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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谷秋莎想起小时候的一个传说人身上的胎记是前世被杀害时留下的伤口。

自己的心脏也绞痛起来,疼得她咬紧牙关几乎要尖叫,抱住浴缸里的望儿,抚摸着他裸露的胸口,并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倾听男孩胸腔里头快速的心跳。

“妈妈,你怎么了?”

泡在热水里放松的望儿,疑惑地看着满脸泡沫的她,谷秋莎却死死地搂着他说:“亲爱的,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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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半边身体浸在浴缸里,眼前一阵恍惚,泛起十年前缭绕的蒸汽在谷秋莎与申明的婚房大浴缸里,两个人被热水泡得发红的身体。

2006年,1月。

那是个寒风刺骨的清晨,望儿清晨六点就起床了,打开客厅里的家庭影院系统,播放一张正版cd。随着幽暗深沉的前奏开始,整栋别墅响彻一组交响乐,如黑暗水流汹涌迂回,大提琴声部模仿孤舟划船的动作,循环往复如同迷宫,艰难靠近一座萧瑟突兀的小岛,濒死体验般浮现……

谷秋莎被这声音吵醒,披着睡袍惊慌下楼,才发现望儿独自坐在客厅,目光阴郁地看着电视机,屏幕闪烁一片雪花,很快变成五张油画滚动播放。

每个画面中都有座被海水包围的孤岛,怪石嶙峋地突出于水面上。让人绝望的铁灰色天空下,一叶小舟正接近岛屿,船头独立一个神秘的白衣男子。

“望儿!”她几乎尖叫起来,扑到男孩面前,晃着他瘦弱的肩膀,“你在听什么?”

“死之岛。”

“一大清早的,你疯了吗?”谷秋莎又摸了摸他的

衣服,“你不冷吗?”

男孩茫然地摇头,而她扑到音响跟前想要关掉,却不知遥控器在哪里。情急之下,连总电源都找不到了,交响乐依旧响彻这间大屋,如尖刀不断刺入耳膜。

“船上这个男人代表死神。”

“快把它关了!”

“秋莎,你知道冥河吗?”他不待谷秋莎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人死以后,欲入冥界者,必先渡此河,但需要付出摆渡钱,否则会被摆渡人夏隆抛入河中。冥河的水质轻于人间,除非借由冥界之舟,否则人之肉身不可能渡过,即便鬼魂在冥河中也会融化这是古希腊传说。”

“你在跟我说什么啊?”

谷秋莎浑身起了冷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冲到墙边扭开空调。

“在《死之岛》的油画里,船头矗立的夏隆象征男人,幽暗的小湾代表女人,海水就是孕育万物的子宫,柏树则是制造十字架的材料……这是勃克林在1880年至1886年间的五幅画,他是一位深深眷恋着死亡的大师。”

“望儿,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

此时此刻,她对于这男孩只感到陌生与恐惧。

“而你正在听的这首音乐,是俄国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灵感来自于这组《死之岛》。”

终于,她找到家里的总电源,果断拉下了电闸。

几小时后,谷秋莎忐忑不安地来到公司,刚想要打电话给私人医生,预约治疗自己的神经衰弱,却发现银行账户里的资金只剩下几百块钱了。

同一时刻,检察院来人闯入集团总部,查封了所有账目与资料。第二天,全国各地的培训点在一夜之间关门,各大报纸刊登消息尔雅教育集团涉嫌黑幕交易与贿赂丑闻。

七天后,尔雅教育集团宣布破产。

谷家各处的房产,作为银行贷款的抵押物行将被法院查封。路中岳向谷秋莎提出离婚,她眼皮不眨地签字同意。办理完离婚手续,她才发现路中岳在香港持有一家公司,集团出事前的两个月内,陆续有五千万元辗转数家离岸公司,最终作为投资款打入了那家公司账号。

在路中岳收拾行李离开谷家那天,谷长龙在别墅门口抓住他的衣领:“我怎么亲手养了你这只白眼狼?”

“对不起,谷校长,你不再是我的岳父大人了。”

老爷子两周没有染发,转眼变成了满头银丝,脸上皱纹多了无数,就像七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用尽全力扇了路中岳一个耳光:“忘恩负义的东西!”

路中岳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无须的下巴泛出红印:“谷校长,一切皆有因果,我会来参加你的追悼会的,再见。”

说罢,他一脚蹬开前任岳父,坐上崭新的奔驰扬长而去。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白雪,落到谷长龙的白发上,就像一片片撕碎了的锡箔与纸钱。

这天是除夕。

谷秋莎这才从门里追出来,扶起倒地的父亲。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就像个一无所有的中年女子,不知该怎样安慰父亲,只能给他披上一件大衣。她早已辞退了菲佣与司机,明天就必须要从这里搬走,家里所有值钱东西都去抵债了。

望儿穿着羽绒服走出来,这个十岁男孩越发漂亮,寒冬里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背着个不大的旅行包,沉默地向别墅大门口走去。

“望儿!”谷秋莎抓住了他的裤脚管,“你要去哪里?”

他低头看着养母,微微露出悲伤之色:“回家。”

“我们明天才搬家呢。”

“回我妈妈的家。”

“望儿,我就是你妈妈。”

谷秋莎抛下风雪中的老父,紧紧抱着十岁的小学生,他用力挣脱出来:“对不起,秋莎。”

“你叫我什么?”

“天要黑了,快赶不上回市区的末班车了。”他仰头看着飘雪的阴沉天空,终于再无半点表情,“这两天我会再跟你联系的,再见!”

“别走啊!望儿!”

她全身几乎趴在地上,却眼睁睁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

泪水自眼眶滑落,融化了打在脸上的雪花,心里却在想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叫我“秋莎”?

第二部 忘川水 第十七章

2006年,春寒料峭的清晨,破旧的楼道内外却挤满了人,警戒线围住整个五楼,穿着白衣的鉴证人员早已赶到。

谷秋莎有三个月没化过妆了,乌黑的头发倒是长了不少,出门前都不敢照镜子,想象别人眼中的自己就是贞子。她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推开围观的群众,来到杀人现场门口。

黄海警官伸手拦住她:“对不起,谷小姐,现场勘察还没结束,你不能进去。”

“人呢?”她再也不顾形象了,狂怒地喊起来,“人在哪里?”

他的面孔如黑色石头般沉默,谷秋莎无论如何拗不过他的手。

几分钟后,一具尸体从房门里抬出来。

终于摆脱警察的手臂,她扑到尸体担架上,那块白布应声滑落,露出一张扭曲而衰老的脸。

1995年,申明死后,她并未去看过尸体,也不知道人被杀后会是什么模样。今天总算见到了,还是新鲜出炉的尸体,皮肤虽然冰凉,肌肉却未僵硬,关节差不多能活动,只是那张脸是如此可怕,充满羞耻、后悔、愤怒、惊恐、绝望……

谷长龙的脸。

他的胸口全被鲜血染红,可用肉眼看到深深的伤口,从肋骨左侧切入,想必直接刺破了心脏。

黄海警官再次抓紧了她,以免她跟着尸体滚下楼去,她爬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而他不为所动,像没事人那样说:“节哀顺变。”

“是谁干的?凶手抓到了吗?”

她擦着眼泪,低头不让警察看出自己的脆弱。

“你不知道这个地址吗?”

“什么意思?”

“你的丈夫路中岳”

“是前夫。”

很少有人敢打断他的话,黄海警官依然没有表情:“这里就是他的住处。”

“报应!”

谷秋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

尔雅教育集团破产之后,路中岳的好日子还不到一个月,账户就被银行冻结了。他在香港的那家公司,也因为违规交易而被注销。无缘无故出来好几个债主,法院查封了他最新购置的房产与汽车。他在几天之内变成穷光蛋,只能搬到贫民区居住。

房门忽然打开,穿着白大褂的警察正在撤退,证据袋里收集了不少东西。有个警察拿着个黑色袋子,看起来装着沉甸甸的物件,经过黄海时低声说:“凶器找到了。”

“情况比较清楚了。”黄海靠在墙边,掏出根香烟点起火来,“小区监控记录显示,深夜一点左右,你的父亲来到这里,敲门后进入路中岳的房间。隔了一个小时,路中岳背着个旅行包,神色仓皇地离开。”

“他杀了自己的岳父?”

这句话一说出口,谷秋莎就觉得可笑,路中岳何时把谷长龙当作过岳父,何况都已离婚了。

“监控记录一直到今天早上,没人再进出过这个房间。邻居老太太起来早

锻炼时,向保安抱怨昨天半夜隔壁很吵,似乎是两个男人吵架与打斗的声音。保安好奇地看了监控录像,很有警惕心地报警了,结果就这样发现了尸体。”

“可是,爸爸为啥深夜跑到这里来呢?”谷秋莎越发恐惧,她拉着黄海的胳膊说,“能否让我再看一看凶器?”

一分钟后,警察把黑色袋子打开,取出一把大号的瑞士军刀,刃口打开足以致命的那种锋刃与刀柄上沾满了血迹。

“没错,我认得这把刀,去年我从瑞士旅游带回来的,限量款的,国内没有销售过。”

“这把刀被路中岳带走了吗?”

“不,我把这把刀送给了爸爸。两天前我看到他拿着这把刀,痴痴地看着窗外,当时我就担心他会不会想不开。”

“这么说的话,那就是你父亲深夜带刀来找路中岳,可能是商谈一件很重要的事,也可能就是来杀人的。结果他死了,路中岳逃跑了。凶器留在现场的角落,至于是否这把刀致命的,还需要法医检验。”

她不解地跪倒在地上:“我爸爸六十五岁了,身体一直不好,每天要吃许多药,他怎么会是杀人犯?”

“道理很简单,尔雅教育集团的破产,都说是因为出了内鬼,而这个人就是董事长的女婿,对不对?”

父亲是来上门寻仇的?但因年老体弱,非但没能杀了路中岳,反而在搏斗中被自己带来的凶器所杀?

“不错,我也恨不得杀了他!路中岳!”

“警方正在全城布控,机场、火车站、汽车站,都已经发出了通缉令,我们在想一切办法捉拿他。谷小姐,你知道他会潜逃去哪里吗?”

“不知道,我和他还没离婚时,在家也不太讲话,真的不清楚他还有哪里能窝藏。”谷秋莎六神无主地抓着头发,拉着警察的胳膊说,“黄警官,这个人非常非常危险,他还可能来向我报复!”

“我会抓住路中岳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从黄海嘴里说出来,却是平静而有力。

谷秋莎脑中闪过的却是那十一岁的男孩她刚在法律文件上签了字,解除了与望儿的母子关系。

他重新改名为司望。

第二部 忘川水 第十八章

谷长龙的追悼会冷冷清清,几乎没来几个人。当初却是高朋满座,数不清的人要凑上门来,至于那些奉承拍马的家伙,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自家亲戚也故意避开,免得惹上什么麻烦听说他是要去杀人,反而被前女婿所杀,至今凶手逍遥法外。

父亲被杀前一晚,曾经与谷秋莎长谈一宿,他说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与其在风烛残年一无所有,不如跟那个人同归于尽。女儿百般劝说他要放下,其实最放不下的是她自己,直到她主动提起另外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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