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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最为欣赏的,便是袁长卿那别人难以企及的抽丝剥茧的能力。只从他遭人算计这件事里,袁长卿就敏感地分析出,很有可能老皇帝的健康状况并不如他们所宣称的那样。而且,对他下手,很可能只是一套计划中的一部分,后面应该还有后续的动作。

果然,自他出事后,整个腊月至正月,竟陆续传来好几个有名的太子党也出了事的消息。有被发现马上风死在私寮里的;有被发现喝得酩酊大醉驾车掉进池塘里的;甚至还有一人当街遇刺,凶手声称是被他霸占了家产的……总之,不管那死了的还是侥幸活下来的,竟一时全都陷在极不名誉的处境里。

至此,那些人的目标再明显不过了——显然,这些人是在有计划地剪除着太子已成型的羽翼。因怕突然死了许多大臣会引得朝廷震荡,所以这些人才给他们安排了这种种极不名誉的死法。大周向来有“为死者讳”的传统,如此不名誉的死法,怕是连死者家属都会觉得不该深查下去,朝廷更是宁愿草草结案,以免造成更大的丑闻。

也亏得袁二的愚蠢,及时给袁长卿和太子党们提了个醒,许多人都因最近的事而纷纷提高了警惕,不然只怕出事的人还会更多……

且不说朝中的动荡,被袁长卿好好护在家里的珊娘自是感觉不到,她这会儿正安心享受着怀孕的乐趣。

是的,满了四个月后,肚子里的孩子就再不折腾她了,且乖顺得简直跟她哥哥当时有得一拼。

便在这个时候,十四娘夫妻两个进京赶考来了。

在珊娘的印象里,十四娘仍是当年那个眼高手低一心想跟人比个高下的小女孩,所以当花妈妈引着一个胖胖的妇人进来时,珊娘吃了一惊。

十四娘看到十三儿微微隆起的腹部时,也惊讶了一下,脱口说道:“你又怀上了?我怎么不知道?”

顿时,几年的隔阂,以及之前还在娘家时,两人间的那点龌龊,竟就这么烟消云散了。珊娘也不客气地笑道:“瞧瞧,你不开口,我都不敢认你了。你这是胖了多少斤啊?”

十四娘也愣了愣,然后忽地也释然笑开了,道:“十三姐姐竟还是这样,见面就戳人的心窝子。”说着,过来扶着珊娘的手臂将她扶上台阶,一边问着她“几个月了,大概什么时候生”,又道:“你竟也不写信告诉我一声儿。”

珊娘拿眼睃着她道:“你给我写过信么?”

二人对了个眼,便又都笑了起来。

这时,袁长卿领着十四娘的丈夫毛晋进来了。这还是珊娘头一次看到这十四妹夫,见那是个白白净净的书生,不禁一阵暗自点头——那说书先生总爱说嫡母怎么折腾庶女,其实庶女嫁得不好,于嫡母脸面上也是无光的,便是要算计,也都是算计在暗处,哪里会在这种打眼的事上多弄手脚。何况十四娘一向惯会拍马迎逢,想来她嫡母待她也不差多少的。

不过看得出来,这十四妹夫是个腼腆的,跟着袁长卿在堂上坐了一回,给了袁霙见面礼后,毛晋就坐在那里不肯抬头了。倒是十四娘,看来应该是家里主事的,那言行举止里竟是比当初在娘家时更多了几分利索。见着丈夫蔫蔫地坐在那里,十四娘便对袁长卿笑道:“我家这个是个书呆子,最爱看书了,我跟他吹嘘姐夫多,他早亮了眼……”

说话间,果然看到毛晋猛地一抬头,那眼竟真是亮亮的。立时,珊娘就笑了起来,对袁长卿道:“你和妹夫去聊你们的吧。我跟妹妹说说话。”

毛晋也赶紧向着袁长卿行礼道:“正是,这次科举其实我倒无所谓,不过是父命难为,倒是听说京里书多,还有许多外番进来的书,我们那个小地方不容易看到……”

那二人讨论着出去后,珊娘问着十四娘:“你儿子女儿呢?”

十四好福气,三年抱俩,虽然在珊娘后面成的亲,如今却已经是儿女双全。那小儿子只比袁霙小了半岁,所以两口子并没有将孩子带上京来,“家里公公婆婆宠得不行,都不让带呢,说是怕他们路上吃苦。”十四道。

虽然这话的语气里带着抱怨,可也难掩一份她和公婆间的和睦。想着当年十四讨好老太太的功力,珊娘便知道,她公公婆婆怕也叫她收服了,因笑道:“看来你小日子过得不错。”

“就那样。”十四带着几分暗藏的得意挥挥手,“姐姐当年总说日子是靠人过的,如今我才知道,这句话再有道理不过了。自己想过好日子,日子总能往好里过的。”许是怕珊娘心里还藏着疙瘩,她直言又道:“那时候年纪小,看着别人有什么,也不管那适合适合自己,便也想有。如今才明白,适合自己的才是好的。比如我家那个,书呆子一个,可对我对孩子都没话说。人还能求什么呢?”顿了顿,忽然一叹,道:“姐姐可知道十一姐姐的事?”

“啊?”自出嫁后,珊娘就再没跟娘家有过什么来往(其实是袁长卿不待见除了五老爷一家外的所有侯家人)。那七娘跟十一娘从小就有矛盾,故而也不曾有过书信往来。珊娘总能从七娘那里知道家里其他人的事,却从来没听她提过十一娘的事,便问道:“她怎么了?上次三伯来京城时还跟老爷太太说过,十一娘在婆家极受宠的。”

“得了吧,”十四又是一挥手,道:“也就她婆婆喜欢她。”又道,“当初老太太给十一姐说这门亲的时候,十一姐夫就没看上她。是她硬巴结着她婆婆,才结下的这门亲。偏去年的时候她婆婆没了,如今没人压制十一姐夫,十一姐夫就一个一个地往屋里拽人。她若不肯倒也罢了,偏还装个大度。这次我们路过她家时,看着她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偏还端着个模样,看得人心里直发酸。”又叹道,“说实话,我看着十一姐姐那模样,心里忍不住一阵后怕,当初若是我真进了西园,不定就又是一个十一姐姐了,便是心里有再多的不痛快,也只能自己忍着憋着,哪能像现在这样的快意。”

珊娘听了不禁一阵唏嘘——这明明就又是一个前世的她。心里不痛快却只能忍着、憋着,实在憋不住忍不住了,不是逼疯自己就是逼疯别人,或者把别人和自己全都逼疯……

虽然之前珊娘已经替十四娘夫妻另外租了个院子,可因着好几年不见,且如今一个个也大了,渐渐的全都忘了小时候的龌龊,竟是相谈甚欢,珊娘倒不太舍得放十四娘走了,想留她在家里住下。如今的十四娘可不再是出嫁前那个眼皮浅的十四娘了,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袁长卿,她便机灵摇头拒绝了。书呆子毛晋倒还想再看一看袁长卿的藏书,不过显然十四娘才是家里做主的那一个,只道:“都在京里,什么时候不能来。”便硬是拉着她丈夫走了。

客人走后,珊娘不禁跟袁长卿一阵感慨,道:“当初那样,如今这样,再想不到一个人能变成什么样。”

袁长卿却道:“我倒没觉得她怎么变,还是那个脾气。哦,就是胖了。”

珊娘忍不住一阵笑,拧着袁长卿的胳膊道:“你还记恨着她那年算计你的事?那原也是别人算计着她呢。”又感慨道,“想想真是奇怪,明明小时候一个个明争暗斗得要死,如今各自嫁了,倒觉得姐妹到底是姐妹,竟再想不起来那时候的不痛快了。”

袁长卿一阵沉默。

珊娘忽然想到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不禁替袁长卿一阵心疼。便是如今,他的两个堂姐跟他们家也不怎么来往的——当然,其实袁长卿自己的不乐意也占了很大的原因。

她握了握袁长卿的手。

袁长卿则缓声道:“人之所以会争斗,是因为有些东西只独一份,你有了,别人就没了。甚至还有那些有了想要更多的。而一家子姐妹住在一起,总难免会因着这样那样的利益相互争斗算计。彼此出嫁后,倒一下子再没了那些利益纷争,姐妹间的感情自然也就好了。”

握着袁长卿的手,珊娘不禁也是一阵沉默。虽然他说得有点无情,可细想起来,却又确实是那么回事。有时候,甚至只是为了老太太的一句夸奖,她和七娘、十一娘之间都能逞上一番词锋……

四月底放榜时,毛晋中了第二榜的倒数,只差几名就掉到了同进士榜。说实话,比起袁探花来,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成绩,可奇怪的是,十四娘两口子似乎对这个成绩很是满意。

却原来,正如毛晋之前所说的那样,其实他并不想来考进士的,只是父命难为而已。要说起来,他一直都不是个有什么大追求的人,他最大理想,就是回家开个私塾,教两个童子清闲度日。偏自打他老子逼着他考中举子后,家里双亲听着亲戚们的忽悠,觉得他应该还可以再进一步,所以才逼着他进京城来试一试运气。

叫珊娘更是惊讶的是,她以为,以十四娘当年那么爱拔尖的性情,怕也是个要逼着丈夫上进的,却不想那看着强势的十四娘,竟早已经潜移默化地被她那个温吞水的丈夫给影响了,竟也觉得在乡下自在度日才是最好的,倒嫌弃着京城的人多车多,闹得她头痛了。

因此,那才一放榜,小两口就急急收拾行囊往家赶了。

*·*·*

随着新的一批进士们补充进朝堂,那朝堂上的气氛却是愈发地显得诡异了。老皇帝号称病愈,如今早已经正常上了朝,只那过分红润的脸色,总叫人疑心他是用了什么“仙丹”。

老皇帝临朝后的头一件事便是训斥太子,且还把亲太子的好几个大臣都给撤换了。

而自接到袁长卿的示警后,太子便一直在悄悄地探查着老皇帝的病情。只是,不管他再怎么想办法打听,却就是打听不到实情。直到这时太子和朝臣们才知道,原来早在大半年前,皇帝就不让太医院的其他人给他诊脉了,只御用着一个姓胡的太医。再细查下去,太子则发现,那个太医原来是四皇子推荐进太医院的。

然后,五月初的一天,老皇帝突然在朝堂上昏厥了过去,于是朝政大权再次落进了太子的手里。许是太子感觉到了时间紧迫,这一次,他便不再收敛自己的势力,而是大力反扑,把才刚刚抬头的四皇子一系重重地打压了下去。

偏没几天,老皇帝又再一次脸色红润地坐上了宝座。这一次,老皇帝气得险些叫人把太子爷给关起来,只是因为太子已经势成,叫他一时没了奈何,只能喝令太子在东宫闭门思过。

因此,明明是风光明媚的五月天,京城人却纷纷感到,头顶上刮着阵阵的阴风。有那敏感而胆小的世家贵勋们,甚至借口今年夏天怕是会大热,竟在这末春时节里就带着一家老小下乡“避暑”去了。

如今袁长卿仍借口他体内余毒未清,一直在家里“泡着病假”。只那每天有专人送来的黑匣子,却是一直不曾断过。

太子被皇帝勒令闭门思过后的那几天,袁长卿总以一副若有所思的眼看着珊娘。便是他没开口,珊娘也知道,他大概是在琢磨着把他们母子送走的事,便对袁长卿嘻笑道:“你要是觉得没把握,就把阿好送走吧,反正我是不会走的。我就赖你护着我了。”

袁长卿看着她的眼闪了又闪,笑道:“若是我身边还不安全,这世上就再没更安全的地方了。”

第180章 ·叛

事情的急剧变化,是在五月中旬的一天。那天老皇帝在朝上突然再次一头栽倒,只是这一回,他却是再没能醒来。

这样的老皇帝自然是再不可能理政了。可国不可一日无君,谁为摄政,却又叫朝中诸臣吵成了一片。四皇子一系自然是想推四皇子上位的,可便是太子被老皇帝关了禁闭,他仍是国之储君,朝中那些没有被老皇帝肃清的太子党们哪肯叫他们这般胡来。最后,还是宫里的老太后发了脾气,命人把太子从东宫里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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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太后也暗底地警告了太子一番,说是不想看到一家人手足相残。于是,虽然太子重新掌了权,却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一时间,朝局倒显得异常的平静起来。

而这平静,简直就是暴风雨前的可怕宁静。谁都知道,如今太子一系和四皇子一系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一切的关键就看老皇帝什么时候死了,以及死之前能不能醒来……袁长卿曾悄悄跟珊娘透了个底,若真到了那要命的关头,怕是太子也要行一些不轨之事的。而反过来,若是事情进展不如四皇子的意,怕要兴风作浪的,就该是四皇子了。总之,一场变故怕是再逃不掉的。

然后,五月底的一天,果然,变天了。

那天傍晚时分,忽然有个内侍带着一队禁卫来到袁长卿家里宣旨,命袁长卿即刻入宫。一向不多言不多语的袁长卿却难得地多问了那内侍几句,这才知道,原来是老皇帝醒了,命朝中所有官员全都去宫门前听宣。说完,内侍便一个劲地催着袁长卿。

袁长卿的眼略沉了沉,也不再多言,回身就跟着内侍上马准备进宫。临走之前,他特意回头看了珊娘一眼。

夫妻多年,他们早已经不需要用言语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了。珊娘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又眨了眨眼。于是袁长卿也冲她用力一点头,这才抖着缰绳催马前行。

这里袁长卿的背影才刚消失在巷口,珊娘便立时吩咐了下去,一边派人去交好的各家传递消息,一边命毛大守紧了门户,她则带着袁霙上了那庭院后侧的小二楼。

站在二楼的窗口,珊娘往窗下看去,见那往日里船来船往的金水河里竟忽然不见了一艘船影,便知道,怕是事情就要发生在今天了。

而来宣旨的,是个不认识的内侍,且后面还跟着一队杀气腾腾的禁卫,便是此时没有袁长卿给她作解释,珊娘也知道,有动作的,应该不是太子一系。

此时珊娘也只能安慰自己,自袁长卿中毒后太子就给他加派了暗卫,想来若是那些人中途想要图谋不轨,暗卫总能护得袁长卿的周全的。何况,京中少有人知道,袁长卿其实是文武双全,想要保命,以他的功夫应该是不差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李妈妈跑上楼来通报,说是五老爷带着太太和两位爷全都来了。

珊娘还没迎出去,五老爷和五太太,还有侯玦全哥儿全都上了楼。珊娘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

五老爷皱眉道:“长生进了宫,家里就你一个,我不放心你,原想接你过去的,太太说你身子重不方便,我想着倒不如我们过来更便宜一些。”

珊娘想了想,点头道了声“也好”,又看着天色暗了,才刚要命人去传晚膳,却是才意识到,原来不是天色暗了,而是似乎真要有暴雨将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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