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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于是劝秀莲先耐一下心,让他思量思量花费再说……孙少安思量过来又思量过去,建三孔纯粹的砖窑或石窑,眼下这点钱根本不够用。就说箍三孔砖窑吧,除过自己的砖不算,每孔窑最少得六个大工;每个大工又得四个小工侍候。三六十八个大工,四六二十四个小工;每个大工五元工钱,每个小工二元工钱,光这项就得一百三十八元。每架门窗从买木料到手工得一百五十元;三架门窗四百五十元。白灰五千斤,每斤二分钱,得用一百元。人均一天三斤粮,总共得六袋面粉;每袋议价十六元,也得用一百来元。还有烟、酒和其它费用……我的天!这把他手头的钱花干也不够。再说,下一步怎开办事业呀?再去问人家借钱吗?他已经借怕了……后来,少安突然想,干脆打三孔土窑洞,然后在土窑洞上接砖口,这样也阔气着哩!土窑打好了,不比硬箍石窑和砖窑差。另外接个砖口,再戴个“砖帽”,既漂亮,也省钱省砖。

对,这是个好办法。

他和秀莲一商量,秀莲也蛮高兴的。

孙少安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向父亲吐露了他的心事。他怕父亲对他有看法——刚赚下几个钱,就忙着为他们小两口建新窑!

但是开通的老人反而为这事很高兴。他对儿子说:“爸爸也有这个想法哩!现在趁手头有几个钱,赴快给你营造个地方!爸爸为这事已经不知熬煎了多少年,心里老是揣着一颗疙瘩,觉得对不起你们。本来,这是老人的责任!爸爸没本事,给你们建不起个家来,现在你们自己刨挖着赚了两个钱修建地方,爸爸还有不支持你们的?要弄就尽快弄!”少安被父亲的一番话说得激动不已。为自己建个新家,何尝不是他多年的梦想啊!可过去那仅仅是梦想罢了。想不到现在,这就要成为真的了?应该感谢这新的生活……他充满激情地对父亲说:“先不忙,等我帮你把庄稼锄过再说!”

孙少安帮助父亲把山里的秋田锄过以后,也没有能立刻开展他的建窑计划——他还要和父亲到罐子村之帮助姐姐家锄地。

他姐夫过完春节就又到外面流窜去了。半年来没见踪影。据上次他们村金富回来说,他曾在郑州火车站见过王满银,说那个逛鬼吃不上饭,已经把身上的衣服都扒下来卖了。盗窃巨匠金富的话也许不足为信,但少安一家人心里清楚,王满银在外地的光景比这位小偷兼吹牛专家所描绘的也好不了多少。罐子村家里的地一直由兰花耕种。可怜的女人既要拉扯两个孩子,又得象男人一样在山里干活——那熬苦是世人所难以想象的。幸亏她离娘家不远,她父亲,她弟弟,在农活最紧张的时候,就跑来替她做了……少安和父亲怀着沉重而痛苦的心情,把兰花家的地都锄过了。他们把这里的活干得比双水村都要细致;边边畔畔,一丝不苟。为了减轻女儿的负担,孙玉厚返回双水村时,把小外孙狗蛋也带了回来。外孙女猫蛋已经上了罐子村小学,不能跟着来外爷家。

两家的秋田锄过以后,少安这才开始动手修建他的新地方。一切都开始忙乱起来;但由于这是为自己谋幸福,少安和秀莲都有说不出的兴奋!

他们把新居的地址选在离烧砖窑不远的山崖根下。这里不仅土脉坚硬,据米家镇已故米阴阳当年称,这地方风水也好得不能再好:前面有玉带两条——公路和东拉河;西山五个土台子一字排开,形似五朵莲花……以前没人在此建宅,主要是这地方已到村外。现在他们乐意占这块风水宝地:一是清静,二是离他们的烧砖窑近。

开挖土窑洞是一件技术性很强的工作,最少得聘请一位行家领料另外的雇工,双水村打土窑最出色的专家是金俊文。可是现在,别说一天出五块工钱,就是出十块钱也把金俊文请不来了。俊文因为大儿子有了“出息”,家业急骤发达起来,已不把百二八十的钱放在眼里了。他整天穿戴一新,在山里做点轻活(重活有二小子金强哩),然后逢集到石圪节的土街上去悠哉悠哉;在胡得福的饭馆里喝二两烧酒,吃一盘猪头肉,日子过得象神仙一般快活!

少安知道请不动金俊文,于是就到山背后的王家庄请了一名高手;然后又在村中雇了几个关系要好的庄稼人,便开始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建造新屋。多少年来,双水村第一次有人如此大动土木。人们羡慕不已,但并不感到过分惊讶。在大家看来,孙少安已经跃居本村“发财户”的前列,如今当然轮上这小子张扬一番了!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对于孙玉亭来说,眼前的生活仍然象梦一般不可思议。

实行责任制尽管半年多了,他还没有从这个变化中反应过来——农村的改革如同一次大爆炸,把我们的玉亭同志震成了严重的脑震荡……失去了亲爱的集体以后,孙玉亭感到就象没娘的孩子一样灰溜溜的。唉,他不得不象众人一样单家独户过日子了。他当然也不再是双水村举足轻重的人物。人们现在在村巷里碰见他。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象他不存在似的。哼!想当初,双水村什么事上能离开他孙玉亭?想不到转眼间,他就活得这么不值钱?

他眷恋往日的岁月,那时虽然他少吃缺穿,可心情儿畅快呀!而今,就象魂灵一下子被什么人勾销了……起初,玉亭根本没心思一个人出山去种地,他要么闷头睡在烂席片土炕上,接二连三地叹气:要么就跑到村前的公路上,意想天开地希望听到外面传来“好消息”,说集体又要恢复呀!如果村里来了个下乡干部,他就拖拉着那双烂鞋,飞快地跑去,打听看政策是不是又要变回去了?

在人们几乎忘记一切而发疯似地谋光景的时候,双水村恐怕只有玉亭一个人仍然在关心着“国家大事”。每天,他都要跑到金家湾那面的学校把报纸拿回家里,一张一张往过看,指望在字里行间寻找到某些恢复到过去的迹象,但他一天比一天失望。社会看来不仅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而且离过去越来越远了。

既然世事看来没希望再变回去,他就无法和现实再赌气。一个明摆的事实是,他一家五口人总得吃饭。他难以在土炕上继续睡下去了,首先贺凤英就不能让他安宁,开始咒骂起了他:“你这样装死狗,今年下来叫老娘和三个你的娃吃风屙屁呀?你看现在到什么时候了?

人家把地都快种完了,咱的还干放在那里!等着叫谁给你种呀?”

凤英虽然过去和他一样热心革命,但看来她终究是妇道人家,一旦世事变了,就把光景日月看得高于一切!没有办法,孙玉亭只好蔫头耷脑地扛起镢头,出山去了,老婆尽管骂得难听,但骂得也有道理。

他已经过惯了红火热闹的集体生括,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里劳动,一整天把他寂寞得心慌意乱。四山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人的踪影;只有很远的地方才偶尔传来一两声什么人的吆牛声。孙玉亭心灰意懒地做一阵活,就圪蹴在地里抽半天烟。他甚至羡慕地里觅食的乌鸦,瞧它们热热闹闹挤在一块,真好!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地刨挖开后,玉亭苦恼起来了。他过去一直领导着大队农田基建队,山里的农话相当生疏。旁的不说,连籽种都下不到地里。点种还可以,一撒种就把握不转—一个小土圪崂,他就几乎把一大升小麻籽种抛撒得一干二净!他只好厚着脸去找他哥,求他把一些技术性的农活帮助做一下。

在山里孤单地劳动一天,回家吃完晚饭后,玉亭无法立刻躺到烂席片土炕上去睡觉;他总觉得晚上还应该有些什么事。

他把碗一丢,便拖拉起那双烂鞋,丧魂失魄地出了大门。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走到了大队部。

噢,他是开会来了!以前几乎每晚上他都要在这里开半晚上会,现在他竟然又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这里!

可是,会议室门上那把冰冷的铁锁提醒他:这里不再开会了!

夜晚出奇的平静。疲劳的庄稼人饭碗一丢就进入了梦乡。唯有东拉河在沟道里发出寂寞的喧哗声。月亮在黑白相间的云彩里游移,大地上昏昏暗暗。孙玉亭一个人惆怅地立在黑糊糊的大队部院子里,心中油然生出无限悲凉。他索性蹲在会议室门台上,一边抽烟,一边在黑暗中缅怀往日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通常很久以后,玉亭才怅怅然从大队部院子里转出来,象个患夜游症的人一样,蹒跚着走过昏暗的村道。这时候他往往还没有一点睡意。他喉咙里堵塞着一团什么,很想找个什么人说说话,但他知道村里没什么人有兴致和他谈这论那了。这样的时候,他便自然地想起了田福堂。

可是,当他满怀激情地找了几次田福堂后,发现田福堂也变了!连福堂也再没兴致和他讨论“国家大事”,甚至还对他的夜访表示出一种厌烦的情绪。

田福堂的态度对玉亭的打击是极为沉重的。

当这位“革命家”失去了最后一个精神依托后,只好黯然伤神地生活在他自己的孤独之中……孙玉亭的感觉是正确的,田福堂就是没心思和他的前助手谈论“革命”了。比较起来,不论怎样。孙玉亭可以说对“革命”一片赤诚——为了“革命”,玉亭可以置自己的吃穿而不顾,把头碰破都乐而为之,但田福堂没有这么幼稚,这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人。他虽然是个农村的支部书记,但穿越过不同时代的各种社会风暴,因此有了人们常说的那种叫做”经验”的东西。尽管在感情上和孙玉亭一样,他对目前社会的大变革接受不了,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很难再逆转——不管你情愿不情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了!

既然社会的变化已经成为铁的事实,那么聪敏人就不应该再抱着一本老皇历念到头。孙玉亭梦想复辟是徒劳的!何必一口咬住这个屎片子连油饼子都换不转呢?他田福堂才不是这号瓷脑!

一个时期来,田福堂甚至变得有点清心寡欲,大有看破红尘的味道,那种争强好胜,动不动就剑拔弩张的激情渐渐失去了势头。他就象一个长时间游泳的人,疲倦地回到了岸上了。他现在已经很少出门。虽说还当着书记,但对公众事务不再热心。公社下来个什么任务,他就推给副书记金俊山去处理。农村已经“单干”了,有什么事值得他热心呢?再说,现在的工作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甜头?

田福堂也决不会象孙玉亭一样,和自己的光景日月赌气。土地分开以后,他苦恼归苦恼,但不误农时,及时开始耕种。儿子润生已经跟上向前学开汽车去了——这是他主动找女婿安排的。家里的这点地他一个人能应付。虽说他多少年没参加劳动,开始出山有点吃消不了,但他年轻时在双水村里也是一把劳动好手——旧社会和孙玉厚这一茬人,都在有钱人家的门上经受过严格的锻炼,因此基本功在哩!现在,他已经慢慢又适应了山里的庄稼活。

在山里一人劳动的时候,他也象玉亭一样,有种孤单和被抛弃的感觉。想起当年在村里村外叱咤风云的盛况,心里也不免涌上一丝悲凉。世事不饶人啊!一时三刻,他就被赶上了山,不得不象众人一样握起了老镢把,满头臭汗为自己的生计而拚命!他记得小时候上冬学时,金先生传授过孔夫子的一句话:民以食为天,因此这也不算什么耻辱!

家里现在只剩下他老两口。女儿的工作调到了黄原;儿子跟上女婿学了开车。从早到晚,他院子里静得象一座古庙。他现在特别希望身边有个小孙子——这种心境已经说明他进入了老年阶段。他感到痛苦的是,他现在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婚姻不合。人家两口子都设法往一块调工作哩,可他女儿却和女婿把工作调到了两地!

看来,这主要是怪润叶!他原来还担心结婚以后向前嫌弃润叶,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却冷落人家李主任的儿子!这使他怎样有脸再上亲家的门呢?他真想不通润叶为什么这样对待向前。

在田福堂看来,向前实在是个好娃娃,尽管自己的儿女对人家不好,但这娃娃对他们家好得不能再好了。小伙子对他老两口尊尊敬敬,过一段时间就来看望他们,次次登门总不空手,吃的用的拿一大堆。正月里,就把一年烧的石炭送到家里,码得整整齐齐。如今,又亲自把润生带上,教他学开车……死女子啊!这么好的女婿打上灯笼都找不下,你为什么要冷落人家呢?你娃娃作孽哩!你是个什么值钱人!

田福堂心里对女儿充满了怨气。自调到黄原后,她也没回家来。他也不想去看她。唉,按说,他现在应该抱上外孙了。可是……尽管家里有吃有穿有钱花,但田福堂感到日子过得越来越不顺心。

双水村这位郁郁寡欢的强人,在山里劳动已经快半年了。在这短短的半年里,他眼看着村里发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变化,最瞩目的是,一些过去穷家薄业的人,很快就露出了发达起来的势头,当然,现在田福堂也不怀疑,今年下来,双水村大部分人家将不会再缺粮吃了!事实向他证明:双水村没有他的“指挥”,人们不仅照样生活,而且生活得比原来还好!

田福堂从双水村眼前社会生活的大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渺校他一个人在山里突然想,这世界离开谁都可以!天照样刮风下雨,女人照样生娃娃!别说他田福堂来了,就是毛主席不在了,中国还不照样是中国吗?

这样一想,田福堂阴郁的心情就会松宽许多,他已经屈服于现实,也承认了命运对他做出的这种新安排。他甚至想,“单干”以后,他田福堂还要把光景谋到众人前面去!过几年再看吧,他田福堂还是双水村首屈一指的人物!这个强人碍…但是,强人往往心强命不强。天暖以后,田福堂的气管炎突然严重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气管炎一般天气转暖就会缓和一些。可他天暖后反而又厉害起来,说明病情是加重了。

早上起床后,他常常得半天直不起腰。山里劳动的时候。力气越来越不济,干一会活,就要在地里蹲半天,至于烟,不仅不能闻,甚至连看也不能再看;一看见烟,他就忍不住要咳嗽——已经到了一种条件反射的程度。

每当田福堂蹲在地里没命的咳嗽的时候,一种力不从心的悲哀就使他忍不住想哭一鼻子!有时候,他不由双膝跪在土地上,徒然地向苍天祷告让他舒舒服服出上两口气!命运啊,真是冷酷无情,竟把这样一位强悍的人折磨到了如此地步!

但强人终究是强人。田福堂并不因为自己身体的垮掉,就想连累她的儿女,不,他就是挣死在山里,也不能把润生叫回来种庄稼。娃娃正学开车,他不能耽误儿子的前程。另外,他也从不把他的病情告诉女儿。女儿有女儿的难肠事,不要再给她增加烦恼,每次给润叶回信的时候,他都说他一切都好着哩。他永远热爱和心疼自己的儿女,愿意他们一辈子活得畅快。他就是死,也要悄悄到一边去死,而不要让娃娃们为他牵肠挂肚……如果目睹田福堂在土地上的挣扎,那真是够悲壮的了。干一会活,他就得停下来咳嗽半天,喘息半天。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劳动,而是服苦役啊!

麦子刚收割完,庄稼人立刻抢农时开始耕种回茬荞麦了。

尽管田福堂又割麦又锄地,已经精疲力竭,但他还是挣扎着想种几亩荞麦。荞麦是好东西,清凉败火,伏天能做凉粉泄火气,还能剁面条,捻圪凸——信天游都唱“荞画圪凸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哩!尤其是城里人,把荞麦面当作一种稀罕东西看待。田福堂想,他家门外工作人多,其它庄稼少种一点可以,但荞麦不种不行——这是他每年给城里的亲戚回敬的主要礼品。

但他单枪匹马,耕种这点荞麦实在是不容易啊!别人家都是一个人犁地,一个人在后面纳拌了籽种的肥料。他自己只好吆着牛犁到地头,再返回来端起粪斗,把籽种下进犁沟。

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吃力不算,心里还急躁得不行!今天,眼看就要亮红晌午了,他仍然有两耙地没有种完。心一急,咳嗽就来了。这一次来得太猛烈,使他连吊在胸前的粪斗子都来不及解下,就一个马趴跌倒在犁沟里,没命地咳嗽起来。

咳嗽喘息长时间停歇不了。他几乎耗尽了身上的力气,伏在犁沟里怎么也爬不起来。连那只老黄牛在旁边看着他,眼睛里都充满了怜悯。

大半天功夫,田福堂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把一脸泪水鼻涕揩掉。失神地望着剩下的那两耙地。他实在没有力量再种完这点地——可是这点地也确实再占不着他另来一趟了。该死的身体啊!

现在,田福堂愁眉苦脸地看见,别的庄稼人都已经卸了牛具,开始回家吃饭了。在他上面耕麦地的孙玉厚也扛起犁,吆着牛起身回家。孙玉厚下山时要从他这块地里经过,将要亲眼目睹他田福堂的狼狈相了!

田福堂挣扎着端直粪斗子,把刚才剩下的半犁沟播完。然后他放下粪斗,回转牛,继续向另一头犁去。他想避开过路的孙玉厚,以免让他看他的笑话!

快犁到地头的时候,田福堂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比牛的喘息声都厉害。

当他强撑着又把牛回转的时候,惊讶地看见孙玉厚端着他的粪斗子,顺着他刚耕过的犁沟,一步一把撒着粪籽,走过来了。

一团热乎乎的东西一下子堵在了田福堂的嗓子眼上。他没有想到孙玉厚会来给他帮忙,一时竟愣住了。孙玉厚走到他地头,说:“丢下这一点了,占不着再来一回……一个人种庄稼难碍…”田福堂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结果什么也没说,只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吆着牛向前犁去。

两个人不到几锅烟功夫,就把这点地种完了。田福堂心里泛上各种味道,咧开嘴难为情地对孙玉厚笑了笑,说:“玉厚哥,你快回去吃饭!”

孙玉厚吆着牛走了以后,田福堂压制着咳嗽,一边用柴草擦犁,一边怔怔地看着下了山的孙玉厚,不禁无限感慨地想了许多事。他记起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一同给有钱人家揽工的情景,那时他们曾经象兄弟一样,伙吃一罐子饭,伙盖一床烂棉絮……解放以后多少年,尽管他们同住一村,但再也没有在一块亲热地相处过。想不到今天,他们又一块种了一会地!

在一刹那间,田福堂的心头涌上了一种怪酸楚的滋味——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滋味了……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从小满前后出门到现在,孙少平已经在黄原度过近两个月的时光。

过几天就是大暑,天气开始热起来了。

两个月的时光,他就好象换了一副模样。原来的嫩皮细肉变得又黑又粗糙,浓密的黑发象毡片一样散乱地贴在额头。由于活苦重,饭量骤然间增大,身体看起来明显地壮了许多。

两只手被石头和铁棍磨得生硬;右手背有点伤,贴着一块又黑又脏的胶布。目光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亮,象不起波浪的水潭一般沉静;上唇上的那一撇髭须似乎也更明显了。从那松散的腿胯可以看出,他已经成为地道的揽工汉了,和别的工匠混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差别。

两个月来,少平一直在阳沟大队曹书记家做活。书记两口子知道他原来是个教师后,对他比一般工匠都要尊重一些,还让他们领工的亲戚不要给他安排最重的活。这使孙少平对他做活的这家人产生了某种爱戴之情。一般说来,主家对自己雇用的工匠不会有什么温情——我掏钱,你干活,这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要想办法让干活的人把力气都出尽!

既然主家对自己这么好,少平就不愿意白白领受人家这份情意。他反而主动去干最重的活,甚至还表现出了一种主人公的态度来。除过份内的事,他还帮助这家人干另外一些活。

比如有时捎着担一两回水;扫扫院子,给书记家两个上学的娃娃补习功课,他一直称呼曹书记两口子叔叔婶婶。所有这一切,换来了这家人对他更多的关照。有时候,在大灶上吃完饭后,书记的老婆总设法把他留在家里,单另给他吃一点好饭食。孙少平在这期间更强烈地认识到,只要自己诚心待人,别人也才可能对自己以诚相待。体会如此重大的人生经验,对一个刚入世的青年来说,也许要比赚许多钱更为重要。

这家人一线五孔大石窑眼看就要箍起来了。

合拢口的这一天,除过雇用的工匠,阳沟队的一些村民也来给书记帮忙。少平他舅马顺也来了。

少平看见,他舅带着巴结书记的热情,争抢着背最重的合口石;由于太卖劲,不小心把手上的一块皮擦破了,赶快抓了一把黄土按在手上。

上中窑的合口石时,少平发现他舅扛上来的一块出面子料石糊了一丝血迹。按老乡俗,一般人家对新宅合拢口的石头是很讲究的,决不能沾染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尤其是忌血。少平虽然不迷信,但出于对书记一家人的好感,觉得把一块沾血的石头放在一个最“敏感”的地方,心理上总是不美气的。

可这血迹是他舅糊上去的,而且众人谁也没有看见!

他要不要提醒一下正在旁边指手划脚的主人呢?如果说出这事来,他舅肯定会不高兴;而不说出来,他良心上对主人又有点过不去。

这时候,一个大工匠已经把那块石头抱起来,准备安放到位置上。少平不由自主地对书记说:“这石头上有点血迹……”曹书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显然知道这块石头是谁背上来的。他立刻喊叫下面的人提上来一捅水,亲自把那块石头洗干净。因为这事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神秘和忌讳,众人都停下手中活,静默地目睹了这个小插曲。

少平看见,立在一边的马顺满脸通红,而且把他狠狠瞪了一眼。

他知道,他把他舅惹下了。他心里并不为此而懊悔。

合罢拢口不久,工程已经基本结束了。所有雇用的大工小工,被主家款待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后,就开始结算工钱。

工匠们都挤在主家现在住的窑洞里。曹书记一边看记工本,一边拨拉算盘珠子;他老婆怀抱一个红油漆小木匣,坐在他旁边。书记算好一个工人的工钱,她就从小红木箱里把钱拿出来,手指头蘸着吐沫,点上三遍,然后交给这个匠人。拿到工钱的匠人就和主家互打一声招呼,立刻出门去收拾自己的铺盖,自顾自走了;他们赶紧要跑到东关大桥头,看能不能当天再找个新的活干。没有什么太多的客套,更没有主雇之间告别仪式;主家为箍窑,匠人为赚钱,既然主家的活完了,匠人的工钱也拿了,他们之间立刻成了互不相识的路人。

主家把少平的工钱留在了最后结算——这时候,所有的工匠都打发得一个不剩了。

少平已经在心里算好了自己的钱,除过雨工,他干了整整五十天。一天一元五角,总计七十五元钱。他中间预支十元,现在还可以拿到六十五元。

当书记的老婆把工钱递到他手里,他点了点后,发现竟然给了他九十元。

他立刻抽出二十五元说:“给得多出来了。”

曹书记把他的手按住,说:“没有多。我是一天按两块钱给你付的。”

“你就拿上!”书记的老婆接上话茬,“我们喜欢你这娃娃!给你开一块半钱,我们就亏你了!”

“不,”一种男子汉气概使孙少平不愿接受这馈赠。他说:“我说话要算话。当初我自己提出一天拿一块半工钱,因此这钱我不能拿。”他挣脱书记的手,把二十五元钱放在炕席片上,然后从自己手中的六十五元钱里,又拿出五元,说:“我头一回出门在外,就遇到了你们这样好的主家,这五块钱算是我给你们的帮工!”

曹书记两口子一下呆在了那里。他们有点惊恐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说:哈呀,你倒究是个什么人?这么个年纪,怎就懂得这么高的礼义?

两口子半天才反应过来,紧接着把那二十五元工钱和他让出来的五元钱拿起来,争抢着给他手里塞。

但孙少平说什么也没有接。

少平带着六十元工钱,带着一种心灵上的满足,象其他工匠一样,即刻就去收拾自己的铺盖。书记两口子撵到那个敞口子烂窑里,硬要挽留他再做几天活——少平知道,这家人实际上已经不需工匠了;他们留他“干活”,无非是想借此多给他开一些工钱。但他再不会在此逗留,他觉得现在这样离开这家人最好了!

当天下午,孙少平就告别了曹书记一家人。因为他当时还没个去处,只好又来到他的远亲舅舅马顺家里。但是,他舅一家人接待他太勉强了。两口子都黑丧着脸,几乎把他看成了上门讨吃的叫化子。

唉,出门人不仅要忍受熬苦,还得要忍受屈辱,他为讨得他舅和他妗子的欢心,又故伎重演,赶忙提了桶担去给这家人担水。

他舅他妗子对他的殷勤照样没有表现出什么好感来;也许他们认为,一个揽工小子就应该在他们的白眼中见活就干!

少平怀着一种难言的痛苦来到沟底的水井上。绞水的时候,由于他一只手有伤,没把握住,辘轳把一下子脱手而飞,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打破了!他顾不得擦手上的血,先拼命把两桶水提上来。

手上的疼痛使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愤怒的情绪。为了止血,他竟忍不住把那只流血的手猛一下插进了一桶水中。血止住后,他索性赌气担起这担水往他舅家走去。哼,让他们喝他的血吧!

爬到半坡上时,少平感觉自己太过份了。他所具有的文化素养使他意识到他的行为是野蛮的,一刹那间,对别人的不满意和对自己的不满意,使他忍不住两眼噙满了泪水。

他随即把那担掺和着他的血的水倒掉,重新到沟底的水井上担了两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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