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1 / 1)
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他们的琴声由低到高,由悲伤无奈到愤然不甘。
如果说崔朔主导琴声时,大家感受到的是失去爱侣的孤雁的悲伤,那么顾云羡主导琴声时,大家听到的,则是孤雁对苍天的控诉。
绝望而不甘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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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毕,殿内久久没有声音。
顾云羡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胸口不断起伏,似乎一时难以平复。
崔朔视线定定地落在自己的指尖,努力不要抬头去看向她。自己此刻心中着实波澜起伏,若再不尽力克制,定会被人看出端倪。到那时只会害了她。
皇帝看着顾云羡,神情怔怔。
她面前垂着一幕珠帘,青玉、玛瑙并上琉璃串成,看起来流光溢彩,十分美丽。而她就坐在珠帘之后,眉眼细长,隐有愤恨不甘。
俗话说曲声即是心声,她方才弹奏那一曲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殿内忽然传来掌声,皇帝悚然一惊。定睛一看,却是左相徐庆华。
“好!实在太好了!某竟不知,这阙《怀人》原来还可以这般演奏!琴声如杜鹃泣血,人世悲辛、天命无常,尽在方才那一曲中!崔郎果然名不虚传!”徐庆华朗声道,“更难得的是,元贵姬娘娘竟也是技法超群、曲意高妙,丝毫不输崔郎!今日得闻这一曲妙音,不枉此生也!”
徐庆华的口气有些激动,与他素日的稳重老成的形象大为不同。众人惊讶之后陡然想起,他少年时曾拜在琴艺大师江夫人座下学艺,想来是个喜好音律的。
赞叹完之后,徐庆华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举起玉觥朝崔朔道,“这一杯本官敬你!”
崔朔微笑着举起酒杯,“徐相过誉了,该下官敬您才是。”率先一饮而尽。
徐庆华喝完酒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种御前献曲,通常都是要让皇帝第一个点评的。而自己由于太过激动,似乎抢了陛下的风头……
他迟疑地朝九阶之上看去,却见皇帝淡淡地看着他们。
“微臣一时忘形,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徐庆华有些慌张地跪下。
皇帝忽的扬眉一笑,口气温和:“爱卿不必惊慌,你说的句句在理,全是朕的心声。何罪之有?”
转头看向崔朔时,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审视。
这个男人,与他志同道合、神交多年,是他看中的可以助自己推行新政的最好人选。
今夜这当众献曲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为的是找一个不会引起群臣怀疑的理由擢升他的官职。
可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适才他与云娘那一曲,如此默契,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可他们弹奏之前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到底是巧合,还是……
“元贵姬娘娘当真是琴艺不凡,陛□畔有如此高手,难怪会对琴曲要求这般高。”崔朔微笑道,“臣斗胆问一句,娘娘师从何人?”
他神情自若,眉宇间一派磊落坦荡。他就这么当着陛下的面直接开口相询,虽有些唐突,却更显其心无杂念。
良久,珠帘后传来顾云羡平静的声音:“小时候曾跟家中长辈学习指间技法,后来便一直是自己琢磨。”
“竟是自学?”崔朔三分惊讶地挑眉,“娘娘适才对这一曲《怀人》的解读,让微臣想起了江夫人,还以为您与徐相是同门呢!”
他这么一说徐庆华也反应过来,忍不住笑道:“是也是也!恩师奏琴自有其格调,和缓的曲子奏得慷慨激昂,杀伐果决的战曲她倒弹得如晓风残月,偏偏总有其过人之处,令人叹服。臣拜在她门下数年,却始终不能领略一二。如今看来,贵姬娘娘与恩师倒是知音。”
“二位大人过奖了,本宫如何能与江夫人相比?真真羞煞我也。”顾云羡的声音恳切,让人听了只觉得她是真的愧不敢当。
珠帘之后,顾云羡尽力保持镇定,说话时状似无意地觑一眼皇帝的神情。
她此刻已经清醒过来,明白自己方才在神思恍惚间,一不小心弹出了心声,陛下没准已经起疑。
正在思考该如何不露痕迹地解释一下,却听到崔朔的问话。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扔给了她一个绝佳的借口,忙顺着说下去,“不过崔大人说的也有几分正确,本宫确实是听闻了江夫人对曲子的不同解读,这才斗胆一试。班门弄斧,让两位见笑了。好在有崔大人的帮助,才没有毁了这支曲子。”
崔朔声名在外,虽已入朝为官,但殿内的女子依旧唤他崔郎。顾云羡却叫了更生疏的崔大人,为的不过是撇清关系。
整段对话听下来,完全是三个同道中人在探讨琴艺,端的是光风霁月。尤其是德高望重的徐庆华加入之后,更让人觉得气氛一派严肃正经,完全不会多想。
皇帝看着顾云羡微笑的脸,再想想崔朔坦荡的神情,心里的疑团慢慢散开。
真的是他想多了吧。
他们两人此前也就在洛成阁远远见过一面,除了参拜叫起,别的一句没多说。今晚会合奏也是被旁人促成的,会有什么纠葛?
更何况,崔朔明明对他的亡妻一往情深,又岂会来觊觎深宫宠妃?
他适才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三位再聊下去,大家就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毕竟如两位这样于音律上大有造诣的人,还是少数。”他微笑着开口,“左相与如璟既然这般投缘,散席之后大可以多交流交流。至于朕,今夜回去会好好向贵姬请教一番,争取下回也再听到两位论曲,不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
“陛下取笑了。”徐庆华道,“臣一时忘形,耽误了诸位同僚欣赏歌舞,该责,该责。这一杯算我赔罪了。”
“哪里哪里,徐相言重了。”
“能听三位论曲,是极风雅之事,吾等求之不得。”
皇帝笑看下面一派和睦,又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如璟弹了一首这样好曲,自然得奖赏一番。你且说说,你想要什么?”
崔朔躬身道:“为陛下分忧乃臣子的本分,无需奖赏。”
“这可不行,朕一向是赏罚分明的。这样吧,朕看你也不喜金银财宝,就换一个奖赏,让你能更好地为朕分忧解劳。”皇帝笑道,“传旨,擢升崔朔为正五品中书舍人。”
所谓中书舍人,即在中书省掌起草诏令之事,多以有文学资望者充任。崔朔是新科状元,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在吏部任职半年之后蒙此拔擢,虽仍显速度太快,但尚在大家的接受范围之内。所以众人在短暂的惊讶之后,纷纷表示恭喜。
也有人察觉到,陛下嘉奖了崔朔,却对同样弹出妙音的元贵姬不置一词。
这样的区别对待显得有些奇怪。毕竟贵姬娘娘表现得那样好,您即使不赏赐些什么,好歹要夸一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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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散的时候已经快到亥时,煜都早已开始进入宵禁状态。一应入宫赴宴的官员星夜出宫,身上都带着证明身份的令牌,以免回家途中遇上巡逻的金吾卫,被当成犯夜的贼子。
崔朔推开大门的时候,佟义与佟芸萱都还没睡。院中的石桌上摆了瓜果和月饼,佟义捏着个酒杯自斟自饮。佟芸萱被佟义规定了不能喝酒,只得没精打采地吃着月饼,时不时瞪自家兄长一眼。
“六郎你回来了?”听到开门声,佟芸萱一下子蹦起来,几步跑到他身边,刚一靠近却又掩住鼻子,“你怎么也喝酒了?”
崔朔淡淡一笑,“宫中宴饮,哪能不喝酒的?”
“你们都可以喝酒,就我不行。真讨厌。”佟芸萱忿忿不平。
崔朔没理她,坐到石桌前,径自拿起一个酒杯,斟满之后一饮而尽。
佟义看得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嚷道:“这是上好的竹叶青,我一年到头也就舍得买个一两回。你在宫里什么好酒喝不到,何苦回来跟我抢?”
崔朔神情自若,“在宫里喝酒哪能跟在家里相比?在那儿哪有功夫专心喝酒,尽忙着跟人斗心眼去了。累得慌。”
听他口气不善,佟芸萱担忧道:“怎么了六郎?你被谁算计了,还是惹陛下生气了?”
“是有人算计我,不过没成功。”崔朔淡淡道,“我也没惹陛下生气。相反的,陛下还升了我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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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佟芸萱激动道,“什么官什么官?”
“中书舍人,正五品。”
“正五品?”佟芸萱一脸雀跃,“那已经是大官了啊!”
佟义也附和道:“是啊,我记得掌管煜都城的煜都令也才从五品,你现在比煜都令还要高半品呐!”
崔朔淡淡一笑。
佟芸萱注意到他的神情,犹疑道:“可是六郎,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呢?你不喜欢吗?”
“没有。我没有不喜欢。”崔朔平静道,“只是这一天我早就预料到,心中有了准备,也就没那么开心了。”
“哦。”佟芸萱点点头,似懂非懂。
佟义见状,猜到宫宴上大概发生什么事情,忙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芸萱你先去睡吧。”
佟芸萱睁大了眼睛,“为什么?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听六郎讲宫宴上的事情啊!六郎今晚去的可是庆安殿呐!我只在画像上看到过它外面的样子,还不知道里面长什么样呢!”
“你明天再问也是一样。六郎今晚上累了,你就别缠着他了。”
佟芸萱瞪着兄长许久,才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又想支开我了!我去睡就是了!不过你挺清楚哦,我是给六郎面子,才不是怕你呢!”转头看向崔朔,“六郎你明儿一早还要去当值呢,别跟哥哥聊太久,早些休息。”
崔朔点点头,“知道了。”
佟芸萱回房之后,佟义才慢吞吞地递给他一杯酒,道:“说吧,出了什么事?”
崔朔接过酒杯再次一饮而尽,云淡风轻道:“也没什么,我请求陛下准我不再续弦了。”
“什么!”佟义控制不住地拔高声音,“你你你……”
“小点声,如果你不想芸萱躲在门边偷听的话。”
佟义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你这么做,考虑过后果吗?”
“自然考虑过了。”崔朔道,“家族那边我自有办法交代,你不用为我担心。”
佟义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才长叹口气,“相交这么多年,我今天晚上才算真的服了你。当真是说到做到,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崔朔听出他话里的打趣,无所谓地笑笑。
“不对,既然你不想续弦的问题解决了,不该这么抑郁啊。”佟义道,“我看你进门时的神情,分明记挂着什么。宫宴上不止发生了这一件事吧?”
崔朔闻言不语,视线落在手中的酒杯上。杯中酒水清澈,圆月投在里面,显得遥远而飘渺。
就好像她之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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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上他太冲动了,不应该答应与她合奏的。但是当陛下提出这个要求时,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渴望。
许多深埋心底的往事都被这句话勾起了。
记忆里灵慧可爱的少女,纤细白嫩的手指,拨动琴弦时如同蝴蝶蹁跹,胜过世间最美妙的舞蹈。
就这么烙印在他心上,这么多年。
佟义见他说完那句话,崔朔便陷入了沉默。右手握紧酒杯,眼神飘忽,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心头藏了许久的困惑再次浮上来,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当然,你要不想说也不要紧。我绝对没有任何意见。”
崔朔看向他。
佟义清清嗓子,斟酌道:“你如此坚定地不愿续娶,到底是因为先夫人,还是……”
“还是什么?”崔朔深深地看着他。
压力太大,佟义几乎就要退缩了。然而话已出口,半途而废不是他的风格,索性把心一横,“……还是你心中另有心仪之人!”
崔朔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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