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热闹的夜晚终究是留给富家公子的。对于老迈年高、又生平谨慎本分的老县令而言,一场早早的安眠比什么都要幸福。
尽管命案如今还无头绪,老县令不得不在衙门后堂将就睡下,但他依然睡得很早,也睡得很香。睡至半夜,他的鼾声已如雷震。
而突然,一道比鼾声更响亮的撞击声将老县令从梦中惊醒。
老县令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坐起来。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却见昏暗的烛光下,一把金刀正闪得晃眼。
“啊,王将军!”县令连忙陪着笑脸起身迎接,“这么晚了,王将军怎么突然来了?这一日查案想来也是辛苦,莫非是已找到什么线索了?”
“还不能妄下结论,”那巨汉说道,“那停尸房的钥匙我之前让你随身保管着,对吗?”
“是。老夫一直带着,就是睡觉的时候也放在枕下,没敢托付给别人!”
“那好,现在劳烦县令大人帮我开个门。我需要再看一看那具尸体。”
“好说,好说。”县令笑吟吟地伸手去枕下摸索,然而,他的手连同他满脸谄媚的笑却一瞬间僵住了。
“怎么回事?”王将军眉头一皱,腰间的金刀已出鞘,“你莫告诉我,钥匙不见了!”
“王……王将军……”老县令颤巍巍地回答道,“钥匙……真的……”
而王将军根本没有等县令这结结巴巴、拖拖拉拉的回答,早已奔向停尸房的方向。
他的人虽巨大,可脚步却轻盈无比,而老县令一时之间甚至没有发觉到他究竟是何时突然从自己眼前消失的。
待他反应过来,才忽地大叫一声,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颤颤巍巍地追着王将军向停尸房赶去。
当老县令喘着粗气赶到停尸房门口时,却见门早已被人打开,王将军横刀立在门前,一动不动。
“王将军……这是……”
“你自己过来看。”王将军低声道。
老县令小心翼翼走到王将军身后,朝着门内探出头去——里面那张原本放着尸体的床上,正如他预料中的那样,已是空空如也。
而那把本应由老县令亲自保管的钥匙,此时还正插在门上。
他的目光转向王将军的脸——当他看到对方那副杀气腾腾的表情时,心中不由得忽然怨恨起自己为什么要活到今天。
“晚节不保,晚节不保哇!”老县令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起来?”
夏瑾摇了摇还在梦中的马七,显得急不可耐。此时天只是蒙蒙亮,恰是冬日最寒冷之时,但夏瑾显然已经整装待发。
马七这一夜睡得并不好。在梦里,他又回忆起了那些令他痛苦万分的过去。因此当夏瑾将他从梦中唤醒时,他反倒没有感到一丝不快。
“这时辰城门应该已开了,我们分两路,先沿着南北两条官道打听,或许能从路上寻出些什么。这一路驿站、岗哨、商队不少,我们就从现在一直跑到太阳落山再返回来,倘若我弟弟真的离开了龙升镇,绝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我知道了,这就出发吧。”马七点点头。
“干粮和马都备好了……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会骑马么?”
“会。”
“那便好。”夏瑾松了口气。
夏瑾将其余的杂务吩咐给管家,便带马七前去马厩。正当两人准备出发时,忽然一个家奴急匆匆跑来,冲夏瑾行了个礼。
“夏夫人,”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您之前吩咐我们找的那个伙计……我们找到他了!”
钱丰的模样就像是个饿死鬼——或许并不应该用“像”来形容——他坐在夏府的餐厅中,桌上摆着的整盆热汤饼,他已盛了第八碗。
若非马七在一旁拦着,他几乎就要直接端起盆来吃喝了。
在他被抬进来的时候,浑身上下被冻得发抖,现在却吃得浑身冒汗。
“钱丰,”马七的声音比门外的北风还要冷,“你昨天跑去哪里了?今早又突然倒在夏夫人家门口?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七啊……”钱丰还在大口嗦着面条,热泪却已涌出,“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手贱,那天我外出买酒,路过赌场,结果忍不住进去赌了几手,却不料……”
“呵,不料什么?”这次发话的却是夏瑾,“你从走进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输个倾家荡产了。”
“夏夫人教训得是。”钱丰连连点头。
“后来呢?”
“我输光了自己的钱,实在又不甘心,想着还能翻本,就只好去找人借了些银子再赌……”
“停,”这次打断他的是马七,“龙升镇上谁不知道你是出了名的烂赌鬼?如今你身上背的赌债只怕就有上百两银子,上一次你输了老爹的棺材本,还是胡老板借钱给你办的棺材。到现在镇上还有哪家放贷的敢借钱给你?”
“这……赌场总有愿意挣利息钱的嘛,呃……”
在钱丰继续胡扯之前,马七已经捏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掐得满面通红,连钱丰坐着的木椅也被压得前腿悬空。
“你小心些,别弄出人命,也别把椅子弄坏了。”夏瑾道。
“你自己说,”马七放开了他,“钱是从哪来的?”
“我……我……”钱丰话到嘴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昨天早上,你其实去过肉铺,是不是?”马七的声音依旧冰冷。
“……是……”
“昨天早上,肉铺里有一头模样奇怪的猪,是你趁乱把它偷走了,是不是?”
“我……我……可那东西不是……”
“我就知道是你偷的。”
钱丰没有再说话。他的模样已经表明了一切。
“模样奇怪的猪?”夏瑾道,“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
“为了这头猪,胡老板几乎已经要疯了。”
“对不起,”钱丰哽咽道,“我原本只是想拿它去抵押一笔钱,打算赢回翻本就赎回来……谁知道……谁知道……”
“够了,”马七叹了口气,“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追究了,那头猪的事,我之后再和你算账——夏夫人,我们……”
“且等等,”夏夫人打断他道,“先让他把那头猪的事交代清楚。”
“那夏少爷他……”
“我答应过你,会把人还有那头奇怪的猪都找回来,”夏夫人说道,“更何况,如果那头猪真的像你说的那么重要,那我们更是要抓紧时间把它弄回来。”
说完,她叫管家过来,在对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明白了,夫人,我会安排人去暗中打听的。”
“一定要谨慎些,不要让人察觉了。”
“是。”
待管家走后,夏夫人又对钱丰道:“你继续说吧,刚刚说到的那头猪,你抵押给谁了?又抵了多少钱?说得详细些。”
“嗯,”钱丰开始了他的讲述,“那个人,其实我并不怎么认识。那天晚上,我恰巧路过赌场,原本只是进去随意看看,并没有打算下注。可是那时赌场里来了个没见过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出手相当阔绰,下注用的是整块整块的大银锭,但衣服却很旧很脏。而且他不仅有钱,运气也好得见鬼,不多时就赢的钱就像山一样高了,整个晚上出尽了风头。
“那时,我看他赢得那么顺,最后自己也忍不住馋,觉得我或许也可以大捞一把。接着,我就把身上所有的现钱全都掏了出来,但……后面的事你们也知道了,我运气太差,从晚上玩到第二天天亮,输得一干二净。”
“我不甘心,可是赌场里放贷的,都嫌我人穷赌运差,已经没有一个人愿意借我钱了。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问那个年轻人,他赢了那么多钱,能不能借我几块碎银子让我翻本。没想到他却一毛不拔,连一个铜钱都不肯借我。临走的时候,他还跟我说,『听说这龙升镇降下过真龙,要是你能给我找条龙过来,说不定能给你几十两银子』。起初我根本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直到我回到肉铺,在大门口看见了那东西……对,没错,那是一条龙!”
“龙?”夏瑾皱了皱眉头。
“不,那只是一头猪,”马七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或许它的模样很奇怪,或许它看上去可能真的像一条龙……但那绝不可能……那只是一头奇怪的猪。”
“罢了,且不说它是什么,”夏瑾道,“那之后呢?你怎么处置那东西的?”
“那时整个肉铺乱作一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回来了,而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那时完全傻了眼,心里只想着赶快回赌场翻本……实在是我鬼迷心窍,趁着没人注意,我偷偷把那东西抱走,然后赶回赌场。巧的是那个年轻人还没有走。我偷偷告诉他我找到了一条龙,问他能不能借钱给我……说来也是奇了,他在赌场赢得盆满钵满,都没动过一下眉毛,可是当他看到那东西的时候,整个人的表情都变了。”
“他告诉我,他可以拿五十两银子跟我换。我那时实在没想太多,就答应了……”
“结果你他妈的又输光了?”夏夫人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简直像是要把钱丰生吞活剥掉一般。
“唉……后来我才打听到,胡老板发疯了。我突然想起那天胡老板兴高采烈地跟我们说他做梦梦见了一条龙,才发现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我根本不敢回去,我知道自己没脸再见胡老板。可是我身无分文,只能在街上晃荡,直到今天早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晃到了哪里,昏了过去……”
“你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吗?”马七问道。
“我说不清他的模样,不过我记得他的脖子上有道挺长胎记……现在想想也可能是疤痕。”
“他现在还在赌场吗?”
“不,自从他拿走那东西之后,就再也没在赌场露面,不过……”钱丰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笑意,“我后来又从其他赌鬼那里偷偷打听过,有几个输得比我更惨的偷偷各自跟踪过他,发现他常去码头附近的一间旧仓库,想来他该是做水路生意的富家子,这两日应是在靠岸装货……我没胆子找他,我知道他那样的人是肯定不会把那东西还给我的,若是他知道我在偷偷打探他的下落,我多半会被他打得半死……”
“好了,你带我去找他吧,”夏瑾道,“我见过不少怪脾气的有钱人,素来喜爱收买各种珍禽异兽。既然他是出钱把你的龙还是猪给买走的,那我去和他谈个价格再赎回来便是,就当送胡老板一个人情吧。这龙升镇来来往往做买卖的,多少也该给我些面子的。”
“夏夫人,我真是……我……”钱丰哽咽道。
“你什么都别说,赶快带路吧。你若是我府上的人,我早就剁了你这双手!”
夏瑾回头看了看马七,却见他在一旁低头沉默了许久。他所找的那头怪异的猪如今有了下落,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这让夏瑾有些奇怪。
“马七?你不去吗?”
“我只是觉得……或许那条龙已要不回来了,”他摇摇头,“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不到倾家荡产、山穷水尽时,是不会轻易把喜欢的万物出手的。此时既然钱丰已经找到了,那当务之急还是去寻夏少爷才是。”
“唉,你就是这么固执。我说过,答应过的事,我一定会帮你完成,要得回也好,要不会也好,事已至此我也必须得试试。”
“既然如此……”
你趁这段时间再去替我再探探我弟弟的消息也好——至少我是不愿去那第二次了。”
马七叹了口气:“那便如此吧。”
“夏夫人,这边请。”
夏瑾将那把形状奇怪的刀挂在腰间,跟钱丰一起去了。
若说龙升镇的繁荣全源自那真龙出世的传说和先帝的一纸诏书,那显然是有失偏颇。
在南北一统后,龙升镇得天独厚、临接三道江水的地势,使其迅速成为长江之上无数商船的中转之地,商机与财富从四面八方涌入这座城镇。
由于贸易往来频繁,龙升镇的码头边也树立着不知几千几百座棚屋,棚屋与棚屋之间的路径窄小且错综复杂。
尽管钱丰的榆木脑袋在此时已几乎记不清该走哪条路,但夏瑾并没有费太多工夫——银子总能引来愿意交代情报的人。
“……您问的那人?我有印象,就是最末那栋屋子。最近是被两个人租下的,一个年纪稍大,四十来岁,另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您描述得差不多,脖子上好像确实有个显眼他痕迹。他们两个总是晚出早归……而且不像是来做买卖的,像是单纯来龙升镇玩乐的,却不知为何要在码头租棚屋住而不去客栈……”
码头的船工用几句话换得了夏瑾的三两银子,笑嘻嘻地走了。
夏瑾心中觉得奇怪,但还是走到那间棚屋前,敲了敲门,却没有回应。她轻轻推了推,发现门已从里面拴上。
“或许他已经走了?或者又去别的什么地方赌了?”
“你就在外面等着,”夏瑾吩咐钱丰道,“我先进去看看。”
话音刚落,夏瑾刀已出鞘,转眼间刀刃已对着门缝切下去,只听“铛啷”一声,门内的锁栓已被劈成两节,大门应声而开。
而钱丰见状,早已不知躲到了几丈远开外了。
她握刀入室,只见这棚屋之中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空木箱,并无什么像样的货物。
她从木箱中间侧身挤过,却见屋子中央摆放着两张草席,其中一张上正躺着一个人。
“请问……”
夏瑾正要冲那人发问,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呼啸。夏瑾急忙转头看去,却见一道刀光向自己劈来。
所幸她的反应并不慢,只在瞬间已举刀格挡,但她的力气显然不足以挡下对方自上而下的全力一击,仅仅刀兵相接的刹那,她已被震得虎口发麻,手中的刀险些脱手。
夏瑾连退了几步,与袭击者拉开距离,试图还击。
可是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袭击者的模样,对方又一轮的刀风已再次压上来。
夏瑾陷入被动,只得腾挪脚步,四下躲闪。
却不料对方又忽使一个虚招,夏瑾刚躲过一刺,那刀竟忽然变招,顺势向上一挑,从夏瑾左臂上划过。
刀锋过处,顿时涌出鲜血。
夏瑾的刀被击落在地,可对方却没有趁机要她性命。直到这时,夏瑾才终于看清对方的模样。
正如钱丰所描述的,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个头、相貌都十分普通。
他的年纪显然不大,可是双眼中仿佛写满了沧桑,即使此刻他的手中正要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却没有显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早已对这世上一切都已厌倦。
而最令夏瑾诧异的,是对方手中的刀——那是一把金刀、一把和那巨汉手中一模一样的金刀。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袭击我?”夏瑾捂着伤口,忍痛问道。
“我是谁?”那青年低声道,“不,现在该由我来问你,你是谁?又为何要闯进来?”
“我……”夏瑾正要开口,却突然愣住了。她发现对方身上,还有一样令她更为吃惊的东西。
那是夏谦的玉佩——此刻就悬挂在面前这青年的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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