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错_分节阅读_20(1 / 1)
她说得极谦虚,没有一般贵女的骄横刁蛮,但是那句光明磊落,却正触到了痛点上,果真和颜悦色,也能入骨三分。
她依旧单纯无害的样子,略让开了一点,“王爷要和我同睡吗?”嘴里这么说着,眼里却冷下来。
大婚之夜行夫妻之实,本来没有什么错儿,但是过后呢?势必叫她更讨厌他,他就算再迫切也不能,大不了多抱那个手炉几夜罢了。
他笑了笑,“今儿是大婚,外头眼睛都瞧着,我这会子离开,明儿又是一桩新闻。我就借殿下宝地歪一夜,天亮才好向太妃交代。”
他把她的枕头摆正,轻轻拍了下,“一路舟车劳顿,别熬着,睡吧!要是有话说,躺下也是一样。”
这么殷情,倒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婉婉慢慢躺回去,又听他说:“再歇两日,等缓过劲儿来,我带殿下出去逛逛。金陵美景很多,白鹭晴波,乌衣晚照……江南傍水而生,比起北方的大气磅礴,江南更为别致灵巧。殿下在宫里闷了十六年,来的路上又不怎么登岸,现在安顿下来了,往后没旁的事可忙,喜欢了出去踏青赏花,谁也不会拦着您的。”
婉婉到底还年轻,就算有时候老成,说起感兴趣的事,也还是保有女孩子的那份纯真。
“乌衣晚照是金陵四十景之一吧?葳蕤兰玉总琳琅,王谢门风播远芳……那里住过魏晋时期门第最了得的两家?”
他说是,“我在里头有个宅子,当初曾经接待过肖掌印和端妃娘娘。王谢世代簪缨,住处也是极其雅致的,白墙黑瓦,没有锦绣雕琢,却有一种高洁的气象。”
提起肖铎和音楼,她脸上的神色便温和了不少,哦了一声道:“是了,他们还在南京住过一阵子呢,回头空闲了,你领我去瞧瞧。”
他自然点头称是,得了她一个笑模样,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孩子就是有这个特性,欢喜和悲伤都不长久,只要下点苦工,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心转意的。
只是她没有因为说上了两句话,就对他有态度上的转变,远远指了指罗汉榻道:“今晚委屈王爷,在那里过夜吧!我困了,有什么明儿再说,我要睡了。”
他站在那里不由苦笑,宫里夜夜指派宫女上夜,所以就算屋里多个人,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她忘了他是她的驸马,活生生的男人,对他倒是十二分的放心,没过多久就呼吸匀停,已然睡着了。
他摸摸额头,蹑手蹑脚去了榻上,还好有锦垫有隐囊,比在军中露天睡强得多。这个位置能看得见她,就算不是同床共枕,至少在一个屋檐下,关系又近一层,再也不必担心那个肖铎在她面前搔首弄姿引诱她了。她为别人哭,为别人笑,都是过去的事。现在嫁给他,是他的人了,如果再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一定是他的错漏。
喜欢一个人可以到这种程度,实在不可思议。他对女人淡得很,房里留过,仅仅是用来传宗接代。宇文氏有这个老规矩,要当世子,首先得有儿子。如果你到了二十岁依旧无后,那么即便是嫡福晋所出,也不适合传续老南苑王的金印。所以儿子是必须,是在藩王府立足的根本,现如今已经不用愁那个了,有足够的余地好好计划自己的爱情,他居然像个愣头青似的满心温情,甚至连那些宏大的志向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和她相比,他陷得太深,恐怕就要灭顶。阿玛曾经说过,成大事者不可儿女情长,他只觉得对她一人执着,想必没有大碍的。夺走一些,再填补一些,女人等成了家,有了孩子,终归和丈夫一心。娘家如何,难过后该相忘,也还是会相忘的。
和美人同居一室,夜里必定很难安睡。他醒过来,朦朦胧胧中惦记看她一眼,想是府里人担心她不适应南方的床,被褥铺得厚了点,加上她一身吉服裹得严实,起先还只是两手在外,等他一合眼再睁开时,她已经仰天躺在盖被上了。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她是仪态万方的公主,谁能想到夜里居然是这样的!他过去牵了被角给她盖上,她砸吧了两下嘴,一条腿划个弧度跷过来,把那半床被子也压住了。
他愁眉苦脸看了半晌,叫醒她怕她不好意思,自己在踏板上坐了一夜,想尽办法匀被子,唯恐她着凉。
婉婉醒得倒很早,因为十几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宫里不准宴起,晨昏定省有时间规定。要是起得比太后都晚,那你还来请什么安,太后根本不待见你。
她睁眼的时候看见一团火红的帐幔,脑子里愣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已经身在江南了。转头又见南苑王伏在她的床沿上,顿时就懵了……
他怎么睡在这儿?不是让他去榻上的吗?这么近距离地趴着,难道是为了偷看不成?她想起来就恼火,这人真是没规矩,仗着南苑是他的地盘,公然欺负到她头上来了!
她整整衣领,擦了擦眼窝,用极嘹亮的嗓门咳嗽了一声,果真把他震醒了。
他急忙起身,理好了袍裾向她揖手,她看他的眼神,简直称得上鄙夷。
“这是公主府,南苑王还是不要乱了礼数的好。公主就寝,未经传召,驸马不得近前。你现在……”她满脸不痛快,眉毛官司打得厉害,“我看要叫嬷嬷进来,好好理论一番才是。”
他能说什么?说您夜里满床打滚,我是为了给您盖被子吗?只怕她脸上挂不住,于是挨了呲哒也不声不响,垂着脑袋诺诺称是。
婉婉只是蹙眉,心说那么工于心计的人,果然品格也靠不住。半夜里偷着瞧人,多么令人不齿的行为!
窗上透出了一点天光,该起身了。她沉着脸揭被子,忽然发现不大对劲,江南的褥子,哪里来的坏毛病,居然把人裹住了!费力地扯了好几下,才意识到果然是自己的问题,又睡到被面上来了。
这么说是冤枉人家了?好心好意还给骂得摸不着北,他现在胸口八成窝了一盆血吧?
她飞红了脸,“我大多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一本正经点头,“是府里伺候的人不周全,她们不知道殿下的习惯,殿下热了,自然要挣出来。”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婉婉原以为男人都不怎么揪细,难得这南苑王,阴谋诡计耍得好,善解人意也做到了。
她带着优雅的笑下床来,趿着软鞋说:“今儿得叫她们重新归置……重新归置一下,就好了。”坚决不道歉,也是作为公主的骄傲。
婚后第一天,照老例儿,新媳妇要给舅姑见礼。因为老南苑王早就没了,只有一位老太妃健在,等日头升高的时候会携藩王府众人过长公主府来,她得洗漱停当,回头好见人。
门外上夜的听见屋里有动静,隔窗站在檐下高呼:“长公主殿下吉祥。”随后门打开一扇,伺候的人抬着热水鱼贯而入,一切还如在宫里一样。
铜环和小酉到了这里自然升作了管事,穿着紫袍,戴着簪花乌纱,进门的时候喜喜兴兴的。可是一看见她身上那件揉得咸菜一样的吉服,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问问是怎么回事?两个人都还穿着昨晚的衣裳,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问了也是白问。
大家不好说什么,婉婉事不关己的样子,跟着铜环去屏风后头换衣裳。南苑王也有专人服侍,出了洞房,上厢房去了。
小酉咬着手指头问:“主子,您昨儿没和王爷圆房啊?”
婉婉从镜子里瞧了她一眼,“谁说大婚一定要圆房?”
“所以您二位就和衣睡了一晚上?”她啧啧地,“这位爷也是个好性的主儿。”
婉婉不觉得他哪里值得歌功颂德,转过身去穿大衫,铜环托鸾凤霞帔来替她披挂上,伏地将一面沉甸甸的金坠子压住她的裙脚。她舒展大袖正了正九翟冠,镜子里照出一个珠光宝气的人。拜见公婆还是得打扮得很隆重的,过了今天,往后就闲在了。
也可能身边的人早就知道她与南苑王不和,所以除了小酉那个没眼色的,基本再没有人探听洞房里的细节了。她梳妆完毕坐在椅子里吃酥酪,刚用了两口就听见二门上有人通传,说执事已经设好了香案,老太妃也已经过府来了,请殿下拜见尊长。
其实这做法,莫说历朝历代,就是本朝也没有这样的先例。一般虽设公主府,大婚还是在驸马府举行的,见公婆,也不会要公婆特地跑到公主府来接受参拜。皇帝嫁这个妹子,终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所以礼都反着来,颇有些折辱的意思。
婉婉不赞成他这样,她和南苑王之间的恩怨怎么闹都是背着人的,大节上不会失了分寸。那些做给人瞧的地方格局小了,会授人以柄,实在得不偿失。
她放下银匙,传清水来漱了口,“王爷呢?人在哪里?”
刚问完他就到了门上,穿一身燕服,头戴紫金冠,站在廊下那片日光里,长眉入鬓,眼睫乌浓,比三月的春光更温暖。
第28章 彩笔绣户
来得倒快,婉婉怏怏调开视线,问铜环:“给太妃的礼物准备好了罢?”
铜环道是,着人把漆盘呈上来,“咱们大邺公主下降,头回见舅姑,赏赐的东西都有定规。因着老王爷薨了,殿下只需预备赠太妃的物件,衣裳一套,手帕一盒,另有梳妆匣子和澡豆袋,并银器三百对。藩王府里有三位庶福晋,两位小爷,该筹备的东西,一应也都置办妥当了。”
婉婉点头,这么一大家子人要见,也够受的。好在跟来的人都很靠得住,不担心在礼节上失了分寸,只不过昨儿画舫到了南京,迎亲的队伍直入公主府,南苑王在外的威望大概是要打折扣了。朝廷定下的章程她不得不遵从,但在她个人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还是可以略作调和的。
她抿了抿头发,对南苑王一笑:“老王爷不在了,我也不得拜见,回头入家庙上柱香吧,王爷也好告慰阿玛在天之灵。”
她忽然跟他同称阿玛,实在叫他受宠若惊。原本以为她的不满会蔓延到其他方面,可是并没有。若说她是慕容高巩的亲妹子,有时候真有点信不及,当今皇帝是文人做派,尤其注重细节,也爱睚眦必报,她却识大体,知道不让人在瞧得见的地方诟病。可惜是位公主,屈了才,要是为王为侯,大约是块治世的好材料。
不得不说她懂得收买人心,一点小恩小惠就足以让他心存感激了。他拱手向她长揖,“多谢殿下。”
她轻轻颔首,大衫下的蟒袍领褖露出一截素纱中单,把纤长的颈项称得异常玲珑。内侍挑起香炉在前引路,她比了比手,示意王爷先行,也算成全了他夫唱妇随的面子。
他不由轻笑,甚好,有妇如此,都是他的福泽。他在前面缓行,能听见她跟随在后珠玉轻摇的声响,一波波荡漾,莫名让他感觉心安。
婉婉一路垂着眼睫,偶尔也会抬起眼观望,他就在面前,个子那么高,大概是常年练武的缘故,好像比厂臣还要魁伟些。玉带钩束出结实的身腰,下裳显得格外的长,单论模样,确实称得上容止可观。如果前几回见面产生的好感能延续,或者她会庆幸嫁了他,现在呢,隐隐有种失之交臂的遗憾,果真天下还是没有那样的完人。
至于这个公主府,她到现在才有空细看,南方的屋舍和北方不同,院子曲折些,最深的感触就是门建得特别高,几乎和屋檐相接。中间三扇对开阖的小门相拼,如果只开其中一扇,那便是又窄又高,一线天似的。
门高了,门槛也相应加高,婉婉下意识比,再差一点儿就及她的膝盖了。这算怎么回事,寻常过日子,也像禁足一样吗?
绕过了一个栽着芭蕉树的小院才到前厅,南苑太妃已经在东堂落了座,慈眉善目的妇人,穿着琥珀色团花褙子。因为孀居的缘故,即使儿子大婚也不着艳色,只在领上压了一对嵌宝石莲花金扣,细微之处可见一斑,应当是个看得开,会受用的人。
他们从门上进来,她站起身相迎,打量新媳妇的眼神充满了欢喜和满意。
婉婉进门前还有些紧张,等见了人反倒平静了。她在宫里长大,当然不会有妃嫔抱怨太后的不是,但婆媳之间难相处,这是一早就听人说过的。她来时也唯恐这个婆婆横眉冷眼,毕竟大婚当天的仪俗都反了,多少会惹她不快。没想到她脸上竟毫无怨怪的神色,宽和大度从她的眼睛里直接流露出来了。
女使燃起了香,执事引她到拜位上,她平掖两手举于眉前,对太妃拜了四拜。但凡尚公主的人家,在对待公主媳妇的礼仪上有一定的规矩,普通人家公婆受礼理所应当,就算跪地敬茶,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但搁到帝王家,那就大大不一样了。公婆受礼过后,必须起身还礼,公主四拜,公婆还两拜。当然礼不是白还的,公主有物馈赠,至于究竟算是孝敬还是赏赐,那就全看个人见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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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不是个小家儿气的人,道了谢,接过漆盘交给边上服侍的,自己亲自来牵婉婉入座,颇有些唏嘘地感慨:“殿下大约还不知道,我和你母亲徐娘娘,在闺阁中就交好。朝廷指婚,你母亲进宫侍奉孝宗皇帝,我奉旨下嫁南苑,一南一北相隔几千里远,自此联系才渐渐少了。你也晓得的,藩王无旨不得入京,我每常想你母亲,就和良时的阿玛哭闹。后来总算有了机会,孝宗皇帝办藩王大宴,我随良时的阿玛进宫看望徐娘娘,那时候你已经五六岁了,咱们见过一面,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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