镇难道还少了?远的不说,恒帅(成德节度使,治所镇州,该地原称恒州)王镕别看姓王,跟大唐名门太原王氏一个姓,其实不也是回鹘人遗脉?

这恒帅王镕的祖上是回鹘阿布思部的遗族,名叫没诺干,在成德节度使王武俊手下担任骑兵将领,王武俊收他为养子,因而改姓“王”,人称“王五哥”。没诺干之子叫末垣活,末垣活之子叫王升,没诺干、末垣活、王升三代人在成德镇都担任骑兵将领。

王升之子王廷凑,在王承宗任成德节度使时为兵马使。821年,朝廷消灭契丹王氏在成德的割据之后,改任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为成德节度使。田弘正归顺朝廷之后常年对成德用兵,所以成德的将士们对田弘正有很深的怨恨。田弘正到成德就任,王廷凑利用成德将士们的仇恨心理,把田弘正杀死,自称成德留后,迫使监军向朝廷请封其为成德节度使。朝廷对王廷凑的自立行径很是愤怒,任田弘正之子田布为魏博节度使,集合诸镇兵马攻打王廷凑。822年,朝廷征讨一年之后仍然劳而无功。并且,在821年,卢龙镇发生兵变,朱克融夺取节度使之位,再次背叛朝廷。822年,魏博镇发生兵变,史宪诚自立为魏博留后,背离朝廷,攻打节度使田布,田布兵败自杀。于是河北三镇都同时背叛了朝廷。在这种诸镇叛乱的情况下,唐朝皇帝只好承认王廷凑为成德节度使,从此,回鹘王氏开始割据成德镇。

835年,王庭凑去世,其子王元逵继位为成德节度使。855年,王元逵去世,其子王绍鼎继位为成德节度使。王绍鼎在位两年后去世,由于其子王景崇年幼,所以由其弟王绍懿继位。866年,王绍懿去世,传位给王绍鼎之子王景崇。王景崇之子就是王镕,882年,王景崇去世,王镕年仅10岁,继位为成德节度使。

至于回鹘人却继承了汉姓,这个情况在唐朝十分普遍。其中很关键的两点:第一个原因是唐朝皇帝喜欢给归化胡人赐姓,由于皇帝赐姓是莫大荣耀,所以这一类的胡人家族就都改从汉姓并传之后人;第二个原因则是唐朝中后期的养子成风与朝廷对养子的法理认同。

养子,也叫干儿、义儿、义男、养男、螟蛉等。收领养子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古今中外皆有,通常是为继承家业,传宗承嗣或者其他。但像唐末五代这样出于政治、军事目的而大批地收认,并在社会上层形成一种普遍的风气,却是极为罕见。这些养子也在当时动乱的社会和王朝迭兴的历史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欧阳修所作《新五代史》的时候,特为此专立一传,名叫《义儿传》,充分说明其普遍性和重要性。

这种风气的形成,在隋末唐初之时,就已经开始显现出来。据史料记载,当时都于河北渔阳的燕主高开道就有“亲兵数百人,皆勇敢士也,号为‘义儿’,常在阁内。”逐鹿群雄之一的王世充也曾请为刘太后假子,认刘后为义母。太宗时,曾有大将张亮养假子五百人,因人告发,结果被太宗斩于市,籍没全家。武后时的索元礼权倾朝野,收薛怀义为义子。

但是此时,养子现象其实还并不普遍。自节度使制度设置后,养子风气才在河朔地区军队中大为流行,甚至成为一种制度。安史之乱后,李唐王朝在军事上逐渐丧失了对藩镇的控制能力,遂演成藩镇割据的局面,养子制度也就随之在各藩镇军队中蔓延开来。譬如《旧唐书·安禄山传》里就说: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二十年,张守硅为幽州节度,拔为偏将,以骁勇闻,遂养为子。安禄山在义父的提携下,迅速发迹,进入勋贵上层,他于范阳筑雄城,外示御寇,内贮兵器,养同罗及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余人为假子。《旧唐书·李宝臣传》里说:李宝臣,范阳城旁奚族也,故范阳将张锁高之假子,故姓张名忠志……及禄山叛,忠志循归范阳,禄山喜,录为假子,姓安,常给事帐中。《太平广记》记载:(田承嗣)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恤养。《旧唐书·石演芬传》:石演芬,本西域胡人也,以武勇为朔方颁宁节度兵马使,兼御史大夫,李怀光养为子,累至右武峰都将。《旧唐书·王廷凑传》:王廷奏,本回鹘阿布思之种族,世隶安东都护府,曾祖曰五哥之,事李宝臣父子,王武俊养为假子。

到了唐末,乃至其后的五代十国,假子制度更是蔚然成风,盛行于各军阀势力之间,当时的强藩悍将无不竞养假子,沙陀贵族出身而后得封晋王的李克用假子甚多,《新五代史·义儿传》序云:唐自号沙陀,起代北,其所与俱皆一时雄杰勇武之士,往往养以为儿,号“义儿军”,至其有天下,多用以成功业,及其亡也亦由焉,太祖养子多矣,其可纪者九人,其一是为明宗,其次曰嗣昭、嗣本、嗣思、存信、存孝、存进、存璋、存贤。

蜀主王建的假子亦多达百二十人,在文献中有姓名可查者四十余人。此外,歧王李茂贞、梁太祖朱温、后唐明宗嗣源等,也都有不少假子,以致梁、唐、晋、汉、周共五代而实有八姓。其中三个皇帝出身养子,也就是后唐明宗李嗣源;后唐废帝李从珂以及后周世宗柴荣。而十国中北汉王朝传位四代,其中废帝刘继思、英武帝刘继元均为睿宗刘承钧的养子。此外再有其余者,那简直数不胜数了。

这看起来很是不可思议,但之所以说唐朝在法理上认同养子,是因为唐律规定:养子同样拥有继承权!所以即便在正统性上略逊于嫡子、亲子,但一旦养子实力较为雄厚,取代嫡子、亲子而集成“先父”基业,却也并不会遭到天下唾骂。

所以说唐朝的姓氏乃至姓氏继承,其实真有些混乱。也或许是因为李唐皇朝本身拥有一些胡人血脉,是以终唐一世,在中原汉人皇朝里面,对于汉胡之分算是看得比较淡的。后世有一部分网友认为纯汉族已经不存在,这个说法如果仅仅说血统,而不谈民族文化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当然,民族之所以是民族,恐怕还是对本民族的认同感最为重要,而这却是一个文化传承而非单纯血统传承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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