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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愣了一下。他想过墨熄的各种反应,坦然接受、怫然动怒、不遵从……却还是被墨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给问得噎了一下。
“梦泽说他前些日子旧疾复发,如今他怎样了。”
“……劳烦羲和君惦念,君上自有天佑,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行。那就好。”墨熄嵌着铁皮的军靴踩着地面,他走下台阶,淡淡道,“我随你进宫。”
王城深处。
朱雀殿。
这座寝殿是整个宫城内最暖的地方,宫殿不大,但皆用运自于极南之处烈火山的岩石斫就,殿内终年熏着驱寒香料,到处铺着厚织绒毯。每次寒疾发作的时候,君上都会选择在这里歇息,温养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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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熄随着赵公来到朱雀殿外。赵公进去禀报了,而后笼着拂尘退出来,躬身对墨熄道:“羲和君,君上有请。”
墨熄迈进殿门——他一贯不喜欢来这座殿厅,因为朱雀殿的地毯铺的实在太厚了,只要一进门,他的脚掌就会深陷到柔软的垫子里,仿佛一只落入了泥淖的野兽,又像堕入蛛网的虫蛾,一股身不由己的感觉就会顺着脊骨森森然爬上来。再上乘的香薰都驱散不掉。
赵公将殿门合上,珠环翠绕的朱雀殿里流散着沉甸甸的香味,仿佛连空气都粘稠了,无法搅动。
这个时节,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但朱雀殿的中央仍生着一盆炭火,熊熊烈焰烧得正旺。君上正侧坐在一张沉檀小榻上,裹着厚重的狐裘,垂着眼帘,转着掌心里的菩提天珠手串。他的脸色很差,很白,就连火光镀在他脸上也无法给他添上一星半点的精神。
听到动静,君上转动珠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一声叹息比纸还微薄:“羲和君,来啦。”
墨熄没有说话。
事实上从他看到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有过滔天的愤怒,想要立刻进宫质问君上诸多事情——可是顾茫一直未脱险情,他也无法抽身,直到姜拂黎兼程赶回开始替顾茫稳住了状况,他才终于能到宫里来,面对这个其实早已知道一切的男人。
而当他真的站在君上面前时,他的愤怒更深了,但却不再如初时那般剑拔弩张。他可以勉强压抑下自己怒火的爆发,盯着裹在狐裘里的那个君王。
君上道:“今夜找你前来,也无甚大事。只是周鹤方才禀奏了孤一件奇闻,孤觉得应当与羲和君同赏。羲和君有兴趣听一听吗?”
“……”
等了一会儿,不见墨熄回答,君上便兀自接了下去:“周鹤跟孤说,今日他在践行孤授任给他的黑魔试炼。正进行得好好的,外面就闯进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不顾他的劝阻,也全不把孤的命令看在眼里,一意孤行要带试炼体离开。甚至还违背训诫召唤神武,就差让司术台的修士血溅当场。”
“羲和君是不是觉得这个截胡之人乃是个大奸大恶之徒?”君上又转过一枚天珠,嗤笑道,“孤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直到周鹤告诉孤,救人的那位英雄——”
他缓然抬起眼来,虚弱的脸庞上,一双眸子却寒锐至极。
“是你。”
两个字犹如从齿缝里截碎了道出来。君上坐直了身子,深邃的眉弓在眼窝处笼出浓重的阴影。君臣二人隔着燃烧着的炭盆相望,热气和熏烟上窜,彼此眼里的脸都被模糊得有些扭曲。
君上阴鸷道:“羲和君,你太令孤失望了。”
“孤问你,孤在将顾茫交给你的那时候,跟你说过什么话?”
“……”
“孤当时就告诫你,以顾茫犯下的重罪,早当处以极刑,之所以还留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身上的燎国法咒值得钻研。有朝一日他注定将被提作试炼之用,孤希望那时候你不要忘记自己是谁,头脑一热站在了错误的地方。”
这些话语确实是君上曾经与他申令过的。当时他听在耳中只觉得沉窒,可如今再一次听到,却觉得讽刺得厉害,荒唐得厉害,可怖得厉害。
墨熄俯视着君上的脸,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伤心、或者犹豫。可是没有。
那是一张精致极了的假面,每一寸情绪都像是丈量过百遍再描绘出来的,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动摇。
最难窥见的是君王心……这句话又怎么会有错呢?
墨熄缓缓阖上眼眸,寒意和愤怒、失望和悲恸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君上的言语却仍旧像蝎子的毒螯猛扎进他的耳膜里:“羲和君,如今看来,你是已经昏了头,把孤的叮嘱都彻底抛在了脑后。你根本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重华的第一统帅,也根本就不记得当初是谁在你心口当胸刺了一刀,你不记得是谁救回了你给了你第二次性命,也不记得是谁杀了我邦国数以万计的子民——你根本不记得谁是叛徒了。对不对。”
炭盆中有一颗花椒木噼箥爆裂,一簇晶亮的星火窜上来,飞舞在空气之中。
墨熄睁开眼睛。
他忍着自己愤怒到出离的情绪,忍着自己愤怒到颤抖的手,强自压着熔岩般翻腾的怒火,嗓音低压地说道:“君上说完了么。”
君上蓦地一怔。
他的黑眼睛盯着墨熄的脸,这时候他才发觉墨熄的状态非常差,再一感知,甚至连体内的灵流都极度不稳。
难道说——!
君上陡生出一股极度的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天珠手串,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一君一臣在这样的眼神交锋中似乎什么都已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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