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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宫里的这三个美人,往年也还是能撑场面的,但现在看,就显得分外单薄孱弱了,个个都不康健,如何能上得了台盘?于情于理,太子妃都要考虑为太子纳新了。

当然,长达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也足以让她从容准备了,明年大祥以后宫中为皇帝选秀时,也可和皇后打声招呼,为太子预留一些美人,太子妃现在并不担心人选的问题。她担心的是太子宫里这股颓唐的精神风貌。——三个美人,个个似乎都有心事,没有谁面上是有欢容的,即使在守孝的时候,这面孔看起来也是有点太沮丧了。

至于个中缘由,太子妃心里模模糊糊也有猜测,只是不好明说而已,今日把众人都聚在宫里,为的也就是让这个消息提振一下大家的情绪。

“既然要用心守,咱们的吃穿用度且先不说了,就是大哥,都要谨守礼制,”太子妃和缓地说,“宫中没有秘密,有些事一旦发生过,说不定就是大哥将来被人对付构陷的把柄……从前,咱们也是看到东宫中人是如何行事的了。身为妃嫔,自当谨言慎行,不能给大哥添一点麻烦。”

话说得有点弯弯绕绕,但也是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得很明显了。太子妃考虑到大家的精神状态,都没有用上暗示——反正,说出口的话也留不下多少凭据。

做太子,那从来都是比较战战兢兢,比较受气的。距离天子的位置也就是一步了,地位和权柄都并非旁人能比,但也正因为如此,受到的猜忌也要比旁人更大。尤其太子深受文皇帝喜爱,身边是重臣环侍,内阁大臣几乎都指点过他的学业,现在也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和一直不大受宠的太子比,他的锋芒,一直都是很盛的。

树大招风,越是得意的时候,就越要小心。虽然现在太子和皇帝的关系并没有丝毫不对,但这并不意味着东宫诸妃可以就此懈怠,甚至是恃宠而骄。既然皇后说了,这孝要用心守,以她在皇帝身边的地位,此事就相当于已经定下来了。东宫必须把用心守三字一以贯之,在整个孝期里,任何人和太子行敦伦之礼,都等于是为将来的东宫添上无穷的祸患。孝期行房,那就是不孝的大罪,认真追究起来是可以要人命的。这样的责任哪个妃嫔当得起?

太子妃的这句话,也是成功地令众妃嫔都露出了深思、戒惧之色,就连徐循也都回过神来,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太子妃身上。太子妃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续道,“非但我们自己要谨守礼仪,连对宫人的约束也要严格。大哥年轻气盛,难免有憋不住的时候,譬如一根干柴,若是处处都遇到冷水,那倒也罢了。可要是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人故意眉目传情地挑逗太子……”

各妃都纷纷道,“娘娘放心,我们知道该如何做的。”

像徐才人身边的花儿那样,受过宠爱又没有名分的宫女,在太子宫也有那么几个。几个妃嫔身边都有这种类似于通房大丫头的存在,虽然没得名分,已经证明太子对她们的确是没什么兴趣,再临幸的可能性很小。这些宫女的出路也比较凄凉,多数时候都是在宫中幽居下去——受过恩典的宫人,一般是不会再放出去了。但有一就有二,很多宫人心里,也许还做着一步登天的美梦。

对于这种事,妃嫔们秉持的态度不一,不过大多数都持无所谓的态度,她们都不是爱争风吃醋的妒忌之辈,若是多一个受宠的妃嫔,是从自己宫里出身的,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不过如今,不但自己不能和太子有什么太暧昧的接触,就连自己身边的宫人也要严格约束了,那些性情不大老实,又有几分姿色的人物,可不能再出现在太子身边。太子妃有些话没有明说,但众人都是心知肚明:在鱼吕之乱中,大家也学到了一个道理。皇帝身边,肯定是有耳目的,宫里发生的事,要瞒过皇帝恐怕很难。想要私下和太子偷情来维系自己的宠爱,那简直就是在玩火。一旦事发,就算有太子护着,也会在转眼间惹来太子妃甚至是皇后的怒火。

太子妃对自己的这三个姐妹还是很有信心的——都不是一心争风吃醋、邀宠斗心机的是非之辈。之所以说得这么明白,不过是为了让她们慎重以对,免得疏忽出事而已。现在见三人都点头称是,也就放下心来,遣散了众人,“都早点回去养着吧,没有大好,就别到我跟前来请安了,只管好生养着。——二十多个月呢,足够你们慢慢调理的了。”

现在,三个妃嫔似乎也都可以放心了,二十多个月,什么病养不好?大家反正都不能偷跑,心里也没什么好担心后人一步的……甚至于什么新秀女,那也是更远以后的事了。别人不说,孙玉女面上的表情是明朗了一些——她心思重,自己身子不好,千辛万苦才养了个女儿,转眼又得病了,正需要休养……

太子妃把三位嫔妾的表情也是尽收眼底,她微微一笑,亲自起身将众人送出了屋子,又喊住了早已经走到人群前头的徐循,“小循你留一会儿,我有事要问你。”

徐循怎么说也执掌过宫务的,太子妃有事找她帮忙询问丝毫都不奇怪,连她自己也以为是细务上的事,走到屋内便问道,“姐姐可是想问这宫中宫女轮值的事——”

太子妃摆了摆手,把徐循的说话给打断了,她瞅了徐循一眼,皱了皱眉头,脸色阴沉了下来,开门见山地就道,“小循,你最近是怎么回事,人在宫里,魂儿飞到哪里去了?难道就是那一次流产,把你的心思都给流出去了?”

见徐循口唇微动,似乎想为自己辩驳,太子妃又截入道,“别怪我说话难听——这年头,谁没有过几次掉孩儿的事情?就连我,在黄儿之后也是掉过一次的,只是秘而不宣,没有多少人知道而已。你心里难受,我们都能理解,可难受到现在还要继续如此失魂落魄,只怕……众人会觉得你太娇气了。”

见徐循面上多了一丝警醒,太子妃心里也是不无安慰:还好,懂得警醒,就还算是有救的。

她还是不给徐循说话的机会,沉吟了片刻,竟开门见山。“其实我也多少猜得出来,你这么浑浑噩噩的,只怕不全是因为孩子的事——是被殉葬的场面,给吓着了吧?”

这话一出口,徐循的双肩,顿时显著地震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小循的心事,还是太子妃看得最明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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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清醒

徐循心里在想些什么,其实还真只有她自己能够明白。

人心自私,对那些被殉葬的无辜妃嫔,徐循会有同情,有惋惜,但这份怜悯,不至于让她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还没有两个月就已经流产的无缘孩儿,也不能让她失魂落魄,镇日间魂不守舍。——在目睹了当日殉葬的惨况后,大部分位份不够尊贵,又没有儿女的妃嫔,心里在想的多数都是和她一样的问题。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一样都是天家的女人,怎能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心?就是再欢喜太子,徐循也没想过和他同生共死……甚至于,同生共死这四个字,还不适用于她和太子的关系,太子死了,她有很大可能要陪葬,但若她死了,太子除了几滴眼泪和一些封赏以外,别的什么也不必付出。

人,都是想活的。可她跟前明摆着的就是一条死路,即使太子宫的气氛再熙和,人心再温润,徐循现在还有什么心思去快活?她的心境,倒是真的很贴合《礼记》里对斩衰孝的心境要求,真是茫然若失、仓皇难宁了。

可要找一条活路,又哪有这么简单?徐循心里再乱糟糟,也是给自己定下了一条线:斩衰三年,头一年肯定是不能有什么房事的,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迷惑,去苦恼。等到一年以后,她就是再没有方向,也该振作起来了。

若只是生活,在宫中即使无宠也能生活得很好,甚至不必去看男人的脸色。但若想要活下去,凭借的就是男人的宠爱了。从前太子说“一滴精十滴血”的时候,徐循没少在心里笑话他的一本正经。可现在,她才算是明白了这句话里暗藏的宠爱:在宫里,还有什么比一个儿子更加重要?太子就是太明白这点了,所以才要让宝贵的精血,尽量灌溉在可以发芽出苗的田地里。

若是能诞育皇子……

多的事,徐循现在还不敢去想,太子妃的年纪还很轻,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虽然说不上蜜里调油,但也十分和睦。她生病的时候也罢了,若是康健时,侍寝的次数总是独占鳌头。嫡长子身份贵重,一出生就天然胜过诸子,太子显然也很看重这点,是卯足了劲儿想要生个嫡长子出来。以徐循和太子妃的身份,她也是衷心盼望太子妃能有个儿子的。

可不论如何,若是能有个皇子,怎么说,都是有个希望在手上……这也是在如今的情况下,她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了。

至于别的路,根本从一开始都没有存在过,也谈不上走不通了。难道她还能私逃出宫,还能借腹生子,还能翻云覆雨地把皇位抢到手里来做?

徐循自认自己只有一个优点:她一直都很明白自己的斤两。这些事,以她才具,是做不来的。

可即使明确了该走的路,徐循的心情也没有因此明媚几分。她从前也常读诗书,屈原《离骚》、《天问》,徐循都曾是拜读过的,当时也就是一笑而过,可如今回思起来,才知道千古名篇,实在是别有过人之处。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已是道尽了她彷徨无尽的心情。

求学的道路,从来都是如此无穷无尽,即使以先贤大能,都要上下求索。人生的意义又何尝不是如此?徐循眼下已经不是技穷了,她是完全迷失了道路。

从前以为,自己被聘入天家,就是皇妾。虽然占了个皇的名分,但也还和一般妾侍一样,无非就是悦乐夫主生儿育女,辅助主母佐理家务。若说有什么是和一般妾侍不一样的,那便是她也要承担起劝谏夫主不要迷于声色的职责。得宠时,尽量生儿育女,失宠后,便辅助主母佐理内宫,如此安宁平顺地,不也就是一辈子了?和一般人家的妾侍比,她能享用到的富贵,连公侯之家的主母都只能瞠目其后,徐循一向惜福,对自己的生活,她是很满意的。

可……一般人家的妾侍,并不需要杀身以殉夫主。徐循不确定她能去责怪谁,是已经远去的皇爷么,还是下令殉葬的皇帝,不论如何,在寿昌宫里发生的事,她怪不到太子头上。可饶是如此,每回太子好心好意来探望她的时候,徐循却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排斥、厌恶和恐惧,即使她也明白,于情于理,太子都不能对祖母辈妃嫔的生死多做置喙,在这件事上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可只要想到,身边这个对自己呵护备至的高大男子一旦去世,随之而来的很可能就是她的死亡,徐循就打从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气和叛逆。

太子很了不起吗?皇帝很了不起吗?大家一样都是人,你不也一样要吃喝拉撒,凭什么你一死,我也得跟着死?

这个宫,是我要入的吗?是你把我抢进来的!人抢进来了,服侍你了,等到你死的时候还要陪着你一起死,就是强盗也没有这么不讲理!她徐循也是爹生娘养,一样也是一条命,何曾就贱到这样的地步了?

从前曾读过的那些怨望之语,在心底如一道激流四处乱冲,徐循知道太子以为她是伤心过度魂不守舍,其实又哪是如此,每回他来探视时,她都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在言语中流露出一点心底的所思所想。这些悖逆的想法,仅仅是泄露出一星半点,就足以令她真的被废去品位,到宫正司领罚了。

天子受命于天,去世后“事死如事生”,在地下也需要妻妾的服侍,身为他的家人,殉葬随到地下去跟随着夫主,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徐循也打听过了,这二十多年来,甚至还有藩王去世正妃殉葬的,指导思想都是事死如事生这么一句话。高皇帝年间殉葬的那些妃嫔,更是不分生儿育女与否,全都跟随到地下去了。身为一个有觉悟的太子才人,她怎么可能表露出对殉葬制度的任何一点质疑,难道她对太子的敬爱,不足以让她放弃生命?

徐循用不着打个磕巴都能流畅地回答出来:就是不足以,一点也不足以。远香近臭,对这个高大健壮的英俊青年,她要腹诽的毛病可有得是呢。不是说没有情分,几年相处下来,情肯定都是有的,但她还真没敬到那份上儿。

可就是没到那份上又如何,她还不是要去乞求、维系太子的宠爱,还是要靠着他过日子,殉葬毕竟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但凡把自己这不该有的想法流露出一点儿,她的日子可就不会比殉葬好到哪儿去了。徐循有时真觉得自己要被撕成两半儿了,她实在是没法维系着言笑如常的正常模样,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虐待她、算计她,每个人都待她很好。可她却是恨不得大摔大闹、大哭大叫一番,宣泄心里那说不出口的惊涛骇浪。上司们对她表现的不满意,徐循都已经没法放在心上了。

就是现在,太子妃一句话,大家都要守孝三年,一下把她打个时间差,抢先一步怀上皇嗣的可能性给断绝了。徐循心里也是丝毫都没有沮丧,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思都去了哪里,留下来的只有一团迷茫和混沌。守孝就守孝,不生就不生吧,就是生了又如何,有子正妃殉葬的事,国朝又不是没发生过。

而在这一团迷雾中,太子妃说的话,她多少也是有些充耳不闻,仅仅是虚应故事而已,直到她被留下来单独说话,太子妃又一针见血地提到了殉葬的事,在这一句话,终于是戳破了徐循的心口似的,让她那满腔的怨愤,有了往外喷发的危险,她是用尽了自制力,才将这些情绪全都压到了心底。

“我……”声音里的颤抖倒是货真价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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