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地狱从来没有界限(1 / 1)
秋风起了,风吹麦浪……
鬼子的秋季扫荡又开始了,这次扫荡不只是在梅县进行,各地都在进行,既为扫荡也为抢粮。
据情报显示,梅县这里分为两路,一路从绿水铺和落叶村向西,一路从南面的宋家村向西,平行扫荡至无名村后再向北,终点是大北庄和杏花村,汇合后再沿浑水河南岸反扫回城,整个梅县地界梳理一遍。
这种时候,规模越小的队伍,羁绊越少,躲避越容易。
山区地形复杂,目前五十一个人的九排想熬过扫荡期不算太难。
酒站村的那些村民很大一部分都曾是匪或者匪眷,他们熟悉环境并能找到避风头的窝,这给九排省下了心。
接到转移通知的胡义安排下去,将酒站的东西该藏的藏,该埋的埋,对面酒站村的村民也都安排妥当了,他唯一担心的是团部,大北庄人多,即便已经提前知道鬼子将到的消息也没那么容易躲,一连和四连估计要遭大罪了,可怜的吴严,总是干这种活。
青山村北方几十里荒山无人烟,目前来看是个躲藏的好地方,只要带够口粮,在荒山里蹲到鬼子收兵即可。
胡义打定了这个主意,带着九排向北,进入峰峦叠嶂。
...............
秋晨的阳光跳出了远山,人们说它是金色的;一阵秋风吹过,卷着飞沙带着凉,偶尔还旋出个漂亮的小漩涡飘远。
浑水河边一个荒坡上一个细狭的眼的八路,正举着一三式望远镜望北方远处看。
不一会儿,又一个俏影从旁边探出来,一对小辫被风刮得摇啊摇,嘴里啃着块干馍,小丫头啃完馍,然后无聊地抓起面前的一个小石子,在沙土上随意乱画。
“狐狸……狐狸?”
“嗯。”胡义站在位置上持续观察地形。
“你现在是不是不喜欢狐狸精了?”
“谁是狐狸精?”
“你说呢?”
“……”胡义假装没听见,只顾着望远镜。
“喂,那你现在是不是喜欢周阿姨了?”小丫头停下了艺术绘画,俏皮地将手中的石子甩飞。
“……”
“装!继续装!干别的不行,就会装糊涂!”
“……”
“那天晚上,她为啥在那?”
“给我看伤。”
“看伤为啥不点灯?绷带呢?我警告你不许说绷带没找到啊!”
“我……说她忘带了行不行?”
“你再说——”
“那你要我怎么说?”
“就说你俩到底干啥了?她都钻床底下去了,到底为啥那么怕见人?”
“..........!”
“你别想再忽悠我,她衣服上湿漉漉的,后来我想起来那是啥味道了!”
“……好吧……我……想娶她,但是环境不允许,她也不允许。”
“那……这和你们在干啥有啥关系?”
胡义彻底崩溃,这算对牛弹琴?还是驴唇不对马嘴?忍不住想起了李有才的一句台词:“我的世界你不懂!”
“哥,吃饭了...”远远传来马良的喊声解救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胡义...
……
山昭昭,路迢迢
快十天了,这是九排成立以来最长距离的一次行军,五十一个人的队伍离开酒站过青山村向北进了荒山,一路兜兜转转埋伏反埋伏,先是遇到秦优书记带的几百老百姓为了引开鬼子向西北打了老远,又因王连长掩护的百姓里出了内奸,再向东北方向奔至牛家村,后转进西北方向又抄了鬼子的一个中转点。
扫荡线与封锁线之间目前是真空区,如果能向东穿过封锁线,进了敌占区便成水中鱼,大部分兵力都抽调西进了,当然反向越远越安全,敌占区也一样,九排过封锁线后转向南行。
前天以伪军逃兵形式蒙混跑过封锁线的九排,在敌占区里向南又行进了两天,终于回到了梅县北部地界,于今天上午到达绿水铺外围。
胡义命令队伍找到隐蔽处暂时休息,派小丫头这个不起眼又熟识李有才的进村去找汉奸,到河边碰头。
在秋天,河水的颜色似乎也跟着变了,不知道是不是风沙的原因,变得更浑浊,更深沉,入眼满满的凉,泛着波,飘着枯叶,无声。
小丫头在不远处的黄草丛中无聊地玩,胡义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水,李有才蹲在水边洗了手,又站起来面对滔滔伸懒腰。
“自从上次你威风了一次后,绿水铺这个炮楼新驻守了一个排,是我哥的人,这条线归他守了。有皇军的时候你都打得了,现在县里能抽调的全拉进山了,你打回去得了,找我我也没辙,你们都改换了伪军装他们也认得出来,这附近都是落叶营的,哪个不是熟头熟脸的。”
胡义将手里的一块石子投进河水:“扫荡没结束,我现在还没想回去,不是找你问这个的。我想知道的是还会有多久?鬼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次扫荡?”
“这我哪知道?赶着秋收,能运出来的粮食都派伪军收割回来,运不出来的要烧也得费时候,肯定快不了,且得一阵子呢!为了将来饿死你们,皇军这次可是下了血本,现在就连李家大院都是空的,全背着镰刀跟皇军进山了。呵呵,你要是觉得实在闲……要不你把李家大院端了得了,然后我再以调查的名义去抄一票,我猜我哥回来得吐血。”
与狗汉奸在河边聊了很久,问了很多,胡义和小红缨到中午才返回九排的隐蔽休息地点。
接过马良给煮的午饭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刘坚强带着想法来见胡义了。
“你说啥?打县城?疯了!姥姥的,神经病!”罗富贵在一旁听得翻白眼。
刘坚强严肃道:“咱们装备这精良的一个排,那咱们怎么就不能打县城?”
马良这时也开口:“我倒是觉得可行……以其之道还治其身,咱们也可以扫荡吧?在县城周边敌占区挨村扫呗,打汉奸抓走狗,反正现在他兵力空虚,绝对能气死鬼子。”
“咱到处转悠倒是舒坦,可是有啥用?打县城,说不定小鬼子一怕,早几天从山里撤出来了,这能让咱团里的人少流血。”
“可咱这点人打得下县城吗?就算鬼子把城门开着,咱敢进去吗?”
“我又没说要打下县城,咱在城外头设置疑兵,吓唬他们肯定也会有效果吧,趁着天黑,做个攻城的样子,不信他不怕。”
“去你姥姥的吧,你当小鬼子傻啊?咱们枪就这些,人就这点,连个大家伙事都没有,你凭啥让小鬼子怕?人家城门一关机枪一架,管你唱大戏还是糊弄鬼?有鸟用!我看马良这个主意好,咱们也扫荡!姥姥的,扫他个鸡毛鸭血,吃他个昏天黑地,抓光汉奸家的鸡,必须抓鸡……”
说到最后无良熊兴奋得连动作都出来了,比比划划这通嘚瑟。
“你……我……”刘坚强被罗富贵马良和石成三个呛得冒楸,索性道:“反正我觉得就是该打县城!”
这时候胡义才放下饭盒,不紧不慢开口说话:“只在城外打打,没用,这和埋伏不是一回事,疑兵的作用不大,鬼子不会怕的。但要是真进了城,咱就别想活着出来了。”
罗富贵趁机溜缝道:“流鼻涕,你听到没有,能不能别做九连大梦了?”
胡义没搭理这份干扰,继续对刘坚强道:“但有一样你说对了,打县城,这能让鬼子早日结束扫荡,这能让山里的人们少流血,能让战火早日熄灭,能让咱们早日回家。”
全场诧异,愣愣盯着胡义看,不知道这算什么意思,到底是否定还是肯定?排长不会也要想要打吧?是不是又犯病了?没人敢问。
“你们知道么……落叶村李家大院,现在连挂枪的都没有,居然找不出一把镰刀来,你们说这回鬼子下了多大血本?梅县县城,现在只有伪军四个连,鬼子一个留守小队,外加宪兵、警察、侦缉队这些!据说当初连侦缉队也差点被带出去帮忙。”
“胡老大,难道你……”听得熊眼珠子快掉下来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单是那一个小队鬼子就能让九排不敢越雷池,何况杂七杂八加出来这么多,怎么听胡义这口气不对味呢。
“没错,要打!而且是真打,狠狠的打!打到他疼!打到他怕!否则不会有效果。”
“……”不但马良罗富贵等傻眼了,这回连刘坚强都傻了,谁疯了?
排长才疯了,这可比他刘坚强的想法还过分,不过这很好,为了全团,为了全体父老,打光了也要打!
九排将成为独立团的荣耀!
全体肃静了,排长这个想法太震撼了,太不切实际了,九排打梅县县城,听起来好像个笑话。
真的能让鬼子早一点结束对独立团的扫荡么?
如果能,哪怕少一天,也会有很多战友和百姓因为这一天而活下来,也会有很多粮食因这一天而得以保留下来,这个巨大作用让所有人都不忍反驳,选择默然。
“怎么?怕了?”胡义淡然地看向周围众人。
“没有。”刘坚强先答了,然后看左右。
罗富贵一瞧周围没人再说话,立即问道:“如果说怕了,能不能……”
“不能。”这次胡义居然没有迁就这头自私的熊,语气仍然是淡的,但是感觉和平常截然不同,让罗富贵老老实实咽下了后面想说的话,苦着熊脸窝了脖子。
“也许……你们的亲人,或者邻居,现在被鬼子追得已经只差了十几里,就像我们这一路所看到的,经历的……现在我们回来了,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我希望到时候……你们不要放不开手脚,虽然城里的百姓也是百姓,但是地狱的界限,不能只由鬼子来划。不能只让反抗的人挣扎在燃烧里,挣扎在废墟间,而让麻木的人继续享受无耻的安宁苟活……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地狱从来没有界限!”
“地狱从没有界限!”众人都在回味这句话。
那双细狭眼中闪着深邃的光,静静扫视着沉默专注的听众,开始看到一双又一双坚定起来的眼,一张又一张年轻信任的脸。
仿佛当年的硝烟背后,战火旁,自己也是这样鼓励煽动着年轻的军人们,带着他们去成为炮灰。
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又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现在又在发生眼前。
不想说这个,又不得不说,一错可铸千错,九排想要虎口拔牙,想要减少伤亡,就不能被束缚,打下县城是痴人说梦,但是必须得打进城,否则毫无意义。
李有才提供了城里的概况,让胡义在河边考虑了好久,最终下定了这个决心,打县城,是为了那些仍然在大山里奔跑的人们!
下午,梅县县城以北二十里三岔路口。
一条南北路,向东叉出分支。九排在这里等过周医生,孙翠在这里摆过人肉摊,而现在九排又来到这里,并且等到了从县城侦查回来的徐小。
县城里的兵力数量和大概配置李有才已经跟胡义说过,昨日派出徐小扮乞丐进城侦查一方面为了印证李有才提供的情报,另一方面是为了掌握细节,尤其是即将成为战场地域的细节,梅县东门。
胡义选择东门作为战场有两个理由,首先是因为东门的城门洞在梅县的四个城门中,进深最大,城门外边到城门内边的拱形门洞进深有十五米。
打下县城是痴人说梦,进城是找死,不进城没效果,所以胡义决定以东城门为基点,向城内有限延伸,构筑一个斜向防御线。
在战略上这是一次进攻,但在战术上其实是一次防守,或者该称作进攻性防守。
另外一个理由更简单,胡义从东门出来过,大概了解东门内的情况,印象还挺深。
徐小把他所看到的情况细致做了汇报,最后用树枝在一块平整地面上画东门内的屋舍街道布局图,四面城墙每面都是一个连治安军防守,一个连每天又分为三班轮换,也就是说在一般情况下,东门这一面在岗的敌人只有一个排,城门里一个班,由城门口到南北两端城墙上各有一个班往返巡逻。
为了扫荡,为了抢粮,为了把八路逼到死,抽调兵力抽调成了这样,城墙守备跟纸糊的有什么区别?
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胡义更加坚定了信念,打对了,打了,下一次鬼子才不会如此猖狂,才不敢如此不遗余力,一群狗娘养的!
转战这些年,总是在打防守,这次防守是最不一样的,不是要守住自己的东西,而是守在鬼子的心窝里。
这让胡义心里油然而生亢奋感,自从离开长城后,以为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今天它复苏了。
胡义盘腿坐在徐小画在地上的布局图边,深深皱了眉头,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看了又看,回忆着,算计着,判断着,权衡着,酝酿出一个又一个战斗方案,对比着,揉合著,补充着。
木桩一样呆坐了半个小时,这才抬起头。
期间树林中的全排战士一个出声的都没有,等待答案让他们感到一丝与战斗不同的紧张,他们不敢凑近,又不愿离得太远,在十几米外自觉地围了大半圈,看五个班长蹲在地图附近陪排长发呆。
现在排长抬起了头,说明他要安排命令了,每个人,每个班的命运即将被排定,让全场瞬间一紧,树林里落叶可闻。
胡义胸有成竹地将任务一一安排下去,各个班都明确了自己的任务。
战斗任务全部分配完毕了,胡义对九排做最后强调,战斗目标是枪响后守住东城门一个小时,信号弹在东门外飞起的时候就是全体撤退的时候。
如果有人在战斗意外失败而溃散,最后的集结地点是绿水铺附近的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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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注定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乎有云,所以连夜空都是黑的,但是那颗心很平静,平静得能够感觉到胸口衣袋里的怀表在跳动。
探照灯的刺眼光柱缓缓扫过前方,细细碎碎的对比看得眼睛疼,缓了一会儿,才恢复了感觉,重新看到前面黑黝黝的城墙,垛口后面不时闪亮的手电筒朝北越走越远。
胡义果断提起步枪弓起腰,快速向前。身后随之响起了脚步声,二班和四班跟得很紧,稀里哗啦的声音不算大,这开局很好。
肩膀靠到了城墙的坚硬才停下来回过头,二十个人影紧跟着在城墙下倚成一溜儿。
把手里的步枪上肩背好。
短暂的悉悉索索之后,几个人影向上甩绳勾。
城墙不算太高,七八米,夜风吹过垛口,低低发出了哨音,城里尚有灯火,或远或近,或稀疏或稠密,尽管夜暗,仍能辨得出街。
听到最后一个战士被拽上了城墙的声音,才掏出了从丫头那里借来的手电,拧亮。
“上刺刀!”这是流鼻涕在低声命令。
在嘁哩喀喳的金属交接声音里,打着手电顺城墙朝北走,不回头也知道队伍跟在后头走成了一溜儿,杂乱的脚步声渐渐协调起来。
北面那柱手电光似乎调回了头,往这边照了又照,接近过来。
“哎?你们晃到我们这东墙来干屁?”打着手电的伪军带着十多个手下走近,一边将光柱照向对向而来的拿手电的伪军,结果对方的手电晃得他眼睛疼。
“今天晚上南墙东墙我们都负责了!”胡义拎着手电从对方身边走过,直直走向对方队末,二班和四班的一溜二十人拎着挂了刺刀的步枪也直直地走,根本不搭理正在错过身边的十来个伪军巡逻兵。
“什么?你们……哎?站住,停下,我说你们这是……”
对方这回真的停下了,在宽度不大的城墙上,二十多个伪军朝并排在身边的十来个糊涂伪军端起了刺刀,紧跟着是锋利入肉响,和某些痛苦的喘息惊叫。
胡义的手电光从这边扫到那边,血,尸体,正在放大瞳孔的凸眼,掉落的步枪,痉挛的手指,在最远处,亮着的手电筒在城墙的地面上滚来滚去,陈冲正在弯腰拾起它。
于是转身顺着城墙继续走,东城门楼已经在前方出现轮廓。
把手电光往左侧胸墙边扫扫,看到了下城墙通道,几步之后左转开始走下石阶。
身后的一列纵队在通道口位置自动分为两支,刘坚强领着二班紧跟在胡义身后下城墙,陈冲打着伪军那支手电带领三班继续朝城门楼走。
没多久,东门城墙上的探照灯熄灭,城门口出现了手电光亮,朝着城外上下摇动,这是开工信号。
“上!”
两辆牲畜大车拉着沉重的沙包和工具麻袋,吱吱嘎嘎被推到路上。将近三十人的队伍立即出了树林,直奔几百米远的东城门。
“啪”——枪声猛然打碎了夜的安静,东门北段城墙上有人掉落,估计四班迫不得已开枪了,不过这已经无所谓,早晚的事。
“轰”——手榴弹爆炸声突然震颤了黑夜,黑暗中被掀上天的乱七八糟如雨落下,摔砸得附近噼里啪啦乱响。
一时间东城门内的范围大呼小叫乱七八糟,有人在哭有人奔逃,枪响过一次,爆炸响了一次,十来个伪军跑在附近巷子里大嚷着这里是战场,呼喝着死死窝在屋里不出门的人远离。
……
“东门出事了!东门出事了!东门……”
有人在远处撕心裂肺地喊,留守的鬼子小队仓惶奔出宿舍,系着扣子歪扯着枪,连碰带撞奔向军营操场去整队。
宪兵队,警队,侦缉队全都一团乱,正在刺耳的警报鸣声里紧急集合,到处都在吹警哨,电话机摇柄快被某些人摇断了,但是东门城楼上的值班室根本没人接听。
梅县猖狂得只留四个连治安军和一个皇军步兵小队,所以宪兵队的前田大尉暂领了县城防务。
他的第一想法是有人在城里作乱,虚张声势祸乱人心,几条造势的泥鳅而已,没有太过紧张。
可是手下人拼命往东门打电话没人接,这个事就有点不对了,至少东门真的出事了。
不过他还是不认为这是八路做的,怎么可能呢?
疯了吧?
这些八路交通员的能耐够大的,城门也敢动?
刚拔掉他们的组织,就敢明目张胆出来作乱,那正好,今晚再抓一遍!
负责东门防务的治安军连长接到了电话命令,带上轮休中的两个排,顺着大街怨声载道向东门夜色跑步赶往。
……
还没看清人影,已经听到了乱纷纷的跑步声,轰隆隆出现在大街的漆黑中。
步枪枪托抵住了胡义肩膀,哗啦一声子弹上膛,枪口渐渐抬平,瞄向前方。
这一颗子弹狰狞地飞出了城门洞,嚣张地穿过了一次体热,继续顺着大街在黑暗里飞行。
被穿透的目标尚未跌倒,一挺机枪响了,另一挺机枪也响了,两团持续火舌阴惨惨地发亮,一次次将狭窄的门洞空间照耀得如墓室般诡异,衬托出了一堵沙包矮墙,以及矮墙后探出的五顶大檐帽。
场面正式喧嚣,穿透声,惨叫声,碎屑在黑暗里飞溅,血液在黑暗中流淌。
有的抱头仓惶卧倒,有的拼命冲向街边,寻找一切遮蔽,该死的这是一条街!
……
前田大尉的表情严肃了,东面传来这一阵阵枪声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两挺机枪的持续扫射说明这是一场战斗,是战斗,这可不是地下党袭扰!
“你接通其他三座城门,确认他们现在情况正常!”刚刚对手下下达这个命令,城南方向传来了一次次的爆炸声,助理手中那部电话还没来得及往外打,面前办公桌上这部电话突然拼命开始响。
前田一把抓起话筒,报告来自南城门值班室,守城的值班员慌里慌张大喊他们正在遭到八路攻击掷弹筒正在轰击他们的城门,强烈要求增援。
“不要担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你们守住城门即可,增援我已经派出,他们很快就会到的。”前田说完了这一句便放了电话。
这些治安军太废物了,报不清敌人规模,报不清火力状况就开始要增援。
除了四个方向各一个连治安军,城内真正可用之兵目前就两支,一个留守标准小队有近六十人,手下宪兵队也是一个小队规模,不过火力没有标准小队那么强,全是轻武器。
前田感觉有点头大,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他不清楚八路的规模和意图。
八路具体有多少?东门现状如何?南门是否该增援?西门和北门真的是安全方向么?前田的指尖习惯性地开始敲击桌面。
咣当一声,办公室门被推开,一个鬼子少尉匆匆进来,大步来到办公桌前敬礼,这是留守小队长,他的小队已经全副武装停在了宪兵队门外待命了。
还不等前田开口下命令,一个治安军少尉狼狈跑进来:“太君,八路……八路占领了东门,已经进城了!我们连,浴血奋战,伤亡惨重……已经将八路主力堵在了东大街头……太君,快增援啊,再晚就来不及了!太君……”
东门果然丢了,八路果然进来了!
前田一拍桌子:“通知南门西门和北门的治安连各守各位,丢失城门者杀!另外,把警队和侦缉队收回来集中。”然后朝办公桌前待命的留守小队长道:“带你的队伍去城东,等警队和侦缉队收回来以后我会把他们也支援给你,宪兵队是预备队,一旦你觉得压力大,再向我要增援。”
小队长能理解前田大尉的苦衷,他要考虑全城,防守兵力不足捉襟见肘,如果把宪兵队和留守小队合起来一波打向城东倒是轻松,可一旦别的方向再出问题便无兵可派了,于是毫不犹豫领命而去。
这不是野战,在城里,屋舍林立街巷纵横,街道只有那么点宽,一个小队的兵力规模推进实在单薄,优势不明显。
鬼子小队长不知道八路总共有多少,深入了多大范围,但是他没受这些因素干扰,把关键点直接锁定在东城门口,不管你怎样,我要直接抢夺东城门!
夜色里带着一队鬼子顺大街向东跑,这小队长已经开始在心里酝酿大概步骤,收拢残余的一个排治安军,把小队中的三挺机枪和掷弹筒集中,临时编为一个火力组,混合治安军卡死面对城门的这条关键大街,掣肘你进出城的能力,切割战场,同时一步步压制推进,给八路施加最大限度的压力;用步兵班从两翼分别尝试进攻性侦查,确定适合的方向,等警队和侦缉队补充过来之后,与步兵班混编,选择弱侧直接打进城门口。
矛与盾的关系,形成了。
……
“哒哒哒哒哒”……城门洞里的两团火舌开始疯狂喷射,空气中到处都是撕裂声穿透声撞击声,临街的招牌掉着碎屑在摇晃,地面的青砖不时跳起诡异的闪光,尸体在中弹,那道杂物堆砌的矮墙发出怪异的稀里哗啦响。
到处都是扑倒,躲避,蜷缩的阴影。
当信号弹熄灭,街上归于黑暗的一刹那,杂物墙后立即间隔摆上了三挺歪把子。
“突突突突突”……三团歪把子机枪火舌正式亮相,咬牙切齿地呼啸回应,一阵弹雨逆着捷克式机枪弹幕,顺着大街飞行近百米,恶狠狠洒进城门洞。
刚刚打出第三枪的胡义猛地缩下身体,黑暗中到处都在响,墙壁,青砖,沙包无处不在响,被撕裂的沙包扬起沙砾,在头顶蹦起来,砸着硬帽檐,哗啦啦又落地。
“噗通”——身后不远处传来沙包落地的沉重声音,一个正扛着沙包的战士在黑暗里倒下,捂着伤口痛苦地喘息。
“等他们换弹夹,你俩交替压制!”蜷缩在沙包后的胡义在黑暗中嘶声大喊:“听见了吗,交替压制!”
为了下马威,鬼子三挺歪把子同一时间全开火了,这一阵火力密度呼啸得可怕,一道道曳光狂妄飞进城门洞又从另一端飞出城,瑰丽无比。
“打!现在!”听声音感觉到火力密度下降的第一时间胡义立即把步枪摆上了沙包朝对方还射,同时喊出命令。
怕死的罗富贵指望赵结巴先开火,结果胡老大已经开始射击了那边也没动静,迫不得已把他的捷克式机枪从沙包后顶了出来,枪身直接压在沙包上,连脚架都不敢用,扣着扳机不撒手,巴不得噩梦立即结束。
哒哒哒……“姥姥的赵结巴!你敢指望我先!你等着!”机枪在响,罗富贵在骂,最后一个弹壳飞起来的瞬间他便缩了。
“啪”——枪口焰闪过,胡义快速拉拽枪栓再打。“结巴,开火!”又一枪打向黑暗,赵结巴的机枪仍然没动静。
几秒钟的间隙后,鬼子的歪把子又开始响了,铺天盖地的弹雨当场打飞了胡义的帽子,活活把他压在沙包后。
转过脸,黑暗里似乎赵结巴的副射手正试图把一个僵硬的影子从机枪后拖开。
赵结巴死于鬼子的第一阵弹雨,他没了半边脸,早就不能回答了……
刚刚抓起机枪的副射手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便被胡义一把推开:“给我做副射手,装填!石成……石成……加两个上来……”
机枪被胡义推上了沙包,细狭的眼落定在捷克式表尺后,将枪口朝向闪亮中的狰狞。
子弹在呼啸,向东呼啸,向西呼啸,相互狰狞……
北面大街上的枪声喧嚣刺耳,歪把子机枪捷克式机枪各种步枪射击声纷乱交错,彻底打成了一锅粥。
子弹在头顶不停呼啸,沙包墙外边噼噼剥剥持续出怪响,副射手正在顶着捷克机枪,冒着弹雨断续射击,胡义歪靠在沙包墙后,摸黑给自己的左臂缠绕绷带,半边袖子全湿了,黏糊糊的。
这挺好,居然没打到骨头,右手配合牙齿试图系上结,猛地感到脸上一片热黏,接着听到身边咕噜咕噜的声音,歪头去看,副射手的身影捂着脖子正在从机枪后滑下来。
顾不得再给自己的绷带打结,一窜扑在他身上,死命压住他的脖子侧边,试图帮他捂住,满手心里都是湿热。
想回头喊人帮忙,整只手都已经黏透了,遂放弃了想法。
止不住的,打绷带也没有用。
想放手,却被副射手的手死死压住了自己的手,他因鲜血喷涌而恐惧着,排长的手是他最后的支撑,他死也不愿撒开,躺在黑暗冰冷的青砖上挣扎着,嗓子里不停咕噜咕噜响。
“石成,再上两个人,我需要新的副射手!”压着副射手的脖子,朝门洞外沙哑喊了一声,手掌下的躯体终于停止了挣扎,静悄悄躺平。
将湿透的手掌在身上抹擦几把,忍着左臂的痛,重新趴在捷克式机枪后,在黑暗中摸弹夹,三个全空了。
“骡子,我这需要装填了,你顶一会儿!”
胡义用受伤的左臂艰难托起步枪,摆在沙包上,枪托抵肩,凝神,忘却划过耳畔的呼啸,射击。
啪——啪——啪……
一枪一枪沉稳地响,罗富贵在黑暗里歪过头,看着那个射击中的隐约身影,扯着搭在沙包上的机枪往右拽了拽,这熊突然猥琐探出头,顶着机枪扣住扳机不撒手。
一个弹夹子弹如雨般疯狂泼向那些正在射击中的歪把子火舌,然后缩回熊头。
深呼吸之后,觉得一侧眼睛不舒服,抬起熊掌揉了揉,更不清楚了,好像有很多汗水流进了眼角,滑下了腮边,黏糊糊的,终于感到了额边的剧痛。
“姥姥的,我中弹了……我肯定中弹了……胡老大……我中弹了你听到没有……我要死了……”
胡义没回答,在不时呼啸的弹雨中接到了新任副射手递来的机枪,一个刚刚装满的弹夹已经被固定好,他开始又一轮压制射击,射击声三次两次韵律地响亮,枪口焰一次次惨白的瞬间,同时照亮了他满脸的殷红,像是已经死去般无表情……
几个黑衣人拎着驳壳枪急匆匆跑过了黑暗的小巷,撞倒了同样跑在小巷里的一个瘦小乞丐。
“滚开!”他们在急促脚步声里消失于大街方向。
摔得不轻,嘴里品尝到一丝腥咸,在黑暗里用破衣袖随意抹了一把嘴角,徐小重新站起来,继续朝大街的方向跑。
机枪步枪驳壳枪的射击声喧嚣,掷弹筒手雷手榴弹一阵又一阵炸得震天响,东大街的战斗打到了白热化阶段。
那些黑衣人是侦缉队的,他们都在赶向东大街战场集合。
听得出来,捷克式机枪的射击间隔越来越大,歪把子机枪倒是越来越嚣张,徐小再也呆不住了,他也跑向东大街。
冲出巷口,站在与大街交汇的路口上朝枪声方向看,东面百米多远大街上有三团射击中的机枪火舌,隐约显现出火舌后方偶尔交错的人影。
偶有子弹飞过附近,打中街边的某些东西,是从更远的城门洞那边飞来的流弹,掠过敌人头顶后,继续顺街飞行,经过徐小身旁,一次次呼啸着响。
必须为九排做点什么,徐小想,哪怕只有一盒火柴也必须做点什么。
看看远处那些交错在枪口焰背后的黑色人影,再看看四周,他冲向了一间临街的房子。
这是一栋木楼,是个临街的铺子,有招牌,但漆黑看不清。
窗根底下突然亮起了一点光,一点火苗在弱弱摇曳,照亮了一个小乞丐的脏破身影“有人吗,我点火了,快出来啊!”他抬起头朝屋里急切喊,嘴角还淌着血,在火光里格外鲜红。
守在铺子里的主人终于愤怒了,咣当一声他踢开后门,当胸一脚把明目张胆放火的小乞丐狠狠踹倒,然后转身要冲向窗口下刚刚点燃的一小片火苗,一条腿反而被从身后死死拖住。
徐小猛地感觉到脸上挨了重重一拳,他咬住牙不松手,仿佛自己的头颅都瞬间碎裂了,恍惚得什么都看不清,只剩下几米远的那一片弱小火苗,亮着温暖的光。
他知道烧民房自己做的不对,可是他不忍心听那些歪把子继续疯狂地响,他不忍心再听,他想给九排一些光,九排肯定需要一些光,让小鬼子在光的背景下原形毕露,被高大的班长和无情的排长一个个杀死,杀光!
这是无能的自己唯一能为全排做的。
被踢,被踹,被砸,被打,一次次的冲击,瘦弱的小乞丐在模糊中没有松开紧咬的牙,没有放开死死攥住的手,直到裤腿的撕裂声响起,他才陷入黑暗,手里仍然死死抓着一截断裂掉的裤腿。
急红了眼的铺子主人抄起耙子试图打散窗根下的火堆,可是火焰已经顺窗户纸爬满了整扇窗,他抄起捅去水缸里捞水泼窗,可惜火焰又爬上了木柱,进入了二层窗台。
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完全不似点亮之初那般孱弱,那般无力,连风都可以任意欺凌。
它终于变得熊熊,化身成为巨大的怪物,狂放地吞噬一切,释放着无尽光芒,一层层推开了黑暗,傲然藐视卑微的灵魂!
……
鬼子少尉看到了地面上的影子,长长的影子铺在脚下的青砖,是他自己的,他抬起头,看清了前面的杂物墙,和手下正在射击的后背,背带交叉,被照亮出了黑色线条。
他回过头,身后的大街上正在升腾起一片火红,照亮了他那急剧变化中的瞳孔。
再看东面那黑暗的城门洞,两团火舌突然爆发式地闪,时间似乎静止,鬼子少尉经张开了口,即将下达一个命令。
铛——异常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萦绕了鬼子少尉的脑海。
一颗不长眼的流弹恶狠狠地击中了钢盔正面,瞬间的巨大冲力将钢盔向后上方猛拽了起来,系在少尉喉咙下连接钢盔的绸绳刹那绷僵,深深陷入他的咽喉。
卸力的钢盔滑落在脑后,仍然挂在脖子上,鬼子少尉静静直立了两秒,才仰天跌倒,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砖地面。
那颗流弹打得不是很正,并没能击穿钢盔,但瞬间受力蹦起的钢盔却因紧系的绸绳当场勒断了少尉的脖子,也可以说……他是被吊死的,这也是某些老兵不愿意把钢盔系上的真正原因。
……
划伤不算,第三次中弹,被一颗跳弹击中了右侧大腿,射击中的机枪戛然而止,胡义躺倒在身后的尸体上,无法再给自己包扎。
很痛苦,不是不疼,只是懒得叫唤而已。
“你继续。”胡义在黑暗里说,但是身边的副射手没动静,看来又完了一个。
随着另一挺机枪也停止射击,罗富贵在那边喊:“我不能再打了,我看不清!胡老大,我看不清了,我要换人!你听到没有,你说话啊……你怎么不打了?”
胡义痛苦地扭转了一下身体,哑着嗓子无力喊:“石成,石成……上三个!”
只听到胡义沙哑说话,一直没感觉到胡义继续动,他是不死的煞星,他不怕面对弹雨,他不该不动的,半边脸都被血流满的熊惊慌爬了过来。
“为啥上三个……你怎么了!胡老大!你别吓我!”熊摸索着扯住了一个结实的身躯,忍不住推摇。
胡义被摇得阵阵剧痛,却无力抬起受伤的胳膊再推开这个熊货:“我没事,躺躺就好了。喊石成,上人。”
罗富贵松开了胡义的肩膀,才感觉到满手心里的血黏:“石成!来把胡老大抬走!石成你快来啊!”他慌张朝门洞后方嘶声大叫。
“我只需要包扎,不需要被抬走,我没事。”胡义的声音正在减弱。
“对对!包扎,包上就好了!我给你包上,现在给你包上。”罗富贵开始在黑暗里惊慌寻找绷带,可是现在连他自己的绷带揣在哪都忘了:“姥姥的绷带!我x他姥姥的绷带……”熊在黑暗里咆哮着,摔掉了摸到的弹夹,摔掉了摸到的一切不相干东西,慌张得像当年即将失去母亲那样崩溃。
现在,熊不只是感到恐惧,同时还感到迷茫,他恨这感觉,于是他不停地谩骂,满是鲜血的手指全都在不争气地抖动。
罗富贵的副射手开始默默操作机枪,射击声再次响起,城门洞里又开始一瞬瞬闪亮,使罗富贵看清了面前那张惨白间隔鲜红的脸,正在挤出一个很淡的笑容:“骡子,你不该当兵。”
……
一具具战友的尸体被拖拽出了城门洞,装在城门外的大车上,相比于死在城里的弟兄,死在城门洞里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事后还可以被战友埋葬。
另一个大车上装了几个伤员,陷入昏迷的胡义也在其中。
城门洞里的两挺机枪继续在响,子弹继续在空中往来穿梭,但大街上的歪把子开始频频哑火,鬼子身后燃烧的大火坑得他们无可奈何,被迫放弃了横在大街上的杂物墙,射击角度所限,又不能离开这条街,只能和那些街边蜷缩的伪军一样躲在两边偶尔探头压制,火力密度没法保证了。
石成靠在了沙包墙后,倚着沙包蜷腿坐在满是鲜血的地上,黑暗中咔嗒一声微响,那是排长刚才交给他的金属表壳跳起来的声音。
手电随之亮了,他瞪大了眼极认真地看着晶莹洁白的表盘,不知道秒针怎么算,不清楚分针怎么记,只知道最短最粗的那根针叫时针,一格是就是一个小时。
而此刻,它已经指着它该指的位置。
石成关手电合起怀表,仔细小心地揣进上衣口袋,朝城门外喊:“放信号弹!现在就放!通知四班立即往城门这边靠,协助掩护二班和三班出来。”
一朵绚丽的信号弹高高爬上夜空,明明它是火焰,偏偏看起来冷冰冰,远得像是在画里,吸引着一双双的眼睛。
有的人觉得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不可思议得仿佛刚刚;有的人觉得太漫长了,漫长得几乎忘记了它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陈冲带着四班顺城墙上开始朝城门跑,四班的运气很好,驻守北门的伪军到现在也没有来增援东门,他们省下了一场阻击战斗,转而直接进行掩护撤退的任务。
城门楼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二班所处阵位仍然有射击火焰闪亮,伴随着阵阵爆炸。
与他们一街之隔的对面区域,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人影。
陈冲在城墙上跑着看着,心也渐渐沉了下来。
侦缉队,警察,在一个鬼子步兵班的带领下,几十个正在穿街过巷,抄到城门洞北侧,他们已经开始隔着街朝二班区域零星开火了……
四班到达挨着城门楼北侧的城墙上立即开火了,他们的目标是那些与刚刚抵达二班街对面的敌人,不把他们打乱,二班和三班的撤出将会十分痛苦。
手榴弹手雷全扔出去了,仗着城墙高,距离又不算远,在那片黑暗的错落屋舍间制造出近三十次连续爆炸。
闪光,震撼,冲击,纷飞的碎瓦,如雨掉落的砖块,迷蒙的硝烟土雾中,有侦缉队的家伙们在惊骇叫喊,有平时嚣张的警察在捂着伤处哭嚎,只剩下那一个班带队鬼子在屋舍巷道里镇静地掩蔽躲藏,大声呼喝着控制局面,同时朝城墙上突然出现的八路回击,对射的枪声在爆炸结束后立即混响成一片。
四班的斜向高位射击立即吸引了大街上鬼子掷弹筒的注意,他们中断了对二班位置上的乱轰,转而开始朝城墙上放送榴弹。
一时间那段城墙附近爆炸频频,墙根下的土被扬起来,墙面上炸起碎石沙屑,偶落城墙上的闪光将射击中的人影掀落下城墙,黑暗中到处腥风血雨看不见。
……
哗啦啦一阵碎砖话落响,黑暗的残墙下腾起一阵呛人尘土,刘坚强剧烈地咳嗽着爬出墙角,全身没有不疼的地方,让他的动作变得有些迟缓,摇着头,灰尘顺着他的头顶和肩头往下滑。
“咳咳,咳……二狗,敌人是不是上来了?”附近的掷弹筒爆炸声忽然消失,让刘坚强以为敌人在冲锋,他抓起步枪,朝黑暗中的另一间屋子喊,但是没有人回答。
等到耳朵里的哨响弱了,他才注意到城门北边那段城墙上的爆炸,和间歇射击中的枪口焰,四班开始遭罪了,把掷弹筒吸引过去了。
这里距离城门洞只有五六十米,撤退的信号已经升起,城门洞里的机枪仍然在射击,这是等着掩护城里的二三班出去呢。
与一个班鬼子遭遇后游击战斗了好久,鬼子被迫撤出范围后,马良带着幸存几个战士尝试抄袭敌人的机枪阵地,再次撞上了去而复返的对手,被打残的鬼子这支步兵班补充了十几个人,有侦缉队有警察也有治安军,三班焦头烂额了。
为牵住这些敌人掩护二班阵地侧背,三班的几个人在巷道屋舍间与对方纠缠得缠绵悱恻乌烟瘴气,直到撤退的信号弹升起。
马良在跑着,沉重地跑着,他背着一个受伤的战士,奔跑在小巷的黑暗。
打到现在,算上背着的伤员,三班总共剩下四个人,另外两名战士被马良命令先走,他背着伤员渐渐落后。
不远了,面前这片房子就是二班的地方,过了这里五六十米远就是城门,只是这附近现在看起来……没有一间完整的屋子,被掷弹筒砸得满目疮痍面目全非。
马良甩着长腿,沉重呼吸着刚刚跑过一个转角。
“咣啷啷”——某个硬物飞过了街,越过了街边的一排房,摔落在黑漆漆的瓦砾间。
“轰”——
爆炸激起的碎砖乱瓦打得马良重重跌倒,脑海里被震荡得嗡嗡响,迷失在更加黑暗的灰雾空间里。
试图拉扯滑落后背摔在身边的伤员,感觉到他的躯体已经变得僵硬,他死了,不知道他是在路上就死了,还是死在刚刚,黑暗中的马良很颓丧。
一截翘在废墟外的尖锐木条在马良重重摔倒时穿透了他的左腿,把他钉在地上了,他没法再奔跑了,他失去了最擅长的事情,所以颓丧。
木条从腿里抽出来的时候他痛苦地低吼在黑暗里,几乎咬碎了牙,他不是因为痛苦而痛苦,他是因为失去而痛苦。
“你这废物!”范围内尘土落尽后,一个人影出现在前方,这样说着。
……
刘坚强沉重地奔跑着,他背着马良在黑暗里拼命跑,尽管早已精疲力竭,尽管早已力不从心,尽管遍体鳞伤,起码他还能跑。
转过前面的墙角就是最后一段街,是大街与城墙根儿下那条路的交汇开阔处,只要在黑暗里冲过这段三十米的开阔地带,就可以冲进城门里,这是最后三十米。
前方突然亮了,明晃晃地亮,刺眼地亮,城门口一瞬间被照耀得异常清晰,连一条条砖缝都清晰可辨。
意识到八路不会再有其他方向的进攻,作为预备队使用的宪兵队终于来了,他们刚刚到场,急中生智打开了几辆摩托车的大灯,顺着街,把城门洞照得如白昼,那一整片范围都跟着照亮了,惨白惨白的。
门洞里的机枪瞬间被弹雨压制了,城墙上的四班也已零星,刘坚强和马良眼中这三十米的空旷,变成了不可逾越的刑场。
靠在光明与黑暗边缘的墙角,刘坚强做了一个最大限度的深呼吸。
“省省吧英雄,过不去了,咱俩会变成筛子。”马良笑了,出口阻止了准备背着他冲向光明的刘坚强。
“我得试试!我必须得试试!”嘴唇上都是土,他还舔着,舔得满嘴牙碜,却感觉不到不舒服,有细小沙粒正在被他不经意咬碎,他呆呆望着强光下城门洞附近那些被弹雨砸起来的一蓬蓬烟尘。
马良低低叹了一口气,突然扯开喉咙大喊:“撤退!走啊!结束了!”然后挣扎着摔下了刘坚强的后背。
摔在地上后捂着腿上血淋淋的伤口痛苦蜷缩了一会儿,等痛感弱些了,才抬起冷汗淋淋的苍白脸色:“别这样看着我,我不让你过去,是因为你还有别的路。”
“别的路?”城墙反射的强光之下,刘坚强脸上的土遮得几乎看不出他的惊讶表情。
“呵呵呵……”马良又笑了:“九班就属你最废物!你知道么?”他笑着从腰后拽出一捆绳,绳端还挂着铁钩,无力地扔在刘坚强怀里:“骡子有,我有,连傻子都有,你为什么没有呢?呵呵呵……”
“你……不早放屁!”刘坚强伸手想把瘫倒在地上的马良扯起来,反而被他伸手打开。
“往南,去攀城墙。快走,时间不多了。”
刘坚强黑着脸不说话,扯住马良便要往肩上扛,马良拒绝配合,于是刘坚强毫不犹豫扯着他的肩膀该为拖,哗啦啦的摩擦声像是拖拽着一个麻袋,闷声不响挪向北方的黑暗。
“你这死木头怎么这么犟呢!”
“……”地面哗啦啦响着。
“放开我!”
“……”地面哗啦啦响着。
“流鼻涕……停下……我不行了……咳咳……”
执拗的刘坚强终于回过头,随着距离的拉开,这里的光线已经暗淡,不过他仍看到马良苍白的嘴角正在流出鲜血。
“你只是伤了腿,怎么会不行?”这一幕让刘坚强一点底气都没有了,他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马良似乎在痛苦地忍耐着,再一次咳了,才微弱道:“手榴弹……太近了……咳……流鼻涕,你过来……”声音持续微弱。
刘坚强惊慌反身,抱住了马良,把面颊凑近,这一刻他才懵了。
“咳……走吧……下辈子……咱们做兄弟……”
怀里的身躯突然变得柔软,一点点滑躺下来,让茫然中的刘坚强忍不住死死抱紧,心都颤着。
跪在地上的他没想到他会有不舍,怀里这个正在死去的人是他平日里最痛恨的,最厌恶的,如今正在流走,为什么心里能这么疼!
这不可能!
他咬住了牙。
……
刘坚强奔跑的脚步声渐远,马良睁开了眼,大口喘息着,抬手揉着被自己咬破的嘴唇,翻过身,朝南面的黑暗看了看:不长脑子的,差点没搂死我!
低头再看看伤处,必须先止血,一定要止血,时间不多了。
四下看看,咬着牙挣扎站起来,蜷着伤腿,朝附近的黑暗巷子开始单腿蹦,僵尸一般蹿跳着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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