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故约(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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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澜月从梦中惊醒,她透着床帐看出去,一盏烛火正静静燃烧,她这才想起自己早已回到了沧澜国。

从前在赤炎国时,虽烛火不至短缺,但吃穿用度仍得看人脸色,于是她和汐玥夜里总是灭了烛火。

而今她已回到沧澜,墨宁每夜像是巡视一样,会将望舒楼多余的烛火熄灭,只留一盏。而她房里现在留的便是门边的那盏。

她想掀起床帐,却又担心吵醒汐玥,最后还是作罢,只是自己掖了掖锦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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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近时常梦见初到赤炎的那几年,那时她虽年幼,可父皇母后小时对她的提点不少,她性子本就沉静,喜怒不显。

临行前太傅也少不得耳提面命一番,是故她扪心自问,自己当初的应对大都合宜体面。

然而明明回到沧澜,心却仍是高悬不下。父皇已逝,她却全然不知。皇兄登基,看她的眼神却⋯⋯,及笄那晚的吻⋯⋯她实在不愿再回想。

还有那晚的身体异状,汐玥原本要唤太医,她却直觉要她别去。

她闭了闭眼,却再也没了睡意,因为是日早晨,她终于能够去祭拜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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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澜国的皇家祠堂归墟堂建于皇宫之下的地下石窟,临近地下泉水的泉眼,沿着洞壁边缘所建的石阶与最深处的祭台便由这天然泉水环绕。

整座祠堂并未点灯,光源除了穹顶一颗沧海月明珠外,便是来自砌在墙壁与柱子上的潮音石。

这种石头极为稀少,仅在沧澜国东南方的临海洞穴里能采到。

潮音石在黑暗中会散发出幽幽蓝光,和顶端的沧海月明珠的光芒互相辉映。

历代皇家成员的牌位并非木制,而是以一种半透明的玉石雕刻而成,嵌在大殿尽头、祭台前的岩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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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澜月上次来这里是八年前,自己离开沧澜前往赤炎之前,她来这里祭祀母后,禀告即将远行。

没想到八年后,竟然还多了一名至亲在这里等她。

楚渊作为祭祀的主祭人,一身暗蓝色的龙纹祭服,看上去威严凛然。

他面色凝重,庄重严肃地领着精心拣择的祭祀仪仗来到祠堂。

除了朝中重臣、宫人、带着萧翎、汐玥的楚澜月,国师云寂也在队伍之中。

楚渊立在祭台前,神情哀戚,声音沉痛地念诵着祭文,华丽但空洞的字句皆是对先王功德的追思与孺慕情思。

楚澜月静静地跪在官员之前。她低垂着头,神情像是在听楚渊朗诵,心底却木然得仿佛在场得是她的躯壳而非本人。

冗长的仪式总算接近尾声,楚渊领着她在祭台前叩拜。

举动是如傀儡般的,然而内心深处的激动、澎湃、哀戚,以及对楚渊的那份日遽增加的不信任感在心底回旋,几乎要成为漩涡,必须极力克制才不会将自己与他人吞噬。

仪式最后,她才抬头,迎上楚渊时不时锁在她眼上的目光:皇兄,请给澜月一点独处的时间。

……楚渊锐利的凤眸回望着她,正要张口,楚澜月又道:若皇兄担忧澜月安危,留萧翎守门即可。

言下之意,她要楚渊不要担忧她在这里寻短。

楚渊的眉头不过微蹙一瞬,笑容和眉旋即一同舒展开来。

他故作温情道:公主殿下刚回国,痛失先王,心中悲痛。

国师学识渊博,通晓天命,由他一同留下,更能为公主解惑开导,平复心绪。

皇妹,朕在外头等你。

楚澜月避开了他逐渐热切的目光,俯首行礼,等待楚渊领着其他官员和宫人离开。

石门掩上,萧翎立在门口,国师云寂跪于原位,他似水般沉静的眼神跟着她的身影。

楚澜月恍若未觉。她颤巍巍地起身,一身素白孝服显得她的身子更加单薄。脚下步子有些虚浮,微微踉跄,足音在归墟堂里回荡。

她总算行至祭台前,将一直揣在怀里、她亲手所扎的船灯,用祭台上祭祀用的烛火点亮。

父皇逝世后,她总算能以父皇女儿的身分、沧澜公主的身分,为他点一盏为亡魂引路的灯。

她在祭台前跪了下来,将船灯放入祭台和石壁之间的地下泉水中。船灯的烛影摇曳,照亮她苍白的脸,映在潮音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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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澜月咬紧双唇,想起了小时候父皇时常对她说的话:『湘灵,这社稷、这沧澜的海,未来都是你的,你要倾听人民赞美的歌谣,也要听懂海面下的哭泣。』

──是啊,既然父皇曾允诺过,为何结局会是如此?

──她能听到父皇的低泣吗?如果父皇天上有知,为何没有给她只字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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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是父皇将沧澜的冠冕,亲手为她戴上。

她空洞的眼神呆呆望着船灯的火光,双眼酸涩。

她在心中多少次无声的哭泣,多少次扪心自问、质问命运为何如此造化。

方才竭力压抑的情绪逐渐淹没她的理智,她跪着的身子渐渐软下,心中无限汹涌,唯一一滴泪水落在手上,在手心里发凉。

她在敌国的八年,无能和父皇相处的八年,每次收到家书时的欣喜与失落,得知能够返国的喜出望外,到步出马车时发现父皇已逝、楚渊登基的难以置信……地砖冰凉,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她咬牙,将脸藏在发丝与烛影隐没之间。侧过脸的瞬间,她看见那承载着船灯、原本平静无波的地下泉水,忽然轻轻荡开了一圈轻微的涟漪。

隔日,她在望舒楼的四楼等待。

望舒楼四楼是会客室与书房,她坐在宽大的黑檀木书案前,案上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房里有着墨香、旧书卷的气息,以及楚澜月特意点上的薄荷香气,角落里一株她要汐玥亲自挑的白色梅花插在青色瓷瓶里,幽静绽放。

她捧一卷沧澜风物志在看,忽然内侍通报:国师大人到──。

楚澜月抬头,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踏入书房,他的气质依旧清冷出尘,仿佛窗外初冬的寒气都被他带了进来。

见过国师。楚澜月起身,不冷不热。

微臣云寂见过公主殿下。

楚澜月暗自在心底轻哂,他哪里是微臣?

云氏先祖在沧澜国建国初期便因观星、卜算和解读上古秘闻方面的不凡天赋而被任命为第一代观潮阁大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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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云氏一族,世世代代都是沧澜的天命解读者,唯有他们才能担任观潮阁的重要官职,也唯有他们和皇室直系成员才能阅读重要的皇家典籍。

而也只有云寂,除了出任观潮阁大学士,还在楚渊初初登基之后没多久,便因重要谏言而被尊为国师,妹妹更是当今皇妃。

云家的地位在现今来到前所未有的尊贵与隆重。

云寂今日未着朝服,而是身着一袭月白色的丝质里衣,外面罩一件宽袖的玄青色外袍,质料并非寻常高官所喜的锦缎,而是一种轻透的布料,其上有着天然的细碎纹理,袖口用极细的银线绣成星宿般点与线,举手投足间都能吸引他人的目光,更衬得他衣袂飘飘。

他的长发则是以一支古朴的乌木簪绾起,固定在一个小巧的同色木冠之中,显得一丝不苟。

身上再无任何玉佩、金饰等多余的点缀,和其他高官重臣大不相同。

云寂和她此生相识的男人都不同。

他眉眼间不像殷昭那样带有与生俱来的、带着侵略的英气,也不像楚渊一双艳丽凤眼下,有着许多隐微未说出口的阴郁话语。

云寂的双眼平静,像一层覆着薄冰的深潭,完全见不着殷昭和楚渊眼底的灼热与隐匿起来的欲念。

他的五官精致,鼻梁高挺,唇形浅淡,却因为看不出悲喜,而让楚澜月一瞬间想起了玉石雕琢的人像。

今日有劳国师了,本宫离开沧澜多年,对于近日变革,多有疏漏,还望国师不吝指教。

国师来为她讲习是楚渊的旨意,朝中大家都深知当今国师是楚渊心腹,她也深知这样的安排定是楚渊的试探或盘算。

不过,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心底就有些好奇,这样外表清冷,看上去甚至和云妃有些疏离的国师,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成为亲王派。

自然,她本来就在回到沧澜后,对所有人都留存一分警戒,和在赤炎那时一样。思及此,她的心又沉了几分。

云寂示意请她坐下,他则将手上的书卷放下。

公主殿下客气了,陛下忧心殿下对国内朝政生疏,特命微臣前来,为殿下讲习《沧澜国策》一二。

殿下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发问。

有劳国师。她点点头,恭敬道。

云寂用他清朗的声音简单叙述了这八年的施政重点与特殊变革,然后话锋一转,轻描淡写地提及楚渊登基时的朝中景况。

我沧澜以海立国,水师为根本。

想当年,靖海将军萧振远将军所率萧家军,是何等雄伟。

只可惜,烬海一役,功败垂成。

如今靖海阁的将领们,大多是先王旧部,他们对新君……心怀观望。

不知公主殿下如何看待这批人?

她语气平静,垂眸道:国师过谦了。

我国海军凋零,是因无力抵御外敌,与将士们无关。

身为皇族,我只希望君臣一心,方能渡过难关。

至于如何看待……他们的忠心,陛下自有明断。

云寂的眼底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光芒,旋即又恢复平静。他幽幽道:陛下希望微臣了解殿下如何看待朝政。

他顿了顿,又道:然,微臣更想知道,殿下是否相信『命数』?

楚澜月眨眨眼,虽解其语,但难解其真意,只是微笑道:想必国师大人比本宫更清楚所谓『命数』,观潮阁于我沧澜国乃重要官阁,掌握国家命脉。

云寂一时没有接话,楚澜月看了眼窗外,主动开口:本宫另有一事相求。

殿下但说无妨。他平静回答。

能否请国师为本宫推荐一些读物?国师贵为大学士,政务繁忙,不敢劳烦国师常来望舒楼授课。

为殿下讲学,乃奉陛下之命,亦是微臣分内之职,何谈劳烦?

能与殿下这般、一点即通之人谈论学问,对微臣而言,亦是一桩快事。

云寂微微颔首,话虽客套,但听上去仍有几分真诚:既然殿下想自行研读,微臣自当遵命。

明日,微臣会命人送来一些关于本朝律法与官制的典籍,以应陛下与殿下之期。

而后国师又布置了几个问题当作作业,直到天边暮霭低沉,楚澜月才让汐玥亲自送人至楼下。

国师离开后,楚澜月才轻轻吁了口气,一直紧绷的心绪才真正沉着下来。她闭上眼睛,揉揉微微突跳的太阳穴。

不一会儿,汐玥端着沧澜独有的、加了合欢的凝神茶进来,轻声道:公主,您脸色太差了。

季女医刚从云妃娘娘处离开,奴婢已将她请来了,请她为您诊个平安脉吧。

楚澜月呷一口茶,淡淡道:请季女医进来吧。

等待季弦歌进来的间隙,楚澜月用指腹一下一下点着杯缘。她想起了及笄宴那晚,自己是如何用残存的理智阻止了汐玥去请这位女医。

她那不堪的秘密,在赤炎的时候无人知晓,在沧澜……她还没把握能让哪些人知道。

她当然记得季太医,那是父王最信任的老臣之一。

但……那已是八年前了。

这八年,改换的事情有多少?

季太医因年迈而自请出宫,举荐自己精通药理、擅长妇科的独生女季弦歌进宫负责管理汀兰圃和照看宫中女子。

侍奉后宫最尊贵女子的女太医、效忠父皇的太医之女,对自己也会全然忠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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