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Party pooper 挫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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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盛时从没想过见到真人鹿别驾时,居然会这么开心。

妖刀系列里一共仨姓鹿的,不计【鱼龙舞】永远的女主小鹿鹿希色,就属鹿别驾、鹿彦清这人事不干的两父子了。

妖刀一最恶心人的歹角行径,青苎村的惨剧妥妥能上十大;虽然鹿彦清给打成废人、剥去脸皮,还被苏彦升李代桃僵,父子俩亡命天涯,读者犹不解恨,足见其令人愤慨的程度。

但这可是鹿别驾啊!

是梁盛时在这里除刀皇之外,第二个遇到的老熟人,回过神他已起身贴脸,以一种看似在闻嗅什么的怪异姿态,几乎“黏”到鹿别驾身上,不仅周围人人侧目,连鹿别驾都被震慑住,微微后仰,满脸嫌恶:

“你……这是做甚?”要不是闪开或拍开,会显得自己怕了这小鬼,他早这么干了。敢情伏良泽的儿子也同他老子一样,天生撞邪么?

伏良泽家大业大,在真鹄山下修建庄园,却只雇二三流武师为护院,在旁人眼里就是头肥羊。

不惟鹿别驾,在他师父飞石真人那一辈里,下手宰羊的呼声就没断过,总比肥了外人好,偏就是动不了野际园,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挡在那片金碧辉煌的庄园前,邪得难以言喻。

龙跨海听那贱人咬耳朵,要收伏家的小病鬼为记名,鹿别驾是强烈反对的,莫与这邪乎的一家子沾上关系,毋宁才是上策。

但他也知龙跨海听不进自己的劝,与其说鹿别驾是来找田寇恩的麻烦,不如说是来看看这个喉咙给横切一刀都没死成的小鬼,究竟多能作妖。

但这也太作了——鹿别驾忍着一脚将他踢开的冲动,很难说没生出半分后悔之心来。

梁盛时感觉上百道视线齐齐飙至,余光瞥见马凝光一脸惊恐,不敢想像蓁蓁是怎么看待自己——应该是变态吧?

干。

社死当头急中生智,连忙干笑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鹿师叔么?小侄……小侄终于见到您了!先父生前屡屡对小侄说,山上诸多仙长中,他老人家佩服的着实不少,但只有鹿师叔是特别的!”

伏良泽是出了名的难相处,莫说夸人,这等肉麻话绝不可能出于其口,听着更像赤裸裸的嘲讽,鹿别驾原本只觉这小鬼古怪讨厌,这会儿杀人的心都有了,瘦脸沉落,语声反而轻柔起来:

“他说了哪里特别么?”

梁盛时寒毛直竖,见马凝光俏脸煞白,何蓁蓁与田寇恩却不约而同露出警戒之色,心知此獠杀机已动,然而没时间后悔了,只得全力想辄。

“比如说……这个……那个……是了!比如说鹿师叔所用的鲨鳍鬼头刀,就十分的特别。”

田寇恩眉目一动,赶紧帮腔。

“喔?有多特别呢?”

“有这——么特别!”梁盛时双手摊开,见鹿别驾神色不善,忙不迭地补充:“呃,虽说是脱胎自本观的左手刀形制,却别出机杼,重九斤七、长三尺二,属厚重一路,刀上九齿与敌人的兵器相交时,能生出微妙的迟滞感,寓守于攻,分外难防。如此创制,足见师叔乃本观……不!乃刀脉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无愧于‘剑府登临’这个美名!”妖刀读者都知道,人设兵设里的彩蛋最多。

连这个都背得滚瓜烂熟,才能叫老书迷好吗?

以梁盛时重看第一部的次数,再晚两年穿过来,怕连回目都背完了。

区区卷二十六的兵设算什么?

他还记得副标是[于愿接天],封面女郎是袁慰生,在第一部绘师Cait大人的封面作品中,能排进他最爱的前五名。

彩棚内,静得连根针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

龙跨海掌权以来,刀脉与紫星观的光耀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鹿别驾等“紫星五石”一系的传人多受贬抑,他算是努力冒出头的了,但在观中也非主流;说得出他佩刀尺寸分量的观中之人,肯定未满单掌五指之数,没想到伏良泽的儿子竟如数家珍,鹿别驾错愕之余,感动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更要命的是:“剑府登临”这个万儿,怎么就……就这么好听呢?

今儿虽是初闻,可比他在江湖上行之有年的“通犀剑”浑号风雅得多,一听就是大高手、大前辈的范儿。

要不是碍于现场人多,众目睽睽,鹿别驾都差点美得打起哆嗦来。

没想到……伏良泽背地里是欣赏我的啊,鹿别驾忍不住想。

早知便与他结交些个,没准还来得及救他一命。

“……说得好!”也不知谁起的头,棚中蓦地响起如雷采声。

今日虽是青帝观的醮典圆功,但在真鹄山上,谁人不看龙跨海的脸色?

被分派到下首棚中的,多是各脉郁郁不得志者,青帝观门人频频来请田寇恩移座,也是担心代掌教的得意弟子在此高坐,徒惹旁人不痛快,气氛难免尴尬。

鹿别驾算不上素孚人望,但受当权派排挤的郁闷心情,大伙儿都是一样的,听着男童有条不紊的清脆语声,突然间有种“他也是替我说话”的澎湃激动,哪怕捧的是同为刀脉的鹿别驾,也不由鼓掌赞声,大感畅快。

“‘剑府登临’这万儿够响亮!老鹿你便收下罢!”

“没想到伏良泽不只有几个臭钱,也是性情中人!”

“娃儿!刀脉你若待得不痛快,不妨来我玄城观!”

梁盛时朝众人拱手致意,笑顾鹿别驾:“师叔几时有空,请来野际园小坐。先父书有‘剑府登临’的横幅,可惜突然见背,不及请大匠刻匾,待小侄返家,再完成先父未竟的心愿。”这下在山上可保他一命的,又多了个心花怒放飘飘欲仙的鹿别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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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披鹿霓衣的苍白道人干咳两声,扭头不去看他,单手负后,昂然道:“就、就算你这么说,既入本观,功课……还是得好好学练,勿堕了我刀脉威名。师……师叔定会好好监督你的,给我仔细了。”果然是个傲娇呢,乔巴。

就在鹿别驾掉头一溜烟跑掉的当儿,主棚终于有人鱼贯入座。

碍于伏玉的身高,前几排又密密麻麻坐满人,实难瞧得真切,只知大多是须发灰白的老头,益发衬托出主位上的黑袍男子,以及男子身畔与马凝光穿着同款法袍的高䠷女郎,堪为人中龙凤。

这俩自是代掌天门的龙跨海,和代掌镜庐的苏师姊苏静珂。

两人的面孔都看不清楚,但梁盛时的头一个印象便是“高”,男女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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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锋录】新出场的渔阳女角个个身高一米七,人均大长腿,应该是人种地域的缘故。

真鹄山地近湖阴湖阳,双子城位于东海道南部,显然不是高人种聚集地。

他接触到的不分男女,其中高个儿寥寥,唯二的例外就只有刀皇和宇文中招,而这俩都是妥妥的北方氏族血统,恰好佐证了地域人种说。

借由与棚架的对比,龙跨海的身高应该超过一米八,虎背熊腰,身材是练得很精实的狭长倒三角,梁盛时总觉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相似的。

他身上所着是非常威风帅气的武人服色,完全是电视剧里能看见的那种武林大侠,只在两袖跟背心处绣了八卦图样,多少添点道门色彩。

袖口衣襟缀有蛟龙腾海的繁复图样,龙鳞浪涛横过半肩,只是整体彩度甚低,以金红两色绣线为主,衬以黑绸的底色,不似鹿别驾的五彩斑斓扎眼,但见气势,不落俗丽,品味有狠狠的维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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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冠束发这点,或还有整个人昂藏挺拔的身姿,总让梁盛时想起小说里的岳宸风。

苏静珂只比他矮了小半个头,胸腰以下被影影绰绰的前排摇滚区遮去大半,依稀是巴掌大的瓜子脸,长发如瀑,感觉很苗条,以流行用语来形容就是“仙”,长相应该也是挺美的。

主位之前有一番常见的推让客套,最后龙跨海坐回原位,将致词的机会让给了另一个白胡子道士。

老道说话有浓重的乡音,梁盛时难得听不太懂,何蓁蓁见他满面疑惑,低声凑近。

“那是青帝观的代理观主程继璞,辈分很高,我们得喊他‘师叔祖’。”

“为啥忒多代理?”梁盛时忍不住问:“掌教是代理,百花镜庐、紫星观……连青帝观的观主也是代理,原本的观主上哪儿去了?既然都有代理人,何不直接扶正算了?”

少女用手肘碰他一下,示意噤声,见左右无人留意,才小声解释:“十年前的妖刀圣战中,本门诸多前贤前仆后继,壮烈捐躯,虽然最终封山避战,此前的损失也极为惨重。

“活下来的人,不以为自己有能力肩负一观、乃至一宗之主的重任,这才虚悬大位,投注心力培养后进,希望弟子们能同前贤一般的德艺双全,将观海天门发扬光大。”

最好是。

但梁盛时并没有把内心的吐槽说出来。

蓁蓁从小就是被这么教育长大的,不会怀疑这套漏洞百出的荒谬说帖,或许在她心里,这也是师祖婆婆说的“垂天翼海”精神的一部分,只是无法解释结构上的问题。

任何运作正常的组织,都不可能长期放任代理制,要不是为了规避责任,就是打算随时闪人,才没有扶正的必要。

以眼前青帝观建醮大典的盛况,看不出天门有土崩瓦解的样子,事实上在二十年后的【妖刀记】时点里,这个东海四大剑门之一的悠久势力依然政躬康泰,纵有鹿别驾父子这样的枯枝,也远不到烂根的地步。

边思考着谜题,场中的仪典也正式开锣,何蓁蓁向他解说着每个环节,十分认真。

纵使少女吐气如兰,语声动听,并头喁喁嗅得的肌肤乳脂香分外甘甜,梁盛时也很难细听;在原来的世界他便不信神佛,那些四处辗转搬家的艰辛日子,也不曾见有天使神仙伸出援手。

但母亲信,而且十分虔诚,即使神智已失,也不影响她跪在佛前背诵长长的经文。

由是他更讨厌这些。

“轰”的一声火花四溅,梁盛时的注意力才又被唤回现实里。

屁股的酸痛让他意识到过了很久,场上气氛却远比先前要活络得多,原来彩棚合围的广场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巨大的舞龙,就是身躯分成十数截,每截下方都有人双手撑着杆子操纵,逢年过节能看到的那种。

只是这条龙大得令人傻眼。

每截身躯都须两人才能擎起,粗粗一算竟超过二十截,控制难度极大;龙头的部分则足足有单截身躯的三倍大,两侧各有三人擎杆撑起,杆子与龙首相连处却是环状的活扣结构,也就是说这六人只是“扶”着龙头不让歪倒而已,真正控制龙头的,只有正下方单柱擎之的那人。

梁盛时起身也看不见操纵者——因为前头几排人也都站了起来,大声叫好——即使在田寇恩的示意下站上椅子,那个人也被活灵活现的龙头所遮,啥也看不见。

但毫无疑问,这条龙的“活”全靠他精湛的演绎和过人的膂力,绕行全场的翻腾跑动,超脱了人类身躯的限制,彻底幻化为一条超过六十米的神话生物,炮仗烟花在此刻就是从龙之云,仿佛有了生命,无怪乎各脉要人、从山下邀请来的贵宾全都忘情地起立喝采,如主办方所预期的迎向醮典的最高潮。

梁盛时注意到主棚里少了几个人,包括青帝观的代理观主程继璞、百花镜庐的苏静珂,当然还有主位之上的龙跨海,心中一动。

“龙……我是说代掌教。”他凑近蓁蓁喊着,努力不让声音被炮仗淹没。

“是他在舞龙么?”如果是的话,这份惊人的运动能力就很能理解了,但会有点难解释下首的大家为什么这么嗨,这里可是反龙跨海阵营的鲁蛇聚集地。

蓁蓁听了几次才听清,摇着小脑袋瓜。“这是青帝观的醮典。”

意思是不会让紫星观的人上场跳压轴,哪怕是代掌教也不行。

巨龙在场中央盘绕如响尾蛇,车轮般的蛇身不住旋转,蓦地龙首昂起,猛往地面一砸,竹架上糊着厚厚纸壳的龙头混着炮仗烟花爆碎的霎那间,一人以鲤鱼打挺之姿穿烟跃出,身披蓑衣似的七彩长鳞条衣,头戴龙首盔面,施展轻功如踏烟踩雾般,冲天直起!

说时迟那时快,二十多截龙躯齐向外倒,触地的瞬间也如龙头一般炮仗爆出,炸成碎片!

底下的撑持之人将外衣一扯一扬,露出一身的漆黑劲装,梁盛时正以为目睹了什么刺杀要人的阵仗,见黑衣人们次序井然朝龙头人鱼跃过去,又在他身边呈环状接连跃开,犹如花朵绽放,始知是表演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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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心之后,忽觉这场面调度着实不输看过的几部剧场和现代舞,尤其黑衣人们鱼皮水靠似的滑亮紧身衣质感,显然编舞家又是一位精通克系名物的朋友,写意地描绘出无数半固半液的黑滑触手,在火花四溅如混沌初开的一片洪荒之中,与巨龙所化之人拼死搏斗,谁也不让谁的史诗级场景……

创世故事谁不爱,对吧?尤其东海还有崇拜龙皇的传统。

梁盛时总觉得这个故事在哪里听过或看过,但妖刀熟到连兵设都能背出的社畜青年,偏就是想不起来。

苦苦思索的结果,不但错过了收场、谢幕,以及醮典结束后的各种送往迎来,回神时已置身于一处古意盎然的廊庑间,从大而无当的空间设置,以及各种不经看的陈旧细节,此地应是青帝观的某处内院。

田寇恩刻意将梁盛时等三人领到转角处,让他们在此暂候。

“我去禀报掌门,一会儿便回。青帝观毕竟是他脉祖坛,切莫随意走动。”马、何二姝都不是初来,这话自是说给伏玉听。

田寇恩迳下檐阶,越过细墁铺地的天井,走上正屋厅堂,叩门而入,却遇着三名灰白头发的老道鱼贯而出,田寇恩让至一旁,恭敬地喊了“师叔祖”,为首的正是青帝观的代理观主程继璞。

就近一看,才发现他比远望时要苍老,但也要壮硕得多,方头大耳,颔颚线条十分刚硬,头发虽已花白,却异常地茂密,扎紧的前额发际像戴了手冢治虫最喜欢的贝雷帽,衬与黝黑的肌肤,不知怎的有种白猿化人的感觉,歙张的厚厚鼻翼充满旺盛的欲念,梁盛时直觉这厮是那种会吃伟哥嫖嫩妹的类型。

在何蓁蓁的小声解说下,他才知道随行的另外两名道人,发略黑而身形佝偻的高个儿叫赵华琰,肉球似的灰发胖子叫焦念琴,都是程继璞的师弟,三人皆为青帝观的“玉”字辈,但近年已不住在山上,纷纷在山下置产,据说别墅颇为华美,与破落的剑脉祖坛有天渊之别。

梁盛时一看,果然三个老头儿都穿得体面,要不是衣冠还有点道服形制,活脱脱就是太平员外。

三人对田寇恩倒不敢过于摆谱,点头回礼,正欲行出,忽见一人冲进来,一身银灿灿的披叶蓑衣,颈上龙头狰狞,正是方才在广场上执龙首的那位。

没了距离所致的观测模糊,梁盛时发现龙头人异常高大,中等身材的程继璞头顶还碰不到他下巴,见是他来,原本喜孜孜的神情为之一敛,重重哼道:“你不在外头送客,跑到这儿做甚?”居然没有半点乡音,梁盛时听得清清楚楚,下巴都差点掉地上。

龙头人道:“师父和两位师叔又来这儿做甚?”声音在龙形头套里嗡嗡共振,亦能听出急切,以致口不择言。

果然程继璞面色一沉,还未发话,身畔那胖子焦念琴已抢先发难:“荒唐!你这是同师长说话的口气么?还带着应皇之首……成何体统?拿下说话!”

龙头人讷讷地拿下了头——这话好像哪里怪怪的——露出一张汗湿发黏的长脸来:不能说丑,但肯定与俊美、粗犷、英俊潇洒之类的形容无缘,是一眼就觉该去种庄稼的长相,像铲子又像月牙的戽斗下巴激似老牌港星吴耀汉,就差两撇猥琐的小胡子;总算粗而稀疏的八字眉略带愁苦,不全是喜剧演员配置。

梁盛时又看两眼,惊觉他原来也不是八字眉,是眉毛末端特别长,仿佛发育不良的毛囊到了这里突然发愤振作,无奈本质就不坚挺,本该如焰尾般冲天昂起的眉梢,就这么软趴趴地垂了下来,一如他那仿佛手足无措般、天生自带尴尬的五官轮廓。

有些人就算啥都不做,也会被人欺负,这位垂眉老兄不幸正是这种类型。

谁都看得出他是带着捉奸似的奋烈冲进来的,却被师叔焦念琴先声夺人,气势一下便馁了,抱着竹架龙头频频换手,搁哪都不对,遑论质问师父,最终还是程继璞先开的口。

“你魏太师叔的手札,为师交给代掌教了,这不只是为了青帝观,更为我剑脉一支千秋万代的长远打算。着衣,待将来你坐上为师的位子,便能明白为师用心良苦。”

——等、等一下。

着衣……鹤着衣?

魏太师叔……手札……莫非是“冲天一剑”魏王存的手札!

梁盛时瞠目结舌,怔怔瞧着双肩颓然垂落的木讷高个儿,忽地同理了他的心如刀割,对他的无力和沮丧感同身受。

他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教出胡彦之这等豪侠、日后将名震天下的东海三件衣之首,身为正道巨擘的背景板神人“披羽神剑”鹤着衣见面。

但在此时,鹤着衣仅仅是一个刚遭到背叛和出卖,失去了他曾发誓要以生命守护的重要之物,而始作俑者竟是授业恩师的无助之人。

他看着像是三十末将近四十的年纪,庄稼汉般的外表气质可能较实际年龄更显老,但眼里面上的失望和徬徨却很年轻。

魏王存在大桐山被对子狗所擒,炮制成史无前例的超强刀尸,所经之处尸山血海,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巨大伤亡。

但他在胤丹书和鹤着衣的努力下最终不但恢复神智,更悟通刀魄所藏的妖刀武学,在弥留之际口述予胤、鹤二人,其影响如【倚天屠龙记】里的觉远大师;胤丹书所悟出的蜕生天覆功,鹤着衣后来武功突飞猛进,乃至坐上天门掌教之位,不能说不是得益于此。

而根据【鱼龙舞】中揭示的秘辛,正道五大派的高层,其实在圣战的中期便已知晓妖刀并非精灵神怪,而是妥妥的人祸阴谋,却因妄想从刀尸身上盘剥出天元道宗的武学秘奥,并未积极消灭刀尸,甚至放任其杀戮斗争,意图催生出最强蛊王,直到“六合名剑”在秋拭水的号召下跃上舞台,才中止了这场可怕的灾难。

要说没掺和这桩破事的正道势力,大概也只有顿失领袖群龙无首的指剑奇宫,以及被殷横野彻底算计的玄犀轻羽阁;青锋照、赤炼堂和水月停轩位于阴谋的最核心,邵咸尊和雷万凛的行动基本上就是为夺权,老杜则是在清洗知晓其秘密的门人师长,妖刀武功要嘛看不上,要嘛不在其关注的范围内。

这样七除八扣下来,由顾挽松主导的埋皇剑冢与观海天门,恐怕就是主犯。

对比鱼休同突然封山避战,战后又遭软禁多年却未被拔去掌教之位,像留着随时能推出去的替死鬼,当中必有不可告人处。

书里并未提到魏王存曾留下手记,但即使有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魏王存掌剑双绝,是厉害的天门大前辈,推敲妖刀武学的过程写下若干随笔,被青帝观的老屁股集结成册,也非什么奇怪的事。

梁盛时几乎没怎么动脑筋,便知他们表面上吵的是魏王存的札记,实则是妖刀武学。

程继璞趁徒弟跑去舞龙舞狮,偷偷跟龙跨海密室会谈,谈成交易。

只不知他拿贵重的手札,跟紫星观换了什么回来?

龙跨海自不是一下便撬开了墙角的。

蓁蓁说这三个老东西近年在山下修了华美别墅,都顾不上青帝观了。

盖房子、养小老婆的钱从哪儿来,简直毋须再问。

在这个时点,胤丹书应该早已身亡了吧?至少表面上是。

对质朴的农村大汉鹤着衣来说,这先是恩同再造的太师叔魏王存的遗馈,而后故友丹书又将之托付给了自己,一旦有失,便是双重的辜负。

他缓缓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仿佛嚼碎了什么。

“……换了啥子?”是与程继璞当众宣讲时一样的方言。

敢情两人是同乡?

家乡话是程继璞在人前维持憨直的人设之用,私下非但不讲,甚至不爱讲,这会让他想起从西边千里迢迢流浪到东海道的艰辛,过程不堪回首。

当初这瓜娃子上山时,师兄弟们听着腔调熟悉,才把他推给了他,程继璞是忍着满心不愿收下的,还得装憨陪笑脸。

一如自己的程姓,程继璞给这哈麻批的瓜娃子改了个仙气飘飘的“鹤”姓,也没能刮掉他半点土性,长到了这岁数仍是头包谷猪,瓜的翻山。

但鹤着衣的官话学得比他快,讲得也好,上山不过两三年,旁人差不多忘了他是打西边来的。只有仍操西山土腔的程继璞,心里揣着疙瘩。

鹤着衣说家乡话,明显是想激怒他。

这瓜娃子哈戳戳的,连手段都使不好!

老道心中冷笑,挥手道:“没换——”冷不防身子一轻,竟被鹤着衣揪住襟口提起,焦念琴、赵华琰上前又拉又打,活像两尊绕着七爷直跳脚的矮冬瓜八爷。

庄稼汉丝纹不动,冷冷俯视,这异样的沉默比梁盛时见过的一切暴怒嘶吼都吓人。

“换了【不留行剑】。”老道轻道,央土官话字正腔圆。

“刀脉从这部武学上得了多少好处,你不明白。我不想换的,之前对你的保证并非虚言,直到我见那李姓的小子施展了‘泠泠犀焰照澄泓’。”

鹤着衣愕然松手,轮到身畔的焦、赵叹息低头。那股灰心丧志是骗不了人的,仿佛又想起了合刀剑一百零八式于一招的七言绝式。

“我问他岁数,田寇恩说他师弟今年二十有四。二十四哪,瓜娃子,二十四岁便练成了刀脉不传绝学,全是妖……这部【不留行剑】给的,自得此功,刀脉便飞天啦,‘紫星五石’死光了又怎的?还不是压我青帝观一头?”

程继璞从怀里取出一束纸,压上徒弟单薄却结实的胸膛。

“你说为师有私心,我确实有。我想让青帝观扬眉吐气,想让剑脉重回魏师叔尚在那会儿,总领天门一十八脉的凛凛威风!你说我错了么?”

鹤着衣无言以对,胸前写满刀诀的纸片仿佛有熊熊烈火,光挺胸敌住便已用尽气力,遑论伸手接过。

程继璞毫不意外,收回纸片,以肩膀撞开他,迳向院外行去。

“让开!你既不敢练,便由为师来练。我早看透了你,也就这般货色。”胖子焦念琴冷笑不绝,快步跟上师兄。

乌发花鬓的佝偻道士赵华琰行经身畔时,似有些不忍,低道:“你若由你太师叔处听闻了什么,早些默出来,交与观主,汝师又何须含垢忍辱,与虎谋皮?你这孩子资质不好,可心眼也太缺,我师兄委实可怜。”施施然而去,叹息声直至洞门之外仍未中绝。

可怜个屁!梁盛时冷笑。

鹤着衣大受打击,垂头半晌,迈腿时如有千钧重,似极难行。

“套路我见多了,这么无耻的套路还是头一回见,有趣有趣。”梁盛时一时没忍住,摇头晃脑地踅出转角,何蓁蓁没能拉住他,差点被拽出去,马凝光赶紧抱住徒弟,两人忙不迭缩回影中。

刀剑二脉之主辟室密谈,交换武功利益,此事不是他脉之人可以预闻。

马凝光神经再粗,亦知此际决计不能现身;伏玉名义上是刀脉的记名弟子,鞭索一脉的手伸得再长,那是管不到他的。

鹤着衣见发话之人,居然是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怎么看都不超过十二岁,不禁有些疑惑,仍尽力摆出亲切的态度,和声道:“你是哪一脉哪家道观的师弟,师长是哪一位?迷路休慌,我带你出去可好?”

“好啊。”梁盛时笑脸迎上,凑近他耳边道:“还想着发扬一脉、练功破境之人,不会在山下买别墅养小老婆。墙角不是一朝一夕能撬动的,你观中都破落成这样,你师父师叔哪来的钱盖庄园?想仔细些。”

鹤着衣眉目微动,却不作声。

梁盛时见他异常沉着,瞧不出心绪起伏,不似方才争执时那般七情上脸,暗忖道:“他不是笨,是不惯疑人,对师父掏心挖肺,所以才会受伤。对陌生人如我,那可是十足警戒。”鹤着衣是哪个阶段开始变聪明、甚至变腹黑,原作中没有详细交待,但梁盛时决定推他一把。

“不管魏王存留了啥给你,别告诉任何人。”他以气音悄悄说道,带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你能活到现在,全靠他们以为有。”

这不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能随口说出的话,但偏偏就是发生了,从这刻起,鹤着衣将无所不疑。

他会穷尽一切建构理论,试图解释为什么伏玉会这样说,自己是何时、又是如何泄漏了秘密,只是不会有答案。

希望这份危机感和猜疑能帮助他活下来。

高大的庄稼汉蹲下身,视线与男童平齐,他看起来有些疑惑,但不像有杀气。

梁盛时发现自己看不透他。

“多谢你的吉言。”鹤着衣微微一笑。“我带你出去,好不?”

“那便不用了。他不出去,而是要进来。”

咿呀一声正厅门开,梁盛时瞥见门后躬身送客的田寇恩,一条裹着薄薄藕纱裈裤的长腿跨过斑剥的乌漆门槛,玄纱裙裳如水银泼泻般荡出,来人手持麈尾,银莲束发,发式介于高马尾和观世音菩萨的圆髻间,但裹髻的背纱确是观音同款,由是更衬得她态拟神仙,一身超凡绝俗。

“青帝观鹤着衣,见过代观主。”身材高大的庄稼汉恭敬行礼。

尽管苏静珂的年纪比他小了十岁不止,但百花镜庐和鞭索一脉的地位就摆在那儿,不容轻慢。

“鹤师兄多礼。”女郎淡道:“此间乃代掌教与诸脉之主议事处,师兄不宜径入,还请离开。这位伏玉伏师弟,是紫星观新收的记名弟子,与敝庐也有些渊源,代掌教正欲召见,师兄毋须挂怀。”素手一扬,俐落地摆了个送客的手势,不容分说。

苏静珂的嗓音柔媚动听,语气却硬,不是颐使气指、目中无人的那种,而是简明俐落,不带感情,就像二十一世纪地球的职场女主管,她的亲切和不亲切都不是因为你,只是想把事情做好做完。

她与鹤着衣份属同辈,喊伏玉“师弟”,男童自也是鹤着衣的师弟了。

庄稼汉瞥了他一眼,点头道:“那便后会有期。观主、伏师弟,请。”掉头离去,更不稍停,较之先前仗着满腔义愤闯入的莽撞,明显沉稳许多。

马凝光到这会儿,才领着蓁蓁从转角暗影行出,少女抬望苏静珂一眼,便低下头,轻唤:“师……师伯。”苏静珂主动趋前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也没有外人在,喊师姊就好。还是他算外人?”瞟了伏玉一眼,眼角眉梢竟有些淘气促狭的意味,与方才的干练冷硬判若两人。

马凝光素来敬畏这位大师姊。

苏静珂聪明能干,随手做点什么,都是又快又好又周详,连这些都是不留余地的,光是站在她旁边就压力山大。

她巴不得蓁蓁能多说几句师姊爱听的体己话,师姊心情大好,也能少叨念她几句。

但不知怎的,听苏静珂拿伏玉与少女说笑,心头没来由的一阵酸,总觉“算外人”这句反问不甚入耳,小声道:“怎不是外人?又不让咱们镜庐收。”

苏静珂蹙眉。

“圣战之后,本门便不收男弟子了,又不是现在才不收。你见他这会儿眉清目秀的像个小女孩,当人家不会长大的么?仔细着说话!”

马凝光香肩一缩,仿佛师姊的话语是有形有质的,给捶了一记,便老实了。

只是想起“眉清目秀像个女孩”云云,又忍不住掩口:“要扮成女装,躲一躲那非离罪手,料三年五年他是顶得住的,够嫩。”

苏静珂本想斥责,自己却忍俊不住,这下子三姝都笑了起来。

干练惯了的代理观主见蓁蓁是真心开怀,神情一松,喃喃道:

“早知如此,也毋须向代掌教求肯,直接收列本观门墙便是。师父她老人家想必不介意。”蓁蓁知她说的是伏玉,饶以少女老成,也不禁微露动摇,但毕竟脸皮子薄,没敢接口。

马凝光摇头。

“迟啦。师姊是一观、乃至一脉之主,说出口的话,不能轻易收回。况且此番是咱们拜托人家,少不得要花代价的,出尔反尔,前订后谢也拿不回来,怕要吃大亏。还是你问一问伏玉,看人家肯不肯伪作红妆,来给你做徒弟?”见何蓁蓁红着脸嘟起了小嘴不肯接话,又来逗伏玉,才发现男童还在发愣,双眼直勾勾盯着大师姊,差点忘了合拢嘴巴。

苏静珂无疑是美人,其艳不逊白芷,但仙子般的脱俗气质又非白芷所能及,而周身透出的那股子干练,还远超掌管野际园的白芷,只差黑丝窄裙和一副眼镜,就是妥妥的性感OL女上司,可攻可受,性价比爆棚。

但这不是梁盛时目瞪口呆的原因。

女郎的修长和凹凸有致,淡漠中不失俏皮与温情,还有那副女高管的干练……更扯的是五官轮廓,几乎就是方咏心。

一瞬间,她撑大美眸的苍白面孔、染血的白衬衫,以及慢慢失去温度和柔软的身体,那瘫垮在他臂间的无机质重量,通通都回来了。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干呕,眼泪鼻涕几乎堵住孔窍,但什么也吐不出来。田寇恩为他拍抚背门,把焦急的三姝挡在身后。

这位紫星观年轻一辈的大师兄,敏锐察觉到男童无法直视苏观主,几乎是她一近身,症状便立即加剧,然而连腹中的酸水都呕不出多少,此既非毒亦非病,而是心因,委婉地请三人先行回避,再三保证会好好照顾伏玉。

“我……呕……没事!呕……一会儿……𫫇……就好……咳咳……”(该死的!怎会这样?)

也不知呕了多久,身畔渐不闻人声,不惟苏静珂等三姝的声音倏然一静,田寇恩的抚慰也消失无踪,一人俯下身,几乎遮去身前天光,大手握住他的臂膀,雄浑如潮的内劲透体而入。

玄策神功并非没有发动,而是护身气劲在对方度入的内力前,被摧枯拉朽似的轻易推倒,连一霎都没守住。

温水般的内息瞬间浸透了他,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如浸温泉,舒服得让他突然醒神。

“我不得不说,装病是好主意。”来人和声道:“虽然我吩咐一句便能让寇恩退下,却无法令他不起疑心,至少是疑问,我和伏良泽的儿子之间,应无他不可与闻之事。要怎么样才能和你一对一的说话,我到刚刚都还在想。”

(这声音……好熟。)

气味也是。

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比野际园里所有熏香都要淡薄、也更自然的好闻气味,若是人为所致,梁盛时只能认为这玩意很接近地球的香水。

东洲的香氛类产品一如中世纪的遗蜕,都有味道太重的毛病,明明这里没什么化学合成材料,都是纯天然的成分。

他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充满了粗犷的男人味、但无论谁来都会说“好看”的面孔。

梁盛时记得在某年的书友座谈会,作者曾说:他想像里的岳宸风大概就长得像焦恩俊;但焦恩俊实在太俊美了,在梁盛时心中,岳宸风的脸应该是年轻时的吕良伟才对。

眼前的男人,就有着与吕良伟同款的粗犷英俊。虽然不想承认,但“龙跨海我可以”这句话,在梁盛时身上竟然也是可以成立的。

他的胸膛比远望时更宽厚,即使颌颈间刮得干净,仍有灰淡髭青透出,屁股下巴极富男子气概,与襟内交叠的一小截雪白单衣相映成趣。

不得不说马师叔发花痴是合理的,粗犷与精洁完美融合的熟男魅力,正是“成功”二字的具象化,只有游刃有余的男人才能在不经意间展现。

毕竟,有谁能抗拒扬起嘴角时,连眼睛都在笑的男人?

但梁盛时有些迷惑。

他不懂龙跨海的意思,他们俩……为何需要独处?

这位天门代掌教的口气,好像两人早已认识,此番并非初见。

他确定自己没见过这张脸,如此英俊的长相,见过绝不会忘记。

身形确实有些眼熟,裹着黑绸武服的模样依稀在哪儿见过。

还有那双带笑的眼睛。

黑衣、眼色……遮起下半张脸的话……不就是——梁盛时浑身一僵,终于想起曾于何处对过这双眼。

若他直接擎出双剑,梁盛时绝对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化成灰都不会忘记。

(黑衣人……他就是水崖上的蒙面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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