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水珠从钟乳石尖坠下,啪嗒一声碎在余幸的眉心。
他缓缓睁眼,只觉得身体像被重铸过的剑坯,每一寸骨头都酸软无力。丹田与经脉间,仍残留着狂乱风暴肆虐后的痕迹,如针扎般隐隐作痛。
但那股要将他撕碎的混元真气,此刻竟安静得像场褪去的潮汐。
是苏菀师姐的丹药?还是她渡入灵力的功劳?又或是,最后那场意想不到的荒唐宣泄见了效?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冰凉,坚硬,湿滑。
昨夜的碎片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急于求成后的失控,经脉欲裂的剧痛,濒临死亡的绝望。
然后,是那道身影,闯进飞瀑,带着怜惜与惊惶。
再然后呢?
余幸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下身。
还沾着血迹的衣袍敞开着,裤子皱成一团,腰带松散地落在旁边。
干涸的白浊黏在皮肤和布料上,结成半透明的硬块,好似凝固后的涂鸦。
这一幕让他耳根倏地发红发烫。
他清晰地记得那双温软异常的手掌,记得那羞怯而坚决的抚弄,记得那沾染浊白后的惊慌,以及最后那仓皇离去带起的衣裳……
石凹内还浮动着她特有的草木清香,间杂着些许腥膻。
这旖旎又罪孽的味道让余幸心头一颤,随即便涌起难言的烦躁。
“为什么……”
他望着头顶的岩层。
上面那些历经千万年形成的石锥,此刻就像无数悬而未决的疑问。
地牢里哼着小调的姐姐,和现在这个颤抖落泪的师姐,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他甩了甩昏沉的脑袋,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前世二十余年孤身辗转,却想不到这女子心思,倒要比那混元真气更难参透。
他不再去想苏菀,转而内视己身。
这一次失控虽然凶险,却也并非全无收获。
那失控的混元真气在宣泄之后,竟真的沉淀下来,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温顺。
“原来如此,这才是阴阳相济,疏泄真的有用。”
少年隐约感觉到,自己对以阳元为引调和灵气魔印的混元功,似乎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在这条险径上,他竟真的摸出了门道。
他强撑着站起身,腿脚一阵发软,差点再次摔倒。
水流冰冷刺骨。
余幸仔细清理着身上的污秽,将石凹内所有可能存在的痕迹一丝不苟地抹去。
动作僵硬而机械,仿佛在擦拭一段不该存在的记忆。
最后望了一眼这见证了禁忌开端的秘密之地,余幸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适运转起敛息诀,如青烟一般没入将散未散的夜色。
回到外门角落那间破旧石屋时,天边已然泛起一丝灰白。屋内几名弟子鼾声依旧,无人察觉他的归来。
余幸站在门边,微微侧耳,确认一切如常后,才悄无声息地躺回硬板床,阖上眼帘,在倦意里寻求安宁。
……
晨光熹微,饭堂里人影晃动,食物粗粝的气味混杂着弟子们压抑的交谈。
余幸刚端起自己那碗杂着些许灵谷的糙米粥,就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凑了过来。
正是石磊。
这位外门的老人儿此刻脸上却没了往日的懒散和市侩,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焦急与凝重。
“九五二七!”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你小子这次怕是摊上大事儿了!”
余幸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石师兄何出此言?”
还装!“石磊警惕地扫了眼四周,将他拉到更偏僻的角落,”张虎那孙子!昨晚滚去执事堂告状了!添油加醋,说你在寒晶谷对他使了什么歹毒的邪术!还说你身上冒黑气,忽冷忽热,就差指着鼻子说你是魔教奸细了!”
余幸眼底闪过寒芒,面上却跟着显出几分惶恐:“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啊师兄……那种妖法……我一个采药的如何能会……”
“不是你会不会的问题!”石磊打断他,语速极快,“现在宗门里风声鹤唳,刚出了柳玉函那档子事,刑法堂那位景执事更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张虎这么一闹,上面肯定要查!这时候沾上『魔』字,管你冤不冤,先进刑法堂扒层皮再说!尤其是你这新入门的,根底不清不楚……”
他顿了顿,凑得更近,气息都快喷到余幸的脸上:“我可听说了,执事堂已经去调了你的入门记录,估计很快就要来找你了。你小子,自求多福吧!千万别乱说话,也别想着跑,那是自寻死路!”
“多谢石师兄提醒……”余幸心中感激,声音却略显干涩。
石磊叹了口气,再不多言。他匆匆走了,生怕沾上什么麻烦。
山雨欲来。
刚避过内忧就有了外患。
余幸坐在原地,碗粥已然冰凉。
他知道石磊说得没错,在玄天宗这种地方,疑罪从有是常态。
刑法堂,那是宗门律法的象征,冰冷,无情。
余幸没心思再吃下去,脑中仔细回忆着虞洺薇教导的《敛息诀》精要,以及前世应对各种危机的经验。
越是危险,越要保持清醒。
他迅速回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用冷水胡乱拍了拍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刚做完这一切,院门外就传来了沉重整齐的脚步声,以及不带丝毫感情的呼喝:
“丁等九五二七,出来!”
声音仿佛铁器般冷硬。
来了!
余幸心脏猛地一缩。他看到同院几个弟子好奇地探出头来,随即又飞快地缩了回去。门窗瞬间紧闭,如同隔绝瘟疫。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闭眼深吸长吐,然后推门而出。
院子里,四名身着玄色劲装的弟子安静站立。他们腰悬制式长剑,胸襟处用玄金丝线绣着狰狞的狴犴图腾。
那是刑法堂的徽记,传说中能辨忠奸、断善恶的神兽,此刻却散发着冰冷的威压。
为首一人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刀,手持一枚玄铁令牌,正冷冷地盯着他。
“外门弟子余幸,编号九五二七?”平常得没有半点起伏。
“弟子在。”余幸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声线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和茫然。
“有人指控你于寒晶谷内使用邪术重伤同门。”那人面无表情地宣读,接着举起令牌,“现需你随我等前往刑法堂,接受问询。”
他的语气并非请求,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弟子遵命。”余幸装成怯懦而顺从样子,垂首应是,掩去眼底的所有情绪。
在同门或怜悯或迷茫或恐惧的眼光下,他如同被无形枷锁束缚的罪囚,跟在两名刑法堂弟子身后,一步步走出了外门大院。
阳光正好,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任何暖意。
周围是熟悉的青翠山峦,空中有偶尔掠过的仙鹤。
但这平日里习以为常的景象,此刻却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
余幸知道前路叵测。
柳玉函的下场还历历在目,而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外门弟子,一旦坐实了罪名,又能好到哪儿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石阶上回响。
啪嗒,啪嗒。
一声,又一声。
越来越靠近那座象征着威严与铁律的殿堂。建筑棱角分明,色调深沉,匍匐在山腰,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沉默巨兽。
山风掠过,携来阵阵松涛,也卷来刑法堂前那对狴犴石像投下的重重阴影。
余幸压下心底翻涌的寒意,被带着,一步踏进了那浓稠如墨的黑暗之中。
……
刑法堂的偏殿,与外门弟子想象中的阴森可怖略有不同。
这里并非血迹斑斑的拷问室,而更像一间没有多余陈设的公堂。
殿内实在算不上明亮,角落里长明灯昏黄的光,将墙上模糊的律法条文照得如同鬼画符。
陈年木料与微尘的气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来气。
余幸垂着头站在中央,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草。
身后的两名玄衣弟子如同石雕,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前方,黑漆木的长案之后,端坐着一位面色肃正的中年修士。
同样是刑法堂的服饰,但襟口的狴犴纹样更为精致繁复。
他的太阳穴微鼓,周身散发着凝脉期特有的灵力波动。
此刻,他正垂眸翻看着一卷玉简,指尖偶尔划过光滑的玉面,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这便是今日负责问询的执事。
偏殿的另一侧,张虎正龇牙咧嘴地站在那里。
他的脸色还有些白,右手上缠着厚布,隐约还能看见边缘渗出的暗色污迹。
他望向余幸的目光里,怨毒像烧红的炭火,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殿内一时陷入了某种寂静,只有灯芯偶尔爆开一点细微的噼啪声。
沉甸甸的压抑如千斤重担,坠在众人的肩头。
不知过了多久,中年执事才放下手中玉简。抬眼时,那目光便似冷厉的刀锋,直直钉在余幸身上。
“抬起头来。”声音不高,听不出喜怒,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余幸依言抬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紧张与惶恐,以及一丝因伤势未愈而透出的虚弱苍白。
他能感觉对方的灵识如水银般漫过自己全身,心中暗自庆幸《敛息诀》早已运转到极致,将丹田深处的秘密牢牢遮蔽。
“你便是外门弟子,余幸,丁等九五二七?”执事问道。
“是,弟子正是余幸”他的声音带着些颤抖,微微躬身时还牵动了胸腹间的隐痛。
执事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张虎:“张虎,将你在寒晶谷遭遇之事,再说一遍。”
“要仔细些。”
“是!执事大人!”张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得了吩咐后立刻跳起来,声音又尖又利,“弟子那日见这新来的师弟在采集冰魄草,笨手笨脚的,便好心上前指点,顺道想试试他能否抵御谷中酷寒。谁知这小子不识好歹,眼神还凶得很!弟子原想拍他肩膀提醒,哪知道他身上『轰』地一下就冒出黑气!还有……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邪门力道,又冷又烫,险些就废了弟子的手!”
他高举伤手,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执事大人!那绝非正道功法!弟子斗胆猜测,他若不是暗藏了歹毒法器,就是偷练了魔功!柳长老前车之鉴不远,此等奸邪,断不可留啊!”
张虎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乱飞。他此刻确实有几分真切的恐惧,毕竟那伤势太过诡异,让他本能地联想到了传说中魔功的阴毒。
他既是报复,也隐隐带着几分“揭发有功”的妄想,或许还能将自己平日那些劣迹遮掩过去。
此刻将水搅浑,把余幸钉死在“邪道”上,最是稳妥。
中年执事听完陈述,面色不变,转而重新看向余幸:“张虎所言,你认是不认?”
“弟子、弟子冤枉啊!”余幸像是被吓破了胆,连连摆手,声音带上哭腔:“弟子才入门几天,连引气都磕磕绊绊,哪里懂什么邪术啊!”
他指向张虎,脸上是被人冤枉到极致的愤怒和委屈,眼眶甚至有些泛红:“那日明明是张师兄先带人围住弟子,要抢弟子采的冰魄草!弟子护着药囊不给,张师兄就恼羞成怒,直接动手抓向弟子胸口!弟子当时吓坏了,只觉得浑身冰冷,天旋地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师兄就突然惨叫着退开了……”
他像是耗尽了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更白了几分,声音微弱下去:“弟子也吓傻了,还以为是谷里寒气太重,冲撞了什么……再说,张师兄修为远高于弟子,弟子如何能伤到他?分明是、是他自己心虚,想要栽赃!”
“你放屁!”张虎怒吼道,“执事大人,这小子巧言令色,定是心中有鬼!”
“肃静!”中年执事眉头微蹙,冷喝一声。
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指节无声地敲击着桌面。
沉默片刻,他离案起身,缓步走到两人面前。
“张虎,伸出你的手。”
张虎不敢怠慢,颤抖着解开布条,露出那只依旧红肿的手掌。
伤处触目惊心,指尖皮肤像是被冻裂又被烙过,隐隐还有黑丝般的细线在皮下蠕动。
中年执事伸出两指,青色灵力如丝线缠绕,轻轻搭上张虎手腕。
闭目感应片刻,等他再睁眼时,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这伤势的确诡异。非冰非火,倒像是一种混乱而驳杂的异种能量侵入所致。但这力量极其微弱,且并非纯粹的魔气。
他收回手,转向余幸:“站直,放松心神。”
余幸心头猛跳,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强行压下所有杂念,死守心神,全力运转《敛息诀》,将体内那缕初定不久的混元真气沉入丹田最深处,如同沉眠的冬蛇。
执事手掌虚按,掌心对着余幸的丹田,随即一股远比探查张虎时更强的灵力波动散发开来。
凝脉期的神识,如一张无形无质的巨网,细细密密地笼罩下来,仔细探查着他的经脉窍穴。
余幸只觉得一股温和却无孔不入的力量在自己体内流转,探查着每一寸角落。
它拂过他受损的经脉,触碰丹田深处的魔印,也感应到了那缕被他极力压缩的混元真气。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神识在扫过魔印时没有引起任何异动,仿佛只是微不足道的能量。
而那性质古怪的混元真气,似乎正印证了他资质愚钝、修炼不当、气血混乱的表象。
片刻之后,那股神识缓缓退去。
中年执事的眉头皱得更深。
奇怪……这名叫余幸的弟子,体内灵力确实微弱驳杂,气息虚浮不稳,经脉中似乎还有些暗伤淤塞,像是修炼不当或受过冲击所致。
但怎么看,都不像能发出那种诡异力量的样子,更不必说有什么魔气迹象。
可张虎的伤,又如何解释?
就在这时,余幸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怯怯:“执事大人……弟子……弟子听、听其他师兄说过……张师兄他……平日里就喜欢指点新人,让、让大家把好东西孝敬给他……弟子想,是不是因为弟子不肯交出冰魄草,才……”
他没敢说得太明白,但话里的意思,已足够清晰。
“强抢新人灵草”这种事,在外门几乎是半公开的潜规则。
执事的目光倏然转向张虎,冷了几分。身在刑法堂,各峰间的这些勾当,他岂会不知?
张虎脸色霎时惨白,张口欲辩:“执事大人!我那是……”
“够了。”中年执事打断他,语气已透出明显的不耐。
他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邪术无凭,魔气无踪。
反倒是张虎品行不端,强抢灵草在先,其证词实在可疑。
至于那伤,或许真是寒晶谷的特殊环境,加上两人冲突时的意外。
“此事疑点颇多,尚无确凿证据证明余幸修习邪术。”他回到案后,声音冷硬地做出裁决,“张虎,你伤势虽奇,但起因未明,且你身为师兄,强索同门财物,恃强凌弱,亦是触犯门规!回外门后,自去戒律处领二十鞭!若再敢无故滋事,定不轻饶!”
张虎脸色一白,面如死灰,却不敢再辩驳,只能恨恨地垂下头:“弟子……领罚。”
执事最后看向余幸,声音恢复了平淡:“至于你,余幸,虽暂无实证,但此事确有疑点。从今日起,需留在外门杂役处待命,听候进一步查验,非有指令不得外出。若再有任何异动,刑法堂绝不姑息!”
“弟子……遵命。”余幸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一半,连忙躬身行礼。
“带下去。”执事挥了挥手。
两名玄衣弟子上前,一左一右,将余幸“请”出偏厅。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走出刑法堂时,午后的阳光正烈,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后背的冷汗,被吹来的山风一激,凉意浸骨。
他知道,事情并未结束。
“待命”、“查验”,这些字眼如同无形的枷锁,依旧悬在他的头顶。
殿内,中年执事看着张虎狼狈离去的背影,又拿起案上的玉简,提笔在关于“余幸”的那一栏写道:
“资质平庸,身有暗伤,未见魔气。冲突起因,张虎强索在先。然寒晶谷之事存疑,能量残留特异。建议:持续观察。”
他顿了顿,又在末尾加了一笔:“卷宗归档,上报景执事备览。”
……
刑法堂深处,一间更为雅致肃穆的静室。
檀香袅袅。
一份关于外门弟子余幸与张虎冲突的卷宗,被一只素白纤长的手轻轻拿起。
手指的主人,一身月白法袍,襟绣狴犴,正是景玉昭。
她随意翻着,目光掠过那些枯燥的记录。
当看到执事对余幸体内能量“能量残留特异”、“资质平庸却反伤练气八层”等字眼时,那双冷若冰霜的凤眸中,极轻微地闪过一丝兴趣。
“余幸……丁等九五二七……”
她朱唇轻启,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一个新奇的词语。指尖在卷宗上轻轻一点,仿佛只是随意记下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
然后,便将它放到了一旁,拿起另一份关于魔教余孽的密报,神情重新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与专注。
一个外门弟子的些许古怪,在她眼中,还远不如追捕真正的猎物,以及那个空悬的“首席候补”之位来得重要。
但那颗种子已然落下。
或许,会在某一天破土而出,抽枝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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