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纸飞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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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安排蕾缪安为助理时,菲亚梅塔与我进行了一次长谈。

说是长谈,倒不如说是她单方面的审问,奈何她在罗德岛兼职多年,绝大多数答案都了然于心,所以谈到最后,干脆简化成了叮嘱。

“第一,你不许提那个男的的名字。”

“谁呀?”我故意装傻。

“就那个男的,害她在医院住了五年的男的。”菲亚梅塔竖起耳羽,“你提一次,我就用靴子狠狠地踢你的屁股。”

“奖励说完了,惩罚呢?”我继续装傻。

菲亚梅塔急了,抬起靴子就照我屁股上来了一脚。

“第二!有什么点子,不许直接和莫斯提马和蕾缪乐商量,必须先跟我商量。”

“比如呢?”

“欢迎会、生日会以及日常性质的约会。”

“我可以和她日常约会?”

“不然呢?你喜欢不能动的,我可以给你弄一株盆栽。”

“我喜欢能动的。”我立刻表态,“生命在于运动。”

“第三……”菲亚梅塔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了,正义凛然的视线紧盯着我,充满着不信任的神情。

“第三怎么了?”

“算了,以后再说。”

“说啊?”我好奇地催促。

“现在我说不出口。”

她气呼呼地把话憋了回去,转身出门,把静候在外的蕾缪安推进了我的办公室。

其实早已不需要有人帮着推了,但粉色长发的姐姐还是依顺着队员的叮嘱与安排,目光种有淡淡的宠溺。

很难说是队员在关心副队长,还是副队长在关心自己的队员。

其实,我问过莫斯提马应该如何跟蕾缪安相处。

莫斯提马说,蕾缪安是枢机,枢机的生活很简单的,就是喜欢喝咖啡看报纸,叫我给她定一份全年的报纸。

蕾缪安接过报纸的时候,莫在角落里偷笑,安察觉到了,没有戳破,双手合十贴在颊侧,十分可爱地说了句,谢谢博士,我很喜欢这份礼物哦。

往后,每天早上,她就会从容地泡上一杯咖啡,翘起二郎腿,笑眯眯地喊:莫斯提马,帮我去拿今天的报纸~

莫斯提马后悔地说,好像我是她的狗一样。

我望着蕾缪安翘二郎腿的姿态,久久出神,忍不住说,其实,我也想做她的狗。

蕾缪安是个相当严谨的人,如果凯尔希还在,我会忍不住比较她们工作时谁的表情更专注,但凯尔希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蕾缪安在处理事务的时候,眉宇间会少一丝警惕,或是淡淡的忧虑。

当我向她求证这一点时,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片大地的苦难并不会因为你多留恋它一秒就会变得轻松的哦。

她说,我只是想让工作更有效率一点,有些事情我不说,不是因为选择性忽视它,而是不想让您和我一起犯愁,戴着良心的枷锁自我谴责几句,却只能做出同样的决定。

我说,活在当下没什么不好,你毕竟是萨科塔,按照萨科塔的方式处理就好。

我不一样,不能让自己没有历史责任感,因为阿米娅的肩膀上还有责任。

什么是历史责任感?

于是,我就告诉她,那些凯尔希告诉我的,从提卡兹到萨卡兹的历史,那些历代的战争与颠沛流离,一直讲到特雷西斯和特雷西娅兄妹,最后讲到魔王的冠冕和阿米娅。

蕾缪安托着腮望着我:她跟你说这么多萨卡兹历史,是不是想让你娶一个萨卡兹老婆?

我哭笑不得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却又感到一阵莫名恍惚。

你说得对,也许,她真的想过吧。

工作之余的蕾缪安,则是个相当文艺的人。

她跟鸿雪聊天的时候,能聊到很多乌萨斯作家的名字,那些名字往往叽里咕噜长达十几个音节,不知道她是如何记住的;和阿尔图罗聊天的时候,则是能讨论很多曲目的细节,仿佛脑海里就有随时有一张五线谱能够调用一般。

她也会拉小提琴,只是拉不了完整的章节;她也会唱歌,只是坚持只有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才肯唱。

这个“独处”,用她的话说,不能包含人类,也不能包含无人机,机械小车,丹增,水分身,沙地兽,小帮手……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于是我惊愕地发现,我从未和蕾缪安真正独处过。

我的自行车是火神给我打造的,有一个很坚实的后座。

起初我问过,后座只有阿米娅一个人会坐,没必要这么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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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火神小姐解释道,孩子也是会长大的。

我笑着说,长大了她就不肯坐我车后座啦,急得年幼的阿米娅直跳,说就要这么大的!

当我把这个故事告诉蕾缪安时,她正在给自己的轮椅做日常保养——这是一项细致且精密的工作,我又帮不上忙,就顺带将这辆许久不骑的自行车推出来,陪她一起做做保养,随便聊聊天,这项工作往往会消磨一整个下午。

“带我出去兜风吧,博士。你带过坐轮椅的姑娘吗?你可以骑得很快很快,她坐得会比任何其他姑娘都稳的。”

事实上,这个时节的日光已经不太温柔了,纵使没有天灾云的痕迹,荒野的长风沛雨,喜怒无常,同样在大地上荡起一阵阵焦渴的不安。

冒昧地驶离罗德岛,多少需要付出一点天真和勇气。

那天下午,蕾缪安侧坐在后座,荒野的风将她的长发吹地很高,我回头望向渐行渐远的罗德岛本舰,不禁感慨这次胜似私奔的出逃简直是太粗糙太朋克了。

我问蕾缪安我们要去往哪里?

她说先找到一条路,沿着这条路一直骑下去,就可以一直骑到傍晚,再一直骑到秋天。

起初,我以为她只是久违地觉醒了一种名为“蕾缪乐”的情绪,但没想到她是对的。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了一座工业废墟,当太阳收敛了它的肃杀之气,自行车躺在葱茏的草木间,我们坐在废弃的钢铁桥架上,闭上眼就能从微风中闻到果实熟透的气息,秋天的魂灵也就如约而至。

她久久望着脚下浑浊的江水,冷不丁问。

你喜欢苹果吗?

喜欢啊。我说。

证明给我看。

于是,我跳上桥架,眺望远方,迎着江水唱起一首我喜欢的歌。

当然,这首歌对于泰拉大陆可能有点老了,它属于上个文明时代——

“寂寞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

对于这首歌,蕾缪安难得表示她很喜欢,甚至央求我教她如何唱副歌部分,我就一边回忆一边教,直到她也完全会唱。

她说,好啦,现在我相信你真的喜欢苹果了。

秋天知道,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这么巧?”事后,蕾缪乐问,“博士也把那首叫苹果的歌唱给老姐听了?”

“就是这么巧。”蕾缪安说。

“好耶!来,我们一起唱~”

小乐跳上课桌,做出帅气的吉他起手式。

蕾缪安坐在轮椅上,配合妹妹做出鼓手的起手式。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蕾缪安望着沉浸在high曲中的妹妹,不由得停下了动作,莞尔一笑,转而静静欣赏。

博士唱给她们听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歌呢。

“怎么了老姐,忘词了?来来来,跟我一起唱!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

罗德岛有专门的运动康复科,蕾缪安入职之后,她的复健疗程设计就更加缜密了。

凯尔希不在,如何安排主治医师,我就只能找闪灵讨论。

闪灵了解情况后,说从蕾缪安枢机的经历和病历来看,丽兹是最好的指导医师。

在她签字之前,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说我对丽兹没有意见,但让一个坐轮椅的指导另一个坐轮椅的做复健,我怕她怕自己怕是好不了了。

闪灵虽然没能听清我的语无伦次,但是她听清了这个怕字,就点点头,沉思半晌后,说,那就转嘉维尔负责吧。

我连忙攥住闪灵的另一只手,生怕她把字签了。

嘉维尔……这,对吗?

闪灵说,您和我一样了解她,虽然在患者的心理建设方面很糟糕,但在运动医学方面她绝对是罗德岛一流的专家。

她说的对,我很少用天赋型选手来形容循证科学领域的工作者,但嘉维尔无疑是个例外。

无论是对电动起立床的使用时间、助行器的步幅调整、悬吊系统的拉伸力道,她都能快速协助患者精确到小数点位置,并声称她估算的就是最佳效果,只是我们都不相信她。

其实这也不怪我们。

有一次我和能天使接蕾缪安回来时,我们惊恐地发现嘉维尔正在和她比赛掰手腕。

每天离开康复中心之后,蕾缪安仍然会陪我走几步,作为复健效果的展示。

嘉维尔设计的疗程负担很大,从她额头上的细密汗珠和略显缓慢的呼吸中,我能感受到这幅身体的疲劳。

甚至可以称之为虚弱。

这让我感到非常不安。

蕾缪安看出了我的紧张,说博士,不许安慰我或是夸我哦。

我问为什么。

她说,这是我过去的人生所留下来的遗产和账目,我想一个人清点它。而你,属于我今后人生的一部分,我不希望你对我的过去有太多代入感。

蕾缪安用确信的口吻道,彼岸是完美的,所以此岸是残缺的,幸福之间只有存在水位,信仰和道德才能从中流淌,信者也就知道自己的将行之路了。

就像教皇厅的使命是引领信者们从生活的巨大落差中走向精神的完满,作为蕾缪安的我,此刻正一步步走向你。

不否认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对我努力康复的最好肯定啦。

我们之间的距离。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鲜明的感受到它的存在与美好。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在之前的接触中我感受不到它。

比如《圣戒终结者》。

它其实不像蕾缪安喜欢的电影类型,更像是为了满足缺乏精神食粮的受众追求视觉刺激而拍的低成本B级片,只是由于系列的跨度足够大,最早拍的影像具备高度的风格化和辨识度,不少镜头构图堪称经典,枪战的逼真程度也前所未见(大概是用真家伙拍的),足以看出拉特兰人对铳械的狂热喜好。

事先声明,我不晕血。

只是对于萨科塔的道德尺度,我一直报以仰望和不安。

我曾经送给能天使一只木鱼,她并不关心这玩意为什么叫木鱼,倒是很在意所谓的“功德”。

在拉特兰的教义中,并不包含通过某种重复性动作来量化积攒个人品德与福祉的系统,她偏偏又很喜欢这套说法,时不时就会把木鱼揣在身上,在出人意料的时候冷不丁掏出来——比如射杀一批敌人之后,带着沉痛的表情敲上几下,敲得德克萨斯一愣一愣的,然后一如往常拿起披萨,讳莫如深地蠕动鼓鼓的腮帮子,感慨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呢,众生平等,我煮慈悲。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蕾缪安,她没有读出我的担忧,反而指出我平日里忽视的几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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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没有意识到小乐的个性异于常人;

二,我没有意识到和她在处在同一个电波其实是很难的事;

三,我没有意识到这种随性而为的行为会招她喜欢。

我谨慎地把这三点当成是姐姐的教诲仔细咀嚼了一番,同样没有咀嚼出她的意图是夸我还是责备我太宠阿能,只得试探着问,你是打算奖励我还是打算惩罚我?

蕾缪安笑眯眯道,我惩罚你奖励我一个差不多的礼物?

我一下子放下心来,说,必须的。

我能送给蕾缪安什么呢?

我想起一位干员在蕾缪安档案里记录过的事情:她曾经很多次坐在城墙上,被误解和担心想不开,期间拒绝了一次滑翔机的邀请,声称哪怕不用滑翔机也可以自己飞走,那是一个略带诗意的记录,她做到了,她独自飘下了那危险的高度,借用一把结构普普通通的伞。

我想即使再一次邀请她坐滑翔机,回答也不会有所改变。

——如果不是一个人的逃走就没有意义。

起初,我想送给蕾缪安的是一只竹蜻蜓,那只竹蜻蜓经过我和煌的愉快讨论和精密改装,已经成为罗德岛工程部著名的臃肿设计案例,具备强扭矩、大扇叶、轻荷载等诸多优势,还可以安装电机和动能回收模块,总结下来就是一个字:猛。

只要你的手劲足够大,能把这只竹蜻蜓从罗德岛尾部的锅炉房一直搓到舰体头部的厨房去。

我和煌的一大乐趣就是把竹蜻蜓带到一些聚留地去,看着那儿的小孩欢呼雀跃地着追竹蜻蜓跑,一直跑到双脚抽筋,兴致全无,那竹蜻蜓还在嚣张地一往无前地往前飞。

可露希尔说,这种玩具发明,不说人神共愤,多少有点伤天害理。

但是我那可爱的大烛煌刚从大炎回家不久,说不定某一天就会重启并优化这个项目,如果我背着她把这个大宝贝送给别的女人,她一定会闹,也就打消了这个主意。

直到有一天,蕾缪安给我看她设计过的形形色色的轮椅改装图纸,我才大呼上当,在过度设计方面,她和我们完全是同类人。

拉特兰人喜欢甜食,蕾缪安也不例外。

有一次,在周年庆典上,她对来自维多利亚干员们的宣讲环节有些厌倦,就摇着轮椅去茶歇区放松片刻,我以为她要提前离场,就跟了上去,但她没有,而是在认真挑选糖果,见我来了,就给我也拿了一颗。

我望着这颗糖说,你知道吗?这个口味的糖可有故事了,它是属于整合运动中一位“雪怪公主”的作品。

她说,我喜欢听故事,讲给我听吧。

于是我振作精神,拿出高脚杯,给蕾缪安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红茶,从罗德岛支援龙门的战斗开始说起,我说的很细,蕾缪安听得很认真,当我终于讲到自己和霜星陷落坑道,吃了她给的糖果;煌在战场上,喝了雪怪小队的酒,双方和平撤退后,蕾缪安说,不错,就讲到这里吧。

我说,别啊,我刚讲到一半,你还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她说,我已经知道这颗糖的来历了啊?

我说,后面的结局特别曲折、特别……你听了一定不会后悔的。

她笑了,说,可是,只要我不知道结果,这颗糖就会一直停留在你和雪怪公主初遇的那天,这个故事也就会一直停留在你们挥手再见的一刻。

这样不好吗?

她将糖纸扔进垃圾桶里,咬了咬嘴唇。

何况,这颗糖的味道很辛辣,不是我喜欢的味道。所以,不要告诉我故事的结局,我没兴趣。

我怅然若失,说,也对,那是我过去的人生所留下来的遗产和账目,我应该一个人清点它。

她摇摇头,用纤细柔弱的口吻悄声道,其实,想要知道结局还不简单吗?

博士。

看电影的时候,直接快进播放结局就好了。

人们不想被剧透,就是因为我们喜欢前途未卜的过程,我们享受过程,也享受迷惘,享受渴望,也享受悲欢。

我可不是因为预知到未来会幸福,才决定和一个人好好相处的……如果一双健全的双腿让我变成了一个无趣的人,我宁可不要和你遇见比较好。

我望着她,心里浮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

她伸出手,来,博士,张嘴。这一颗会甜一点。

我说,我想好要送你什么礼物了。

在舰桥指挥中枢,我抽开冰冷的金属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米白色的纸飞机。曲翼式设计,弧线简洁而优雅,像她的花窗轮毂一般。

我说,别小看了它,这可是我压箱底的绝活,一般人我不教的。

蕾缪安说,你要教我如何折它吗?

我说那当然,等你学会了这一种,我还能教你些别的折法。

她不置可否地微笑,让我们看看它能飞多远吧。

我郑重其事地冲着机头轻轻哈了一口气,交给蕾缪安手上。她盯着我,照着我的样子也哈上一口气,挥手朝舰桥外的甲板扔了出去。

那只曲翼飞机逆着风,猛地往上一冲,滑翔到一个比我们视野水平线高很多的位置,然后左摆右晃,在乱流中滑行,每滑行三十几米,就会点头下降两米,但距离甲板始终保持一定的高度。

然后,它成功与罗德岛的尾舱擦肩而过,朝着更远处的荒野逃离。

在斜阳的照射下,最终化作一颗模糊的小白点,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蕾缪安说,恭喜你,博士,这份礼物合格了。

……

工作时间,蕾缪安偶尔会坐在我的工位上代为处理事务。

她认为,这样一来,因为无聊或私人事务来我房间闲谈的人就会少很多,由此节约的时间,足够我外出多晒会儿日光了。

当然,她也并非善于处理例外情况。

譬如此刻,穿着和蕾缪乐同款工作服的企鹅物流员工。

“有东西送到?”蕾缪安问。

“没有。”德克萨斯解释道,“我要来拿点东西。”

“博士让你来代取的?”

“不,也不是。”德克萨斯略显费力地解释道,“是唱片,大帝送给博士的私人珍藏,限量版,他说上次忘了签名了,叫我拿回去签了字再重新送。”

“你可能要等一会儿了,因为只有博士知道唱片摆在哪里了。”

“没关系,我自己拿。”

“你知道在哪里?”蕾缪安好奇地问。

“姑且是吧。”

德克萨斯没有客套,径直走向床头柜的第二层,拿出上层的相册后,在底下抽出了三张黑胶唱片,回头朝蕾缪安点头致意,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

“这种私人物品,可以不用做出库记录吧?”德克萨斯皱眉。

“听说——”蕾缪安仿若随口,却故意中断了一小会儿,“你和小乐谈过恋爱?”

德克萨斯的动作凝固了一下,她敏锐地感觉到一丝不适,尾巴的毫毛都有些微微炸开。

“听谁说的?”

“那人还说,你的叙拉古初恋女友后来找到了你,你才和小乐分手的。”

德克萨斯明白了几分,她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同样用问话反击道。

“那个人没告诉你,能天使也一直在找她的初恋女友吗?”

“哦?还有这种事,那么,这位小乐的初恋女友是谁呢?”

蕾缪安颇有兴致地抬起眉毛,笑容清浅,就连口吻都友善了几分。

德克萨斯迟疑了,她的杀手本能提醒她,面前是个美丽的陷阱,不能轻易落入对方的对话节奏,但回避问题,好像又没那么容易脱身……

时间大概凝固了三秒钟,门开了。

迎面走进来的是莫斯提马,手上捧着一盒盛满资料的牛皮纸箱,笑容如常,望见蕾缪安和德克萨斯后,她忽然一个侧身,让出空间来。

“博士,你先进~”

我承认我来的稍微晚了一些。

但莫斯提马突如其来的礼貌显然有点反常,我停在原地,小心翼翼拨开窗帘,往里瞄了一眼,和德克萨斯目光交汇,她冲我轻微摇头。

“都进来。”蕾缪安笑眯眯地说,“一个人也不许跑哦。”

莫斯提马不得已,只能抿着嘴唇进门,绷住尴尬的笑意。

“哈哈,这么巧,小乐的姐姐和最好的搭档在聊天,真是罕见的组合呢。”莫斯提马说。

见德克萨斯没有接茬,她用胳膊肘捅了我的肋骨:“是吧,博士?”

“是啊,要是阿能也在的话,一定会很好奇你们在聊什么的。”

“博士不好奇我们在聊什么吗?”

“不好奇!”我和莫斯提马异口同声。

“不好奇也得听了,”蕾缪安迅速定调,进入正题,“莫斯提马,切利尼娜小姐说,小乐和她恋爱期间一直在找自己的初恋女友,你有什么头绪吗?”

“嗯,听着很正常。毕竟,切利尼娜小姐是万磁王嘛。”

“……”德克萨斯投来锐利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万人迷。”她调皮地吐了吐蓝舌头。

“不要转移话题哦~除了这句,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蕾缪安仍旧盯着她。

“嗯……”莫斯提马局促不安地玩着手指,冷不丁忽然指向左右两边,笑容中快速抹过一丝狡黠——

“他俩打过炮。”

“欸呀,还有意外收获。”蕾缪安的笑意更浓,“好吧,你的事情等明天再说。”

莫斯提马噌的一下就消失了,仿佛双脚踩上了火箭滑板。

我和德克萨斯面面相觑,目光里流露出同一个疑惑。

“切利尼娜小姐,说吧。”

“说什么?”

“你至少有三句话要对我说。”

“我喜欢女人。”德克萨斯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摊牌道。

“我也喜欢。”

蕾缪安慢条斯理地控制轮椅,从我的私人冰箱取出杯子,为德克萨斯倒上一杯酒,推到她的面前,示意她坐下慢慢聊。

德克萨斯望着酒杯中晃动的冰块,没有坐。

“我……之前担任博士的贴身保镖。”她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对剑,眉宇之间透露出一股幽柔与复杂,“我们经历过几次……生死攸关的时刻。”

“我知道。”

蕾缪安平平淡淡地应道,继续用空洞无色的瞳孔盯着鲁珀少女。

还有最后一句。

德克萨斯将拇指和弯曲的食指封住自己的上唇,就像她平时往嘴里放一支Pocky时那样,淡淡地,稍作思考后,才松开。

“我不喜欢被任何关系所束缚。”

“哦?”

蕾缪安的目光中有了一丝神采,她托着腮,静静地转过脸来瞧我。

我自然是把头点得像拨浪鼓,补充道:“你可以去问小乐。”

“好啦,我的问题问完了。欸,等一下,别急着走啊?”蕾缪安朝着德克萨斯招手,“你怎么跟莫斯提马一个样……我有那么可怕吗?”

“抱歉,并没有那个意思,还有什么事吗?”德克萨斯站定,困惑地抖抖耳朵。

“我想看看你的手。”

“我的手?”

“嗯。可以靠过来一点吗?”

德克萨斯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我点头应许。

于是,蕾缪安抓起她的手,隔着手套握住,又松开,仿佛在感受力量;然后张开五指,与她贴合,仿佛在比较手指的形状和尺寸;最后沿着手套的入口,轻轻将自己的手也滑了进去,仿佛想要感受少女的温度。

德克萨斯仿佛被电打了一样,猛地抽回手来,用受到冒犯的眼神瞪着蕾缪安。

“不错,的确是只招女孩子喜欢的手。博士?”

“我,我的性取向很正常。”我别过脸去,假装看风景。

“如果我和博士经常在一起,会让你心情不愉快吗,切利尼娜?”

“我的心情对你来说重要吗?”

切利尼娜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花窗轮椅上的姐姐,话语中带着不卑不亢的试探。

那位枢机大人的目光不悲不喜,通透纯粹,明明带着温煦的笑意,却宛如神明般缺乏温度。

“不重要。”她说。

德克萨斯点点头,缩回手来,手套塞进口袋里。

经过我肩侧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琥珀色的眸中夹杂烦躁与担忧。

我耸耸肩。

“好啦,感谢你一直以来对小乐的照顾。我会盯着你的,切利尼娜小姐。”

……

让我们继续聊安姐的事情吧。

蕾缪安一共担任了十天左右的助理工作,这个时间其实不算长,只要足够闲暇,斯卡蒂也能在助理位上呆个十天半月——哪怕她对文书工作一窍不通。

但菲亚梅塔有点焦虑。

她焦虑的时候不愿让人看出焦虑,而是逐渐频繁地来探班,探班的内容一开始是来自拉特兰的公务讯息;后面慢慢变成了送甜点和下午茶,容我和安一起享用;再到后面我的那份甜点就没了,最多剥橘子的时候分我一瓣;到最后我连橘子也吃不到了,就知道自己被嫌弃了。

菲亚梅塔的态度转变,并非没有道理。

助理毕竟是个临时岗位,是要根据工作内容和强度安排轮换的,以蕾缪安的资历和身份,一直占着博士助理的位置,即便没有流言蜚语,也难免显得大材小用了。

于是我提出,要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正式职位,她欣然答应了。

然后我们就都犯了难:安排一个什么岗位好呢?

整件事情的难点不仅在于罗德岛绝大多数岗位都由老员工担任,很多岗位职责是不明确的,还有大量责任空缺或身兼多职;更在于大家都出于惯性和责任感,保持着默契配合,在凯尔希缺席之后,这种对于默契的依赖程度变得愈加明显。

如果说有些干员存在一定的“特殊性”,那么整个罗德岛就全是特殊性,把蕾缪安这样逻辑缜密且行动高效的女人安排在某个管理岗,反而容易让这些冗长繁琐、运行起来却异常丝滑的代码跑崩。

这不是我杞人忧天,蕾缪安担任助理期间,就因为我的门禁问题和干员出现过摩擦。

博士,今天你的房间有拆装炸弹的痕迹。

——她是这样告知我的,表情不显凝重,声音却咬字清晰。

哦,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大概率是W的恶作剧吧,我说,就是维什戴尔。实际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炸弹是你拆掉的吗?

这正是我要和您讨论的第二个问题:拆掉炸弹的人也没有留下痕迹。

呃,一般情况下是阿斯卡纶干的,我抹了把汗解释道,她负责监视W,就是维什戴尔。

也有可能是送葬人干的,就是……费德里科,你知道的,他的侦查能力无可挑剔。

您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哦?

嗯。我心虚地移开视线。

我以为只有罗德岛直属的精英干员可以自由进出你的房间。

蕾缪安的双手自然地搭在腿上,声音自然甜美,却犹如一名经验丰富的审判长,正在和受审的嫌疑人说话。

我没有想好如何解释,态度鲜明地向蕾缪安表示这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情?显然不合适。

也许,我应该先了解她的态度。

你的建议是?我问。

我希望您授权我管理您的房间门禁,我会尽快出一个制度,以供后续修改和优化。

在那之前,我会把所有房间钥匙和电子密码回收或重置,出于您的安全考虑。

行,就按你说的办吧,我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但很快,我就为这句话后悔了。

短短两天的时间,蕾缪安就没收了共计28把实体或电子钥匙,一战成名,威震四海。

以下是部分记录。

归属人:砾(本名塞诺蜜)

证词:我是卡西米尔的四级骑士,曾经向博士宣誓效忠,相当于是博士的家族骑士,你懂的吧?我理应拥有房门钥匙。

意见:没收。罗德岛档案中并无家族骑士的相关册封程序。

归属人:苇草(本名拉芙希妮)

证词:以前,我不信任医疗部门的干员,是博士为我做体检工作,我只信任博士……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说明。

意见:没收。根据制度,体检工作理应在医疗室由执业医师完成。

归属人:德克萨斯(本名切利尼娜)

证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担任那个人贴身护卫的职责而已,要拿就拿去吧。

意见:没收。非任务期间,贴身护卫陪同范围需在工作函中注明。

归属人:能天使(本名蕾缪乐)

证词:一定是搞错了!义人的办公室我一直可以随便进出的!老姐,通融一下好不好嘛……

意见:没收~

那天晚上,罗德岛论坛生活版炸了窝。

大家纷纷议论,这个来自教皇厅第七厅的女人是何方神圣,为什么她和每个人谈话时使用的技巧都不一样,以及到底谁批给她的门禁管理权限。

最初箭头指向了维什戴尔,因为她是事件导火索,可是维什戴尔的钥匙被没收了;于是箭头指向能天使,因为她是蕾缪安的妹妹,可是能天使的钥匙也被没收了;最后大家一致表态希望阿米娅能出面解释一下,因为她是罗德岛的CEO,阿米娅就认认真真安抚大家,说博士正在和助理讨论优化新的制度,等细则明确了,就会陆续把钥匙还给大家的。

大伙忐忑不安地问,你的钥匙呢?

阿米娅难为情地说,也被没收了。

这下论坛彻底安静了。

事后,我呆若木鸡地望着胜利归来的蕾缪安,以及她手上一大挂钥匙。

她坐在轮椅上的姿态很放松,延续着淡淡的优雅的威严。

我说,你怕不是把整个罗德岛都得罪光了。

蕾缪安笑眯眯地说,我可没有给自己留后门哦?

那今后谁来负责我的安全呢?

博士,你选这里当办公室的时候调查过吗,这艘船上有一处能狙击到你的地方哦……在哪?如果我告诉你,你能把那里设成我的专用房间吗?

后来,钥匙重新分发了下去,区别仅在于,会留下可查的访客记录。

每把钥匙或多或少都有访问时间限制,如果系统监测我已经进入休眠,所有钥匙就会失去开门权限。

这套逻辑也不同程度地应用在了武器库和药房,唯有厨房在轰轰烈烈的大改革中逃过一劫。

我想,如果凯尔希还在,她应该会喜欢这个举措。

为了安抚干员们的情绪,我还是请每个有着深厚羁绊的干员吃了饭。

请能天使吃饭那次,她点名要我和安陪她去龙门一个不起眼的小破店,位置隐于旧家具城后的一个小巷中,墙上布满风化和青苔的痕迹,来这儿吃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我们局促地坐在小板凳上,安要了一碗三两的面,小乐要了一碗四两的,外加了一份煎蛋和一份瘤肉,价格意外地实惠,见我买单很爽快,她又把服务员叫回来,要了一瓶龙门可乐。

加了两大勺龙门豆瓣酱搅拌均匀后,小乐挑起面条,欢天喜地地嗦了一大口,长长地嗯了一声,说:太好吃了,就这个味道,我能吃一辈子!!

回过神来,见我们没动筷子,而是用相同的微笑望着她,奇怪道,你们怎么不吃啊?

蕾缪安这才将目光转移向我,说,博士,我们也开动吧。

小乐的大眼睛灵活地转了转,仿佛计上心来,带着讨巧的笑容道:Leader~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和老姐特别般配,真的。

我哭笑不得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用筷子敲了敲碗沿,你再给我加个蛋,这个煎得不够熟。

安在担任助理的那段日子里,和我的对话其实并不多,但她的存在感很强烈。

比如,她会在一段很长的沉默中自然而然地盯着我看,不像是注视,而更像是观察。

每当我注意到这点的时候,她都准备了一套不一样的说辞。

嗯?只是在看落在你窗上的影子,是我卧床时留下的习惯。

她略带狡黠地转移话题道,现在那道影子,你觉得它像什么?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现在,它和安的影子在同一面墙上长久停驻着。

不管像什么,反正不像恶灵了。我说。

在我的办公桌内侧,有一个相框,照片是许多年前拍下来的,上面有特雷西娅,凯尔希,阿米娅和我,抓拍这张照片的主人如今每次访客记录都会被蕾缪安重点观察。

她并没有问及过这张照片的故事,我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主动告诉她,和霜星的故事一样,她似乎并不把特蕾西娅当成是了解我来时的必经之路。

有一次在讨论工作时,她把轮椅摇到我身侧,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特蕾西娅的笑容,我感到一丝异样的滋味,假装无意间整理文件,顺手把相框收起来,蕾缪安诶了一声,说就放在那里吧。

我问,为什么?

她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们又沉默了几秒,直到蕾缪安说,她真好看。

就这样,我和她回到了最初相遇的时刻。

我最终把那个传说中能精准狙击我的神秘房间,批给了蕾缪安使用。

同时,她也同意卸掉了助理工作。

我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感受发自内心的暖意。

然后,起身,打开工作调动函,敲上一行字。

——兹任命高级资深干员蕾缪安为安全总监。

——全面负责公司内部各项安全管理工作。

——凡涉及危险物品申领,爆破作业许可,紧急防卫部署,应急救援预案等相关事务,需经过安全总监的签字认可。

在敲完这段字后,发现窗台轻轻嘭地响了一声。

我寻声走过去,推起玻璃,发现一只曲翼的白色纸飞机。

拿起来上下左右看了看,正准备寻觅它的来处,却在机翼内侧里看到清秀的字迹。

我在看着你。

略带好奇地拆开飞机,小心翼翼将纸张展开还原,在桌子上抹平褶皱,我发现还有一行字。

50°仰角,抬头,1点钟方向,群星之下,守护你的天空。

落款:你的安全总监蕾缪安。

……

我曾经问过蕾缪安有没有谈过恋爱。

她说没有,我说不信。

她说,我是被很多很多人追求过啦,被追求是一种很麻烦的事情。

萨科塔的共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你能察觉有一道目光在盯着你,用你去描摹属于他自己的故事,有很多人甚至没有跟你说话,就已经为你暗自神伤了许久,我倒宁可他们跟我说几句话呢!

可是他们没有,他们就那样擅自暗恋了我,又擅自失恋了。

男孩也好,女孩也罢,在这方面真的是没有例外……我倒是可以和莫斯提马谈,因为那样就不用负责了,可是不用负责的爱情,总归是不完美的,我还是期望能够承担起对方的余生的,我总不能和自己的妹妹谈吧?

我被她一连串的抱怨逗笑了,说,也不是不行。

蕾缪安看着我说,而且,许多人对我的期待也是单方面的,他们觉得,粉色头发的姐姐都特别温柔,其实我是属子弹的。

什么意思?我听了心中一惊。

她说,谈一次恋爱,总要带着点硝烟,穿膛而出,把某个无辜爱人的性命夺走,才算是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归宿。啊,别紧张,我说的是比喻。

我们依旧经常约在一起看电影,其中大多是恐怖片。

让小乐害怕的恐怖片有很多,她害怕的时候眼睛就瞪得像铜铃一样,完全沉浸在主角的世界中,有预感到危机时,会双手捂住眼睛,只露出一条指缝,确认安全,指缝会微微扩大,危险到来,指缝就会紧急闭合,但再可怕的场景也无法让她放弃观影,就这个意义上,还真说不好她是胆怯还是勇敢。

大多数时候,蕾缪乐还是让人比较放心的,一出门晒到阳光,就会把那些恐怖情节完全抛在脑后,声称一点儿也不恐怖嘛!

要是我在电影里就会给那些鬼怪们一梭子,让它们尝尝厉害!

哼,比我想象中没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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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入夜,大家都进入睡眠后,她就又开始紧张了,这时候莫斯提马就会被叫醒,一边负担起陪她去上厕所的责任,一边找机会吓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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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缪安对于恐怖电影则表现的过于冷静和悲悯。

她的兴趣,是观察角色的悲剧性和宿命感因何而来,仿佛在默记他们的罪孽和报应,对导演将如何选择肉体的残虐保持着好奇,有时候会回看血腥的场景,凝望着那些支离破碎,冒着热气的血肉。

当我问她害不害怕的时候,她会略作思考,然后带着狡黠的笑容说,怕。

你很难断定那是故意示弱的聪慧,还是单纯想要捉弄人。

有时候,蕾缪安也会回请我去看歌剧。

拉特兰歌剧的票价往往很贵,这让我坐立不安,提出要承担一份。可蕾缪安说不用担心,她买的是山顶的票,最便宜的档次,让我放心享受。

但事实证明,山顶票不但看不清演员,连座椅之间的间距也很窄,腿脚伸不开,我如坐针毡,入场十分钟连着换了四五个坐姿,偶尔会瞥一眼蕾缪安的腿:她双腿并拢侧放,不动分毫,显得既优雅又从容,学不了一点。

我干巴巴地张嘴,问,这个位置……是不是有点看不清?

她像是要做什么坏事一般笑了,掏出一枚八倍镜来,递给我说:博士,你忘了我是什么职业了?

我惊为天人。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们在世界逼仄的角落,用猎手和观察者的视角穿透艺术,透过她平时的视野,我悟到了一种能够感同身受的喜悦,那一刻我的双腿是麻木的,僵硬的,目光是敏锐的,遥远的,世界的舞台对我选择了疏远,但一种坚韧而又乐观的狡黠,将文明的善意宛如切片般截取了下来,那是属于蕾缪安的个性与情感,赐予了我一种宛如盗火的陶醉。

可惜的是,中场休息时,我的腿麻得厉害,蕾缪安也没收了八倍镜,说,博士,下半场我们就远远地看吧。

我问,是因为单眼看久了会犯晕吗?

不,是测距线存在感太强了。她说,我担心演员共感到,以为有人想暗杀他。

当时仍是夏秋之交,剧院的女士大多穿着裙子。

我问蕾缪安为什么从来不穿裙子?

她说裙子也可以啊,但我就是愿意露出腿来,在医院也好,教皇厅也罢,已经遮掩足够长的时间了,现在以罗德岛干员的身份出门,我当然想让大腿显得足够醒目……博士觉得是过膝靴比较醒目还是丝袜比较醒目一点呢?

我说,都醒目。

你喜欢哪种?她美美地逼问道,我想听实话。

喜欢现在这样,过膝靴。我违心地坚守道。

说谎者。

没有说谎,搭配运动花窗轮椅,会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所以,你觉得残缺也是一种美。

很难否认。

残缺也是一种美,这不奇怪,但是残缺不是为了美。

美会因为残缺而被注意到,并诞生一种附有格差感的叙事,比如贫穷却慷慨,富裕而不仁,丑陋而高贵……自然,也包括美丽而残缺。

什么意思?我问。

以前在上学时,有一个女孩喜欢小乐。她说。

那时候的她,只会更招人喜欢吧。我不明所以地附和道。

是的,喜欢小乐的人一直很多,从共感的体验上来说,她几乎是每天都沉浸在快乐中的……所以很难感觉到其中某一份情绪的不同,这并不怪她。

那个女孩暗恋小乐很深,却从未靠近过她,以至于我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了,直到我住院的那几年,那个女孩带着花儿来看我了。

你一定猜不到她是来干什么的……不,不是坦白,而是向我告白。

蕾缪安盯着我讶异的表情,继续说道。

她深知自己会被蕾缪乐拒绝,这份拒绝成就了她对爱情的神圣性补偿,她不愿意把自尊心和神圣性置放于同一道天平之上,让其中任何一方受挫。

但如果她移情别恋,向我告白,就能找到一个非神圣的理由,那就是我经历安多恩的背叛,精神受挫,身体残缺,她爱上我会产生一种道德优越感——通过支撑起我的脆弱,来掩盖自己失恋的脆弱,通过接纳我的残缺,弥补自己无法得到蕾缪乐的残缺。

所以你理所应当地拒绝她了。

不仅如此,我戳穿了她的自欺欺人。

因为我觉得这套爱恋的逻辑架构纵使扭曲,却也有着可怕的精密度,如果不加以瓦解,恐怕会继续折磨肉体的精力,去支撑它不断运作吧。

温柔却冷酷。我说。

什么?

这个形容你怎么样?温柔却冷酷。

不太恰当。

哪个不恰当,是温柔还是冷酷?

都不恰当。她的目光仿佛带着神性,盯着我问,你喜欢这样形容我?

不是形容,只是单纯喜欢。

呵呵,博士想过有一天,当自己坐上轮椅,也会经历这样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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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过,不过……我睡过棺材。

为了避免误解,我带她去看了石棺,解释说它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棺材,但我的确承载着一些关于文明和星空的诺言,在里面沉睡过很长一段时间,当我第二次从中苏醒的时候,阿米娅正握着我的手。

蕾缪安望着那上个时代留存下来的遗产,问,我可以在里面躺一会儿感受一下吗?

我说,我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何况很危险的。

她再次央求。

于是我答应了,先反复确认切断了电源,拔下各种信号线缆,以防PRTS突然闹情绪,然后小心翼翼扶着蕾缪安在棺材中躺下。

她用手抚摸了内壁的粗糙材质,又抬头望着苍白的顶灯。

在这里面睡着的话,能睡多久?

我说,一千多年吧,但你醒来时,应该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一千多年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不记得了,我失忆了。

她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石棺足够躺得下两个人?

我说,想都别想。

真的吗,和我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躺在一个棺材里的机会可不多哦?

我说,和普通人躺在一个棺材里的机会也不多。

蕾缪安说,好吧,那你把棺材板盖上,我想一个人感受下。

于是我把棺材板盖上了,就像盖上被子一样简单,只是在盖上被子之前,我忍不住顺势躺在了这冰冷的角落里,仿佛肌肉记忆一般,和蕾缪安并肩躺下。

属于泰拉的时间不多了,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声音喊我回去。

只是现在,唯独现在,我不想回去,想要靠近蕾缪安的身边。

我们被黑暗所拥抱,又无可避免地被光环所照亮。

原以为温馨而暧昧的气氛变得古怪了……这该死的关不掉的日光灯啊。

于是蕾缪安笑了,笑出了声,被她的快乐所感染,我也捂住额头无奈的笑了。

啊啊啊,完了……简直就像在和小乐捉迷藏一样。我感慨。

她伸手触摸我的面罩,悄声问,为什么你认识小乐那么久了,却没早点认识我呢?

我愣住了,没想到进了棺材还要被兴师问罪。

我应该早点认识你吗?

不该吗?

下一秒,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语言的消逝,让我意识到自己注定一生无法与萨科塔实现共感,这种对先天条件的确信,让我对蕾缪安的喜欢无论如何也无法获得真实的观照。

和那些擅自暗恋蕾缪安又擅自失恋的灵魂一样,我只是站在那扇门前,却从未真正走进那扇门,对于残缺之美的渴望,也就成为了我的不治之症。

尽管如此,蕾缪安的身上依旧有一种纯粹的澄明的能量,在似近实远,既亲密又疏离的距离,触摸着我对生命和死亡的想象。

仿佛是某种心灵感应一般,我的终端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铃声,那是阿米娅打来的通话申请,我自然不能接通,可为了免让那孩子感到任何异样,也不能贸然挂断。

就这样,我们在音符声中静静等待着,等待着这段小巧精致的独处时光如沙漏流逝。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她冷不丁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

大概是意识到我没有做好准备,她擦了擦嘴说,老板,不好意思。

我说,你这后撤步撤得有点大了,直接把我撤成老板了。

她说,小乐不就叫你老板吗?

我说,我不想让你叫我老板。

她说,老板,你不会爱上我吧。

我感到眼角一阵湿润,违心地说,不会,我这人挺花心的,要爱就爱所有狙击干员。

她的手指摩挲着我的颊侧,良久,摘下自己胸前的挂坠,戴在了我身上。

我问,这是什么?

她说,显圣吊坠。

哦,带上它就能够在心中显现拉特兰的圣诫?

不能,蕾缪安笑眯眯地说,但是它能让你所有干员的远程攻击力+15%。

我欣慰地说,那真是世界上最好的礼物了。

她叹了口气,将额头贴在我的颈脖间,用姐姐般的口吻责备道。

只是暂时放在你身上,还没说要给你呢。

……

除了电影之外,蕾缪安还有一个稍微小众点的爱好。

这个爱好我没有告诉蕾缪乐或是菲亚梅塔,至于莫斯提马,我想她多少猜到一些……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觉,反正她总是一副神秘莫测却心领神会的样子。

言归正传,这个小众的爱好,是医疗观摩。

确切地说,是手术室观摩。

如今,我虽然把罗德岛的安全系统管理权批给了蕾缪安,但医疗系统的管理制度仍旧是独立的,手术室规章则尤为严格,无关干员甚至猞猁小队的临床护理进入都需要经过严格审批,所以,蕾缪安本来是不具有观摩资格的,也没有必要。

如果她要看,我必须陪她一起,还要挨个说服主刀医生。

嘉维尔自然是不同意的,华法琳亦然,闪灵和夜莺通常会面露难色。

百分之百兴高采烈答应的通常是Mon3tr,虽然她性子像小刻一样活泼,却是顶级的骨外科尤其是脊柱外科专家,所以,我带蕾缪安看得最多的也是脊柱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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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那之前,我们也一起接受了详细的培训,涵盖手术室环境介绍、进入流程、无菌术知识、着装及布局要求,以及术中参观注意事项等,蕾缪安过目不忘、应答如流的表现为自己赢得了医护人员们相当的认可。

在手术室这样封闭的特殊空间里,所有的声音都会被沉默所放大。

消毒水的气味、器械的碰撞声、监护仪的滴答声,共同演绎着生命与死亡相互拉扯的乐章。

我们靠在一起,时而看Mon3tr的操作手法,时而看影像直播中血肉模糊的细节,看着她通过经皮穿刺技术将穿刺针插入病变椎体,将可膨胀的球囊置入椎体内,通过充气撑开塌陷的椎体部分,恢复椎体高度和形态,最后植入褐素纤维以强化椎体结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通常,Mon3tr的活泼性格让手术变得更像是一场教学示范,她会边做边解释每一颗D32钢钉的进钉点和角度,对重建还是移植的取舍进行临床分析,有时候,她也会在疑难病例面前保持沉默和专注,像是跟患者在一起经历生死。

有时候,我也会强烈地思念凯尔希。

有一次,在看完了一场脑瘤手术后,我整个大脑都在颤抖,对平日习以为常的熬夜和咖啡产生了严重的恐惧,总感觉自己也有要打开脑壳的那么一天。

所以蕾缪安陪我多停留了一会儿,直到观摩室的实习医生们都纷纷退席,患者被送回到病房,手术室完成收台工作,器械也都被一一归位,我们还并肩坐在黑暗中,仿佛刚从麻醉中醒过来。

她忽然提议,能不能让她躺在手术台上感受一下。

作为受过重伤的人,我以为她早就对病床之类的场合脱敏甚至厌倦了,却低估了她对于自我这幅皮囊的审视爱好,在蕾缪安的访谈语音里,有过这样一段记录,这段话是我录下来的,一个人的时候,我反复听过,她知道我听过。

——小的时候,我每次洗澡都要占用浴室很久。

我当然没有洁癖啦,只是关掉水之后,我会忍不住对着浴室的镜子去观察自己……就像我观察每一个人。

——卧床的时候,我很久不敢照镜子。

我知道自己没有留下伤疤,我哪里都没有变得更丑陋……我只是害怕自己没法再好好地“和自己相处”。

——看到那些本该让我觉得不适的流血场面时,我居然意外地……感到安心。

手术灯打开了,蕾缪安躺在病床上。

她歪着头看我,问,Doctor,你也为患者动过手术吗?

我说,嗯,处理过一些简单的外伤。

跟我说说,你遇到过印象最深刻的手术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了想说,那是一个受了弩箭伤害的萨卡兹战士,确切地说,是我们的敌人,干员灰喉的箭头断在了他的腹部,战场损失并不大,我临时帮忙处理了一下。

他害怕吗?

嗯……我觉得他是有点怕的。

我们告诉他会打麻药,他拒绝全麻,大概是生怕我们做出一些涉及黑市买卖的事,但是半麻的结果就是,他很紧张,即使躺着看不到伤口,也在不停地絮絮叨叨。

他都说些什么了?

他说,医生,医生,那边是我的胃。

我说知道,我在找有没有弩箭的碎片。

他又说,医生,医生,那边是我的肠子。

我说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你给我闭嘴。

蕾缪安被逗得咯咯笑,伸出手掐了一下我的嘴唇。

最后你取出箭头了吗?

我点点头。

在哪个部位?我不要听你说,我要你做给我看。

我垂下视线,轻轻拉下她皮衣的拉链,拉起内衬,露出一片纯白无暇的腰肢,在肋骨最下方的位置轻轻画了一个圈。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帮她宽衣解带时的场景,或是浪漫而轻盈,或是激烈而沉重,唯独没想到是在这么冰冷而苍白的场景。

然后呢?她问。

按照手术的标准流程,我在那里用黑色记号笔划下手术部位和自己的字母缩写。

她忽然攥住我的手,握力很惊人。

我开玩笑道:“放心,我没拿手术刀。”

她摇摇头:“亲我一下。”

我愣了一下,随即察觉到紧紧攥在一起的手,确实有些过于紧张了。

于是,我侧坐在手术台上,低头亲吻了这位与我一同受困于爱情和尘世的病友。

她的嘴唇单薄却温润,柔软中带有淡淡的苹果花香味。

坚硬的皮衣领口刮过我的下巴,仿佛粗粝的抚拭。

循着香味往下吻去,是清瘦的锁骨和纯白的胸衣。

蕾缪安的头向后仰去,粉色长发自然地垂落,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泛起一片鸡皮疙瘩,耳根也晕出温热的红。

“是不是有点冷了?”我不安地问。

她摇摇头,拉住我的衣襟,贴耳悄悄说道。

“我有点湿了。”

那一刻,她的笑容和汗水惊心动魄。

我没有放纵自己的欲望压在她的身体上,或许是罗德岛作为医疗机构的本质感染了我,手术室在我心中是带有一丝神圣感的,我无法做出这样类似于亵渎的行为。

或许,我想过另一种亵渎的场面。

那就是在拉特兰的圣堂,和穿着枢机长袍的蕾缪安在告解室里亲密交欢。

但那也只是想象,蕾缪安大概率会一口拒绝并用嫌弃的眼神看我,这没有错,人们喜欢禁忌的感觉,喜欢用欲望玷污神圣,以完成对爱情那至死不渝甚至身败名裂的投名状。

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圣堂,她只是犯了和我一样亵渎彼此的心思,但那无疑也是爱情占有欲和毁灭性的一部分。

“我们不能在这里干坏事。”

“我知道,还不到忍耐不住的程度。”她挂着任性的笑容,咬字轻盈却清晰,“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现在很有感觉。”

“我也是。”

“何况,如果我一定想要的话,强行制服博士也是简简单单的事。”

啊这。

面对这个危险的想法,我谨慎地保持了静止与沉默。

后来,蕾缪安便不再跟我一起观摩手术了,她说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思考的事情,关于灵魂与皮囊的问题已经思考地足够久。

Mon3tr倒是兴致恹恹地抱怨少了一个对医疗事业感兴趣的观众,我则笑着安慰她,这说明你已经给她很好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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