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1 / 1)
“浮生若歇,南歌长望,弦音切切,风竹潇潇,私语何方,乱世何妨,君心我心,此生勿忘。”
女人的嗓音清灵安静,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足陷进沙子里。
“这是,小时候你教给我的曲子。”她不记得曾经,却记得这首的曲子,她一直以为是家乡的曲子,时常哼唱,后来徐孟天将她哼的小曲儿细细谱了一遍,名为《青灯调》。
如今才晓得,这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冰天雪地的山洞里他教给她的。
如今想来,最初她假扮荣承公主混进夜凝宫时,止水曾说过他听过这首曲子。而之前在南苏城里被新娘子追赶时,他哼的也是这首曲子,轻轻地,飘渺的。
她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是,”男人抬眼注视她,黑漆漆的眸子微微弯了些,似是笑,又似是没有,“是我母亲的曲子。”
“堪伏渊,”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唤他,“我全部记起来了。”
堪伏渊静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青灯继续看着自己脚尖,“萧斩他们人呢,金蚕娘子呢?”
“连取你性命的人倒是也担心,我带你走时,她也趁乱逃了。”堪伏渊声音淡淡,“这里离地牢颇远,他们不会找来。”
他顿了一顿,最后说:“至于骨瓷,他暂且无碍,你不用担心。”
青灯点点头,“好,谢谢你。”她绕过大石沿着海岸线朝前方的黑暗走去,海潮一起一伏,她□的脚掌踩上冰凉的海水开始泛红,溅起小小的水花。
至冬的夜里,她毫无感觉地朝前走着,月光下一身青衣显得格外纤细,仿佛就是这么离他而去。
堪伏渊瞳孔微微收缩,起身上前几大步便将她手腕捉住,将她攥到面前,“你这是做什么?”
青灯低头看着抓住她手腕的手,说:“放手。”
堪伏渊纹丝不动,手指紧紧掐住她。
青灯至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他的脸,慢慢地重复一遍,“放手。”
男人眸底有什么比夜里海潮更为冰冷漆黑地在翻滚,他捉住她半晌,喉结滚了滚,才低声道:“灯儿,看着我。”
青灯停了会儿,便顺从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渊哥哥,你放手。”
那三字从女子口中轻轻吐出,男人眸中仿佛被针扎了一般,怔神的瞬间松了手指。青灯见状立即抽回手转身迈步,毫不犹豫,子时的风吹起她溅湿的裙摆与飘扬的长发,在堪伏渊眼前凌乱了月光。
女人的腰倔强地挺直,肩膀与裙衫地下露出的脚踝却格外细瘦,仿佛随时可被这凛冽的寒风吹裂,断开,倒下,如一只勉强拼凑起的玩偶,再次从桌上滑下摔得粉碎。
男人眯起眼,几步又重新到她身后,正去抓她的手腕,面前的女人突然转身,与此同时顺势抽出腰间软剑,飒地在空中画了个半圆,笔直地指向他的胸口。
连海浪也在这一刻静了,无声地匍匐在岸边,湿了她脚下的沙滩。
青灯努力地睁眼凝视男人的面孔,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不真实,她说:“我一直以来不喜欢亏欠别人。若是欠了,我总想好好还清。可惜事与愿违,我从未还清过什么。”
她说:“你救我多次,又将小瓷带到阳光下,护他周全,我亏欠于你;而十一年前你做过种种皆是事实,又欺瞒于我,这些,仅当两讫。”
她说:“从今以后,我不欠你什么。”
她说:“你若再上前一步,便是你欠我一分,我会动手。”
她手中细剑雪白,剑锋锐利。
堪伏渊仿佛没有发觉他胸口的细剑一般,只是目光分毫不让地注视青灯的脸,不知是否是这月光太盛,这海太过平静,反而将男人的双眸映衬得死寂。
他半边面孔埋在阴影下,而半边面孔被月色勾勒的如画动人,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微微弯起,眼底却没有笑,依旧像身边的夜海,黑寂寂一片,又好似许久没有笑过了。
正如他此时露出的笑容,动人心魄,比此时夜风更冷。
他伸手握住了剑锋。
“你说我上前,便是我欠你。”堪伏渊黑色眼睛紧紧锁住青灯,握紧了剑。
血从指缝里渗出,啪嗒啪嗒滴在沙滩上,极快地渗进去了。青灯睁大眼睛,她想抽开剑,却怕加深伤口,一时间僵握着剑在原处。
堪伏渊含笑轻声问,他的笑里,三分嘲讽,三分讥诮,三分冷漠,剩下一分捉摸不清,“灯儿,是不是你欠我,你才会在我身边?”
语毕,他握住剑锋,带着她的手,刺进他的心口,一寸一寸挪动。
青灯脸色惨白,紧紧抿住唇硬杠着,捏住剑柄的指节也是发白,眼睁睁看着他胸口晕开的血染上胸襟的衣裳……
他的手一直在流血,他唇角带笑地望着她,又往胸口刺进一分。
青灯感到身体里有一根弦断开了,猛地松开手后退几步,浑身止不住地哆嗦,她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最后只有出口的冷冷一句,“你疯了。”
说完,她浑身发冷地抱住自己。
堪伏渊站在原地,倒握着剑,将剑从胸口拔出,丢在了一边。他未刺进几分见了红,她便松手,伤口不深,他走到她身边,她没有逃,只是慢慢地蹲了下去缩成一团,仿佛有什么在她身体里坍塌了,丢盔弃甲。
“你走开……”
她声音里隐约有了点儿哭腔。
“灯儿。”他随着她蹲□去,极近地望着她微颤的睫毛,一字一句地说,“你爱我,是不是?”
青灯肩膀一震,既然不停地摇头,“不是,你走开,你走开……”
堪伏渊静静注视她低下的小脑袋,目光落上她发髻间的石榴花玉簪上,清辉中石榴花花瓣娇润,含苞待放,泛着温柔光泽,他冷笑一声,“你若恨我,你依旧戴着这簪子作甚,不如丢了罢。”
他正说着,她便感觉发间一松,黑发披散垂在耳边,她抬起头,正看见他将抽出的石榴花玉簪握在手心,抬手竟然将它扔向大海。
玉簪在空中划过一道细细的光,落在远远的黑暗海水中,毫无声息。
青灯呆呆跪在原地望着簪子落水的方向,双手撑在沙滩上,手指嵌进沙子里,好似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堪伏渊立在她身旁,不说也不动,垂眸注视她,面孔埋在阴影中。
青灯眨了眨眼,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突然就起身往海里跑,跌跌撞撞的,她本就身体轻盈,一个晃眼的速度就扎进海中,大海沉浮,波浪变幻,极快地看不到影儿了。
堪伏渊脸色微变,直接潜进海里,不出一会儿便将她从水中拎起来。
哪知她完全不领情,推开他不管不顾就往海里钻,堪伏渊铁青着脸用力将她重新扯出水面,她又是一阵挣扎,水花噗通作响,他忍耐不住直接动手将她全身动作制住。咸腥的海水从堪伏渊脸颊上流下,他伸手啪地捏紧她的下巴,低头靠近咬牙切齿开口,几乎是吼出来的:“顾青灯,你再敢下去试试。”
海水淹到她的下巴,她被迫仰着脸喘息,阖上的睫毛微微颤抖。
堪伏渊不再言语,几分粗鲁地拖着她往岸上走。
青灯小脸惨白,嘴唇发乌,浑身湿淋淋地跪在海边咳嗽,堪伏渊蹲下来,冷脸盯着她道:“你不是怕水么?”
青灯没听到似的,脱了魂儿似的依旧想往海里跳,男人蹙眉攥住她湿透的裙衫强行将她拉到面前,举起手,摊开,石榴花簪静静躺在手心。
青灯又是一呆,看着他手中的玉簪说不出话来,只有眼眶渐渐红了。
“宝贝成这样连命都不要了,嗯?”堪伏渊低声道,“你若不爱,有本事再说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这部分是千里最想写的一段
如果是爱上了,恩恩怨怨就什么也理不清了_(:3」∠)_
☆、第六十七章
水珠从他发梢滴落,落在他手心的玉簪上,青灯咽了咽喉咙,不知是寒冷的海水,还是他说出的话,令她彻骨冰凉。
这样的人。
不会给她承诺的人,把她珍贵的东西都拿走却没有半点珍惜意思的人。
“你……走开……”
青灯低下头,冷得全身发抖,摸索着抱紧自己,热热的眼泪掉下来,粘在胳膊上。
“……放了我吧,别再欺负我了……”她脸埋在膝盖里,细细的肩膀在颤,声音小小的。“渊哥哥,我受不住了,把簪子给我,你走开好不好?”
他不喜欢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他终究要成亲,而她只是靠着盘龙印在他身边苟延残喘。
况且,近日五感麻木愈盛,她时日不多。
那些过往的仇恨与恩怨,她会带着它们与自己的魂魄一并消散,去见那些因她、因骨瓷而死的族人。
她本想再说点什么,可嘴唇在颤,身子也在颤,那些不成调的字句哆哆嗦嗦在她发哑的嗓子里滚动沉浮,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寒冷与内心的酸涩逼得她哭出声来。
她恢复记忆后,总念想着,如果那一年雪地里,她没有救那个血泊中的少年,是不是一切都还宁静安好。骨瓷不会与她分开,她的族人不会葬身故乡,漫天风雪作碑被掩埋。
可是没有如果。
无论时光倒转多少次,她还是会救他,她知道的,一刀一刀割血去救那个好看的美人姐姐。
深夜里女人的哭声显得格外无助,仿佛走失父母迷路的小孩,不知自己是不是被抛弃了。
堪伏渊站了片刻,默默地听她哭了一阵,才蹲□来道:“哭够了么,说完了么?接下来轮到我了。”
女人埋着头不做声,肩膀一颤一颤的。
“灯儿,”他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如洒向海面的月光,伸出五指张开在青灯面前,他说,“从以前起我处于极端的黑暗里,如同狭长深渊的最底端,没有光,太阳永远无法触及到的深渊,即便伸出手,也什么都看不到。”
他说:“后来发现,原来我手中是有光的,是一盏灯,只能照亮前方长路的青灯。”
他说:“可对于我而言,这些已经足够了,甚至太多,从未想过我也可以拥有光芒。”
他说:“灯儿,你是狭长深渊里唯一的光,我可说明白了?”
他静静说完,便低头瞧着她的脸,她脸色依旧惨白,眼泪依旧啪嗒啪嗒往下掉,全身缩得越发紧,只有睫毛巍巍地颤,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
他轻叹一声,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将她搂进怀里,吻了吻她的发顶,“乖,莫哭了,你若恨我,我欠你,这条命你随意拿去;你若不恨,便是你欠我,日后莫再瞎跑了。”
青灯还是僵硬的,仿佛不曾反应过来。
男人抱着她,将她冰冷的身子渐渐捂暖,依稀月光下用长而潮湿的手指从肩膀摸到她的脖颈,然后触到脸颊,既然缓慢地伸出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低头吻下去。
柔软的嘴唇带着大海的微咸,轻轻触上她的额头,慢慢缠绵到鼻尖,然后吻上她的眼睛。
那么多年以前,神枢谷中,骨瓷开口说让她被武林正派带走时,他的心里动了一下。
也只是动了一下罢了。
他原本当真打算将她带走,这是从未考虑过便自然而然决定的事情,他倒想看看,这小丫头长大后是不是当真如她自个儿所说是个胸大腰细的大美女。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他是夜凝宫少宫主,而她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充其量也就是救过他命的小丫头片子,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之一,神枢谷本就是计划中的废墟,他动起手来毫不犹豫。
她的存在,何足挂齿。
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什么才是他需要的,什么才是他应该做的。
少年时期的阿渊回宫后极快地将自己投身权力角逐中,夜凝宫乃第一魔宫,其中如履薄冰不比皇宫舒服。顾瓷成为夜凝宫护法,他去看他时,总有意无意去看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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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以后他才晓得,他是想从顾瓷的脸上找出他亲姐姐的轮廓痕迹。
眉眼间的确有些相似,只不过顾瓷眉目皆冷,而她却颦笑灿烂。
他有条不紊地将他的内心地分成一寸一寸,哪里该放什么,哪里的什么又该舍弃,那个日日割血喂他的小丫头片子他是放在本该舍弃的地方的,可她却一直存在着,某一个角落,某一时刻,将措手不及反扑回来。
倒也符合那丫头的性子,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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