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_分节阅读_59(1 / 1)
因是深夜受召匆匆赶至,萧瑜仅一袭暗青色的便袍裹身,并未穿着正式觐见的亲王袍服。可饶是如此,见着前方斜倚于龙榻之上、神色莫测难明的帝王时,年轻的王爷仍是依足了礼数躬身为礼,不论姿态声调均透着十足的恭敬:
臣萧瑜参见圣人。
不必多礼……坐下吧。
谢圣人。
听帝王语气随意,一句应罢,萧瑜当即依言于殿前盘膝歇坐而下,并不掩饰关切地将疑问中带着几分打量的目光投往了殿上的兄长:
圣人夤夜召臣前来,不知是……?
朕要离京一趟。
萧琰淡淡开口。不用打算去而用要去,从根本上便已展现了他此刻不容动摇的决心。
可他这句话才刚出口,此前仍一脸恭谨的萧瑜立时面露苦色,哀叹道:
皇兄,从您上回说这话到现在可还没满一年呢……怎么又要离京了?
……朕放心不下。
太子?
知道这世上能让兄长挂心到如此程度的就只有那么一人,萧瑜一时有些无语:皇兄,太子已经十五岁了。
朕知道。
十五岁已经是能顶事的年纪了。皇兄不也是这么认为,才会同意太子前往瑶州赈灾?尤其太子此行不仅有沈修睦陪同,还有太子卫队全程护卫……诸般安排周全若此,哪还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只是有种相当不好的预感。
面对五弟的质疑,无法说出此间真相的萧琰只能有些含糊地做了答,接着语气一转、不容置疑地截断了对方还欲劝阻的话头:
朕心意已决,你无须再劝。朝中之事便由你和楼明光共同主持,若有难以决断的再让潜龙卫送过来。
……臣弟想做的是闲王,不是贤王啊!
见兄长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彻底定了下、完全没有自个儿置喙的余地,萧瑜心下发苦,却除了又一声哀叹外什么也无法改变……那副惫懒的模样让帝王瞧得一时好气又好笑,心头源于梦境的抑郁因而稍缓,笑骂道:
你有本事就在老四面前说这话,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还不就阴阳怪气地刺上几句。
萧瑜撇了撇嘴,去年皇兄假避暑之名暗中接太子回京,他知道真相后还特地登门讽刺臣弟,假惺惺地说什么你也该认清了吧……还当人人都和他一样,没那个器量能耐还一心想着做皇帝呢。
萧瑜虽也曾卷入德宗末年的争储风波当中,但身为先帝么子的他当年连七岁都不到,每天光想着玩都来不及了,哪有什么登基做皇帝的心思?所谓的楚王党完全是他的生母容淑妃和其背后的容家整出来的事儿……尤其他生于康平乱时,从小就是听着三哥萧琰的丰功伟业长大的,又看多了德宗在世时每天给战报整得焦头烂额的惨况,对那人人向往的尊位一点念想也没有,遂早早同自家三哥投了诚,在各种层面上充分展现了自己只想做个闲散王爷的坚定立场。
在那些权力欲深重的人──如梁王萧璜和萧瑜的外家容氏──眼里,年轻的楚王之所以表现出这种惫懒跳脱、玩世不恭的态度,不过是迫于萧琰的威逼,为求自保而选择了自污。但天地良心,萧瑜是当真没动过半点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愚蠢念头──君不见英明睿智、神武明哲如他三哥,不都着了美人的道儿,让一盘沾了毒的桂花糕生生毁了爱儿身子骨,还得为了这天下的安定不得不压抑隐忍,足足憋了好几年才终于报了仇?以三哥的能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各方面都逊上兄长不只一筹的他?
常言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无论旁人如何做想,萧瑜对那个必须时时权衡利弊、顾全大局的尊位确实避之唯恐不及。姑且不论他争不争得过既有民心又有军心更有无数贤臣良将辅佐的三哥;单看朝中从不停歇的大小鸟事,和那些总时不时要出来搅和一下的野心之辈,萧瑜就觉得自己还是做个闲散王爷就好……当个闲王,他既无公务缠身、又不愁吃穿,天塌了有三哥顶着,遇事还能找三哥帮忙出头,何乐而不为?
可萧瑜算盘打得精,却偏偏忽略了一点──他的表态和实际行动让他赢得了帝王的信任;而一个可以信任又识时务、在为人处事上也颇有几分手段的弟弟,对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帝王来说,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错放过的人才。
萧琰没有一开始就直接给么弟加担子,而是先以协助为由让萧瑜帮着处理一些不打眼的琐事、一点一点试出对方的能耐,接着才时不时交办些任务给对方。如此一来二往,等萧瑜发现自己上了贼船──虽然他其实早就在船上了──时,只想当个闲王的他已经成了帝王眼中的另一条心腹臂膀,去年更干脆将家国重担直接扔给了他和楼相处理,自个儿跑到昭京迎接阔别多年的爱子去了。
帝王离京的那段时间,萧瑜虽然体验了一把天下大事尽在掌中的感觉,却也让朝中的各种破事整得两个月没睡个好觉,一双眉目含情的桃花眼都让厚重的眼袋和耷拉的眼皮整成了精神不济的眯眯眼,还得时不时应付一下四哥萧璜的引诱刺探,却是让他更加坚定了心里只有傻子才会想当皇帝的想法。
但萧瑜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好不容易才摆脱、而且暗暗发誓了这辈子绝对不要再来上第二回的苦差事,仅仅一年不到便又再度落到了自个儿肩上;而他纵有千百个不愿,也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事实上,也正是清楚么弟玩世不恭的表象下同样懂得顾全大局的认真性情,萧琰才会放心将手里的事务交由对方处置。若非有这么个先例在,帝王也不会萌生出将五子萧容培养成爱儿臂助的念头。
看着身前犹有不忿,却没再推托抗拒、也未再追问他离京缘由的青年,萧琰神色微微柔和了少许,而在片刻沉默后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五弟。
嗯?
老四仍然认为你只是在同朕虚与委蛇?
他最擅长的就是以己度人,当然不能理解臣弟的伟大志向。
萧瑜回答得脸不红气不喘,像是半点不觉得用伟大二字来形容自己当闲王的志向有什么问题一般……他不光以己度人,还挑挑拣拣,觉得二哥懦弱无能、出身低微,就连登门应酬都懒……可真要论出身,有一半西凉血统的他又能好到那儿去?不过二哥能因此避开他的骚扰,倒是让臣弟有些羡慕了。
他口中的二哥乃是郑王萧珏,同辈兄弟里年纪最长的一位,却也是几人里存在感最为稀薄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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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珏的背景同萧宇有些类似,都是生母出身极低、也没有可供倚仗的外家势力。可和萧宇不同的是,萧珏出生在端仁太子之后,非嫡非长,即使其母孕育龙嗣有功,也仅得了个昭仪位分,比之后头的三个弟弟都还要低了一筹;端仁太子又是出了名的仁孝贤达,储位相当稳固,故萧珏从小就被其母教导得安分守己,和顺谦恭,虽性子稍嫌懦弱,却也因此远离了不少风波和纷争。
至少,直到年纪渐长的萧瑜主动向他输诚之前,郑王萧珏一直都是兄弟几人里最不引起帝王防备的那一个,多年来也始终安安分分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和背景相似、却怎么想怎么糟心的萧宇完全是两个极端。
思及梦境里长子同小楼氏合谋算计爱儿的举动,尽管前者自打被他申斥降爵后便消停不少、潜龙卫的回报中也不曾发现什么异样,熟知对方秉性的萧琰却没有就此放下心来,反倒还因为长子过于安分的表现更添了几分疑虑和警戒。
回想起来,宸儿离京后,他之所以能强忍着心头益发强烈的不安迟迟未有所行动,正是因为与爱子有直接利益冲突的几方始终未有太大的动静所致;但五弟方才的一句,却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长子萧宇和四子萧宓背后的陆氏确实是与宸儿利益冲突最为直接的两方;但有动机出手加害宸儿的,却不光只是这些人而已。
因为他对宸儿的看重和珍视。
兵法上有所谓的攻其所必救,便是攻击敌人非救不可的心腹要害之处,从而迫使对方与己交战,甚或以逸待劳、埋伏设彀以袭之……而对萧琰来说,那个所必救的心腹要害之处,自非爱子萧宸莫属。
──此前数年间,由于他的刻意隐匿和误导,多数人都以为离宫休养的皇二子早已荣宠不再,就算有心算计于他,也不会从宸儿处着手。可他去年先是抛下公务前往昭京迎回爱子,接着又用各种大动作昭示了他对宸儿的无上爱宠,意图藉此震慑那些首尾两端、图谋拥立之功的宵小……这样的做法,无疑在稳固爱子储位的同时、同样将宸儿作为他心腹软肋的事实彻底暴露了出来。
换言之,若有人图谋暗害于他,只要拿宸儿当饵,他就算心知有异,多半也会毫不犹豫地往对方安排的彀中跳去。
就如眼下。
尽管萧琰尚未掌握到实质的证据,仅仅是灵机一动才会有此猜想;但整个阴谋的全貌与脉络,却已随着关键症结的打通、再清晰不过地呈现在了帝王眼前。
虽然希望预感仅仅是预感、一切也只是朕疑心过重而已……可若朕所料无差,老四十有八九已经联合了萧宇,不日便将有所行动。
行动?
闻言,萧瑜先是一楞,随即脸色大变:皇兄是指……宫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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