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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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问,“你们班上谁的数学成绩最好?”

黄昏了,紧闭着的西窗里透进来一束橘光,自来水龙头哗啦啦的,水也是橘的。整个狭小的厨房都是橘的。

姆妈就立在这束橘光正当中洗苋菜。

周园园坐在椅子上等吃饭,嘴里还嚼着泡泡糖,她说,“应该是班长,许晔。”

姆妈把菜沥干,拧开煤气,按了抽油烟机的开关,一半的声音盖在噪声里,“我改天要去找你们班主任,拜托他把你跟许晔分同桌,像你小时候跟嘉树,有样学样,说不定还能进步点。”

周园园没有响,泡泡糖嚼得太久发硬了,一点甜味都没了。

姆妈哗啦一声把菜倒进锅里开始炒,油锅噼里啪啦爆, 她翻了两下盖锅盖,嘴里接着碎碎念,“刚刚初一数学就不及格,讲出去人家都要笑……”

周园园像没听进去,特意从椅子上下来跑到姆妈身边去,很不服气地嚷嚷,“许晔怎么能跟赵嘉树比,她也就在我们学校我们班算好的。赵嘉树小学毕业考数学英语两门满分,一附中都没人能比过他!”

姆妈不睬她,自顾自掀起锅盖放盐又翻炒,隔一会儿突然回过头,半开玩笑看向她,“你老实说,你小时候是不是欢喜人家嘉树?”

周园园愣了两秒钟,嘴里连连“嘁”了两声,扭头不屑地跑开来。

她从打过蜡的木地板上一路滑回自己房间里——六年级暑假里搬的家,爸妈东拼西借买了一套二手两室一厅商品房,和爷爷奶奶分开住。地方不大,装修都按最简单的来,但是姆妈还是很开心。周园园也开心,搬了商品房,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只要把门一关上,都是她一个人的小天地。

周园园拉开写字台抽屉,拿出一张只差涂颜色的漫画图,想了一想还是捧在手里跑出去,屁颠屁颠拿到姆妈眼跟前,“姆妈你看你看,美术老师单独给我布置的。”

姆妈把饭碗搁桌上,不以为意瞥了一眼说,“有什么用,能靠这个吃饭吗?”

周园园赌气说,“为什么不能,美术老师说我有天赋!”

姆妈不客气地泼她冷水,“你先把数学读读好,现在没有文凭去哪里混。”

周园园搁了画端了碗不再响,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扒起饭,姆妈像是也有一些不过意,从口袋里摸了一张五块钱出来搁桌上,“喏,明朝早饭钱。”

周园园瞥一眼,还是置气不抬头,过一会儿,趁了姆妈不注意,却很快的拿过钱来塞到裤子口袋里,面上仍是不高兴地撅着嘴,心里却忍不住为了姆妈多给的两块钱乐开了花。

小学毕业周园园直接升上地方中学,正好离新家也不远,她每天还是走路上下学,走过一条街一个车站一座公园就到校门口,升到初中,也终于不用再每天早晨吃泡饭酱瓜,爸爸或者姆妈隔天夜里给她三块早饭钱,她早上路过点心摊,花一块五买一只菜馒头,一只茶叶蛋,一路拿着吃到学校去,剩的钱放学还能去小卖部买买零食或者小玩意。

傍晚放学周园园走过车站前面那条街,偶尔正好会碰到嘉树也搭车回来,他穿一附中的浅蓝校服,步履匆匆走在夕阳下,擦肩而过的时候,周园园拿眼梢剐到那抹蓝,人不朝他望,却偏要吸引他注意,有时候嚼着泡泡糖不停吹泡泡,有时候拿刚买的簿子当扇子扇,或者故意走两步跑一步,到了拐弯路口分道扬镳,她消停下来,后背往往沁出一身汗。

天气冷起来的时候,大街上学校里突然都贴满了宣传海报和告示,电视里也是整天播报“非典”两个字,走在路上几乎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学校规定每天上学都要带好体温计和口罩,每天中午集体量体温,厕所的水龙头前悬挂着消毒皂,就连小卖部都开始卖各式各样的肥皂纸,学校还专门开了一堂课,向大家解释什么是“非典”,周园园听过依旧云里雾里,但她还是买了一包花朵形状的肥皂纸揣在口袋里——图好看。

她还无师自通生出歪脑筋,心里不愿意上下午的数学课,中午量体温时就偷偷拿了体温计在裤子上面摩擦生热,看到温度停在38度就收手,一面眼神发虚作出病怏怏的模样,在被老师识破前,成功逃了好几堂课。

这段时间放学再没碰到嘉树,就连车站前的行人都少了很多,每天路过那里,周园园都背着书包戴着口罩放缓脚步磨磨蹭蹭来回走过好几遍,直到夕阳快要沉没了,才磨磨蹭蹭地挪回家。

天慢慢的又热起来,某一天体温突然变成两天量一次,老师也不再反复强调要洗手消毒,对于不戴口罩进出学校的人睁眼闭眼,一直到电视新闻里播报出“我们战胜非典”,所有一切终于完全回归往日。

很久以后周园园在抽屉角落发现一块不方不圆的怪东西,愣了很长时间她才想起这是那时候买的没用完的花朵肥皂纸,捏着这块东西,这段断档似的记忆才又一点点浮出水面。

“五一”劳动节前夕,班级里组织小队活动,周园园分配到的小队任务是去敬老院帮忙,小队长举着队旗走在最前面,他们鱼贯跟在后面,周园园一开始落在最后头,她加快脚步赶上去想跟上大部队,走在她前面的男生看她跟上来,又故意绕到前面去,嘻嘻笑笑把他前面的人推下去,前面的人不肯,两个人你推我搡的,都不想走在她前面,周园园就不再跟,干脆和他们岔开远远的,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在最边缘。

到了敬老院,小队长挨个地分配完工作,很快你拿扫帚,我拿拖把和抹布地分工劳动起来,依然没把她算在内,她两手空空,这里那里,哪里都插不上手,好像哪里都不需要她,五月的太阳真好,她就一个人背靠墙壁坐在角落里,晒着太阳一动不动盯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

忽然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个,她抬头,一个女生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嘴里咬了一支棒棒糖,百无聊赖地跟她说,“好无聊啊,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去了。”

周园园眼睛一亮,想也没想点点头说好。

这女生叫陈菲,小学留过一级,所以比班级里的都大一岁,个子也高,面孔漂亮,美中不足脸上有几颗青春痘,发育也早,隔了校服胸脯高高耸起来,夏天穿衬衫从背后看得见胸罩带子,女生离她远远的,男生总爱给她起绰号,拿她开一些下流的玩笑,她也不在意,甚至故意脱了外套,把两只衣袖打结扎在裤腰里,昂着胸脯高傲地走。

她们平常没有什么交集,这会儿陈菲却很自来熟地挽了她胳膊,很有主张地说,“我们回学校看初二的打篮球去。”

周园园任她挽着,胳膊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这样一路走回学校去,到了篮球场边上,趴在了栏杆边,陈菲还挽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兴奋地指着球场上的某个男生向她说,“你看你看,那是初二(2)班的陆远哲。”

周园园还没反应过来,她又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有些害羞似的凑到她耳边说,“我喜欢他,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哦。”

第一次有人这样跟她分享秘密,周园园受宠若惊得更不敢动,随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那男生,隔了会儿有些讨好地开口,“那我跟你一起喜欢他吧。”

陈菲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惊呼,“这怎么行!”

周园园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脸色都发了白,陈菲却自己笑了起来,指着场上的另一个男生,又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这样吧,你来喜欢他的朋友钟磊。”

篮球场上的人动来晃去,传球运球,初夏的太阳光已经有些刺眼,陈菲一会儿补一句钟磊的特征,周园园眯着眼睛看了大半天才终于把她要喜欢的人的脸和名字对上号,她高高兴兴对陈菲说,“好,那我以后喜欢他。”

下课铃声响,一场篮球赛结束,男生们带了一身汗味三三两两地离场,经过她们的身边时,陈菲突然把她一条胳膊拽紧了,摸着胸口长吁一口气,小声说,“我紧张死啦,你紧不紧张?”

周园园有些茫然地一愣,却很快感同身受,也学着她样子捂着胸口,“是啊是啊,我也紧张死了。”

她是真觉得紧张,心口砰砰跳个不停——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跟人并肩结伴。

初一这年暑假,周园园几乎每天都跟陈菲混在一起,跟着她逛批发市场,买来五颜六色的廉价化妆品,一起到陈菲家去,她替她化妆涂指甲油,拿了剪刀,帮她把刘海修成现在正流行的斜刘海,还教她把T恤的下摆系一个结,就连鞋带都有不一样的系法。

陈菲的抽屉里放满了流行音乐磁带,她们一起听,陈菲会把音调小,像唱卡拉ok一样跟着一起唱,电视上在放超级女声,她也拉着园园一起看。

周园园在陈菲家里从早待到晚,从没看到过大人,她问,“你姆妈爸爸呢?”

陈菲说,“他们老早就离婚了,我跟姆妈,她是卖保险的,除了跑业务就是搓麻将。别提了。”

周园园说,“那你真开心,一个人在家里想做什么做什么。我姆妈一天到晚管着我,烦死了。”

陈菲就不置可否地笑笑。

太阳斜照进房间里,陈菲一边看超级女声,一边在地板上烦恼地晃着两条腿,她说,“读书没劲死了,我也好想去参加超级女声,我想做明星。”

周园园学她的样子也晃腿,她认认真真附和她,“我也觉得读书没劲,我只想画画。”

回去的时候,她怕姆妈骂,斜刘海拿发夹夹起了,却夹不住,总有几缕短的钻出来,衣服下摆打的结忘记解开来,眼影口红没擦干净,十个手指甲涂了好几个不一样的颜色。

姆妈看到拉她到镜子前去,气得直骂,“看看你弄成什么样子,不伦不类的,小太妹一样。”

周园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怎么,姆妈越骂,她的心里越是不服气,嘴没有回,头却犟兮兮地撇过去。

初二开学的时候,周园园的两条辫子换成了一条马尾辫,扎得高高扬在脑后,攒了零花钱跟着陈菲一起去理发店里用电夹板拉直了的。

陈菲放学去打耳洞,她也跟着一起去。

她们上课私自换座位,一起坐到最后一排去,陈菲翘着二郎腿听随身听,分她一只耳机,周园园就接过来,被老师发现了,咆哮着说,“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教室!”

陈菲满不在乎拎起书包就走,周园园就也拿了书包紧随在她身后,心里不仅不怕,很奇怪的还觉得高兴。

一路出班级出学校,她们呆在陈菲家里看了一下午的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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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园园傍晚回到家,刚进门姆妈就质问她,说是老师打过电话来,问她到底跑到了哪里去,她说在同学家里,姆妈立刻抓牢了她一顿骂,“我跟你爸交学费是让你去学校读书的,不是让你去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人,你把你自己都要搭进去了你知不知道?!”

周园园放下书包就顶嘴,“什么不三不四,陈菲是我好朋友!”到这个时候,说到“好朋友”三个字,她的语气还是自豪的。

姆妈恨铁不成钢地嘀咕,“小时候还有个赵嘉树管管你帮帮你,现在好了……”

周园园起先不响,突然发了脾气,拿了书包扭过头去就朝房间走,用力甩上门,末一声是歇斯底里吼出来的,“他关我什么事!谁要他帮我啦!”

她气冲冲踢了拖鞋坐到床上,人还没反应过来,两行眼泪先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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