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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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当归用帕子慢慢拭着手心中的冷汗,慢慢问:“我不过客居半月,你们如此破费给我盖新楼住,真叫我不安,我何德何能,有幸住进那样一座玉楼呢?”

常诺走到经案边坐下,自发地拣出一双竹筷夹点心吃,吃了一口惊讶道:“肉馅的!”又连试两种都是肉馅,鸡肉猪肉点心和羊肉饺子,再看提盒里面,还放着两盘镇江名产芝麻肉脯,常诺不由笑出了声,“你表哥真贴心,肉食最是顶饿,难为他那么短的工夫给你置办来这么多。”

何当归前世跟眼前的这名男子打过数次交道,主要是去为罗白前的小女儿罗石燕提亲,印象中的常诺是个非常正经严肃的人,一个笑脸都没见他露过。自从得知这位风公子就是那位常大将军,她觉得易容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能帮人换脸,还能帮人换心。

她坐下夹起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羊肉饺,只看不吃,诱人的香气隔着面纱透进来。她默然一刻,发问道:“何阜一家人的情况如何了?他的家资到手了吗?”

常诺边吃边往怀里掏,口中含混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添了一千多两,给你凑了个整数,两万四千两银子,就当为王爷之前的言行赔罪了,你就别气恼他的那些无礼了,我保证,以后他不会那样了。”

何当归不置可否,翻着那厚厚一叠银票,虽然其中的两万两都是外祖父的古董四珍当出去之后的银子,但她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句,权势真是个好东西,能带来普通人想象不到的便捷和财富。她辛苦赚了三年才有一万五千两身家,如今手中翻动这一叠银票、田契和金劵,她突然想到,自己的财富已经跟罗府三房的北方产业相等了,等孙湄娘一完蛋,她就选择携款潜逃也不是不可以。

常诺又提起何阜家人的状况:“那厮一进大牢,他的两个小妾都跟家中下人私奔了,官府抄没家产后,他家里还剩一个六十老母,一个四岁女儿,还有他的姐姐姐夫也是常年跟着他住的,这些人的近况都是王爷讲给我听的。瞧吧,他对你真的很上心,连你继父家的境况都费心去了解,”常诺自觉有趣地逗她,“你跟王爷和好,我便把始末讲给你听。”

和好?何当归发出一声尖锐的笑,道:“我可不敢同他那等大人物置气,不管是翻脸还是‘和好’,全都是他一个人的决定。你讲吧,我当佐餐的笑料听了。”说着,她端了两盘点心,走到屏风后,边摘面纱边嘱咐,“我怕自己病中的样子吓到你,你不要靠近。”

常诺恍然记起上次分手时她就病着,自己还曾允诺带她去找齐玄余看病,可一忙起来就将此事忘得无影无踪了。他连忙道歉说:“我明夜就带齐玄余来给你看病,他妙手回春,定能让你康复如初。”

何当归倒真想会会那一位钦天监监正大人,就也没推拒看诊。她忽而想起,青儿曾说过,齐玄余的爹国师齐经曾不止一次地“偶然”出现在她的左右,有一次青儿差点被狂奔的马车撞上,千钧一发之刻被齐经给拉开了。当时受惊闭眼的青儿听得一个男声在头顶上响起,不禁满怀感动,以为是命运的邂逅,可睁眼的一瞬间就幻灭了,国师大人比她爹还年长二十岁。

既然齐玄余有卜算前世的本领,齐经定然更在行,他曾对青儿兴致盎然,是否是卜筮出了什么呢?毕竟,青儿一直把她自己当成是这世间独一份的存在,肆无忌惮地说着那些异世新奇词语,处处表现的特立独行,这些都可以当成她的身世的佐证。

齐经对青儿的研究,是纯属好奇,不带恶意,还是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呢?下次见了青儿,一定要好好跟她讨论一下此事。

常诺望着屏风上那影影绰绰的纤细影子,笑道:“你听了肯定胃口大开,何阜的姐姐姐夫常年不事劳作,只靠何阜从你母亲处骗去的银子过活,他姐夫跟别人合伙开酒庄,却以地契需银子周转为名骗走合伙人两千两银子,而合伙人碍于何阜的嚣张跋扈不敢上门追债。正好何家这几年在京城的花用加一加,也是个两千两银子,我就一并收走这笔银子,当做是何阜原数偿还给你母亲的嫁资。如此,你们跟那混蛋就两清了。”

何当归小口咀嚼着鸡肉卷,两清?早着呢。

常诺继续说:“可是,何阜一坏事,那追债的人立刻就上门了,何家早已家徒四壁,就算把他们几人论斤论两的卖了,也买不到百两银子,何况是两千两。”

“吔?”何当归关怀地问,“那可如何是好呢?他们家的人向来不懂赚钱,只懂花钱,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住了四年多,不知有没有巴结上新的钱袋子,肯跟在他们身后毫无怨言地付账。”

“哪有那种好事,”常诺微笑,从白瓷尖嘴壶中斟出一盏清水,如品尝美酒一般细品着说,“唉,提起此事还真是大动恻隐之心,怪只怪何阜的姐夫与虎谋皮,找了一个那般没有人性的合伙人,又财迷心窍地骗走人家银子。如今人家老虎一发威,给何阜的老母、女儿、姐姐、姐夫四人种上北直隶流行的疫病病邪,大人就打跛一条腿,小娃娃就削去一只耳,让他们一家四口在京城闹市行乞,什么时候讨到连本带息的三千两银子,什么时候才肯将他们脖颈上的铁锁解开。”

何当归蹙眉:“什么人如此狠毒,连小孩儿的耳朵也要,那合伙人是谁?”京城真是人才辈出的地方,还有这般讨债的法子,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就算想出还真是做不出。

常诺回思片刻,掰着手数道:“临安公主府管家的小舅子的堂弟的表外甥,哈,也算是一个有后台的人了。他的做法如此不义,又让下人日日牵着铁链,像遛狗一样拉着老少四人招摇过市,原本应该激起民愤,责骂他们的残暴行径。可是何阜一家住京城的这几年,不知京城的水有多深,水下有多少鳄鱼与蛟龙,一到了京城就以南方富豪名流自诩,横行街市,让附近一带百姓都深受其害。他们不知道,人家那些鳄鱼蛟龙只把他们的霸道行径当成看猴戏,真要跟他们认真,恐怕他们连人家一个喷嚏都承受不住。”

何当归用筷子拨弄着盘中餐,问:“这么说,何家是恶贯满盈,天怒人怨,落魄到如此凄惨地步都没人为他们抱不平喽?”

“是啊,没人同情他们,”常诺望向屏风上的影子,笑问,“清逸,你听后是不是很开心?你要想取这些人的性命,眼下是易如反掌,他们从地上和垃圾筐中捡食物吃,什么都往嘴里送,要是其中有一两个毒包子,也只能怪他们运道不佳。”

何当归问:“扬州跟京城也不远,他们有无可能讨饭讨到扬州来呢?几年不见,我都快忘记何老太长什么样了。”

☆、第266章 吓死登徒浪子

更新时间:20131025

常诺诧异道:“你还想念何阜的母亲?莫非,当年她对你很好?”

何当归哑然笑了:“他们对左邻右舍都那样坏,怎会对我一个年幼的继女有什么好脸色,不过听舟逝你形容得这样精彩,我只用听的实在不大过瘾,想着要是能从怡红院中喝茶,转头往楼下一看,就看到昔日故人为生计奔波,那才叫痛快呢。”

常诺闻言思忖着说道:“这也不难,我叫人贴补那个牵铁链的下人一些盘缠,让他带着那四人来扬州一游,等清逸你看够了再放他们回去。”

“那就多谢啦。”何当归望着屏风另一侧的影子笑了。

常诺不放心地嘱咐说:“你远远看几眼就罢了,他们可是带疫病的人,全身都红疹密布,甚是怖人。那种疫病已爆发了一冬,虽然不易传染,只有亲密接触才传染,可却极难治愈,连玄余都拿那种疫病没辙。”

“哦?”何当归歪头,“齐神医妙手回春,竟也对那疫病一筹莫展?”口中这样问着,她手下突然迅速地取出斗篷内衬中的小布包。还好,今天随手带上了她的妆匣,可以随时随地变装,否则被关在经阁,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常诺和朱权强行摘走面纱,露出她的“真面目”来。

常诺奇怪地看着屏风后一阵摇动的影子,不由自主地站起走近,问道:“清逸你怎么了?让我瞧瞧你病成什么样子了,也好回去跟玄余讨教下你的怪病。”

“你别过来,”何当归连忙喝止道,“我突然觉得热,正在脱衣纳凉,连鞋袜都脱掉了,你确定你要看吗,按照你的‘江湖规矩’,你岂不是要拿刀扎自己的脚。”见成功喝止了屏风那头的影子,何当归松一口气,背朝屏风开始化妆,同时腹诽道,常诺说的那种“江湖规矩”真的有人遵守吗?看到了女子的肌肤,就挥刀自残谢罪?世上男子通常都会选择顺手捡便宜,多收一个小妾吧。

她打开明晃晃的玻璃镜子,镜中映出一张“绝色倾城”的失血容颜,那些被面纱遮住的部位,“长”着大大小小红通通的痘痘,即使是这样贴近镜子瞧,都瞧不出一丝破绽。这个绝妙妆扮,是她在孙湄娘院子里藏身暗处,观赏众人举着铁锹锄头刨地的奇景时,突然萌生出的好主意。原本她打算扮的病病殃殃,让朱权放松警惕,或生出点怜悯,给她一点转圜的时间,这一点时间对她非常的重要。

可是这样的计策,是基于常诺口中的深情朱权制定的,虽然她打心眼里不信此事,可还是想打张同情牌,搏一搏运气。反正她比朱权弱了几十倍,偶尔放低姿态,示弱于他也没什么丢脸的。然而,今天下午,听朱权对齐玄余提起她时那种时而漠然冷酷,时而又咬牙切齿的语气,根本和“深情”沾不上边。

再联想到那日他用幻梦操纵自己,欲行不轨之事的行径,何当归突然想到,朱权对女子的仪容要求非常高,女人不要说老了胖了丑了,就是不够整洁,不够清爽,都会被他深深嫌弃。那个时候在王府中,有不少姬妾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雪藏,还有几个人是到了面上多生油的年纪,加上饮食不当,洗脸的方法不对,以致面上生痘。痘痘又不是什么绝症,过些日子痊愈的可能性也很大,可朱权却将所有长痘的姬妾都送去小南府,再不跟她们相见。

何等悲哀,只是几颗痘,就葬送了那些女子的一生,一辈子被软禁,守活寡。何当归在宝芹阁蹲点儿看好戏时想到了这些,为那些女子叹息不值的同时,又忍不住掩口吃吃笑出声来。她跑到孙湄娘的梳妆台前,择了几样脂粉,给自己化了个惟妙惟肖的妆容,比照着罗白琼长痘长得最多时的那一张脸,把自己的清颜妆点得惨不忍睹。

想到好色的朱权贴上来揭她面纱,受到惊吓的表情,她就一边化妆一边笑。她的化妆手艺是从柏炀柏的易容术中精简提炼出来的,就跟一张假面差不多,即使上手摸都摸不出破绽,一定第一时间吓退朱权,从此都不敢再来扬州鬼混,哪怕他记起了上一世的美姬何嫔,也无法从她身上找到影子。

如今,听说朱权身边的“第一神医”齐玄余对北方盛行的疫病毫无办法,她立刻又想到了更好的主意,让朱权以后连她一根手指头都不敢碰。只要她“得”过一回疫病,那么即使以后痊愈康复,朱权也不会再与她有什么亲密举止,他就是那样一个有洁癖又谨慎小心的人。

常诺缺少与女子打交道的经验,他看着屏风上影影绰绰微动的少女,担忧地说:“你生着病怎么还乱脱衣服,仔细着了凉又病上加病了,你等着,我去给你寻几床棉被搭个地铺。”说着身形一展,从头顶的气窗羽箭一般射走了。

何当归心道,常诺如此单纯又热心肠的人,竟然被朱权蒙蔽,陪着朱权一起做着王霸皇权的美梦,到头也没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一个朱权,毁坏了多少人的人生。

她的化妆手法很娴熟,只盏茶工夫就化好了一张长痘又长红疹,连手臂和胸口都长红疹的妆容,穿好衣服又戴好面纱,她开始考虑着收拾了孙湄娘之后,是继续留在罗府等京城的圣旨来传老太爷进宫,还是带着母亲脱离罗府,另辟蹊径去京城宝地捡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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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到她的耳中,听起来很想是有人蹑手蹑脚地在接近这里,她正要起身察看情况,一个亮绿锦缎包裹的团子状物什已攀上了她的膝头。

“姑姑!姑姑!”

竹哥儿一边叫嚷着,一边攀着她的膝头爬,想要坐进她的怀里。

何当归叹口气,这小子三岁时十几斤,张臂让她抱,她见他白胖可爱就抱了。谁知这一抱就把他抱出了瘾,如今这小子七岁,吃得太好,像白面蒸馍一样蒸到了四十斤,还是成天要她抱。就算她是大力士,也不想成天抱着个四十斤的胖儿子啊。

手臂一揽,把团子揽上腿来,见这胖小子挂着一道鼻涕牛牛,她取出手绢,掩住他冻红的鼻尖,问:“你怎么找到经阁来的?你怎么进来的?”

竹哥儿擦净鼻涕,在她的怀里扭动如蚕,汲取她身上的暖意,转头看见小几上的点心,撒娇道:“姑姑,我要吃那个,你喂我吃喂我吃!”说着伸出短短的胳膊,环住何当归的腰身,幸福一笑,“姑姑你终于肯见我了,这几天看不见你,我连过年的卤煮全套和炸馓子都不想吃了,这两天饿得肚子老叫,就是不想吃饭。”

何当归也怀抱住他,调整他的坐姿,首次发现这小子的腰都赛过自己的腰粗了,照这样吃下去长下去,估计所有人都会把他当成大夫人赵氏的亲孙子……比起韦哥儿尖嘴猴腮、敏捷如猴的样子,竹哥儿实在圆滚过头了,小时候毫无差别的一对双胞子长成一猴一猪的两种形态,两相比较,她倒像是疼孩子的亲娘,董氏倒像是个刻薄后妈了。

“竹胖,你怎么进的经阁?”何当归喂他吃了块儿点心,又重复她的问题。“竹胖”是两人私下相处时的称呼,是何当归突发奇想给他起的乳名。

于是竹哥儿把他的冬夜历险记细细道来,怎么逃出桃夭院,怎么艰难辗转地寻到这里,怎么穿过狭小的地窗到达屋内,最后,他摊开白胖的手心,递给她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说是青姑姑的贴身丫鬟今天晚间送来的,反复说一定转交给她。

何当归打开字条,立刻皱了眉头:“字迹全都花了!一个字也看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呀!”竹哥儿傻笑地嚼着满嘴的点心,仰头看了一眼字条,略有抱歉地说,“字花了!一定是让我的手汗抓模糊了,对不起啊姑姑,我来这里的路上被好几只大猫拦路,那些猫壮大如虎,长得跟我一般高,我差一点儿就没命来见你了。”

何当归一直挂心着青儿和珍珠姐这些日子的情况,遣人去了两趟卢府,都找不到正主,据说卢府里面非常之乱,热闹得有如一群乡下人赶早集,何当归听后又疑惑又担忧。现在,好容易收到了一张指名交给她的字条,上面写着三行蝇头小字,可是却被竹哥儿小胖手的手汗打湿了!

何当归气恼地看着被鸡肉卷噎得直翻白眼的竹小胖,有一种抓狂的冲动,她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倒霉儿子来!如此关键的一张字条,青儿的丫鬟怎么交给了这只小胖子!足月不见,珍珠姐她无恙吧?

何当归耐着性子问:“竹胖,这张字条你有没有给蝉衣和小游看过?你自己有没有看过?”见胖脸点头,说“我看了”,她欣喜道,“快,背给姑姑听听!”

竹哥儿继续抱歉:“对不起啊姑姑,我一路上受惊过度,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何当归看到竹哥儿胖脸上的一对狡黠的黑眼珠转出一轮精明的光,有点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他这又是来的哪一出?

恰在此时,何当归听见外间有脚步声响起,于是立马捂住了竹哥儿蠕动的小嘴,扬声问:“对了,风公子,何阜如今被关押在牢中,他还不知道他家人的近况吧?”听得外间传来了一声闷哼作为回答,她忍不住开怀一笑,贝齿咬唇,慢慢道,“烦公子你找个好时候,把这些新闻透露给他,叫他有空给家里人唱声佛号。”

屏风外的那个男声优雅低沉,却不属于常诺:“好啊,乐意之至。”

☆、第267章 两人品尝心痛

更新时间:20131025

彷如面前突然窜出了一条剧毒的蛇,何当归周身的血液骤然被冰封成一件冰衣,紧紧地贴附在身上,禁锢住她的心跳和呼吸——只因这个声音,是朱权的声音!

何当归深深吸气,缓缓吐出,戳一戳竹哥儿,对他比了一个手刀杀头的动作,又在他的手心里写了“静”、“藏”两个字,将之放在地上,然后整理了衣袂和面纱的带扣,再做一个深呼吸,才举步走出遮蔽视线的屏风。

真的是朱权,他是不带面具的,近在咫尺的,十九岁这一年的宁王朱权。他负手而立,侧对着她,整个人一柄出了鞘的青锋剑,充满了危险的意味。

何当归对这种危险的朱权并不陌生,三年前,她揭穿他是一个私离封地的藩王时,他就对她动了冰冷的杀机。而现在她再回忆起来,前世的朱权至少有四次以上的这种类似情形,想要杀掉她这个众多秘密的掌握者,永除后患。可恨她居然还迟钝地想着怎么保养容颜,怎么吸引他的目光夺走他的注意力,她的脑子被兀鹰啄走了吗?

何当归作无知状,困惑地问:“公子何人?夜闯罗府经阁所为何事?”

朱权略转向她,凌厉的目光如刀,沉声发问:“何当归,你从何而来?你有什么目的?你为什么对本王做那些事情?”

“本王?”何当归的眼神继续困惑迷茫,“风公子湛湛离去,公子你就出现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位非凡的大人物。莫非……公子你就是风公子口中大名鼎鼎的宁王殿下,亦是三年前宁公子那一张面具下的本人?”

朱权不答她的话,负手绕着她走了个半圆,忽而出手如电,骤然掐住了她纤细的颈,略扣手指,她的雪颈就有了一道红痕。他的声音从牙缝中溜出来,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音:“你说你是齐央宫的人,当时我还不信,可过后我深陷你罗织的幻梦中,每每不能自拔,我料想齐央宫的杂学包罗万象,有如此鬼魅的伎俩也不奇怪……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事?你是冲着宁王妃的位置来的吗?是什么人派你来的?”

何当归的呼吸被掐断,深知自己拼武力,对上朱权根本不够看,所以她也不去做徒劳的挣扎,一双手在水袖中握拳,反复默念心经,驱动经脉中的真气带来生机,弥补不能呼吸的窒息死机。朱权在讲什么鬼话,她罗织了什么幻梦?她觊觎宁王妃的位置?呸,她觊觎他的项上人头!

朱权恶狠狠地瞪着掌下那个不挣扎不哭叫也不求饶的少女,手下发狠用了一分真力,只一分就能置她于死地。她这种态度是什么意思?悍不畏死吗?那就去死吧!他的双目凝上一层寒冰,只要这个女人死了,那缠绕他三年的梦梦醒醒、醒醒梦梦的幻梦就会全部消失,他又可以像从前一样了无牵绊了。

这样想着,他手下再加一分力,没错,就这样,一鼓作气杀了她。那些心情,那些感觉,全部都是梦境中的那个“朱权”强加给他的,他本人对这个跟“何嫔”同样长相、同样姓名的何当归没有一丝一毫感情,他痛恨在扬州遇上她,他痛恨她对他下了咒,更痛恨自己一直受梦中人的摆布,做足了三年的蠢事。那个愚蠢透顶的痴情傻瓜是什么人?竟敢摆布他的心神长达三年!那个傻瓜为什么喜欢这一个小女人,她比路边的一棵野草更平平无奇!

看着渐渐陷入了休克状态的纤细少女,他缓缓闭上寒意涌动的双目,瞬间变五根铁指为一只钢爪,要摘走这一颗美丽的脑袋,挂在自己白马的马铃上,作为上次在战场上被幻梦入侵,为捡拾她的头发差点送命的补偿。他要把她的脑袋挂足七七四十九天,让她无处安放的魂魄对她的所作所为深深后悔……深深后悔……后悔……温热的液体从指间滚滚流下……

倏而,一阵闪电般的奇痛攫住了他的心口,撕裂一般的痛楚从被攫住的地方蔓延至整个胸膛,在全身流过阵阵余波,让他发出痛苦的一声喊叫。这种痛楚另带着一种痛不欲生的绝望悲凉,刮骨一般抽走他的全部力气,也让他松开了那只正在行凶杀人的手。

死里逃生的何当归冷冷看着倒在木制地板上蜷卧的朱权,他这是中邪了,还是患上了什么怪病?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似乎很疼很疼,最好能一口气疼死这个恶魔吧。这就是常诺和柏炀柏口中的对她朝思暮想、情深难舍的“段晓楼第二”?真是受教了。

她一面撕下衣袖包扎颈上的伤口,一面嘿然笑道,原来朱权不是瞧上了她的本事,想收为己用,而是失心疯中了邪,才会遣了他的心腹之人,三天两头把珠宝往她的院子里送。

现在,他难得清醒过来,又参观了一次罗府的巫蛊事件,所以把她当成有本事下巫蛊毒咒的巫女,疑心是她魇镇了他,用巫术迫使他喜欢上她,给她至上的荣耀和地位。他一定觉得杀掉了她,就能摆脱这样的处境对吧?哼,焉知不是他自己作恶太多,手上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才会被邪神光顾,与她何干?她躲他尚且来不及。

朱权捂着胸口在地上挣扎了半晌,渐渐有所缓和之后,他仰头去看何当归,看到了那一双清光潋滟的妙目中流露出的幸灾乐祸和冷嘲热讽。他恼火地冷哼了一声,一个鹞鸽翻身,将何当归扑倒在地,隔着面纱含住她的唇,将自己的心痛和悲意通过一个幻梦之术,全数共享给她,让她也尝尝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何当归只挣扎了一下就停住了,只因她发觉自己被一只手从背后一推,就推入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幻梦。

那梦境的场景,俨然是她非常熟悉的王府布置,前面那扇门直通往朱权的书房,无香阁。

说这梦奇怪,只因为有很多人在通过那扇门进进出出,但是没有半个人抬头看她。她挡到那些人的路时,他们就自动地绕开走,可脸上的神情完全不像看见了她,仿佛她只是一棵树,刚好长在了路中间。第二般奇怪的事是,这里看上去是冬天,雪也在纷纷扬扬地下,可雪花落到地上瞬间变成一种极淡的粉色,天一点都不冷,暖风吹在脸上,惬意得很。

何当归知道,她这是落入幻梦中了,这梦一定是朱权搞的鬼,他一定又想像上次那样,将她锁在梦魇里,再无声无息地取她性命。何当归隐约记得,柏炀柏曾说过,幻梦是按照八卦两仪阵做成的一个变式,按照遁甲分成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变化万端。也就是说,按照“凡事留一线”的原则,这幻梦一定有有一道生门,只要她寻到那里,就一定有办法破梦出去。

她一边给自己暗暗打气,一边四下观望着,寻找着每个接缝或孔洞,这幻梦的世界是虚幻的存在,所以不能做到天衣无缝,只要细心探查,定然能找到……

“你清醒一点!”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你究竟要醉到什么时候?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何当归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里是……朱权的书房无香阁,略作犹豫,她朝那地方走去,想看看是谁在暴喝谁,那暴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走起路来,她忽而发现,只要自己意念所至,即使不迈动脚步,整个人也会往想去的那个地方移动。

移动到无香阁外,她好奇地贴在窗上往里看。那个人的侧影是……齐玄余,只见他来回地快速踱着步,然后指着地上坐着的那个人,火冒三丈地大叫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多年的筹谋眼看就到了最后收网的时刻,你怎么突然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事成之后,你就是天下之主,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儿女情长?”

何当归向左移动两步,换了个角度去看地上的那个人,顿时讶异地睁大了眼睛,进而惊讶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那个人竟然是朱权!

她从未见过那般狼狈模样的朱权,他披头散发,下巴上全是胡须的青碴,双眼凹陷,面若白纸,仿佛很久没睡过觉的样子。再看他周围的地上,满满地铺了一地的大小酒壶,撘眼一看就不下百只。她暗道,朱权狂饮宿醉,一定是他的野心野望被狠狠挫败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看那个朱权的模样似乎三十多岁,看屋中摆设的风格,倒像是她被冤狱关进水牢之前,她为他设计的那一套青龙吸水局的布景,只是摆放青菊的西北角只有一捧干枯的枝叶,不见一朵可以引入生机的青菊,青龙吸水局也不能再吸水。这……莫非是前世的旧事?她皱眉不解,这究竟是谁的幻梦,又是谁把这个梦传递到了这一世?

忽而,外面跑进来一个灰衣内监,报告说:“王爷,何嫔死了,周王妃吩咐将她送到城外,挫骨扬灰!”

朱权闻言从地上弹起,长发如一面黑色大网将他包裹,整个人一瞬间就消失了踪迹。何当归知道,他用的是遁术身法,快过天下间所有轻身功夫。她听了内监的话,猜到这些都是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感到好奇之余,心念一转,就跟着朱权一起飞去观看她的尸体被火化的场景了。边飞边想,周菁兰定然是心虚到极点,才会行此毁尸灭迹之举。

朱权瞬发瞬至,来到王府后园的水牢边,正好赶上何嫔的尸体从水中被打捞上来,白惨惨的异常吓人,不过确如书上所说,中了逍遥蛊的人,死后面容栩栩如生,还带了一点诡异的微笑,似乎死得非常平静舒适。

何当归看着这样下场的自己,心中无喜无悲,只是有一种彻悟的想法,那就是,爱上爱的女人都是瞎的,掉下万丈悬崖也是咎由自取,要想长命,就不要放感情在任何一段感情上。

朱权炸雷一样一声大喝,吓得何当归抖了一抖,只见他扑在何嫔的尸身上,哇地一声哭开了,泪水落了何嫔一脸,看上去就好像在微笑着哭泣。

何当归搞不清状况,不过看到朱权如此大哭,她不禁大感有趣,在旁含笑观望,观望,观望……下一刻,一种撕裂般的痛楚袭上她的胸口,仿佛瞬间浸润在这世间最大的悲痛之中,痛得泪如雨下,身体也突然冷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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