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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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御医说话的时候,周围肯定不是空落落一片啊。当时院子里总管诸事的那就是他柳知恩,柳知恩根本都没起装傻的念头——皇帝是不会喜欢一个过于无能的中官的,他给皇帝磕了两个头。“娘娘什么也不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不过,适才在屋内,娘娘也是主动吩咐,如有意外,保小不保大。”

殊途同归了这事,皇帝唔了一声,脸色好看点了。“有些事你自己要懂得把握,什么事是你们该知道的,什么事是不该知道的,你心里有个数。”

“是。”柳知恩嗵嗵给磕头,“奴婢一定不负皇上吩咐。”

“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皇帝的脸色是彻底宽和了下来。“小妞妞起了小名没有?”

“娘娘看了姐儿几眼,就睡过去了,还没起名呢。”柳知恩很有把握地说——这会儿别说小名了,就算是起了大名,他也必须说没起名。这已经是皇帝的第四个女儿了,可前三个都没听说皇帝给起小名的。好像都是养了一两岁以后,才是母亲又或者乳母随口给起的小名儿。

“小名儿贱点好养活。”皇帝想了一下,饶有兴致地说。“看她脸上,点点都是黄斑,不如就叫点点吧。”

刚出生的孩子,身上有黄疸还挺常见的,皇四女的小名却是就因此定了下来。

柳知恩料徐循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遂恭敬道,“这就传话让她们喊了开去。”

至此,皇帝终于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再吩咐了,却还是坐着不走。柳知恩出去一趟回来了,他还坐在那心不在焉地拿个小金如意敲桌子。

柳知恩有点哭笑不得,想要说话,想想又忍住了,在一边干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就这么苦挨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突然传来了轻微的说话声,皇帝一听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撩起帘子就往里闯。柳知恩也不敢拦啊,急匆匆跟到了门边就站住了脚,也不敢往里走了。

“……大哥?”庄妃果然是醒了,她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些许困惑,“怎么进来了——血味儿还没散,冲犯着你了……”

“还计较这个做什么。”皇帝低沉而温存的声音,“看过四妞妞了没有?点点生得很像你。”

“我也觉得像我,就是脸红红的,不大好看……”庄妃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声量也低了,柳知恩听不清每一句话,只有只言片语,偶然传到他耳朵里。

“真是辛苦你了。”皇帝的语气十分温存,“好生休息坐月子,缺什么就打发人去清宁宫那里要。”

因为皇后流产不能管事,到现在,宫里的事都是清宁宫在管着。坤宁宫那里,已经被架空有两个月了。

“……没事……别担心了,可不都是那样的……”徐循不知说了什么,又略带失落地呵呵了两声,“就是我心里也不好受——到底还是不争气,没能给您生个儿子。”

皇帝不知回答了什么,但这回答肯定是足以让庄妃满意了,两个人都低低地笑了起来。皇帝的声音飘了过来,“还是先好生休息,能平安生产那就好。你真不知道,我在外头听见你不能宫缩是什么心情……等你坐完了月子,天气也热了,我带你去香山散散心……”

产妇需要休息,皇帝也没呆太久便出了屋子,一路走一路吩咐柳知恩,“我冷眼看着,你们这该有的也都有了,就是炭火好像还不够旺。产妇怕冷,刚才那屋子我进去觉得热,可你徐娘娘手心还有些冷汗,回去勤问些冷热,该添该减别含糊,不够了就直接要。清宁宫那里若不许,你直接给马十递话……”

柳知恩一路应是,哈腰把皇帝送出宫门了,回头站着想想,对一院子或明或暗的视线一拧眉:“不去做事,看什么看?”

一院子的人再忙起来的时候,脸上的欢喜都更逼真了许多。——产女以后,恩宠更盛,永安宫的好日子看来还会持续很久。

就连柳知恩也是放下了提着的一颗心:刚才皇帝进去的时候,徐娘娘是没有先行串过供的,若是说破了她已经知道皇帝的那番说话,那得多尴尬?

一边掂量,一边不知不觉便走回了月子房门口,柳知恩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往里迈步,不过里头倒是传出了声音。“是柳知恩吗?”

“奴婢在。”柳知恩忙回了一句。

“进来吧。”徐娘娘的语调很和缓。

说起来,皇帝都进得,他一个宦官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柳知恩掀帘子弓着腰进了屋里,眼睛就看着底下的地面,一处也不敢乱看的。

屋内确实还有些隐隐约约没散尽的血腥味儿,不过徐娘娘的精神头还不错,让柳知恩进屋以后,她沉默了一会,等人都退下去了才说,“产前你进来过的事,大哥并没必要知道。”

两边这是想到一块去了——柳知恩的心是彻底地放了下来,连声音都精神多了。“回娘娘话,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和两位姑姑都已经说好了的。娘娘就只管放心吧。”

“那就行了。”徐娘娘打了个呵欠,“你看过点点了?大哥倒是挺喜欢她的,连名字都亲自起呢。”

“小皇女精神十足、健壮活泼,确实招人喜欢。”柳知恩小心翼翼地瞥了徐娘娘一眼。

徐娘娘被他逗乐了,“你们这都是干什么,平安生产不是喜事吗?怎么一个个和办丧事似的,好像我生的不是点点,是个狸猫呢。”

“娘娘——”柳知恩有点无语了,“您这不是乱用典吗……”

看都看了,反正徐娘娘穿着也齐整的,他便不再担心忌讳,而是上上下下,仔细地盯着徐循打量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要从她面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徐循先由得他看,后来也烦了,“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担心我过不去这道坎……”

她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这笑意——令柳知恩诧异的是,竟是连他也找不到丝毫虚伪。

“你们啊,都是心太大了。”庄妃娘娘斜倚床头,就这么和柳知恩闲话家常般道,“都觉得我有福运呢……可这福运到底是什么货色,什么成色。不就是被文皇帝夸过一句?还真当圣天子一言九鼎了……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不是福运,我自己心里是最有数的。”

柳知恩不免微微有些赧色:要说他私心没盼过徐循一举得子、一步登天,那也是假的。

“你心里不足了,自然也担心我心里不足。”庄妃和缓地说,像是在安慰柳知恩,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还记不记得,今年夏天就在这间屋子里,你对我说的那些话?”

柳知恩怎么可能不记得,他是太记得了。他垂下头望着地面,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头,低声道,“奴、奴婢记得……”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庄妃轻轻地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谁的命都是上天定的,谁也没法和天去斗,甚至连大哥都没有办法,命都是定好的,命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没有人能有选择的余地。是不是,柳知恩?你和我都是一样的,入宫不入宫,不是我们选的,得宠不得宠,不是我们选的,生子不生子也不是我们能选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她突然笑了起来,“你有这样的感觉吗?有时候我觉得,在这宫里生活,就像是和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斗,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也不知道它在哪儿,可你觉得它一直在嚼吃着你,嚼吃着所有能嚼吃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是在打一场没有对手的仗……就在那天晚上,我想得很清楚、很明白,它能吞掉我的所有,吞掉我的父母、我的子女、我的名分,即使最后它要吞掉我的命,也始终有一样东西是它拿不走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柳知恩?”

柳知恩再忍不住,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望着这一颗颗灼热的液体落到了地上,几乎不敢相信它出自自己的身体。他想要乞求徐循别再往下述说,他不知这最简单、最平和的语句,为何却能比尖刀更为锋利。

“它拿不走我自己。”徐循低声说,“命是天定,可路却是自己选的,我要做个什么样的人,最终也只有我自己能够决定。这天下,是皇爷的天下,他要我入宫,我不能不入,我只能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他们要强买强卖,拿荣华富贵来买我的一辈子,我也不能不做这买卖……也就是那天晚上,我觉得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知道我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是……是什么?”柳知恩不由自主地低声追问,他几乎被自己话语间的粗砺吓了一跳——他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听到自己发出这种声音了。

“我就想要我自己,和入宫的时候一样的自己。”徐循没有看着他,她望着床顶,慢慢地说,“入宫选秀的时候,我虽然害怕,虽然惶恐。可我毕竟是很快活的,很无忧无虑的,那时候,我相信天底下总是好人居多,那时候我觉得人和人之间还是能有真心,还是可以交心的……柳知恩,我真的很谢谢你,是你让我看明白了这点。就在那天晚上,我下定了决心,我抬进宫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抬出宫的时候也还要是那么样的一个徐循。不管我还能活多久,不管我的命又有多少艰难险阻在等着我,我都不会被任何事改变。殉葬就殉葬,至少死的时候,我还是那个我……你懂吗,就在那天晚上,我已经大彻大悟了,这辈子,我绝不会向命运低头,我绝不会向它祈求什么东西——”

她终于也动了情绪,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它休想玩弄我,休想看我患得患失、丑态毕露,它越是要让我不好过,我就越是要活得开开心心。是男孩就是男孩,是女孩就是女孩,不能生就不能生,殉葬就殉葬!我不在乎!我不靠命!不论它给我准备了什么招数,我都做好了准备,我永远都不会变成它希望我变成的那个样子!我永远要做我想做的那种人!”

柳知恩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他终于懂得了。

为什么徐娘娘不愿意提前挑选产妇,为什么徐娘娘不因为生女而沮丧,甚至,为什么徐娘娘不因为皇帝的那句‘保小不保大’而伤心……

也许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波动,也许这咬牙切齿之中,到底还是蕴含了几分失落和愤怒,但徐娘娘是真的已经看开了、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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