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阿武,阿武。”媚娘听见耳边的呢喃,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淑妃正拿了饴糖喂进她嘴里,好甜的滋味,媚娘心想。
淑妃微蹙的双眉才舒展开:“自来只有酒醉人的,以前听父亲说茶也能醉人,以为是唬我呢——闽地的茶果然力道了得,阿武空腹急饮,没想到竟真的真醉了,你的脸这样红,脉这样快,可把我吓坏了,亏得父亲教我用糖解茶醉呢。”
呵,原来竟是梦一场。
媚娘怅然若失,美人品,采莲曲,桃花源,到底哪里是真,哪里是幻?
看淑妃衣衫完好,头饰整齐,可刚才她在自己身下鬓乱钗摇,寸缕不挂的模样偏又那样的真切,甚至那温暖和湿润还在指尖……媚娘忍不住捻捻手指,又偷偷看淑妃的眼神,看不出答案。
淑妃似乎也注意到了媚娘的窥视:“阿武看什么呢?”
媚娘顺口说:“我在想,醉人的是茶呢,还是人?”
淑妃扑哧一笑,作势要打她:“阿武,孩子们都在外厅玩呢,你说话就这样没正经起来——来,给你看本书,好好学学道理。”
媚娘接过来:“《女则》,这好像是贞观年间长孙皇后所作?”
淑妃点头:“不错,贞观年间此书开印,宫中曾人手一本,只可惜,短短几十年,再寻它就难了,就这我还是在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
媚娘当年作为太宗的才人也分到了一本,但她却不爱看,自然也没有仔细读过,早不知丢哪儿去了:“既如此,不如淑妃就借我回去看看好了。”
淑妃点头,送媚娘出来,素节正和弘说猫的故事呢:“它刚生下来的时候,母猫死了,我拿羊奶把它喂大的,你看它现在长得多好啊,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懒洋洋的,我和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卧龙。”
弘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喜欢,是不是?”
“那当然啦,”素节还不知道小猫已经被淑妃送给了弘,“我每天都要亲手喂它吃的。”
淑妃道:“素节,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孔融让梨的故事?”
素节点头:“孩儿记得。”
淑妃又道:“那么弘喜欢的东西,做哥哥的你,舍不舍得让给他呢?”
素节爽快地答应:“弟弟喜欢的,哥哥怎么舍不得?”
淑妃道:“弘喜欢卧龙。”
素节显然有些意外,他默默地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卧龙的小脑袋,卧龙也拿胡子在他的脚边蹭啊蹭。
媚娘打圆场道:“弘多大的孩子,知道什么?”
淑妃坚持:“素节,你刚才怎么回答娘的?”
素节再抬起头来,眼眶有点湿润:“没关系,送给弘,我也一样可以天天去看它的。”说着转向弘,“弘,你要答应我好好照顾卧龙噢。”
弘郑重地点点头。
回来的路上,弘问媚娘:“什么是卧龙让梨?”
媚娘笑道:“是孔融让梨啦——这不是皇帝要学的东西,皇帝要学就学二桃杀三士的本事。”
弘问:“那素节怎么学了?”
媚娘停下脚步,蹲下来,看着弘:“弘,你知道么,你将来是要做皇帝的,而素节不是。”
弘扑闪着大眼睛,懵懂地问:“皇帝可以跟卧龙玩吗?”
媚娘鼓励道:“那当然,当了皇帝,全天下的猫都是你的。”
弘并不贪心:“我要一个卧龙就好了。”
媚娘无奈:“那当了皇帝,你就能和卧龙天天一起玩。”
弘很满足:“好,我当。”
媚娘无心纠缠弘和卧龙的故事,她在想,那杯茶仅仅是一杯茶么?淑妃怎么突然有了兴致看《女则》?还有那小猫为什么叫卧龙?
十二月十六日这天,如意又见到了媚娘。
如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每次看到她都是精神奕奕,似乎全天下的事都能举重若轻,这也许就是当年自己为她吸引的原因吧。
即便是现在,发生了那样多的事,媚娘的言辞还是那么不容置疑:“如意,明天皇上起驾谒昭陵,只带你我,你产期将至,在外生产假作我子,省得许多口舌,快收拾一下随我回宫吧。”
如意应了一声,回到房间里,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窗台上。
“敏之?”她喊。
那个孩子不回头。
“敏之,怎么不答应呢?”如意走近。
敏之自言自语:“昨天的故事还没有说完,目莲最后救了他的母亲么?”
如意忍不住把小小的敏之搂在怀里:“是的,目犍莲尊者虽有神通,身为人子,却救不了其母,十分痛苦,请教佛陀如何是好。佛陀说七月十五日是结夏安居修行的最后一日,法善充满,在这一天,盆罗百味,供巷僧众,功德无量,可以凭此慈悲心,救渡其亡母。目莲依法施行后他的母亲果真得救了。目莲就告诉佛祖,佛门弟子亦应奉盂兰盆供养,佛祖大悦,便传言弟子,从此才有了七月十五供盂兰盆的习俗。”
敏之并不回头,依旧看着窗外:“你不想进宫对不对?”
“啊?”如意一惊,原来这个小东西已经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敏之继续说:“我娘死了,我救不了她,你要走了,我也留不下你,故事都是骗人的。”
如意觉得手背有些湿润,“敏之……”她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敏之一转身紧紧搂住她,将耳朵贴进她隆起的腹部:“我又听见小弟弟踢腿了。”
如意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但愿他像你这样聪明漂亮。”
敏之破涕为笑:“他长大了要做皇帝的,比我强。”
如意制止:“你胡说什么呀。”
敏之小大人似的点评道:“我知道我姨娘想让弘当皇帝,我见过弘,呆头呆脑的,怎么能和我弟弟相比。”
如意被他逗乐了,敏之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敏感而直接,永远都鲜明的表达着他的感情态度,可惜今日一别更不知何时再见。
当如意在皇帝的行宫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时,她忽然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慌,她不知道这是一个结束,还是一个开始,似乎,噩运永远如影随形,一环接一环,生生不息。
“上次我们起好的那个名字,叫,显,我们就叫他显吧?”李治欢喜地逗弄着小婴儿。
“那不行,那可是我的孩子的名字。”如意上了李治的床,媚娘似乎没觉得什么,可这小婴儿占用了自己儿子的名字,却让媚娘忽然感到了一种赤裸裸的侵犯,她的反应激烈得让李治都有点意外。
“那,那……”李治有些尴尬。
媚娘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陛下金口玉言,就叫他贤吧。”
贤,如意静静地躺在床上,远远望着那个在李治和媚娘怀里的小婴儿,原来你叫作贤,她冲着那啼哭的婴儿微笑着,那孩子放肆地在李治的臂弯张牙舞爪,还浑然不知这屋里三人的微妙关系。
没有人来问她的意见,她的儿子,一出生就不属于她了。
贤,媚娘捧着这个孩子,她的男人和她的女人的孩子,她有信心让他真正成为她的儿子。
而自己允诺如意的期限也终于到期,是开始收拾皇后和淑妃的时候了!
李治拜谒了一趟昭陵,带回来一位新生的皇子,宫廷内外难免错愕,可谁又不便多问这个叫贤的皇子的来龙去脉,照样恭敬道贺。
皇子贤的满月酒上,长孙无忌多喝了几杯,说:“这才是武昭仪的本分,为陛下多添几位皇子,将来辅佐我大唐天下。”
是夜,媚娘依偎在李治怀里轻啜:“臣妾觉得好没意思,我们姐妹这样尽心侍奉陛下,生了弘,又生了贤,在那老匹夫眼里不过落得本分二字——还不知背着陛下怎么编排我们呢。”
李治抚摸着媚娘柔若无骨的臂膀,正安慰间,忽有小太监来通报门外有人叩阁上表。
“这么晚了,明日再上也不迟。”李治挥挥袖子,媚娘却拉住他,“这么晚来上表,必然有日间不便之事,传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小太监领进来一个人,身形瘦削,看起来倒是十分机灵,见到李治和媚娘拜倒道:“臣中书舍人王德俭,今日当值,特为中书舍人李义府代上奏表。”
“李义府?”李治皱了皱眉,道,“如果你是来给他求情的,就回去吧。”
王德俭忙道:“李义府请立武昭仪为后。”
一句话石破天惊,虽然这个念头在李治和媚娘心头已百转千回,可是写到大臣的表章之上还是头一次,李治大喜,忙命人将表章拿来细细看过,道:“李义府在哪里?”
王德俭知道事情已经有了转机,微笑道:“就在殿外候着。”
媚娘掀开帘子,从里屋出来,温柔浅笑:“还不赶紧让他进来?”
王德俭欢天喜地的出去了,李治道:“长孙无忌近日上表,说这个李义府是魏王旧党,贬为壁州司马,朕已准了,诏书明日就要发的,这该怎么办?”
媚娘听到长孙无忌的名字,更坚定了要拉拢李义府的决心,她多年的等待终于等到了第一个识时务的人,岂能不隆恩厚遇,道:“眼下不管李义府是什么人,只要是长孙无忌的敌人,便是我们的人。我们什么都不必说,只要大大地赏这个人,朝臣们自然看在眼里,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一会儿,王德俭领着李义府进来。
虽然夜间烛光摇曳,仍看得出李义府仪表堂堂,眉清目秀,笑起来唇边还有一个酒窝,说不出的风流儒雅,媚娘心中对他的好感又增了几分,道:“李爱卿心怀社稷,忧陛下之忧,乐陛下之乐,堪为群臣楷模,赐珠一斗,留任原职。”
李义府翩翩下拜:“敢不肝脑涂地,以报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恩宠。”
一席话说得李治和媚娘眉开眼笑,李义府和王德俭正低眉顺眼的要退出去,媚娘忽然想起了什么,喊他:“李义府回来。”
退至门口的李义府忙快步走回来,媚娘笑道:“没什么,想起‘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可是出自李爱卿笔下?”
李义府忙叩头道:“微臣拙词,不值一提。”
媚娘又道:“我听说,爱卿文采风流,与来济同以文章翰墨扬名,时号‘来李’,可有此事?”
李义府把头俯得更低:“世人错爱,愧不敢当。”
媚娘嗔道:“爱卿何必过谦,我这里有本书,想问问爱卿的见解。”
说着亲自走下来,将一本书递到李义府手里。
李义府恭敬的接过来,书面上赫然写着两个字——《女则》。
李义府道:“娘娘近来在翻阅此书?果然是国母气度。”
媚娘打断他:“你我推心置腹,不必说那些溢美之词了,长孙皇后当年作此书,开我大唐印刷之先河,为何不过短短数十年,却一书难求?”
“这……”李义府面露难色。
李治鼓励他说:“你但说无妨,去年十月长安城外郭修葺,雍州参军薛景宣进言说,汉惠帝修长安城,没过几天就死了,现在又修城墙,一定大不吉利。几个大臣都要惩办他大不敬之罪,朕却觉得景宣虽狂妄,若因上封事得罪,恐绝言路。所以,爱卿不必文过饰非。”
李义府惶恐叩首道:“天子海量,我等不能度。这本书不能广为流传,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天下只有一个皇后!”
“哦?”媚娘大感兴趣。
“这是一本写给皇后看的书,恕臣直言,其中的言论见识,惟有母仪天下者,方可心有戚戚矣。试问当今天下,能看懂这书的,舍武娘娘其谁乎?”
李义府说得舌灿莲花,眉飞色舞,却不料这次的马屁没有拍到点子上,媚娘心中很清楚,这个与长孙皇后心有戚戚的,不是自己,而是萧淑妃。
李治并不知道其中奥妙,沉思片刻道:“母后遗风,无人能及。朕本想今年开印三万册,遍赐宫中,以此看来,竟是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罢了罢了。”
媚娘请求道:“春秋左氏传有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母后德功言俱满,媚娘望尘莫及,却也不敢懈怠,只愿承继母后风范,为天下女子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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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拍手道:“好,好!媚娘写出来,朕也一样开印三万册,遍赐宫中,也是我朝一段佳话。”
三月,媚娘的《内训》一篇横空出世。李治也不食言,果然印了三万册,摆了满满当当的一个屋子。
媚娘微笑着从面上拿起一本,抚摸着烫金的封面,闻着崭新的墨香,不禁笑起来。
“翠儿拜见武昭仪。”媚娘从欢喜中回过神来,来人正是王皇后宫里的翠儿。
当年,媚娘与翠儿一同侍奉皇后,同仇敌忾,媚娘生子另宫居住后,有意不让翠儿跟在自己身边,作为王皇后身边的眼线,几年来也为自己提供了不少情报。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不用伺候她啦?”媚娘把翠儿一把扶起来。
翠儿谢道:“娘娘不知道,皇上让咱们都来这里领娘娘您的内训回去看呢,把我们那位气得,现在还大发脾气呢,这不,淑妃娘娘还在开解她。”
淑妃?
媚娘顿时来了兴致,萧淑妃一定想不到她推荐给自己的《女则》最后反而成全了她的《内训》吧?
真想看看萧淑妃现在的表情,看她还能像平日拿捏得那么四平八稳么?
这样一想,媚娘自己带上了两本书,拉着翠儿,“皇后和淑妃要看,我亲自给她们送去。”
翠儿跟在后面有些胆怯:“皇后在气头上,娘娘您还是以后再去吧。”
媚娘回眸一笑:“我武媚娘何曾怕过谁?更何况今时不比往日,我们且去瞧个热闹。”
还不到正宫,就听见噼里啪啦地摔砸之声,皇后骂道:“她武媚娘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先皇的一个才人,是我可怜她,把她从感业寺接出来,她倒好,爬到我头上来了,这内训是她配写的吗?她还真自比长孙皇后了???”
说话间媚娘已经来到门口:“哟,到底是中宫,盘子杯子花瓶什么的比别人家的多,砸到现在还没砸完。”
此时皇后正举着个大花瓶,被媚娘这话噎着了,一个大花瓶高高举起,砸不也不是,举着也不是,尴尬不已。
媚娘看着这滑稽的样子,咯咯的笑起来。
萧淑妃走到皇后身边,把她举着的花瓶接过来,轻轻放在地上,算是解了围:“阿武亲自来送书,也是对皇后的尊敬。”
媚娘却不肯领情,走过去,将脚轻轻一踢,那个花瓶应声而倒,碎片满地:“砸了好,砸了好,等我搬进来了,买新的。”
“你!你!”公然的挑衅让皇后暴跳如雷,“给我跪下,掌嘴!!”
“圣旨!”媚娘忽然喊道。
周围人闻听,纷纷跪下,惟有皇后不肯屈膝。
“圣旨!”媚娘提高声音。
淑妃拉了拉皇后的衣袖,这才勉强跪下了。
“武昭仪着内训一篇,特命遍赐宫中,自皇后下,务需接书阅读。”说着,媚娘把两本书分别递到了皇后和淑妃手中。
皇后恨恨地站起身,掸了掸衣服:“小人得志!”
媚娘自顾冷笑,也不理她,但看淑妃倒真的打开读起来。
媚娘饶有兴致的观察淑妃的表情,可惜她那样专注的看着文章,却看不出一点媚娘想要看到的东西。
皇后却不耐烦了:“你书也发了,也小人得志过了,还不走?!你这书,可别指望我会读。”
媚娘扑哧笑道:“多一点,少一点,皇后您多少读一点;我呢,是早也来,晚也来,早晚还得来。”
“你!”皇后又被激怒。
淑妃忙拉着媚娘的手说:“阿武,今天我亲自下厨熬了好粥,不如来我这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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