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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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边的风波几乎没有对龙升镇造成太大的影响,凤凰楼也依旧如往日一般热闹非凡。

一楼的低等娼妓在忙着脱自己的衣服,二楼的中等娼妓在忙着脱客人的衣服,三楼的高等娼妓在叫客人帮她脱衣服,而顶楼的花魁则正在想方设法让客人以为她准备脱衣服。

龙纪这一次没有去旁边的废弃寺庙,而是从正门走进去。

“哟,客官您又来了?可是还惦记上次那新来的姑娘?”老鸨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尽管龙纪上次只是在这花了几两银子的穷客,但对方依然记住了他。

“不,我找云鸢。”

“哦,云鸢?”老鸨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龙纪,但嘴角依然笑吟吟的,“云鸢姑娘这时候不太方便,客官何不再考虑考虑别的姑娘?”

老鸨并没有说云鸢在接客,因此龙纪很清楚,所谓的“不太方便”,就是要他加钱的意思。

“这些都给你,”龙纪甩出一包银子,“我现在就要见她!”

孔方往往远比孔子的话更有说服力,龙纪很轻易便得到了登上三楼的资格。

凤凰楼的几乎每一处角落都有人在寻欢作乐,然而走廊上却几乎听不见任何动静。

在这是出卖淫荡的铺子中,每层楼的墙壁与房门都尽忠职守地将淫荡死死封在狭小的格间中。

龙纪试探性地将耳朵贴在其中一扇门上,才得以听见其中细微的声音。

“哎哟,客官莫要胡乱听,”领路的老鸨忙将他拉开,“俗话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客官虽是来享乐的,但行事还是要规矩些,若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难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龙纪对此不置可否。

走廊中的第三个是云鸢的房间。老鸨送他到了门前,替他打开了房门,又冲云鸢打了个招呼,便笑着离去了。

“客官,别来无恙!”

屋内炭火正旺,云鸢宽松的丝袍之下,皮肤甚至微微有些冒汗。她将龙纪牵进屋内,便随手将门关上,紧接着便已开始去解龙纪的腰带。

“住手,”龙纪冷冷地抓住她的手腕,“我不是来干这个的。”

“嘻,客官真会说笑,”云鸢媚眼如丝,绝美的容颜已凑到龙纪的跟前,“这一次,想必您是花了大价钱进来的,倘若不是为了干这个,又是为了什么?哦……莫非客官还想玩些花样?那小女子倒也乐意奉陪。”

此刻的云鸢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她扭动着身子,想将龙纪推向床边。

龙纪一个闪身避过,接着捏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不必和我来这套,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事的。”

“唉,假如只靠回答问题就能挣钱,我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云鸢叹了口气,挪开了龙纪的手,缓缓坐回到梳妆台前,“既然客官比起房事,更喜欢聊天,那就自便吧。”

“我且问你,两天前,这里是否发生过一起命案?”

龙纪看得出,云鸢在听见这句话时,身体明显打了个冷颤——尽管屋里正温暖如春。

“客官这是何意?”

“前天晚上,夏谦来找过你,随后便仓皇离开了。紧接着的昨天早晨,官府便找到了一具无名尸首,而夏谦却突然失踪了——这其中想必应该有些关联,对吗?”

“客官可真会说笑,”云鸢给脸颊上补了些胭脂,说道,“此事镇上人尽皆知,那尸体是在城门前的护城河中找到的,这凤凰楼位处最繁华之地,城中的排污渠亦不可能从此经过,倘若命案发生在此地,那尸体又是如何跑到城外去的?”

“我不知道。所以我在问你。”

“呵,客官您也并非官差,又为何要对一起命案抓着不放?莫非那死者是客官的熟人?若是客官想玩玩审讯拷打的游戏,那就该提前说清,奴家也好早做些准备……”

“别岔开话题,”龙纪斥道,“那死者……他不是我认识的人,我也没有时间和你玩游戏。既然你说此案和你无关,那便请你告诉我夏谦如今的去向。”

“哦?夏少爷?我记得上一次已经对夏夫人说明过,莫非她没有转告给你?——对了,既然是要打听夏少爷的事,为何夏夫人她没有亲自来?”云鸢的语气忽然有些动摇。

“她出事了。”

“什么?”

“那名死者,是『南流贼』的头领、朝廷通缉的要犯……他的徒弟绑架了夏夫人,并声称夏谦是杀人凶手,要求我向他交出夏谦,”龙纪深吸了一口气,“我希望你可以帮我……你一定知道他真正的下落,是不是?”

“原来如此,”云鸢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这样……便说得通了。”

“因此,即使你们和命案真的有关,也绝不会有人治你们的罪。而如今你只需要把夏谦的下落告诉我即可……”

“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究竟为何要帮你?阁下是个聪明人,一定很清楚,像我这样的女人,一向是只认一件事的。”

“你想要好处是吗?”

“如果只是为了救夏夫人,那么我倒是很乐意帮忙,毕竟夏夫人虽然脾气暴躁、自以为是、惹人讨厌……但她毕竟是个要面子的人,如果我出手救了她,她绝不可能吝啬报酬的。只是……”

云鸢摇了摇头,接着道:“只是你现在打算做的,是拿夏少爷去换她……如此一来,纵是夏夫人得救了,可夏谦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那她心中还会有半分感激之情吗?谁都知道,夏夫人对这位不成器的弟弟可是溺爱得很……唉,只怕到那时,她非但不会感谢你我,还会动刀杀了你我。这等赔本的买卖,就算是蠢蛋也不会做的。”

“不会有任何人受伤,”龙纪说,“我保证。我会把他们姐弟都平安带回来。事成之后,我会保证你能得到足够你满意的报酬。”

“可是……”

“算我求你!”

云鸢转过身,双目凝视着龙纪。

“这是一笔风险很高的生意,不过……”云鸢道,“人活一世,或许总该冒一次险的。说实话,在这凤凰楼里的日子,我确实也该受够了——且稍等一会。”

云鸢说着,便旁若无人地解下身上的薄纱,露出一副白嫩的肌肤。当她察觉到龙纪正将头撇到一边时,不禁莞尔。

“客官是花钱进来的,若连这也不敢看,岂非要吃大亏?”

龙纪不语。

“好了,客官可以把头转回来了,”云鸢便换上一身便衣,招呼龙纪道,“跟我来吧。”

龙纪正要回应,却发现云鸢并没有走向房门,而是忽然从窗户翻了出去。

他连忙跟上,翻到阳台,只见云鸢已冲着东面的寺院跳了下去。

龙纪趴在栏杆上看时,对方已稳稳落在了那座石塔上,正冲着他招手。

“嘁……”龙纪踩上栏杆,跳上石塔,和云鸢一同落入寺院。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出来?”

“有人可以从这条路进我的房间,我为何不能从这条路出来?”云鸢笑道,“更何况,凤凰楼的女人,若非客人出了大价钱,是绝不可能从正门出去的。”

“罢了,带我去见夏谦吧。他现在在哪?”

“已经到了,”云鸢指向眼前那座已经垮塌成废墟的破庙,“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和夏夫人经过这里时,竟都没有往那破庙下面看一眼吗?”她说着,以某种奇怪的节奏拍掌一阵,又伸手晃了晃悬挂在石塔底下的铜铃。

随着一阵并不悦耳的铃声响起,一个身材消瘦的人缓缓从那废墟下爬了出来……

……

“师妹,吃些吧。”

“别叫得这么亲热,我根本就不认得你。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但你别指望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夏瑾对面前的烧饼不屑一顾。

若非她向来注重仪态,此时恨不得以将一口浓痰啐在对面男人的脸上。

“无妨,时间还长,我们有时间慢慢说起。”

“我和贼人没什么好说的。”

“那么你的弟弟和父亲呢?你不想听我说说他们的事吗?”

夏瑾咽了一口口水,什么也没有回答。

“你不回答,我就当做是你愿意听我说下去了。首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你若不愿意叫我师兄,就叫我的名字——龙综便是。而那具尸首,是我的师傅,也是令尊的老朋友——龙适。”

“我不认识,也从未见过你们。”

“那想必令尊从未向你说起过他的事?”

夏瑾沉吟了一会,终于说道:“从前……他常常在饭后向我和弟弟说起有关龙的故事,他还说他曾经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找到了一条真正的龙……有时他喝了酒,又会吹嘘起自己当年是如何把那条龙打落下来、如何剥下那条龙的鳞片……可是那终究只是编给小孩听的故事,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从来没有。”

“或许从现在起,你应该开始相信了——令尊并没有说谎。”

“哦?”

“令尊、也就是我的师叔,他当年和我的师傅一起,找到了一条真正的龙,并得到了两片龙鳞——事实就是如此,你应该相信。而你手中的这把刀,就是证明。”

龙综将那把被剥去金漆的刀在手上掂了掂。

“就算如此,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并不关心,”夏瑾道,“我只问你,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如果我真的是你所谓的师妹,那你为何要把我绑在这里?”

“这件事,就和你的弟弟有关了。”

“我弟弟?”

“你且听我继续往下说吧。那两片龙鳞足以为任何人换取一生的荣华富贵。夏师叔选择留在龙升镇,做一个富家翁。然而,师傅他并不甘愿止步于此,依然要再次去寻找真龙。他收我为徒,带我在南方花费了了十余年的时间,可是我们终究一无所获……”

他停顿了一下,见夏瑾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又继续说道:“忽然有一天,师傅得到了上天的谕示,真龙将再次降临在龙升镇。在梦中有人告诉师傅,有一条龙将诞生于『藏污纳垢、纷扰喧哗之地』。师傅告诉我,所谓藏污纳垢却又纷扰喧哗的地方,定是赌场或妓院——因为那种地方做的是最肮脏的生意,而客人又向来络绎不绝。”

龙综笑了笑,接着道:“听上去确实可笑,但师傅对这场梦深信不疑。我们二人在镇上的妓院与赌场打探了多日,却毫无消息。而就在前天夜里,我离开赌场,在外面游荡了一会,偶然间撞见一个年轻人正扛着一个大汉在水沟边走动,那年轻人四下打量了一会,忽然将那大汉推入了水沟。”

夏瑾的心忽然一紧。

“我冲那年轻人喊了一声,那年轻人吃了一惊,掉头便跑,慌乱之中,却把腰间一块玉佩落在地上……呵,那时我竟完全没有在意,只是随手把那玉佩捡起,便离开了。”

“难道说……”

“想来师妹应该已经猜到了。第二天清晨,我迟迟不见师傅现身。直到街上传来命案的消息,我才意识到,昨晚被推入水沟中的人,正是师傅……原本我并不确定那年轻人的身份,直到你带着这把金刀现身,又在我面前认出这块玉佩时,我才想到,杀害师傅的凶手,竟是夏师叔的儿子、你的弟弟夏谦……”

“不,不可能……”夏瑾连连摇头,“我太了解他了,我弟弟是个混账不假,但他更是个胆小鬼,就是一只蟑螂都能吓得他大喊大叫,他绝不可能有胆子杀人……更何况……”

“师妹说他没有杀人?那么你能否告诉我,在那天晚上之后,他的反应有无反常之处?又去过哪些地方?”

“他……”

夏瑾要紧了牙关。

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反驳的余地——事实上,她自己也早在心中将弟弟的失踪和那桩命案联系在了一起,并自以为或许还有别的可能。

直到此时,她已不得不承认,夏谦真的是杀人凶手。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龙综竟忽然大笑起来,叫夏瑾有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龙综道,“在昨天早晨,就在我得知师傅的死讯之前,我真的找到了一条龙……一个没有骨气、卑鄙又无耻的肉铺伙计,开价十两银子就将那条龙卖给了我。而那所谓的『藏污纳垢、纷扰喧哗之地』,并不是赌场或妓院,而是猪圈……”

夏瑾不得不承认,若非是自己仍然在担心弟弟的事,听到这个答案时,她一定会忍不住笑出来的。

“而师傅……他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可以见到这条真正的龙了。他就这样死了,尸体跌入臭气熏天的下水道中,被冲到了城外的护城河里……就这样毫无尊严地死去了……”

“我……”夏瑾越发面露难色了。

“但这依然还不是最讽刺的,”龙综打断她道,“最讽刺的是,我对你的弟弟,甚至没有资格发表半句怨言——即便他是杀死我师傅的凶手……”

凶手,正跟在龙纪的身后。

铁镣牢牢锁住凶手的手腕,厚重的风衣遮蔽着凶手消瘦的身体。若非龙纪的大手紧紧抓住,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已几乎要被夜晚的北风吹倒。

夜已深,但他们已拖延不得。

然而在白天贼人们的作乱后,此刻码头上的船工早已逃走躲难去了,江面上的货船也都被开走。

平日里热闹忙碌的龙升码头,此时竟是静悄悄的。

“果然已经没有船了么?倘若找不到船,能不能走陆路?”

“不,走陆路太慢……若是拖延太久,我不知道他会对夏夫人做些什么。”龙纪摇摇头。

龙纪望着江面,四下看了一阵,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住了他。

“哟,这位小兄弟,可是在找船?”

龙纪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身躯高大、商贾模样的人,正举着火把、露出一对泛黄的烂牙、笑嘻嘻地望着他。

“阁下可有船吗?”

“有船,有船,”那人回答道,“有艘货船,就停在码头上游的岸边,正准备发往荆州。若是小兄弟急着赶路,我便顺道带你一程,如何?”

“多谢。”

龙纪没有多说什么,便抓住镣铐,随那商人一同走了。

商人的船比龙纪想象中的大上许多,但依然很拥挤。

巨大的木箱塞满了船舱内近三分之二的空间,剩下的部分,则被其他身材高大健硕的船工占据。

“货舱里太挤,你的朋友我已安顿好了,但你就暂且委屈委屈,留在甲板上吧。”那商人笑道。

“嗯。”

“这船有些老了,在水上颠簸的很。若是晕船的话,便和我说一声。不过这船现在是逆流而上,可不便随意停靠,就算身体不舒服,也须多担待些。”

“多谢提醒。”

“对了,小兄弟到了之后,可还打算返程回去?”

“自然是要返程的。”

“哈哈哈,那你可更是有罪要受了。”

龙纪找商人讨了件棉衣,在甲板上倚着一面遮风的女墙坐下,将棉衣套住自己,沉沉睡了。

……

“师弟,看来这次我们又要无功而返了。”

“没关系的,师傅都说过,神龙见首不见尾,又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已经将近十年了。这些年,我们几乎走遍了江南的深山,可是依然没有找到过龙的半点踪迹……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可以去消耗呢?”

“人生还长着呢,第一个十年找不到,第二个十年再接着找便是了。”

“话说回来,师弟你又为什么要跟着师傅去寻龙?”

“我?说起来,我本来就是个穷鬼,最初只是觉得跟着师傅能有饭吃,就随他一起走了。”

“也就是说,你对那条龙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

“倒也不能这么说,有时候我也会好奇,真龙究竟长什么样子。要是能真正看一眼,我倒也不枉此生了。”

“你可真是……唉,罢了罢了……”

“那师兄你呢?你为什么也要找龙?”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当皇帝,你相信吗?”

“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曾经我吃不起饭的时候,也想过有朝一日假如我能当皇帝就好了。”

“果然如此啊,你的确是这种乐天知足的人。只不过,如今我不懂的是,师傅他又是为什么要去找龙?十年前师傅主动将龙鳞交给皇帝,就已经功成名就,本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如今仍然执意走遍这些穷山恶水。师傅既不贪恋名利,更并不觊觎天子之位,那他到底为了什么?我问过他多次,可是他从来不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

“师傅一向就是这么奇怪的人。我猜,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理由吧。但有时候,可能做一些事也并不需要太多理由吧,至少我们和师傅一起见识了天下各地那么多的奇景,又何尝不好呢?”

“呵,你当然会这么想。”

……

“我们在交州寻访了三年了,可是即使在那样偏僻之地,也依旧没有人听到过真龙的下落。师傅,我们真的还有希望找到真龙吗?”

“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徒儿你们看哪,十多年前,这扬州之地还是一片荒芜,如今却已是人烟阜盛,纵是书上提及此地曾有真龙现身,如今想来也早该迁居到别处去了——对了,他们这是在庆祝什么?”

“今天是陛下的生辰,师傅您忘了吗?”

“哦,是啊。说起来,当年江岸那一战时,陛下还正值鼎盛,如今应是和我一样老了——阿综,你怎么了,你今天好像很不高兴?”

“我没什么——对了,师傅,当年你真的向皇帝奉上了龙鳞吗?”

“我……为师记不得了。”

“我听说江岸那一战,皇帝已被南军重重围困,却忽然有一条真龙从天上降临,惊走了南军,这才解了围。从那以后,北军便连战连捷、势如破竹攻入了建康。此事确否?”

“江岸那一战,为师受了重伤昏了过去,醒来之后,战斗已经结束了,诸多细节,如今也已记不清了。可那时我从未听人说战场上有什么真龙降临,想来此事应是讹传吧。”

“是这样吗?”

“嗯。”

“也就是说,当年北军并不是依靠真龙之力才攻克江南的?”

“自然不是了——你怎么又关心起这件事来?”

“没什么……我们快赶路吧。”

……

“阿纪,我头上还有别的白发吗?”

“师傅,都拔下来了。”

“唉,岁月不饶人啊。你们都长大了,而我却老了。”

“师傅不必这么说,您的身体还硬朗着呢。”

“多少年了……你们跟随我多少年了?”

“十八年了。”

“十八年了……你竟然跟着我这个老疯子走了十八年?我竟然耽误了你们十八年的大好青春,最后却什么也没能留给你们……”

“师傅别这么说,就算没有找到龙,这些年来我过得也很开心。”

“呵,看得出来,你对所谓的真龙,其实本没有什么兴趣。为师早就说过,你是个比其他人都聪明得多的人,本不该在这件事上耽误一生。如今阿综已经离开了,或许你也是时候该去做些你想要做的事了。”

“可是……我现在也没什么想做的事……”

“来,你先坐下。”

“嗯。”

“你想不想知道,师傅究竟为什么要花一辈子去找一条龙?”

“想。”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外面的志怪故事产生了兴趣。我的祖上已几代不曾出仕,因此父亲便叫我攻读经史,还叫我长大成人后,定要入朝谋个职位,以重振家室。可是我嘛,就是所谓的不肖子,对此却一点也不感兴趣。圣人之言读不下去,鬼神之说却倒背如流……父亲常常骂我,说我们家族既不姓谢,更不在江南,看这些玄学之说有何用?”

“这些您跟我说过的。”

“嗯。但还有一件事我应该没有告诉过你。”

“哦?”

“我九岁那年,陪母亲去临近的东海郡省亲。我们住在母亲娘家在海边置的一栋别墅,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便起来奔到海边,一个人看着漫天的星辰——就在那时,我看见天上的云雾之中,竟飞出一条巨大的赤爪金龙。漫天星光都照在那条龙的鳞片上,闪得几乎我睁不开眼。待我回过神来时,却见它劈开云层,向西飞动了几里,又掉头一路向南而去,随即消失不见了。”

“真……真的吗?”

“那时我不知天高地厚,竟想凭着两条腿追上那条龙。可哪里又能追得上?等第二天早上母亲找到我时,我却还在林子里发呆。后来我向家人说起此事,可他们都说是我疯了,还叫我莫要再去听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从那以后,我却真的像疯了一样,不断去搜罗古籍、打听民间传说。我在头脑里把那条龙的模样一遍一遍地再现出来,一遍一遍地回忆起它身上的每个细节,一遍又一遍地思考如何能抓住它。待我长大继承家业之后,更是一遍又一遍地寻访各地,寻找那条龙的痕迹。而这一找,竟然就是一辈子。”

“可是,您早就不需要证明什么了,毕竟十八年前,您早就……”

“早就衣锦还乡了是吗?可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而且,我也并不需要再向别人证明什么了。”

“那您又为何……”

“阿纪,你可听说过『屠龙之技』这个词?”

“屠龙之技?”

“古时曾有个人叫做朱泙漫,他是个和你师傅一样疯的疯子。他散尽家财,花费三年时间,学了一手屠龙的功夫。可是他穷尽一生,却没有在世上找到一条可以让他下刀的龙。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笑话,在他死后,这个笑话又被后人们嘲笑了七百多年。阿纪,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很可笑?”

“当然不是!”

“当然了,你当然会这么说,可是又有多少人真的明白呢?朱泙漫已经当了七百年的笑话,接下来你的师傅又会替他把这个笑话再续上几百年。可是我在乎的是这个吗?不,我依然不在乎。我活着的时候就不在乎同乡人把我看作疯子,身死之后更加不会在乎后人如何笑我。我在乎的却只是一件事:那就是我已经为那条龙付出了一切、为这屠龙之技钻研了一生,我只希望能让我这身功夫能有一处用武之地,哪怕是一次也好。”

“师傅……”

“阿纪,这世上比屠龙之技更好笑的笑话还多得很呢:譬如天生善驾船者,却终身没能走出深山;天生善读书者,却在田间苦耕一生;天生善音律者,却只配在夜里打更。而天生善屠龙者,说不准却在猪圈里杀了一辈子的猪——这种笑话可是要好笑得多,却从来不曾有人讲起。而你……你和你的师兄,你们绝不能活成这样的笑话。”

“嗯,徒儿明白了。”

“为师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从现在起,你要好好想想,日后究竟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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