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1 / 1)
阿客却没想过这一重。她对财物没太多执着。当年苏秉正送了她多少东西,能散的她都散尽了,并不觉得有什么舍不得。苏秉正似乎也从未和她计较过这些。然而再想想,他送来的东西,但凡在她手上留住了一次的,哪一样苏秉正不是没头没脑的给她送更多?巴巴的说着,若是喜欢,朕那里还有,只管去拿。
她不爱吝财物的习惯,也许就是被他给放纵出来的。多么稀罕多么喜欢的东西,她都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
可苏秉正显然还是希望她能珍惜他的馈赠的。她表露出喜爱时,他总是尤其开心,连带着身旁下人也跟着得许多赏赐。
阿客当日不在意,如今自己沦落到要讨旁人欢心的地步。再想起他当年,心里便有些闷闷的拥塞
——也许他的喜欢,也是十分辛苦的。也许她的不回应,也令他忍受了很多痛苦。
可阿客体会不到那种辛苦和痛楚,她不曾经历过。她也不是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可在她喜欢上时,良哥儿已将他的喜欢表露的清晰无疑了。也许是自小父母双亡的缘故,阿客是有些冷清的。喜欢这种感情在她的人生里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她心里明白她与良哥儿之间是不可能的。因此真正做选择时,割舍也不过就在一念之间。
她足足抛弃了良哥儿两回,后来也不过那么活着。她只是以为,若真的比她那时更难受,他便该选择放弃。
可这世上也许有一些人的喜欢,与她是不同的。就譬如,她如今多么的艰难。可要她放弃自己的孩子,去求得心安和舒惬,她也是做不到的。苏秉正对卢德音的喜欢,也许与她对三郎的疼爱,是同样执着的。
夜里苏秉正照例宿在了瑶光殿。
这半个多月来,他夜夜留宿在瑶光殿里。
宫中便颇有些传言,大意不过是缅怀卢德音的贤良。暗讽卢佳音狐媚手段,令皇帝等闲忘却故人心,沉湎于事。
按着礼制,苏秉正是为卢德音守足了孝期的。可民间伉俪,元配去世,丈夫守孝一年是常有的。若有子女,三年内再娶都会为人诟病。这么算来,苏秉正受了四个月便另有新欢,着实令人心冷。闲人责备不到皇帝头上,自然就全归咎给阿客。
阿客只是沉默不语。
在她心里,人死譬如灯灭。悲伤没有用,追怀也没有用。去世的人感知不到,徒然折磨活着的人罢了。还不如早早解脱出来,怜取眼前。哪怕苏秉正一天都不给她守,也没什么可追究的。他将自己折磨到眼前模样,反而令她愧疚——固然看上去像是另结新欢了,可苏秉正显然还没有从她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在自欺欺人。明明时时记着卢德音已死去了,却还要将她当作卢德音的替身,假装她还活在他的身边。
仿佛不如此,他便也要支撑不下去了。
而她步步维艰。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偏偏和周明艳彻底翻脸。莫说自矜,便是自保的资本也没有。还有她的孩子,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如今她唯一能仰仗的,也不过是苏秉正的宠爱。尽管心存愧疚,也还是不得不利用。
夜里入睡时,她便有些心不在焉。
苏秉正亲吻着她的脖颈,有乌黑长发压在她的肩下,他便小心的帮她顺出来。阿客攀着他的脊背,忽然就想和他说话。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便只道:“陛下……”
苏秉正应了一声,竟真停了下来。单臂支撑在她耳畔,寒星似的眸子望着她,道:“朕听着。”
离得太近了,阿客有些喘不过气来。那目光溺人,却躲不过。阿客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便也实话实说,“想说什么,可都忘了。”
苏秉正便笑着亲了亲她,“不着急,慢慢的想。”
阿客便胡乱抓了个话题,“那山茶花很好,我本想送一株给拾翠殿。可旁人说你送的东西,我不该转赠。”
苏秉正抬手顺了顺她的鬓发,也不做声。阿客细细的打量,终究没看出他的喜怒来。
她欲结束这尴尬的静默,便抬了手臂去圈他的脖子,把自己送上去。可苏秉正并没有向往常那般被取悦,他只俯身亲了亲她。便保持这般亲昵的裸裎相对,将她笼罩在身下,“怎么忽然想到要送去拾翠殿?”
阿客要送去时,其实是没什么理由的,不过是习惯罢了。此刻说漏了嘴,也只能想个理由出来,“物离乡贵。萧昭容在江南住过,想必是喜欢的。”
苏秉正便笑道:“你有心思和她结交,还不如多讨好朕。”
阿客便道:“陛下想要什么?”
她过于认真了。苏秉正便有些心动神移,半晌,方俯在她耳边,低声道:“……叫我黎哥儿。”
他的胸膛贴上了阿客的胸口,心跳声隐隐的、沉稳的传递过来。他们之间也是可以贴合的这么紧密的。阿客心中、脑中俱是一片平静。片刻后,她抱着他的后背,道:“……黎哥儿。”
二十天。
阿客想——她曾一度以为,匹夫不可夺志。自己一辈子都接受不了他的感情。可其实真正接受起来也不过这么简单。
她几乎已经习惯了他肌肤的温度,被他用力的贯穿时,已经能很熟练的迎合上去。且她似乎比苏秉正更容易沉迷。
也许她本性就是这么放纵和随便的。
这一夜比往常更漫长。结束的时候,圆月西移。气息尚未平复,阿客懒得手指都不想动一下。苏秉正却似乎还有余力,将他圈在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时光寂静,阿客竟恍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她已经与苏秉正这般相处了几世。可这是夫妻间的亲昵无嫌。便是在她与苏秉正之间的过去,也是稀少的。
她记得苏秉正十五六岁的时候,床笫间仿佛总有用不完的精力。也许心里也是存了恨意的,便总将阿客折来翻去,摆出各种不堪的姿势。那个时候的记忆,大都是令人倍觉羞辱的。十年之后,他似乎又过于小心了,因怕勾起阿客的反感来,几乎都是压抑着草草结束。最初他也坚持着要将阿客揽在怀里入睡。可阿客只消说“躺着难受”,他便不敢坚持。
他们之间的的心结,到死都没有解开。可其实换一个身份地位,竟就这么轻易的消除了。
“像做梦一样……”
阿客以为是自己脱口而出了,片刻后才回味过来——是苏秉正。
她便抬眼望他。苏秉正没有继续说下去。可他的“做梦”,含义显然与她的不同。
阿客不想接话,便往他怀里靠了靠。却被苏秉正抬手推开。
只是片刻之间,他已然背身下床,“——不用起来了。”
显然是准备要走了。
阿客忙起身为他更衣,“是有什么要事吗?”
“没有——”苏秉正不由分说的回身将她推倒,用被子盖好了。对上她茫然的眼神,凝望了半晌,还是俯身下来亲吻了,“朕明日再来看你。”
是骗她的——阿客几乎立刻就看出来了。
可这种事有什么好欺骗的?他想来就来,不想来自然就可以不来。
她沉默了片刻,道:“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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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毅自涿州回来时,已到了十月底。严霜结成,滴水成冰,每日里醒来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俨如积雪。
那日走后,苏秉正果真没有再到瑶光殿来。
倒是给拾翠殿萧雁娘也送去一株白茶花。萧雁娘却不藏私,特地下了帖子,请她去玩赏。
萧雁娘最苦冬,到底是江南的姑娘,受不了长安冬日的冷燥。便沿墙砌了一圈瓷槽,灌入热水。有地龙烧着,那水倒不容易冷下来。进去便觉热汽扑面而来,墙上大片大片的凝水。
她就穿着诃子襦裙,薄罗长衫陪着轻纱披帛,还是夏秋时飘逸的打扮,越显得丰腴柔婉。那皮肤白细得凝滞一般。
却没请旁人,道是:“殿里新酿的橘子酒,就只请了你来喝——赏玉茗花,似乎是要配茶。可我不爱喝,你就客随主便吧。”
阿客只一笑,“好。怎么想起请我来了?”
萧雁娘就请她去榻上坐,笑道:“跟你投缘呗!”大概自己也觉得肉麻了,又道,“显儿的事,我还没谢你。让你得罪了杨嫔,很不好意思。”
——这件事倒确实是她欠阿客的,不过阿客也从没指望过她。萧雁娘身上的散漫与江南名士是一脉相承的。可名士的散漫是一种格调,她却单纯是不通世事罢了。
譬如阿客因为她让杨珮欺负,王夕月能想到,她就想不到。等她忽然想起来了,阿客也已经不需要她施以援手了。
早明白她的想一出是一出,阿客倒也不放在心上。笑道,“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萧雁娘就笑道:“是啊,我都差点忘了。”
阿客:……
“杨嫔家有人在太原府统兵,你知道吗?”
阿客点了点头。弘农杨氏也是一郡豪贵。若非华胄名门,也难入选帝王后宫。如王夕月、卢佳音这般,固然已是极贫寒的侧枝,可论说姓氏,也都是显贵的。
“前些日子,听说太原府在找人,找的还是个和尚。你说蹊跷不蹊跷?”
作者有话要说:太久没写,真感觉不会写了t__t
总之,恢复更新了
大龄剩女,春节各种事……耽误更新了,对不起……
正文 35雪霁(三)
阿客便失了一回神。
却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莫说人是苏秉正亲手杀死的,便他还活着,又能跟卢佳音有什么关系,值得萧雁娘特地将她叫来说?
便道:“想必是有什么缘故。”
萧雁娘道:“我是猜不出的——若是个文人,许是仰慕那和尚的学识,想与他谈玄论道。可一个戍守的武将……”
“想来杨嫔家的子弟,必定文武双全。”
萧雁娘点了点头,便将这一节揭过了,“杨嫔很是记恨你……”说着就噗的笑出来,“前阵子还去周淑妃宫里告状,说你不守规矩,半路将皇上截走了。要周淑妃帮她做主呢。你猜周淑妃怎么说?”
阿客便也顺着她,问道,“怎么说?”
“周淑妃说,‘你再截回去便是。’”她跟周明艳不是一样的气场,自然学得不像。可也还是兴致勃勃的拿捏着眼神,想要表现出那不屑和气恼来,“还去毓秀宫告状——皇上多少年没踏进毓秀宫的地界了,淑妃听了能不气恼?”
阿客不知该怎么作答。
萧雁娘也不以为然,自顾自的说下去,“杨嫔就是拎不清。家里的关系归家里的,若让周明艳自己做主,这后宫的女人根本一个都剩不下!”又叹了口气,“幸而她没当上皇后,不然这后宫还不知得怎么腥风血雨呢……”
一时她竟委屈起来,拉着阿客的手,道是:“你入宫晚,是不知道。当年在太子东宫,淑妃也是一枝独秀。你看她只是太子嫔?却摆足了太子妃的架势!陛下也都默许了。可她还不是太子妃呢,行事就已经十分狠厉。曾有个宫女,只因在院子里摔倒,陛下扶了一把,就被她活活摔了十余遍,跌得满身是血。皇后阿姊原本是不爱管事的,因为这一件,才不得不再度出面。”
阿客道:“……淑妃确实太不能容人了些。”
她当日出面,也只是想要教导周明艳——她固然厌恶她心性残暴,可当日苏秉正将周明艳带到她的面前,她便也默认周明艳将陪伴苏秉正一生。母仪天下的女人,未必该当完人,残暴狭隘却是万万要不得的,也不是她非要管闲事。
可周明艳在她房里喝了一盏茶,听了一回规劝。回去就抱着肚子闹了半夜。气息奄奄的拉着苏秉正的手,说着:“是我不留神,不干阿姊的事。”随即太医就给她查出身孕来。
阿客白被她陷害了,却因她的身孕,不能追究。真气得脑仁痛。
可苏秉正终究还是信她的,竟就这么回周明艳,“有了身孕就安心修养。宫里的事有太子妃照料着,你便不必操心了。”
周明艳还想找她麻烦,三五不时就传信来说各种不舒服。阿客直接划了个院子,请高平侯夫人来照料她。不知高平侯夫人劝了她什么,她终于肯消停下来,安心养胎。随后一举得男。
可她资质如此,显然是拢络不住苏秉正的心的。太子宫中渐渐就百花齐放起来,没多久,萧雁娘也生下了二郎来。
苏秉正再没对周明艳有什么优宠,阿客便也一直替苏秉正打理着后院。大皇子与二皇子日渐长成,阿客也慢慢明了这些女人的资质。知道局势已成,若没有太大的变动,这后宫迟早还是周明艳的天下。
因此,卢佳音入宫,她才寄予这么大的期望。可惜她与卢佳音,俱是天不假寿。
萧雁娘道:“你别说的事不干己似的……淑妃此刻最恨的人,说不定就是你呢。”
阿客只一笑,“多谢你的提点,我记着了。”
拾翠殿酿的橘子酒酸甜可口,阿客便多喝了几杯。那白茶花在阿客手里是稀罕的,在萧雁娘这里也不过了了。
“淮扬琼花与临川玉茗都是花中绝色,小时候看着多么惊艳。可现在看来,美倒是美,可也没那么特别了。”萧雁娘就跟她说,“我阿爹爱茶花,入京后,就从临川移栽了十棵。千辛万苦养活了两棵,花开得比这还大呢,可跟春来芍药牡丹比,也还是不如。想来什么东西,都是在自己的故乡时才最好。换到别人的土地上,也就落了下乘。”
阿客道:“这世上花草,俱是漫山遍野的才好看——野地里偶然发出一株,也别有意趣。可什么东西,被移植到花盆里,也都变了意味。”
萧雁娘就眯了眼睛,笑嘻嘻的望着她,“想来你在家时也没什么大福气可享,怎么入了宫,竟也怀念乡野?”
阿客想了想,道,“譬如一颗树,将它挪到琉璃珠玉的花盆里,仔细呵护保养,不叫风雨霜雪侵凌。可一有空隙,它还是要往深处扎根,要往高处生长的。人天性都向往广阔的天地,也并非是因为山野间有什么福气可享用。天性使然尔。”
萧雁娘喝着橘子酒,十分的不以为然,“人的天性分明是向往舒适富贵的。你就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罢了。”
从拾翠殿里出来,天便有些阴。
冷风卷地,自袖口裙底倏然侵上来,阿客眼前便是一晕。知道是酒劲上来了,便不敢在外久留。扶了葛覃的手,抄着近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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