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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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举说,温家只我一个,怎么也该收敛懂事一些。呵,也不知当年是谁带我认得了倚翠楼的门。无论如何,确实理当如此。从前,我实在有些……放纵了。”

思索了整整半天的话语,真正说出口时仍旧艰涩仓惶。他一字一字说得辛苦,未到半途,几次深深吸气欲言又止,“所以,我想该上进些了,虽然可能为时已晚……我想求父亲再给我找个老师,不求文章锦绣,只要能懂些实事。再从家将里找个老人,学学行军布阵兵法韬略。从前那些骑马射箭的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拾起来……我不是心血来潮,我是真的……真的想学好。我今年才二十,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将军府的威名是祖上拿命换的,不能毁在我手里。可我、我……你不知道,不说唐无惑和你,就连我二姐一个闺阁女子,见识都在我之上。我……”

“温少懂事了。”这次不是调笑,叶青羽弯下眼由衷欣慰,“但凡立志肯学,没有早晚之说。”

从来只有温雅臣撒娇打滚各种赔笑讨好着拘谨内敛的叶青羽,此情此际,叶青羽舒眉浅笑,反是他愁云密布“青羽啊……”

左手攥得更紧,温雅臣一意将目光牢牢锁住他的脸,五指相扣,恨不得将他的手指根根折断,又仿佛是要将叶青羽整个嵌进手掌心里:“你是第一个,除了顾明举那个人精,你是第一个让我掏出心里话的。跟你在一起……很好……”

第一眼看去平淡乏味的青年,话不多,笑容也浅,整日窝在书房里写字画画,性情枯燥沉闷,温雅臣犹记得初识时自己心中的腹诽,这么无趣的性子,不讨金主喜欢也是应该。起初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不用搀和家中女眷没完没了的争吵啼哭。

后来发现他挺有用处,代他写功课应付父亲、抄佛经讨好祖母,画的画居然还入了二姐的眼……再后来,温雅臣不知道了。春日祥和安宁的午后,窗外绿意盎然阳光似金,雕花格窗下捧着茶盅悠悠然看他低头执笔一丝不苟在纸上书写,眉峰舒展唇角轻扬,微微弯下的脖颈被窗外春光描摹成曼妙的弧度,身姿优雅如鹤。墨香淡淡,手中的茶盏里升腾起袅袅清烟,喝着茶,望着他,眼角一瞥还能瞟见角落里白瓷净瓶中供养的桃花。刹那之间心神俱失,多少纸醉金迷的销魂夜及不上这一刻岁月静好。

彼时心中所起的念头,温雅臣连顾明举都不曾启口。他想就这么看着,隔了一方书桌,透过一管湖笔,不言不语,静静看他一世。

第十七章

“青羽啊,我真的、真的想过……和你一起。”撞见他同唐无惑并肩作画的时候,察觉他同银月夫人心有默契的时候,拿过他代写的文章决意亲手誊抄的时候……无人知晓他晏晏笑容下的心虚与怯懦。温雅臣平生从未起过大志向。能有美人看,能有花酒喝,飞天赌坊里不要输得脱裤子,温少心满意足,“我没什么真才实学,你好读书,若我胸无点墨,那总是不成的。”辞退那个多年来一直帮他誊写的书生,温雅臣翻来覆去足足想了一晚。后来,文章还是叶青羽代做的,至少他念了几遍暗记心头。

手背被指腹压得生疼,掌骨快要被揉碎,叶青羽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听。月华倾泄,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他脸上,较往日更显苍白透明。

“青羽、青羽……”他不住呢喃,短短两字含在口中,生出无限旖旎。酷暑盛夏的夜晚,偶然几丝凉风拂过,轻轻吹起散落的几绺发丝,却消不去地底蒸腾的闷热暑气。温雅臣抬起拿着纸扇的手,想要为他整理鬓边的落发,举到中途倏然凝滞,五指用力蜷起,将扇柄握得更紧,“青羽,我真的想过,好好地想过……”

,半拢半开的纸扇横在二人之间,叶青羽稍稍落下眼就能瞧见他不住颤抖的手。顷刻间,恍如失了所有力气,温雅臣虚浮地抬了抬手,恰停在他波澜不惊的眼前,好似想要揭开他眼中的从容镇定,又好似只是想要触摸。

“温少……”拦在眼前的扇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遮住了他眼,叶青羽看不清此刻温雅臣的表情,只能望见纸扇下他紧紧绷起的下巴。

“啪——”扇子完全收起,紧握成拳的手擦着他的脸颊黯然落下,隔了不过毫厘的距离,却终究不曾有丝毫碰触。

扇子后是温雅臣的笑脸。名满天下的风流浪子一如既往勾唇笑着,嘴角上翘,眉眼下弯,眉梢尽处斜斜挑起,一眨眼一回眸俱是温柔,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情深:

“我想,有空闲了和你一同画一幅画,我字不好看,画还是能见人的。我还没带你去看报国寺的灵骨塔,从塔上观赏京城夜色比银月夫人的书房更好。我还想,明年春天,我们去大明湖里泛舟……”

由衷地想,真心地想,发自肺腑地想,想了很多想了很久甚至想到许久许久的以后:“我二姐想见你,你送她的扇子她果然很喜欢。她会帮我在父亲面前说几句,就说你是我的老师。只要我有出息了,祖母她们必定会对你铭感五内。你我亦师亦友,日子长了也不会有人胡说什么。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兴许……能够一直……如果,你仅仅只是叶青羽的话。”

如果,你只是照镜坊里一介默默无闻的书生。

曾经听过他无数许诺,去报国寺的高塔上看烟花,去大明湖泛舟看垂柳,去郊外策马狂奔驱着猎犬打兔子……种种种种,爱玩爱闹的温少什么没玩过?张口就来,舌灿莲花,把自小就被拘在一方小院里的叶青羽哄得目瞪口呆心驰神往。听过了,想过了,叶青羽低头抄他的佛经,自发自觉将这些期许悄悄遗忘。温少的诺言能兑现,世间自此无薄幸。

想不到,原来他还记得,心心念念地记在心里。听他这般一五一十地再度叙述,仿佛时光回转,仿佛时移世易,仿佛仍还在自家绿荫遮蔽的窗下,昏昏沉沉的午后,看他手舞足蹈,看他连比带划,看他眉飞色舞,大千世界的斑斓绚丽在他精致如白玉的俊美面庞下黯然失色。一如当时,怔怔在他温柔笑容下失神的叶青羽,脑海中反反复复萦绕着一句话——怪道天下皆知他的薄情,却从无人怨恨,更每每有人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温雅臣,当他真心待你时,真真是恨不得掏心挖肺的赤诚。

“温少真的长进了。”叶青羽后退半步,再度仰脸看他,月色下的温雅臣维持着唇角的弧度,神情哀戚,眼中的温柔早已支离破碎。

“顾明举说过,想要在天子脚下做生意,身后没人是万万不行的。尤其是青楼赌坊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三教九流皆有,五湖四海济济一堂,打探消息最合适不过。银月夫人一介女流之辈,却把赌坊经营得如此有声有色,背后的人物自然不容小觑。以当今的形势,京城地界,不是临江王的就是高相的,飞天赌坊也不例外。”自叶青羽晦暗的眼瞳里望见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自己,温雅臣抿一抿嘴,极力想让自己笑得更欢快些,“有件事我一直闷在心里谁都没告诉。曾经,我瞧见严凤楼进了银月夫人的书房。严凤楼的背后是临江王,那银月夫人……呵,当时他也瞧见了我,却什么都没说。他们是早就知道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从来不管,也没本事管……原本,我都快忘了。今天见过顾明举后,却又稀里糊涂想了起来……青羽,你和银月夫人……”

他说得那么小心,手中象牙制的扇骨几乎快要被折断。天边远远一声闷雷,电光忽闪,乌云游走,遮住最后一丝皎白月光。今早秋伯就提醒他,看天色夜半会有大雨,切莫出门,以免淋雨着了凉。

“我……”叶青羽张口欲言,被死死握住的手掌猛地一紧,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温雅臣的笑容快撑不住了,嘴角大大咧开,夸张而虚弱地大笑:“呵呵,我想多了是不是?你虽然住在照镜坊,也不过是普通人家流落在外的公子而已。看你那个简单得什么都没有的小院子就知道,府上根基浅薄。朱老二那个抠门的铁公鸡,给外室至少还置了一间三进的院子……顾明举说,京中没有姓叶的大户,宫里也没有姓叶的妃嫔,他说没有就真的没有。你一个终日离不开药的病秧子,跟临江王八杆子也打不着。他从前再喜欢结交读书人,也不能来照镜坊里找你。你身体虚弱,恐怕从小多病,家人把你养在外头躲病避灾的是不是?青羽,是不是?是不是?”

他滔滔不绝地说,一迭声毫不间断地问,一句接一句,紧密急速让叶青羽完全插不进话:“青羽啊,你就是叶青羽,仅仅是叶青羽。是不是?是不是?”

交握的手紧紧抓着,手掌心贴得严丝合缝,手指顺着指缝相扣,指甲深深扎进手背里。

叶青羽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慢慢摇头:“不是。”

猛地一抖,温雅臣连篇不绝的话语戛然而止。雷声愈来愈近,耀眼的闪电顷刻刺破云层,又转瞬被浓重的乌云吞没。一道炸雷响在耳边,刺目的白光将他眼中的惊悸与怯意照射得一览无遗。

温雅臣怕了。步步紧逼的脚步被钉子狠狠楔在原地,身躯轻轻一晃,绣工精致的皂靴顺势退后半步。

叶青羽直视着他倏然惨白的面孔,再度摇头,动作迟缓而坚定:“不是。”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再无后悔食言的余地。

颤抖着,颤抖着,交握在一起的手,每每稍一松开就要再度被他追回握紧的手,哆嗦的指尖从掌根退到掌心,指根到指腹,再到同样发颤冰冷的指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直至再无交集……又有人上将军府提亲,礼部侍郎家的四公子。文采斐然,样貌俊秀,生性老实。难得侍郎夫人死得正当时,三年前病殁,这月初四公子刚脱孝,如今正好能议亲。嫁过去就不用到婆婆跟前立规矩,多少人家挤破头都要把女儿送进门。保媒的承恩伯夫人一口一个“好孩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可是,人家想娶的是三小姐雅婷。

“二小姐天仙一般,性情也是出了名的乖巧,只是岁数上……”一听老郡主的口气,承恩伯夫人立时支支吾吾。

老郡主摩挲着手里的佛珠,口气也是含糊:“是个好人家,可是妹妹比姐姐先定亲,礼数上难免……”

屋里承恩伯夫人起身还没走,外头早有耳聪目明的伶俐人绘声绘色把话传进了各房。

温雅歆捧着一卷书册斜靠在美人榻上慢慢翻着,一个眉目活泛的丫鬟立在跟前,一边觑着她的脸色,一边小声说起承恩伯夫人来访的事。房间另一头的床榻上,温雅臣厌仄仄地躺着。

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门外的大雨唰唰下个不停。厚重的水汽包裹着苦涩的药香,熏得原就密不透风的屋子更显闷热。额角冒汗的小丫鬟偷偷把窗棂推开一条缝,泼天的雨水顺着缝隙灌进来,溅湿了腕上细细的虾须镯。

二小姐不爱说话,身边的丫鬟却跟八哥似的,口齿利落条理分明。说到承恩伯夫人提起岁数一节,小丫鬟声音压得更低,吞吞吐吐:“听老郡主的口风,这事能不能成还不定,小姐别放在心上。”

温雅歆恬然自如啜着茶:“十有八九定不了,我着什么急?”扭头瞥见温雅臣房里的几个丫鬟正团团围在床边哄他吃药,又是蜜饯又是果脯,药还没喝下两口,倒像是天塌了一半。不由柳眉一拧,冷声道,“都聚在这儿做什么?只留下一个,让他自己来。不想喝就别喝。堂堂八尺男儿,不过淋了些雨就不成了?谁家这么大的少爷喝药还要人劝?传出去丢不丢人?”

她穿一身藕色家常衣裙,臂上披帛轻挽,发间玉簪莹润,不施粉黛的面孔有三分肖似温雅臣,亦是天生带笑的眉眼。只是那样的笑意挂在温雅臣脸上是温柔多情,衬着她清冷孤高的眼神就多出几分讥讽嘲弄的意味。

叽叽喳喳的莺声软语立时不闻声响。阖府皆知这位让老郡主极度头疼的二小姐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听她语气不善,众人赶紧屏气凝神退出门外。几丝轻风透过竹帘送来一分清凉,又闷又苦的药味随着人影消散在门外。雨声哗哗,仿佛近在耳畔。

温雅臣撑起身,默不作声地把药汤喝得涓滴不剩,丢开碗又靠回床上,盯着头顶的青纱帐发呆。

“二小姐……”小丫鬟忧心忡忡,这是整个温家的命根子,倘若有个万一……温雅歆不以为意地撇嘴,低头继续散漫地翻书。

温雅臣在天明时分顶着隆隆雷声回到温府,大雨瓢泼,淋得一头一脸都是雨水,浑身上下尽数湿透,两手冻得冰冷,靠着两个小厮搀扶,走路的步子颤得不成样子。一躺下就发起了高烧,皱着眉闭着眼,牙关紧咬,满脸尽是痛楚。老郡主心疼得又哭了,闻讯而来的另几房还没进门就扯开嗓子拿帕子捂脸。温将军过来发了通脾气,砸了两个茶碗骂了三个下人,再没人敢吱声。

温家的独苗啊……啧啧……顺手翻过一页,温雅歆心不在焉地盯着上头的文字,眼角尽处,温雅臣半死不活地躺着。素日里折腾个没完的皮猴,如今一下子沉静下来,真让人有些惊奇。

“二姐……”大雨从昨日夜半下起,铺天盖地落了好几个时辰,始终不见颓势。温雅臣的声音沙沙的,穿过雨声落入温雅歆耳里,恍惚间,似乎也被渗进了几许湿润,“我真没出息。”

二小姐用手指一个个点着书上的字迹:“这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

温雅臣不理会她的嘲讽,两眼一动不动,出神地看着眼前青蒙蒙的纱帐:

“我……原来这么胆小。”

“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能把温将军那个暴脾气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人物,他自认胆小,天底下还有胆大的人吗?温雅歆落在书页上的指尖停了一下,复而又徐徐往下,“又闯祸了?想到这家里将来要由你执掌,我就想着还是赶紧嫁出去的好。”

“二姐你小瞧我了。”温雅臣扭过脸遥遥看着她,笑声嘶哑,“我这回干了件好事。对我们家而言,就算不是好事,也绝不会是坏事。”

强自咽下的药汁在心里一阵阵发苦,荆棘般的苦涩生了根抽了芽,带刺的枝条在胸腔肺腑间疯长,扎得他喉头发紧两眼酸涩:“二姐,我不要做顾明举。顾明举和严凤楼……我不能和他们一样。”

有些人有些事,避之唯恐不及,万万不能沾惹。一旦涉足,惟有一死。天纵英才如顾明举如何?风骨清高如严凤楼如何?还不是身陷天牢前途未卜?还不是身败名裂遭人非议?朝堂如战场,一个大意便是粉身碎骨。招惹不起就要躲。常人只道要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忠君忧国威武不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何等壮阔何等豪情何等大丈夫气象?双唇一碰说得容易……天牢里那杯蛇虫鼠蚁爬过的酒,顾明举喝得下,可他温雅臣却连碰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二姐,我啊,这一辈子只能做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我……就这么点出息了。”

第十八章

天佑二十八年春,冰雪初融,细雨霏霏,枝头上嫩黄的腊梅犹自傲立风雨,另一头的几株梨树上早早绽出几点如雪的小花。福大命大的顾侍郎又在牢里苟延残喘熬过一个寒冬,温雅臣拱着手煞有介事地上门贺喜:“可喜可贺,祸害遗千年,圣人诚不欺我。”

顾明举忙不迭起身,双手抱拳笑容可掬:“同喜同喜,温少昨夜又是小登科。”

微微敞开的衣领下赫然一点嫣红,还未走近就能闻见一股扑鼻的甜香,不用猜都知道他是从哪儿来。顾明举拢着手,乐呵呵瞄他微微透开的衣领:“敢用正红色的胭脂,必定是个肤白赛雪的大美人。倚翠楼的庞嬷嬷还在吗?翠珑姑娘可好?”

“赎身嫁人去了。是个南边来的富商,年前跟着坐船走了。”温雅臣脸不红心不跳,故意又把下巴抬一抬,赤红色的半抹印子跳出雪白的衣领,大大咧咧挂在脖颈上。双唇微抿,飞眉入鬓,说不出的张扬跳脱。

顾明举的视线一一落扫过他头顶崭新的攒丝八宝嵌翡翠错银冠与身上花团锦簇的衣袍。三五月光景,温少唇红齿白依旧,面如冠玉,目似点漆。一身宝蓝色锦衣盘金线缀珍珠,精工细作,襟口的纽扣赫然是水色通透的玉石。腰际更是垂垂坠坠,荷包香囊白玉佩,更别出心裁佩一柄月牙状西疆弯刃短刀,墨色刀鞘纯金吞口,刀柄上蓝汪汪一枚鸽蛋大小波斯宝石。世家千金都不及他的鲜艳华丽。衬着一张阴柔细致的俊美面孔,活脱脱便是说书人口中养尊处优的公子王孙:“过得不错?”

温雅臣懒洋洋地答:“还成。”既不说高兴也不说难过,绣着重重花纹的衣袖下,指间硕大的鸡血石戒指幽幽不定闪着红光,连带他泛着水光的眼角也被晕上淡淡一抹赤色。

顾明举嚼着草席上扯下的枯草闲闲发问:“近来有什么热闹?”每次温雅臣来,能聊的无非是那些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家国大事什么的,温少不懂,问他还不如问门口那个老狱卒。

“没什么有意思的,刚过完年,圣上龙心大悦,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前两天飞天赌坊那条街着了火,烧了整整一夜,听说还死了人。哦,对了,南边来了个新戏班挺有意思。”喝茶听戏斗狗打猎,纨绔子弟的花样来来去去就是这些,“难得有新戏班进城,人人都去看热闹。”

温雅臣敛下双眸,正望见他下巴上青黑色的胡渣,昔年惊艳京华的顾探花如今全然一副胡子拉碴的落拓模样,哪里还能看出半点风流肆意的精绝雅致?这是因为时光不留情,抑或世道沧桑催人老?想起前些日子在大殿外见到的严凤楼,升官后的严大人瘦得比从前更骇人,形销骨立的样子,远远被百官排挤在外,背脊纵然挺拔如松,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孤绝,仿佛风再稍大些,这副铮铮铁骨就要被错落不停的雨点打得粉碎。那么精明干练的两个人都被消磨成这样,有些事,真的一点都碰不得,醉生梦死总好过生不如死。

不知不觉,一片死寂。远远地,曲折幽暗的高墙后依稀传出几声风声,兀然长长一声尖啼刮进耳中,凄厉入骨。顾明举端然不动,温雅臣却止不住浑身一颤。

佯作不在意他眼中的动摇,顾明举叼着枯草兴味盎然:“新戏班?”

“嗯。”握紧双拳强自镇定心神,温雅臣咬牙克制着心底的恐惧,“是个坤戏班,连小生都由女子装扮,戏也是新的,没见过。”

依稀是出才子佳人戏,才高八斗的富家公子与倾国倾城的小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后花园私定终身。原以为两情相悦可成双,谁曾想公子家中另有一位兄长,兄长同样青睐小姐。公子父母早逝,种种皆由兄长定夺。兄长大权在握强横霸道,公子年幼孤苦柔弱无依。种种曲折过后,心上人无奈成了长嫂,公子悲痛欲绝又无可奈何,痛哭流涕誓言终身不娶,更找来无数面容肖似的女子,纳入后院,日夜醉生梦死……这戏班的戏也排得古怪,如说书一般,每日只演一折,每三日方再演下一回。

如今正演到兄长棒打鸳鸯,公子寻肖似之人醉酒寄情。那公子扮相俊美唱腔高亢,及至幽怨处双眸闪动百转千回,看过这出戏的老少妇孺没有不哭的。

顾明举摸着下巴认认真真地听:“确实有些意思。一个没有红角的外地戏班,想要在京城站稳脚跟可不是件容易事。”又是那样闪闪烁烁高深莫测的表情,一双桃花眼精光四射掠过无数谋算。

温雅臣无心追问他话中的内涵,弯腰收拾地上的食盒:“整日里算来算去,有意思吗?”

“我若如你一般,自然觉得没意思。可你若是我,再不想争也不得不争。大护国寺的老和尚说,世人愚昧,熙熙攘攘皆为名来,川流不息皆为利去。出家人四大皆空自然觉得人世庸俗可笑。只是,名利二字纵然诱人,可倚翠楼中的顶尖花魁尚有人感慨不够颜色,何况众生芸芸大千万象?焉知你之砒霜即我之蜜糖?奋力搏杀,在你温少眼中或许只觉污秽恶俗,在我看来,却只为挣扎求生。”不是所有人都生来锦衣玉食,浑浑噩噩亦能安享尊荣。所以他才喜欢同温雅臣一起,看着这个不知疾苦的公子哥昏天黑地胡闹,心中便不自觉跟着生出几分快意。能这般无所顾忌任意妄为,也是老天对他的厚爱了。微微一笑,顾明举撇开话题,“你的那位叶公子呢?还在劝导你用功读书?啧,真是个实心眼的老实人……”

指尖一颤,白瓷酒盏滴溜溜倾倒在地。温雅臣把腰折得更低,埋下头自顾自去拾:“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去年入秋以后就再没见过了。你不提,我都忘了。”

既然忘了,怎么我一说你就立刻想起来?顾明举不拆穿他的谎言,想了一阵,又再问:“上回你说要找个先生进府教课,学得如何?”

温雅臣的嘴角越发勾得疲惫,视线下落,语气克制不住地上扬:“说说罢了,你当真觉得我是念书的料?”

隔着影影绰绰的栅栏,顾明举上上下下将他打量,神色格外正经:“其实你天资聪颖,加上几分用功,不是不行……”

温雅臣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打断:“可我哪里是用功的料?你从前不也说过吗?老天爷偏疼我,这一辈子这么安安稳稳地过着也挺好。”

他提着食盒步步后退,闪进高墙下的阴影里,壁上熊熊燃着的火把将一身埋着金线的衣衫照得辉煌璀璨,却自始至终看不真切故作轻快的夸张语调下,他隐在火光后的真实表情。

临走时,顾明举斟酌再三不知该如何开口。温雅臣突然跨前一步,站在栅栏前欲言又止。

顾明举抬起头,望见他紧握成拳的双手:“怎么?”

“唐无惑,你怎么看?”

火光太扎眼,顾明举盘坐于地,不得不眯起眼,头颅用力上仰,方看见他紧紧绷起的下巴:“比你强。”

“呵……都这么说。”他恍恍惚惚地笑,笑声低低的,几分讥讽几分自嘲,“年前我在照镜坊前遇见他。”

倚翠楼前的十字大街右拐往东十来步,窄窄的巷口默默无声躲在无数五彩斑斓的店招下。逼仄深幽的小径弯弯折折一眼望不见尽头。两侧石墙静默高耸,隔出细细一线天空,身前身后院门相仿鸦雀无声,一转身,景色依稀相熟依稀陌生,恍如照镜。人们说,住进照镜坊里的皆有一段秘辛,不可见人。

他站在巷口对面的酒肆前怔怔想着关于照镜坊的种种传说。夏夜长街尽头一别,温雅臣再不曾踏足小巷一步,每每路过,却总止步停下脚,呆呆对着巷口张望一会儿。远远地,唐无惑高大魁伟的身影一点点自巷子深处而来,一步步,夹杂着细小雪粒的冰凉雨水里,由远及近,从朦胧至清晰。街头人流滚滚,打着油纸伞的路人步履匆匆一晃而过,温雅臣一眼便望见他,那边暗黄色的伞面斜斜上抬,唐无惑脚步稍顿,也正目不转睛看着他。目光穿透重重水雾落向他身后蜿蜒如蛇的青石板小路,温雅臣迷迷瞪瞪,脑海心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盘旋萦绕——他是从叶青羽的院子里出来的。

“若有一个秘密,你会告诉我,还是严凤楼?”四壁厚墙的天牢里,温雅臣盯着顾明举的脸严肃发问。墨瞳如水,看不见一丝轻佻。

拗不过他倔强锋利的眼神,顾明举老实回答:“那得看是什么。”

“身世之谜。”

“我不会告诉凤卿。”毫不犹豫,顾明举正色道,“也不告诉你。告诉他于事无补,且连累他一起伤神。至于你……”

“非但帮不上忙,哪天喝多了更可能说漏嘴。”温雅臣抢过话头淡淡叙述,口吻直白,句句嘲讽,说得仿佛不是他自己“我这人,没本事,也靠不住。”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唐无惑那张不怒自威的脸。照镜坊外门庭冷清的小酒肆里,被众口一词夸着老持稳重的唐大人端坐如松,滴酒不沾,对着方桌这头的温雅臣直言不讳:“我从不赞同他与你相交。”

之后他又说了什么,温雅臣完全听不清了,耳边仿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雪籽打在身侧的纸窗上“啪啪”作响:“他是谁?叶青羽,他究竟是什么人?临江王至今未娶,不可能有世子。”皇室宗亲皆是天家血脉,宗人府岂能眼睁睁看着皇家之后流落在外?

唐无惑的脸上透着一丝古怪笑意,轻快的语调叫他恨得牙痒:“他既然不告诉你,我自然也不愿违背他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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