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女孩是被松垮了的遮阳板缝隙中透过来的阳光弄醒的。
“……”
沉默地注视了片刻天窗紧闭的车内天花板,又侧过头看了眼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车座下面、脸朝外睡得很香甜的裸体男人,女孩的眼帘微垂。
许久,才莫名地从鼻腔深处轻轻哼了一口气,像是逃避什么般的翻了个身,背对着男人皱着眉头闭上了眼。
盛夏早上的太阳总是叫人心烦的,尤其是当你不得不睡在闷笼般的车里面的时候。
浑身上下那不知道是热出来的汗水又或者昨晚那野兽缠斗似的激战留下来的粘腻感,窗外那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好像永远不会停下的蝉鸣带来的烦躁感,还有四五个小时昏昏沉沉半睡半醒挥之不去的疲倦感——
名为七草日花的17岁女孩在翻来覆去试图重新回归睡眠二十分钟未果之后,终于选择了爆发。
“——你这家伙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用高分贝的音量叫嚷着,女孩一巴掌恶狠狠地拍在了边上男人的后脑勺上。
车边大树上的几只麻雀被惊得展翅逃走,挨了打的男人却只是平淡地哼哼了两声,迷糊地揉了揉他那乱糟糟的卷发,翻了个身换成了脸朝地的姿势。
“…再睡五分钟…老妈…”
“哈!?谁是你的妈妈啊你这大蠢货!”咬牙切齿的未成年姑娘从后排座位上跳了起来,两手下意识地护住一丝不挂的雪白翘乳,踩着棕色短袜的双足毫不客气地蹬在了男人的背上,“给我快点把空调打开啊!快点!”
“好痛好痛。知道了啦,别踢我了——”有气无力地抱怨着,男人捏着僵硬酸痛的后腰,一手撑着坐垫从车座下吃力地爬了起来。
往后面缩了缩,日花眼神闪躲地看着没穿衣服的成年男性磨蹭着往前座爬去。
发现对方完全没有在意这边视线的意思,她又有点不服气地瞪大了眼睛,像是打算从眼前男人的裸体上看出什么特别的东西似的,闹得面色通红。
“给,毛巾和矿泉水。先擦一擦身体把衣服穿上吧,免得着凉。”
日花张了张嘴,即将脱出口的话语几度被卡回了喉咙。最后,她才僵硬地扭过头,伸手接过了男人递过来的东西。
“…喔,谢谢。”
拉碴的胡须,仿佛特意向年轻人靠拢但失败了一半的、鸡窝般的卷发,加上三十多岁久经职场的中年大叔特有的那种略显沧桑、笑起来又显得过于圆滑的脸庞。
眼前的男人还是那个熟悉的他,但在经历了昨晚的那一切之后,女孩却不安地发觉,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变得难以掌握起来。
每当她像往常那般试图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的时候,面前男人压在自己身上发出粗鲁喘息的场景就不断地在脑海里回放。
被汗水打湿的刘海、脱掉后混在一起的两人的衣物、受伤野兽般相吻时大脑内的空白,还有现在仍躺在自己脚边提醒着自己发生了什么的,那几个打了结的避孕套。
记忆中那个无论被说了什么恶劣的话语都只会笑哈哈地接受的普通中年男人逐渐淡去,变成了某种更为具体的、更为复杂的形象。
明明作为【偶像】与【制作人】相处了一年的时光,自己却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吗?
“…话说,”抬起胳膊用沾湿了的毛巾擦拭着腋下,日花幽幽地开口了,“为什么晚上不开空调啊。明明是夏天。”
“因为会死。”
“哈~?”
正在驾驶座上吃力地把满是毛的大腿往内裤里套的男人回过了头,眼里带着些许怜悯:“呐,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在睡前把车窗开一点缝吗。”
女孩不怎么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不知道,为了把蚊子放进来吃自助餐吗。”
“换气啦换气。密闭空间的车里停下开空调,尾气什么的进到车里面很快就会一氧化碳中毒的。”早已习惯对方那呛人的说话方式的男人只是耸了耸肩,把脑袋转了回去继续对付起那堆叠成一团的西装革履,“我可不希望以那种笨蛋的方法死掉,还会被别人发现是赤身裸体趴在一个未成年女孩身上死的。名声什么的全毁了。”
“呵。名声。”日花冷笑了一声,“那种东西在你决定抛下工作带着一个未成年女孩私奔的时候,早已经彻底毁掉了啦,人渣犯罪者先生。”
“喂喂,说的真难听啊。能不能换个普通点的称呼。”
“比如?”
“就像往常那样就行。”
“哈!”像是被某个词戳到了痛处,女孩的声音听上去尖锐又刻薄。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拳头高高抬起砸在了车内天花板上。
“什么啊那是,某种新时代喜剧里的自我嘲讽捏他吗?!你已经不是偶像事务所的制作人了!”
男人没有回话。
突如其来的爆发让车内陷入了闷热的寂静,只剩下了悉悉索索换衣服的响声,还有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迟来的自我厌恶感涌上心头。胳膊缓缓落下,垂在了一边。画着小熊图案的毛巾掉在了车座下面,盖住了那几个静静躺着的避孕套。
许久,许久。
久到不知何时打开的冷空调那舒适的冷气围绕了全身,久到不远处的街头开始出现忙碌地提着公文包往前大步走的上班族,未尽的语尾才姗姗来迟。
“…我也已经,不是偶像了。”
如同拳击台上遍体鳞伤的拳手,日花瘫倒在了座位上,捂着脸垂下了头,用压抑着哭腔的嗓音喃喃自语着。
漂亮的刘海淹没了带着老茧的洁白手指,也挡住了那顺着指缝流下的泪水。
“先把衣服穿上吧。”男人的声音响起,如同之前那三百六十多个重复不变的早晨里的一般,温和又让人心安。
被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轻轻地放在了女孩光着的大腿上,然后便是从头顶传来的,温柔的抚摸。
“会着凉的。”
【七草日花不可能放弃当偶像】。
她是一个会将所有压力都转化为前进的动力的、坚强的女孩。
她比任何人都热爱着名为‘偶像’的存在,即使再痛苦都会咬着牙向前走去,走向独属于她的展翅高飞的未来。
【高桥悠二不可能放弃当制作人】。
他是一个闲暇时间看起来吊儿郎当,实际上极有责任心与事业心的好男人。
他比任何人都热爱着名为‘制作人’的工作,即使面临再多的挫折与失败,他也会坚定地站在担当偶像的身后,成为她们的后盾。
这些语句并非夸大其词,亦非无中生有。而是属于这两个人的真实人生的写照,也是周围了解他们的人们内心最真切的看法。
然。
所谓看法也许有时只是一厢情愿,人生写照亦不过是性格行事的单纯缩写。
就像是‘温柔体贴的化妆师’、‘严肃负责的教师’、‘开朗活泼的邻家女孩’。
这些特征的描写确实是这些人真实的一部分,绝非虚假的、伪装出来的事物——但是,温柔的化妆师在和男友吵架之后,也许会在匿名社交软件上发出长文咒骂‘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样’;严肃的教师在被叛逆的亲生孩子反抗后,可能会暴怒地挥手一巴掌打在孩子的脸上,哀叹自己教育失败;在所有邻居眼里开朗的小女孩,也会在独自一人的夜晚埋怨着总给自己压力与约束的母亲,暗自希望对方早点去死好给自己自由。
他们是品德败坏的人渣吗?不,实际上只要过去一个晚上,他们还是那些人人都会称赞其优秀的好人。
和男友和好后的温柔化妆师对自己的情绪过激羞愧不安,删去了所有留言并发文致歉;失手殴打了孩子的严肃教师垂下头来,自责地向孩子说了对不起,抱着他乞求谅解;心情平复的小女孩回想起了母亲对自己的好,决心尝试着通过交流解决两人之间的矛盾。
昨晚的污点、恶行,只是他们人生那张纯白的纸上几不可见的小小污渍而已。在人类这个群体里面,这些人称得上正直、善良,令人钦佩。
人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宛若某部电影里所说的那样,只需要糟糕的一天,就可以把一个好人变成一个疯子。
对于七草日花来说,那确实是个再糟糕不过的晚上。
在半常驻节目的庆功宴上,酩酊大醉的监督哈哈大笑着当众打趣她,认为她比起偶像不如转职当个搞笑艺人;当她满腹牢骚回到练习室打开房门的时候,听到声响的组合搭档美琴却下意识地叫出了她那个前搭档的姓名;在她失魂落魄逃出事务所门口之际,又绝望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弄丢了刚刚发下来的、装着一个月打工工资的档案袋。
半个小时之后,制作人是在一家便利店门口的巷子里找到的她。
她呆呆地抱着膝盖坐在那里,面前摆着绝对不该是她这个年龄能够买到的、几罐空了的啤酒。
主动抱住了男人手臂的少女,在酒精的作用下,红着眼睛嘶哑着嗓音提出了希望对方带着自己永远地消失。
事情发展到这里,或许也只不过——虽然这样说非常古怪——是一个噩梦般的日子罢了。
只要过去一个晚上,意识到自己醉酒后乱说话的监督会诚恳地跑过来当面致歉,实际上完全没有恶意的美琴会一边对她露出无害的微笑一边邀请她一起练习,而那个弄丢了的档案袋,也会轻而易举地被在事务所的沙发上找到。
那一刻,只要这个被称作‘制作人’的男人口中说出一句安慰的话语,又或者慌乱的打太极,又或者无言的拥抱,事情也许就会往正常的轨迹发展——
——然而,仿佛上天开的一个玩笑,男人并没有做其中任何一件事。
他沉默着俯下了头吻住了还在哭泣中的女孩的唇,然后就这样把女孩公主抱了起来,往车的方向走去。
当社会这辆火车上相邻的两个部件同时戏剧性地产生了故障的时候,命运便被引导向了所有人都未曾思考过的未知方向。
那个晚上,他和她坦诚相见了。
那个晚上,他带着她私奔了。
“…喂。”
“嗯?”
“你说,姐姐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将脑袋靠在了车窗上,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蹂躏着手上被用过了的粉色避孕套,日花的语气平淡到听不出有提问的味道。
“叶月啊…”在等候红绿灯的过程中无聊地用手指敲击着方向盘的悠二拉长了声音,扭了扭脖子,“估计和往常差不多吧,那家伙。坐在事务所里戴着眼罩补觉,有电话来就像诈尸一样跳起来满面笑容地接电话之类的。”
“呜哇,真亏你能那么淡定地说出这种话啊。乐观到中江兆民都会感到敬佩的程度呢。”
“能和知名哲学家相提并论还真是令鄙人荣幸。啊,可以抽烟吗?”
“敢抽我就把手里这东西塞你嘴里。”
男人从口袋里掏东西的动作顿了顿,悻悻然地收了回去。
似乎终于厌倦了玩弄黏答答的乳胶制品,少女一脸嫌恶地把避孕套丢回了地上,在车座套上擦了擦手。
“你呢?觉得你的姐姐现在在做什么?”
“谁知道。或许在警察局焦急地打听着某一辆原本应该是公司用车却被用来私奔的SUV的去向吧。”
“诶——这么快吗。”
“那可是七草叶月哦,那个万能超人。”
“倒也是。”
绿灯亮起。男人停下了敲击方向盘的手指,踩下了油门。
场景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坐在后座的女孩焦躁地盘起了腿,来回摇摆起了身子。
通常这种情况她会选择刷刷手机来熬过,但不幸的是,出于不想被联络到、决心与过去诀别的目的,两人的手机早在昨晚就统统丢进了河里。
——按照那些恋爱电视剧里的剧情,无辜地成为手机回收厂的一般是大海。但实在太远了,只能就近找隅田川将就将就了。
“啊——啊,好烦——”
打开了转向灯,男人瞟了一眼后视镜,转动方向盘开始变道,一边用调侃的语气说道:“怎么了,觉得后悔了?现在回头说不定还得来及喔?”
“哈?才不是,只是不想那么快就被抓到而已!”说着明显言不由衷的话,日花抱着肩膀,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冷笑,“再说了,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某个犯罪者回去可是只有被抓进监狱一个下场!”
“嘛,嘛。其实没必要那么焦虑的,日本的警察还没有高效率到那种地步。”各种意义上处于不妙境地的悠二仍是一幅不以为然的模样,“从头到尾叶月那边得到的消息也只有你发的那条‘对不起我们私奔去了’的短信。对象含糊不清,事情模糊不明。就算把我和你同时下落不明无法联系的现状报告上去,整个事情也很难定性为案件,多半会被劝说回去多等几天看看情况吧。”
“……”
“至于事务所方面也不用太过担心。本来就是算上社长一共五个人的小事务所而已,美琴也是干了很多年的老手了,他们三个的话不会有问题的。最多出行方面可能得头疼头疼了,毕竟车被我们借走了嘛,哈哈哈。”
眼神复杂地从后座看着甚至有闲心笑出声的男人的侧脸,日花抿着嘴唇,失去了言语。
一年前那个固执莽撞、行事过分到把对方骗进小房间用‘你不答应我就喊非礼了’威胁制作人也要成为偶像的她,凭借着绝对的努力与奋斗,通过了那个象征新人偶像最终目标的W.I.N.G大赛——但那就是她偶像生涯的顶点了也说不定。
在名为舞台实力的战场上,她完全无法和自己的搭档相提并论。
嘲讽的是,最终更火的却是她而不是美琴,其原因是自己那自来熟的性格与综艺上面的天赋。
接下来的发展因此变得理所应当:来找自己的工作全是些需要嘉宾炒热气氛的综艺节目,她不断地被安排到场上做些搞怪的事情,与那些正宗的搞笑艺人们互动打闹。
她做的很好,好到她产生自我厌恶的程度。
那不是她想象中的‘偶像’,也不是她渴望的结局。
似乎没有人认可她在舞台上的闪耀,只是希望看到一个长得还算好看、挂着偶像名头的普通女孩,在摄像头的前面说些有趣的话题供他们大笑着打发时间而已。
完全陷入恶性循环僵局的偶像事业,怎么追赶都无法触及、就连走进对方心里都做不到的组合伙伴。
各方面的压力已经折磨了她很久,最近甚至到了无法入眠的地步,乃至影响到了她打工贴补家用的节奏。
至于那份丢失的工资,只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那一刻,她在人生的道路上呆呆地抬起头转过身,看到的是默默地容忍支持着自己、打了四五份工扛起整个家庭的姐姐。
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自己的任性的她,陷入了失控。
‘自己消失的话,也许姐姐会过的更轻松一点’。
抱着这样的想法,喝了从事务所冰箱偷来的几罐啤酒的日花,借着酒意半开玩笑似的向赶过来找她的制作人提出了私奔的请求。
那个男人一定会拒绝,然后自己就随口敷衍他几句,偷偷跑掉从此消失——
——但他答应了。
直到少女的嘴唇第一次被男性的唇夺走,直到那一年前被用来吓唬威胁对方的‘非礼’真的被对方付诸行动,她也没能从不知所措中彻底回过神来。
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面前的男人。
‘难道说你真的一直用那种眼光看待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姐姐或者美琴,而是选择了普普通通的我?’、‘所以说我们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但最后的最后,从日花的嘴里问出来的,只有那短短的一个疑问。
“为什么,放弃当制作人了?”
“…啊…嘛…”悠二含糊地念叨着,瞪着死鱼眼看着行驶前方那明显因为上班高峰堵塞住的车况,烦躁地伸出手抓了抓他那鸟窝似的卷发。
最后,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
“虽说有种早晚要被问到的预感…可以抽根烟吗?”他又一次讪讪地问道。
后座的少女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托着下巴鼓起了腮帮,把头扭到了一边,阴阳怪气地回道:“好好好——如果某个中年大叔不用尼古丁麻痹自己就从嘴里说不出实话的话——”
“啊哈哈,抱歉抱歉。”厚脸皮的男人干咳了两声,伸手打开了旁边的车窗。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包刚开封的烟盒,习惯性地将其倒过来拍了拍盒底,脸上带着不似作假的释然笑意,“烟瘾这种东西染上了想戒掉就很麻烦了。毕竟工作应酬时分根烟永远是套近乎的最佳方法嘛。”
“呜哇,好老套的做派——吃你这一套的一般都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大叔吧?怪不得三笑那个剧组的工作人员一直在暗地里吐槽你比他们老爸还大叔了。”
“哈?!那几个混蛋…”男人点烟的手气的颤了颤,很没形象地骂了起来,“可恶!给我把分给他们的那些吃的吐出来啊!”
日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下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此时该严肃点的女孩僵了僵,收拾了下表情,双手抱肩闭上了眼睛:“别扯开话题!别人可是在很认真地问问题——!”
“别急嘛…呼…”惬意地吐气,欣赏着那些美妙的烟雾消散在窗外的场景,悠二慢吞吞地说着,“怎么说呢…从你刚刚说的那个例子里多少也能看出来就是了…要说起源的话,大概是前几天的同学会吧。”
少女偷偷睁开了眼,安静地看着语气低沉的前座男人。
“‘那么多年没见了多少聚一聚如何?’突然接到那个电话的我犹豫了一会,看在老班长的份上还是去了。”右手垂在车窗外弹了弹烟灰,悠二自嘲地笑了笑,“结果,发现完全~没有共同话题了。”
“……”
“明明政府调查说什么结婚率下降,大家却全都已经成家了。餐桌上的话题不是在抱怨调侃另一半,就是在交流育儿经验。拉我过来的那个老班长孩子都已经念小学了,很高兴地和我们几个老兄弟分享了入学典礼的照片,里面他抱着自己的妻子女儿笑得像是赢得了全世界——他那时候的表情又帅气又陌生,完全不是我当初记忆里的模样了。‘这就是当父亲的人啊’。我当时这样想着。”
“……”
“那天聚会结束后我独自一人跑去喝第二轮了。那帮家伙都得考虑到家里的情况,只有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所拘束,可以毫无顾忌地喝个烂醉。”男人顿了顿,又将烟塞进嘴里吸了一口,耸了耸肩,“…然后我就在笑,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我想,真的好孤独啊。自己老了后是不是就会这样孤独地死在租来的房子里呢。说不定哪天喝醉酒一头栽倒在地上摔断了腿,就那样在昏昏沉沉中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冰冷,发臭的尸体在半个月后才被收不到房租气冲冲找来的房东找到,之类的。”
“……”
“周围的年轻人觉得我老气,是那种职场电视剧里最常见的、在客户面前点头哈腰陪烟陪酒的老社畜大叔。但和同一辈的相比,我又显得幼稚得不行。明明是三十多岁的家伙,既没有成家也没有买房,开的车还是…”他抬手拍了拍方向盘把手,“…哈,公司的车。我这十几年里有什么长进呢?学会了在酒局半途去厕所间扣嗓子吐一会再回去喝?能够在烟雾缭绕的吸烟室里鏖战几个小时为事务所赢来一个工作机会?啊啊对不起我没有任何埋怨你们的意思,只是…”
沉默了片刻,将烟头在车门上按灭随手一丢,男人躺回了驾驶座,疲倦地用手盖住了额头:“…肝损伤、慢性胃炎、支气管炎…当我发现自己除了多了一身毛病之外什么都没长进的时候,有种…怎么说呢,被未来吞噬的感觉。”
日花的肩膀颤了颤,那双好看的、碧绿色的眼瞳微微紧缩,显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被未来…吞噬…”她用细若蚊吟的声音喃喃自语着。
“嗯?啊,抱歉,我说的太抽象了?”从后视镜里看到女孩表情的悠二愣了愣,苦笑着摆了摆手,“嘛,说的也是,对于你这样年轻的女孩来说可能有点难懂吧这种——”
不。自己能够明白那种感受。
光是想象着未来的自己将会以半吊子的‘搞笑偶像’的身份于银屏之上活跃着的场景,痛苦的窒息感就席卷了全身。
那种东西根本不是偶像,只不过是马戏团里的小丑而已——
“总而言之,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啦。说实话现在想想我也觉得自己昨天晚上一定哪根筋搭错了。”望着前方缓缓开始动起来的车流,中年大叔吊儿郎当地笑着,将手放回了方向盘,“要具体说明为什么做出这种事的话,一半是‘这狗屎一样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不想继续下去了!’,一半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我这种中年社畜再也不可能有那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可以泡啦!’吧。”
日花愣住了,还在思虑什么的表情僵在了那里。
几秒后,那可爱的脸庞由白转红,红到了耳根——女孩双手捂着胸打了个激灵,咬牙切齿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哈——!?呜——哇!好恶心——!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你还有点小帅的我才是脑子一定出问题了——!”
“喂喂!没必要说的那么难听吧,明明是你让我说实话的!”
“说法啦说法——!这种时候应该说些‘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暗恋你了’,还有‘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命运’什么的才对吧!”
“这里既不是言情剧拍摄现场也不是牛郎夜总会啦。”悠二撇着嘴吐槽道,“倒不如说一直暗恋着比自己年龄小一倍的担当偶像才恐怖吧,完完全全的制作人失格嘛。虽然现在没什么区别就是了。”
就当他做好了接下来半个钟头都要和气急败坏的女孩斗嘴的准备的时候,一双柔软洁白的手臂从背后伸了过来,轻轻搂住了他的脖子。
男人呆住了。
“——嘛,既然原因是日花花太可爱了那就没办法了,我就勉为其难地捏着鼻子认了吧。”日花的语气带着熟悉的得意与俏皮,还有一份陌生的温柔。
那独属于少女的、温暖的吐息吹拂在后颈上,痒痒的。
这丝痒意顺着脖颈流淌着,流淌到了心里。
悠二第一次开始为自己的吸烟行为懊悔了起来。
如果自己刚刚不来那一根的话,也许现在能闻到的就不再是烟味,而是抱着自己的女孩身上传来的香味了吧?
那是只有亲密之人才能闻到的味道。名为‘七草日花’的香味。
似乎没有注意到男人小小的遗憾,少女抽了抽可爱的小鼻子,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熟透了的苹果:“事到如今已经有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感觉了!私奔就私奔!给我把前方那狗屎的未来撞碎!冲啊!”
“前面不是未来是别人家的车子…!等、等,松一点!要窒息了…!”
“Let's Go!”
“咕…啊…!”
在17岁少女兴奋的呼喊与34岁大叔痛苦的呻吟声中,银灰色的SUV缓缓向前驶去,冲向了那未知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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