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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前排的徐志摩答道:“泰戈尔先生,您说的没错,这是极具民族特色的中国传统的婚礼仪式。”

泰戈尔大感兴趣:“我可以参观一下么?”

徐志摩犹豫道:“这……”

“那不是陈子锟么,原来是他结婚啊。”坐在泰戈尔身旁的林徽因瞪起大大的眼睛惊讶道,“我还以为他会采取西式婚礼呢。”

既然是相熟之人,那泰戈尔先生的这个不情之请就很容易满足了。

一路尾随迎亲队伍来到东文昌胡同,这里装扮一新,街道铺上净土,门头挂着红绸子、红灯笼,喜气洋洋,热闹非凡,鞭炮炸响,喜糖纷飞。

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新娘子和新郎官,而是那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宾客大名,梁启超、熊希龄、汪大燮、辜鸿铭,这些政坛学界的名人是陈子锟的老友了,自不必说,引起轰动的是直鲁豫巡阅使吴佩孚大帅派侍从官送来的一幅亲笔所书的“囍”字。

正在众人还沉浸在吴玉帅带来的震撼时,忽然又有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大内也来人了,一位穿前清补服的内务府官员代表退位宣统皇帝向蓝翎侍卫御赐黄马褂巴图鲁陈子锟赠送了一对景泰蓝花瓶。

吴玉帅和皇帝都派人来送礼,这排场忒大了,代表齐天武馆来喝喜酒的闫志勇在人群中忍不住赞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才几年光景啊,人家就混到这个地步了。”

旁边有人道:“兄台此言差矣,陈子锟相貌堂堂,骨骼精奇,五年前我给他看相的时候就猜到有今天了。”

闫志勇扭头一看:“哎,你不是前门外看相的那个胡半仙么?”

第二十七章 吉檀迦利

说话的正是胡半仙,陈子锟办喜事,只要是愿意凑热闹的街坊邻居父老乡亲,一律欢迎,喜糖喜烟敞开了供应,宝庆两口子主要接待这些市井朋友,倒也得心应手。

站在闫志勇旁边的是京城粪王于德顺,平时在世面上也是有头有脸的角色,今天陈府高朋满座,来的都是京城名流,他这样的就只能屈居院子里,站着看热闹了。

于德顺笑道:“胡半仙,您给我看个相呗。”

胡半仙今天不做生意,说话就不那么客气了,打趣道:“您啊,那不用看的,得用鼻子闻。”

众人哄堂大笑,于德顺也不生气,他是拉粪出身,干的就是这个营生,才不在乎一两句玩笑。

又有宾客进院子,好一条铁塔般的巨汉,身穿将军服,挽着一个温婉的妇人,手中礼物竟然是一匹自家织的土布,宝庆高喊道:“陆军检阅使冯将军携夫人到~~”

众人肃然起敬,没想到陈子锟和冯玉祥也有交情。

闫志勇道:“胡半仙,你不是会看相么,给检阅使看一个吧。”

胡半仙道:“检阅使这样的人物岂是我能看的,别闹。”

大家就起哄,胡半仙被吹捧了半天有些飘飘然了,道:“我观冯检阅使其人,可用三国人物来比喻。”

众人七嘴八舌:“怎么讲?”

胡半仙摇头晃脑道:“其人貌如刘备,才如孙权、志比董卓、诈如吕布、而运道,只如袁本初矣。”

众人就呵呵笑:“胡半仙你真能扯。”

……

中式婚礼是要拜天地拜父母的,但陈子锟是孤儿,哪来的父母,只好请情同父子的熊希龄代替,而母亲则由他五年前认的干娘上阵。

陈子锟的干娘就是杏儿娘,这个贫贱一生的妇人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如此风光的一天,此前她竭力推辞,说怕给陈子锟丢人,但陈子锟却执意为之,还帮干娘预备了绸缎礼服和各式首饰,姚依蕾也没有反对意见,盛情难却,杏儿娘只得同意。

陈三皮可兴奋死了,起初居然还妄想以陈子锟的干爹自居,不过看到来的都是总理、总长、教授一类人物的时候,就吓得躲进了后院不敢冒头了。

果儿终于被宝庆抓了回来,穿着一身藏青的学生装参加婚礼,不过躲在人堆后面过了一会就不见了踪影,把杏儿气的够呛。

主持婚礼的是陈子锟的老师梁启超,男傧相是梁思成兄弟,女傧相是姚依蕾的小姐妹们,热热闹闹拜了天地父母之后,夫妻对拜,宣告礼成。

宅里预备了几十桌酒席,正是四月天,春光明媚天气宜人,宾客们在喜棚下推杯换盏喝了起来,陈子锟端着酒杯到处敬酒,忽然梁思成过来道:“子锟,你过来一下,有个客人想见你。”

陈子锟随他去了,在客厅里见到了新月社的一帮熟人,簇拥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身着布衣,一部雪白的胡须,眼窝深陷,皮肤黯黑,显然不是中土人士。

徐志摩和林徽因分坐老人两旁,见陈子锟到了,便向他介绍说这位是印度哲人泰戈尔先生,此番来华今日刚到北京,机缘巧合参观了陈子锟的婚礼,想送个他一件礼物。

陈子锟虽然没听说过泰戈尔的名头,但看他仙风道骨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凡夫俗子,更何况新月社这帮家伙平日里眼高于顶,能让他们毕恭毕敬的人士,那定然是极其牛逼的人物。

“原来是泰戈尔老先生,久仰久仰,怎么没入席,那啥,赶紧安排上座,我陪老先生喝几杯喜酒。”陈子锟热情的招呼道。

泰戈尔哈哈大笑,用晦涩的印度英语说了几句,徐志摩翻译道:“先生说感谢你的盛情邀请,但舟车劳顿就不打扰了,这是先生赠送的礼物。”

说着拿出一本诗集来,泰戈尔在扉页上签下赠言,送给了陈子锟。

陈子锟接在手里,看到诗集封面上写着“吉檀迦利”四个字。

送走了泰戈尔和新月社的朋友们,陈子锟看到大门口蹲着一群乞丐正在狼吞虎咽的吃着府里打发的糖馅包子,其中有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顿时惊道:“这不是徐二么!”

那人果然是徐二,身上裹着一件破棉袄,脸上肮脏不堪,看到陈子锟的时候,他惊得连包子都掉在了地上,话也说不出来。

“徐二,你家少爷呢?”陈子锟问道。

“少爷生肺病病死了。”徐二黯然神伤。

陈子锟也哀叹一声,想当年徐庭戈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可惜自打徐树铮倒台后就一蹶不振,今日竟然听说他英年早逝,真是令人扼腕。

“宝庆,身上有钱么?”陈子锟道。

站在门口招呼乞丐的薛宝庆赶紧掏腰包,拿出四枚大洋,一把铜元来,陈子锟接了,抓过徐二的手把钱放在他手里。

徐二的眼泪啪啪的往下掉,捏着钱的手在颤抖,同样都是拉洋车的,为啥人家现在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还娶了千娇百媚的娘子,自己却越混越落魄,从将军府的包月车夫堕落成和乞丐为伍,想想就觉得不平啊。

“谢了。”徐二一鞠躬,拿着钱跑了,一边跑一边拿袖子抹着眼泪。

其他乞丐们顿时举起手来,如同一片树丛,他们也想要点喜钱。

……

中午喜宴在家里摆,晚宴却放在六国饭店,主要招待上流社会的朋友和女方亲朋,比起陈子锟那些声名显赫的宾客来,姚启桢的客人就低调多了,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还有姚依蕾的姨夫,日本正金银行的高级经理,整个就是一堆亲日派。

一对新人换了西式礼服,笑语盈盈的招待客人,姚启桢夫妇送的礼物是一对限量版的瑞士江诗丹顿腕表,镶嵌钻石和蓝宝石,极尽奢华,据说全中国仅有两对,一对在上海,一对在北京。

如今社会上戴腕表的人还不多,只有时髦新派人士才喜欢这种新奇玩意,姚依蕾拿着手表爱不释手:“谢谢爹地妈咪。”

姚启桢两口子笑容可掬,隐约有泪光隐现,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终于离开父母了,想想真是幸福又心酸。

“子锟,这是曹世伯,章世伯、陆世伯。”姚启桢春风满面的将自己女婿介绍给了五四时期三位著名的国贼。

昔日火烧赵家楼的旁观者之一彬彬有礼的向交通系的三位元老鞠躬致意,三人都赞不绝口,夸姚启桢找了个好女婿。

姚启桢道:“我这个女婿,志向还挺大,想修一条铁路支线连结陇海线和津浦线,真是好高骛远。”

曹汝霖道:“哪里哪里,小陈后生可畏啊。”

章宗祥和陆宗舆也都附和,他们三个和姚启桢都留日出身,又是交通系的老人,关系非比寻常。

姚启桢道:“子锟,你不是想贷款么,你曹世伯是交通银行的总裁,章世伯是通商银行总经理,陆世伯是汇业银行总经理,全都是开银行的,你有事尽管找他们。”

陈子锟此刻才明白岳父的一片苦心,老人家虽然嘴上凶,其实一直在替自己筹划贷款修铁路的事情啊。

“肯定少不得要叨扰几位世伯。”陈子锟半开玩笑的说,三位金融界大佬自然也是满口答应。

好不容易应酬完了,回到东文昌胡同家里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宝庆迎上来道:“礼金和礼物都放在书房了,我给造了册,谁送了什么东西,多少钱,都记得一清二楚。”

陈子锟道:“辛苦你了,时候不早回去睡吧。”

宝庆笑呵呵的去了,今天他最忙,不过忙的开心,忙的乐意。

虽然已经极尽简化,但婚礼仪式还是很繁琐,极其耗费精力,姚依蕾累得跟一滩烂泥似的,回屋倒头就睡,陈子锟却想到贷款事宜,心中放不下,想到书房去准备资料。

书房前的走廊里,忽然黑影一闪,陈子锟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身手依然利索,迅速闪避掏枪,厉声喝问:“谁!”

黑影落荒而逃,陈子锟紧追不舍,追到后花园中,趁着月色举枪欲射,却突然放下了枪,喊了一声:“果儿!”

黑影竟然是果儿,行踪撞破,他也不逃了,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陈子锟上前打量着他,果儿怀中鼓鼓囊囊的。

“拿出来!”

果儿从怀里掏出一个褡裢袋丢在地上,沉甸甸的袋子里哗啦一阵响,显然是装了很多银洋。

“你缺钱花?”陈子锟很奇怪,果儿年纪轻轻,又没染上抽烟赌博嫖妓的恶习,为啥要偷自己的礼金。

果儿坦然道:“对,我缺钱。”神态竟然没有做贼被发现的耻辱感。

陈子锟奇道:“你用钱做什么?难道你姐姐姐夫不给你零花钱,你的理由若是能让我满意,这些钱就送给你了。”

果儿昂然道:“他们紧巴日子过惯了,每月才给我二十个大子儿够干什么的,我和几个同学要南下广州投孙文先生,报考黄埔军校,关山万里,没有盘缠是万万不行的,我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拿锟哥你的礼金了,不过是借,不是偷。”

陈子锟思忖片刻道:“你要去广州,杏儿宝庆知道么?”

果儿冷笑:“他们当然不知道,即使知道也绝不会同意,他们只想让我考个师范,将来当个教书匠,可我的志向不在此。”

“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打倒列强除军阀!”果儿铿锵有力的答道。

第二十八章 信上帝的部队

东安福胡同陈宅后花园中,月色皎洁,晚风中飘拂着夜来香的味道,陈果儿已经不是当初柳树胡同大杂院那个倔强敏感的男孩了,而是成长为一腔热血的少年。

良久,陈子锟才道:“那你说,你锟哥我算不算军阀?”

果儿道:“如果你和人民为敌,就是军阀,就是要打倒的对象,如果你站在人民这一边,那就不是军阀。”

陈子锟道:“好吧,把钱捡起来,你可以走了。”

果儿迟疑的看了陈子锟一眼,低头捡起装着银洋的褡裢袋,径直向大门方向去了,走到月亮门旁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一声低喝:“站住。”

“锟哥,你后悔了么?”果儿站住,但没有回头。

陈子锟缓步走过来,抓过果儿的手,将自己的汉米尔顿银壳铁路怀表掏出来放在他手里道:“出去闯世界,不掌握时间是不行的,这块怀表是五年前你大海哥送我的,现在转赠给你,希望你不要忘了今天说的话。”

果儿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强撑着的好汉形象瞬间崩塌,他抬起胳膊擦了一把眼泪道:“锟哥,我走了,你替我给娘和姐姐带个话,就说我陈果儿对不起他们,我这条命献给革命了。”

说罢毅然转身离去,出了陈府,拐进另外一条僻静的胡同,几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围了上来,低声问道:“怎么样,得手了么?”

果儿道:“成了,有好几百块,足够咱们去广州的了,人到齐了没有,到齐就去打火车票吧。”

一个同伴说:“到齐了,火车票也买好了。”

“哪来的钱?”

“是李大钊先生出的资。”那学生一脸的激动。

……

书房,陈子锟清点了礼金,虽然他结交广泛,但大都是泛泛之交,没有太多的金钱来往,所以礼金收的也不多,算下来总共不过三万大洋,其余的都是礼品,比如皇帝送的花瓶、泰戈尔送的诗集,姚启桢夫妇送的手表等。

三万元礼金里,占大头的居然是宝庆和李俊卿,两人各送了五千和三千大洋,着实把陈子锟吓了一跳,他知道紫光车厂是自己的产业,赚的钱也都是自己的,可也不能亏待人家宝庆两口子了,一把手拿出五千大洋来,可见他们平时省吃俭用一点没糟蹋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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