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考秀才(1 / 1)
神殿的空中花园里,叶小天吞吞吐吐地对展凝儿道:“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你,不过一直没敢问……”
展凝儿正在观望天堂般的美景,突然听到叶小天这句话,一颗芳心顿时小鹿般跳了起来。此时,彩霞满天,展凝儿的脸蛋似乎也浮上了一层炫丽的晚霞。
展凝儿心里有些慌乱,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她低下头,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道:“你想问什么,那就问呗。”
叶小天道:“那我可问了啊,你不许生气又打我。”
展凝儿抿着嘴唇摇摇头,发觉不对,又点点头,脸更红,心更慌了。
叶小天道:“你……绰号叫什么来着?”
展凝儿一呆:“不是应该问闺名和八字么?哦!我的名字他早就知道了,那接下来应该问生辰八字啊。莫非还有这个环节,所以问我绰号?这汉人规矩还真多……”
展凝儿垂下头,羞羞答答地道:“那是人家乱叫的啦。给人家乱起绰号,叫什么霸天虎。其实……其实人家一点都不霸道。”
叶小天道:“对对对,就是霸天虎。我一直好奇啊,不是说,贵州有三害……啊!不不不,是贵州有三虎么?还有另外两虎,都叫什么啊?”
展凝儿越听越糊涂,心道:“这时候问她们俩干什么?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展凝儿心里这般想,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另外两个呀,一个叫夏莹莹,绰号‘胭脂虎’,是夏家的大小姐,夏家和宋家是姻亲。还有一个叫田妙雯,绰号白虎。”
叶小天惊叹道:“白虎?贵地果然民风开放,这么隐秘的事儿都能叫得这么响亮。”
展凝儿抬起头,茫然道:“什么事儿隐秘啦?”
叶小天心道:“呃……莫非她根本不明白何谓白虎?这么说起来,这只白虎恐怕也未必是我理解的意思。”
展凝儿果然不知叶小天想到哪儿去了,嫣然一笑道:“因为她生得白,喜欢穿白,可是得罪了她的人又大多没有好下场,所以才得了这么一个绰号。你问这些做什么?”
叶小天干笑道:“没什么,我就是好奇,这个问题一直藏在心里,难得有这么个机会,问问你而已。”
展凝儿一听大失所望,幽怨地低下了头去。
……
山路上,叶小天、华云飞、毛问智和展凝儿等人在几十个神殿武士的护送下匆匆而行。
瑶瑶由一个苗家汉子背着,一眼看见叶小天,瑶瑶就激动地挣扎起来。那苗家汉子刚把她放下,她就像只归巢的乳燕,一头扑到叶小天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护送瑶瑶前来的几个苗家汉子本来无所谓地站在一边,及至听到神殿武士说起眼前这个清秀年轻人就是侍神尊者,慌得他们连忙跪倒在地,虔诚地向叶小天叩头不止。
叶小天拍着瑶瑶的后背,柔声安抚着她,替她擦去眼泪,然后先把她交到华云飞手上,便走过去,把那几个苗家汉子一一扶起,向他们郑重道谢。
那几个苗家汉子听人翻译,才知道尊者是向他们表示谢意,慌得他们差点儿又趴下磕头。叶小天这才明白自己这个尊者身份,在这些粗犷的山苗汉子心中,当真是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叶小天问起瑶瑶别后情景,瑶瑶抽抽嗒嗒的,尽是说这些天怎么想小天哥哥,怎么担惊受怕。叶小天耐心地询问了许久,才把瑶瑶说得颠三倒四的话渐渐理出一个头绪来。
瑶瑶被人掳走,在悬崖处和叶小天等人意外遭遇后,两个人带着她又走了好远的山路,到了一个山洞里。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把玩着她那块从小佩在胸前的小木牌牌,说他是瑶瑶的亲生父亲,这次接她回来,是要带她回家去享福的。
瑶瑶当然不会莫名其妙地认一个爹,不肯开口唤那人一声父亲。
叶小天听到那人自称是瑶瑶生父时,不由大感震惊,但仔细想想又很有道理,若非如此,那两个人处心积虑掳走瑶瑶的举动根本没有合理的解释。只是,瑶瑶的生父到底是谁呢?
叶小天又问起那人模样,瑶瑶也是语焉不详。展凝儿插嘴道:“算了,瑶瑶还这么小,你问不清楚的。眼看天色不早,咱们还是回神殿去吧,否则今晚怕是要宿在外面。”
次日,展家派人过来找到展凝儿,说她父亲猝然病逝。展凝儿大惊失色,和安南天一起急匆匆地回家奔丧去了。
又过了几天,叶小天终于要离开神殿,去“游历天下”了。
格德瓦领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人来到叶小天身边,介绍道:“尊者,这是我们为您挑选的随侍尊者并教授您蛊术的人,他叫冬天。”
叶小天“哦”了一声,上下打量冬天几眼。冬天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不过腰杆儿却向叶小天下意识地弯了弯,看样子他只是天生一副面瘫脸,倒不是故意扮出这么一副冷傲的神态。
格德瓦道:“尊者,冬天是我的得意弟子之一。本来我是属意由他来继承我的衣钵的,可惜这孩子不通人情世故,唯好研习蛊术,处理教务上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由他来教授尊者蛊术,却是最好不过。”
叶小天一听,这分明就是一个另类的书呆子啊。只不过书呆子读的是圣贤书,他研究的是蛊,这样一个人跟在身边,肯定不会乱掺和自己的事情,本来对冬天的形貌还有些不满意,这时看着倒有些顺眼了。
八大长老率领神殿众人都在神殿外列队恭送尊者,叶小天带着华云飞、毛问智走出去,与他们一一寒暄道别。走到队尾时,却发现当地部落酋长格哚佬也带着全家人来了。
尊者这一走,少则三年五载,多则十年八年。这么一个难得的拉近关系的机会,格哚佬又怎么会错过?他还特意抱了叶小天的干儿子——小咪酒来。
咪酒正在父亲怀里酣睡,小指还噙在嘴里,粉嘟嘟娇憨可爱的样子说不出的疼人儿。叶小天把他抱在怀里,忽然想到自己娶妻生子后,也会有一个这样可爱的小宝宝,虽然他现在还不曾做过父亲,心里却一下子有了那种父子情深的感觉。
“富贵荣华、美女如云……也换不回一个亲生骨肉,值得的!”叶小天想着,在熟睡的咪酒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格哚佬见他真情流露,确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孩子,不禁笑得有些合不拢嘴。
叶小天把咪酒还给格哚佬时,忽然注意到旁边似乎有两道幽怨的目光正望着自己。他的目光倏地一动,转头看时,却见哚妮正轻轻抿着嘴唇儿,低头看着她自己的脚尖儿。
叶小天忽然想起了自己对格德瓦说过的那句话:“唔,如果二十年之后,哚妮真把女儿送来服侍我的话,那我怀里这小子岂不成了我舅舅?舅舅是我干儿子,干儿子是我舅舅,这辈分究竟怎么论?”
叶小天与华云飞、毛问智、瑶瑶还有那位面瘫脸的冬天先生一起赶赴铜仁,至于格德瓦是否另派有人暗中追随,叶小天一路上仔细观察了一下,好像还真没有。
叶小天当初匆匆追赶掳走瑶瑶的两个贼人,连行李都没有拿,店钱自然也没有结,此番回来自然还是去了那家客栈。
叶小天迈进客栈大门,正要招呼客栈掌柜,就见府学教谕黎中隐黎老爷子臭着一张脸从里边出来,那店掌柜的满面陪笑地跟在后面。
黎中隐今天是第三次来客栈问叶小天的消息了,他刚走到门口,便被叶小天拦住,向他长揖施礼。黎中隐先是一呆,继而大喜,一把抓住叶小天道:“原来是你,你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叫本官好找!”
掌柜安排好了四个房间,华云飞、冬天和毛问智各一间。瑶瑶现在自然是跟叶小天睡在一起,叶小天也不放心让她一个稚幼女孩儿单独睡在一个房间。
叶小天请黎教谕上座,奉了茶,便坐在下首,把这些天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至于到了山苗地界,阴差阳错成为蛊神教新任尊者一事,因为太过惊世骇俗,就被叶小天略了过去。
黎教谕颔首道:“老夫明白了,院试在即,你也该看书了,回头老夫叫人给你送些书来。”
知府衙门,黎教谕对提溪长官司长官张铎说明叶小天的情况:“老大人,咱们铜仁已经五年没出一个秀才了,这次去水西,上边很是训斥了下官一番。本府文教,下官自当负首责,可是老大人您面上也无光啊。这一次,下官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可造之才……”
黎教谕口中的这位老大人其实一点都不老,他才三十多岁,老大人只是一句官场上常用的对上司的尊称。
张知府一身肥肉把一张圈椅挤得满满当当,他打个哈欠:“成了,本府知道啦。这事吧,你做的是不怎么样,这都几年了,咱们堂堂铜仁府居然出不了一个秀才,我都替你臊得慌。无论如何,今年铜仁府一定得考出个秀才来,最好再考出个举人,替本官增增光。哈哈哈……”
叶小天回到铜仁,才忽然想起水舞至今没有消息。他喜欢水舞,但不代表他今后的人生便只为情爱而活。他不会长吁短叹做一个痴男怨女,更不会纠结于一个心不在他这儿的水舞。
叶小天,其实很洒脱!
接下来这些天,叶小天居然真的专心读起书来。他以前学的东西很杂,其中不乏高深的学问,毕竟在天牢中传授他学问的那些人虽然品行不佳,可学识却是极好的。
那些京官哪一个不是进士出身呢?只不过这些人传授的学问都是只言片语,零碎得很。如今能系统地读一读圣人经典以及先贤文章,叶小天真正把心思沉浸其中,倒也颇有乐趣。
又过了几天,便到了院试之期。
说到秀才,后人心中总不免浮起一个穷酸秀才的形象,就像官员中的知县。因为戏曲的缘故,后人把七品官当成了芝麻绿豆大儿的官,心生轻视,似乎不足一提。
其实不然,七品正印,那可是一方父母。就算你考中进士,能直接外放一任知县,那也要极强硬的后台替你运作才办得到。这秀才也是一样,在功名里头它属于最低的一档,但在地方上那也是极了不起的,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考取。
读书人想考秀才先要考童生。考童生只要读完《四书》、《五经》,并能依照朱熹的《四书集注》等书写些粗浅的八股文就行。即便如此,有些读书人到了知天命之年还是童生。
但是这一阶段在黎教谕的运作下,已经由铜仁下属的一个县办理完了。换言之,叶小天现在已经是童生,他的籍贯自然也落在了那个县。
府试由当地知府担任主考,铜仁知府张铎点了头,一应手续便顺顺当当地给叶小天办了下来。接下来就是现在将要举行的院试了,过了这一关才算是秀才。
院试本应由各省学政主持,可本省学政是提刑按察使兼任,哪有功夫跋山涉水跑来铜仁主持考试?于是放权给土知府张铎了,这也是黎教谕有十足把握可以让叶小天考中的原因。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叶小天就提着考篮赶到了府学考场,华云飞和毛问智都陪他来了,就连瑶瑶都起了个大早。至于那位冬天先生,他经常在房间里鼓捣各种瓶瓶罐罐一直到半夜,习惯了晚睡晚起,叶小天就没叫他。
叶小天从未参加过考试,等他到了充作考场的府学大门外,见衙役列阵两旁,威风凛凛,人数众多,考生却是寥寥无几。送考生前来的父母长辈倒是不少,其中不乏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白发翁,真是盼孙成龙心切呀。
等到进场时,拆发髻、脱鞋子进行搜检,叶小天才惊愕地发现,来考试的居然不是那些少年人,而是那些老年人,零星还有两个中年人,那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翁居然也是考生。
叶小天并没有什么夹带,他也不需要夹带,因为考题他已经知道了,就连那篇八股文章都是黎教谕捉刀,替他代笔让他背熟了的。考功名考到这个份儿上,大概也只有相声里那位被考官误认作九千岁亲戚,从而连升三级的魏好古才能媲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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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学里已经按照考场的规矩重新布置过了,只是那考号里零零落落,压根就没几个人,看样子这铜仁府的文教方面还真是很弱。
叶小天进了号房,举手研墨时忽然心生感慨:我叶小天本是一介狱卒,却不想竟有一天,不但做了九峒八十一寨近十万人的尊者,又走进考场提笔答卷,我家祖坟一定正冒青烟……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吏举着考题牌在场中巡走,高声宣读题目,果然与黎教谕偷偷告诉叶小天的题目一模一样。
叶小天写八股毕竟是初学乍练,规矩虽然懂,真要写出好文章却还有些吃力。但是现在文章早已熟记在胸,他只要默写出来就行,这便容易多了,因此叶小天把全部精神都用在了写字上。他的字写得倒是真漂亮,一张卷子写完一字不错,连个墨点儿都没沾上。
叶小天写完卷子,又苦捱了近一个时辰,这才拿起卷子起身交卷。
主考官本应是土知府张铎,可张铎哪会跑来这里受罪,已经全权委托黎教谕。
黎教谕起了个大早,有些困倦,此时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小吏上前接过叶小天的卷子开始糊名,黎教谕听到动静醒过来,一睁眼,见是叶小天,便招手道:“你来!”
叶小天连忙赶到他身边,黎教谕低声埋怨道:“怎么这么久,可是不曾背熟?”
叶小天也压低声音:“学生自然背得滚瓜烂熟,只是看其他童生都没交卷,学生想还是不要太显眼的好。”
黎教谕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太小心了些。那些人已经考了大半辈子,也就那样了,哪里还能有所长进?我铜仁府士林后继无人呐,要不然你以为本官为何找你?待点中了你,本官要带你去见知府大人,你且回去做些准备。”
这时候叶小天也不好说得太多,便向黎教谕长揖一礼,自有小吏引着他离开考场。
考场外,毛问智、华云飞和瑶瑶一直在等着他。一见叶小天出来,毛问智和华云飞还有瑶瑶立即一拥而上,毛问智紧张地问道:“大哥,考得怎么样?题难不难?”
叶小天有事也不瞒他,事先拿到考题的事儿毛问智也是知道的,居然还问出这种话来,难道我就笨到如此不堪造就?
毛问智见他不答,却没好气地白了自己一眼,不禁欢天喜地:“啊!大哥神态如此不屑,那一定是发挥得极好了。”
叶小天失笑摇头:“你呀,忽然叫我想起一位在葫县认识的兄弟来了。你要是见了他,一定跟他合得来,因为你们俩是一对活宝。”
瑶瑶拉着叶小天的手,开心地道:“毛大叔说哥哥要是考中秀才,就是有身份的人了,以后就能当大官了,是吗?”
叶小天心道:“想当官起码也得是举人,秀才似乎还差了点儿。”不过见瑶瑶开心的模样,叶小天不忍心叫她失望,便含糊应道:“嗯,是吧!不过,只是有资格做官了,做不做呢,那还要看哥哥喜不喜欢。”
“嗯!”瑶瑶用力点头,眉开眼笑地道:“那当然,哥哥这么大的本事,要是做一个弼马温似的小官,别人要笑话你啦。哥哥要么不做官,做就做个齐天大圣一样的官儿。”
叶小天哈哈大笑,伸手抱起瑶瑶:“对,咱们家瑶瑶说得对,要是不给大官儿咱就不做,咱就来他个大闹天宫。哈哈,走,咱们提前庆祝一下,下馆子去!”
铜仁院试揭榜之期,不出所料地叶小天赫然登榜,因为这是五年来铜仁出的第一个秀才,因此很是轰动。尽管只有一个秀才,知府衙门还是按照惯例举行了庆祝仪式。
府衙大门前,两队衙役鸣锣清道,又有一队士兵朝天空鸣放三眼铳。一时间硝烟弥漫,叶小天从滚滚硝烟中钻出来,泪流满面。
府学教谕黎中隐和颜悦色地说道:“呵呵,考中秀才,光宗耀祖,也难怪你真情流露。只是马上就要去见知府大人,赶紧擦掉眼泪,切莫在知府大人面前失礼。”
叶小天举起袖子擦眼泪,心道:“谁他娘的真情流露了,我是被烟熏的好不好?”
大堂上,张知府端坐在公案后面。叶小天进去,在黎教谕的引领下向他一连四拜。
张知府笑眯眯的,有心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来,可他试了两次,肥肉卡在椅子上,实在站不起来,便大剌剌地受了叶小天四拜,摆手道:“起来吧,来人,给秀才公赐袍。”
当下就有一个衙役捧了蓝色儒衫,帮叶小天穿戴好。廊下奏起鼓乐,又有两名衙役上前,给叶小天帽子上插了碗口大一朵金色绢花,身上交叉披了红绸。
叶小天打扮完毕,又向知府老爷四拜。
张知府努力地挺了挺肥硕的腰杆儿,两个衙役赶过来,一手搀着大人的手臂,一手按住椅子扶手,“嘿”地一声同时发力,把知府大老爷从椅子里拔了出来。
张铎站起身来,呼呼地喘了两口粗气,对叶小天和颜悦色地道:“本府身子有些不便,接下来的仪式就由黎教谕代劳吧。你们且去,仪式完成后回府衙来,本府设宴为你庆祝。”
接下来本该由知府大老爷引领全部新选秀才……也就是叶小天一人啦,入文庙拜孔子,行三跪九叩大礼。再至府学由知府和学官互拜,学生向学官两拜,然后在府学设宴。
如今土知府张铎一句话,这些啰嗦规矩自然还是由黎教谕代劳。
黎教谕一听知府大老爷亲自设宴,也觉脸上有光,连忙与叶小天向他道谢不止。
随即吹鼓手吹吹打打,把这对师徒送了出去……
知府衙门里,张铎在三堂摆下了一桌酒宴。黎教谕和叶小天谢过了知府大人,便依次在下首坐了。大腹便便的张知府在上首就坐,与他二人谈笑风生。
叶小天本以为一府正印,又是世袭罔替的权贵,必然极为自矜,拿腔作调大摆官威是免不了的。却不想这位张知府竟是毫无架子,说话也没有半点文绉绉的味道,令人大生好感。
张知府开心地指着叶小天道:“你如此年轻,便有这般才华,只做一个秀才未免可惜了。本府有意保举你到贵阳府参加乡试,替我铜仁夺个举人回来,你看如何?”
“啊?”叶小天一听,顿时就像一口吞下个苦瓜,嘴岔子都快咧到耳丫子上去了。
叶小天有自知之明,诗词歌赋他懂些,八股文也会写,讲起高深的学问偶尔他也能插上几句。但是真要参加科举,那么系统完整地学习四书五经并钻研吃透,他的功力远远不够。
可是那位自命风雅的知府大人既无自知之明,也无识人之明。他看叶小天顺眼,便觉得叶小天是可堪造就的人才,于是很热衷地要求叶小天赴水西参加乡试,给铜仁争个举人回来。
叶小天当时就想推却,却被黎教谕悄悄拉扯他的衣角制止了。出了知府衙门后,黎教谕郑重地告诫他:“咱们这位知府老爷,你要是顺毛儿捋怎么都好。你要是逆了他的心意,那就一定倒霉。他让你去考,你去就是了,考不上他也不至于生气。可你要是不去,那就一定得罪了他!你是本府秀才,得罪了本府大老爷,你还如何在此地发展?”
叶小天听了无可奈何,只好决定去水西走一遭。举人他是根本不用指望的,到时候也没人提前泄露考题、考前替他捉刀,他只管应付一下就是。这样一想,叶小天倒是毫无压力。
过了几天,叶小天便去知府衙门领了参加秋闱的路引凭证,又接受了知府大老爷的一番“哼哼教诲”,打点行装直奔水西。
……
李秋池的住处距贵阳府的几处最高官邸不远。他是有名的大讼师,需要时常和官方人物打交道,住得太远便有许多不便,而且住在这一带也能彰显他不同寻常的身份。
要做本省最有名的状师,除了自身的本事,自然还需要各方面的关系,李秋池在贵阳府可谓手眼通天。本来徐伯夷只是一个小小照磨,还未必能看在他李秋池的眼中,不过李秋池与他结交,看中的是他的长远。
徐伯夷是从葫县来水西的,不久就抱上了“白虎”的大腿,被田家安排到了布政司做了照磨官,前途远大。因此李秋池很快就和他搭上了关系,从此称兄道弟,亲密异常。
这“白虎”,李秋池也只敢在心里叫叫,以他的身份,就是背后都不敢宣诸于口,生怕一个不慎传进那位田大姑娘的耳中。那位姑娘喜怒无常,高兴时或许只是付之一笑,若是正不开心,只怕他就要倒大霉。李秋池是靠嘴巴吃饭的,岂会干出祸从口出的事来?
这“白虎”闺名妙雯,是安宋田杨四大土司中田氏一族的大小姐。妙雯这个闺名听着就婉媚贤淑,表面上看来也是这样。这位天之骄女的田大小姐甫一接触的人都觉得温柔妩媚,不愧大家闺秀,可是相处稍久,就不免叫人敬而远之了。
作为三虎之一,她既不像夏莹莹一般飞扬跋扈,也不像展凝儿一般武力超卓,但谈笑间就能令人灰飞烟灭,熟知她性情的人自然是畏之如虎。
其实从她为自己起的绰号就能多少了解一点她的性情了,她自号“怜邪姬”,听着就是一个很怪异的名字。只不过初次相逢的人,还是很容易就会被她美丽的容貌、优雅的谈吐、温柔妩媚的样子所迷惑。
自从徐伯夷攀上了田家,一步登天成为布政司照磨,便动了报复艾典史的念头。
凭他一个权柄极轻的照磨,自然对付不了虽比他低一级,却权柄更重的一县典史。不过他背后还有势力庞大的田家,这便有了十足的底气。不料他派人回葫县探听情况,竟意外地听说艾典史已经“为国捐躬”了。
他派去的那个人打探完消息,便去了青楼,却不想正碰上在青楼喝得酩酊大醉的苏循天。苏循天酒醉之后,口齿不清地向姑娘们夸耀他在衙门里如何风光,如何斗垮本县豪霸齐木,其中便提到了“艾典史”。
当时苏循天语焉不详,却已隐隐透露出其中别有内情。姑娘们只是陪他打情骂俏,没人注意这个,徐伯夷派去的人就是为了“艾典史”而去,不免就上了心。
于是他上前与苏循天攀谈,又置了一席好菜,叫了好酒与苏循天同饮,从他口中套出了那个天大的秘密。待他返回水西向徐伯夷禀明经过,徐伯夷才知道那艾典史竟是个西贝货。
奈何此时叶小天不知去向,徐伯夷无可奈何,也只得忍下了这口气。毕竟凭他的身份,还没有能力挑战整个葫县官僚系统。就算他有后台,田家也不会为了他的私仇去得罪这么多官吏!
谁知没过多久,徐伯夷居然打探到:叶小天在铜仁冒籍参试,考中了秀才之后竟来到贵阳参加乡试了。
李秋池也吃过叶小天的暗亏,徐伯夷与他做了密友后,曾经就叶小天的事对他发过牢骚,是以这一狼一狈都很清楚艾典史就是叶小天。
两个人凑到一块儿,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异常地核计起对付叶小天的计策来。
李秋池微笑道:“这个叶小天的把柄,当真是一抓一大把。第一条大罪就是冒官。”
徐伯夷道:“不错!只是,此事牵涉到的人太多,被他冒充的那个艾典史已经得到朝廷嘉奖,以县丞身份迁回原籍下葬了。这件事捅出来,连朝廷都脸上无光,很可能会低调处理。到时候,不光葫县上下被我们得罪光了,就是朝廷诸公对你我也必然生出看法。”
李秋池赞同地点点头:“不错。那么第二条,就是冒籍参试了。依我朝规定,童生参加秀才考试,需要他的祖父在当地居住二十年以上,有坟墓,有田园,方可参试。”
徐伯夷连忙提醒道:“秋池兄不要忘了,川陕云贵地区是有些特殊的。所以礼部特许,凡移居境内完丁纳粮满二十年者,也可参考。”
李秋池乜着他道:“难道他们家在贵州完纳丁粮满二十年了?”
徐伯夷只是卖弄自己的学识,目的达到,便一拍额头,轻啊一声道:“小弟糊涂了。”
李秋池自得地一笑,复又沉吟道:“这一条,可用,只是不妨当作备用。”
徐伯夷道:“秋池兄的意思是?”
李秋池恶狠狠地道:“冒籍参试,一经查获,不过是剥夺功名,却要不了他的命!”
……
徐伯夷回到布政司刚坐下,侍候他起居的那个小厮便上前禀报:“老爷,刚刚田府来人,请老爷您抽空去一下。”
徐伯夷一听是田府传唤,哪敢等什么有空,立即起身奔了田府。
田家自二田争锋,中了朱元璋和朱棣两父子的算计,已元气大伤,在安宋田杨四大家中虽名列第三,实际上实力已经居末。
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田家依旧是贵州官场上不可小觑的一股政治势力。
田府,占地三百余亩,整个府邸建筑如果从空中俯瞰下去,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田府是一府八院九层的建筑格局,一道道门户进去,叫人有一种“侯门深似海”的感觉。
第八进院落一个幽静娴雅的院落里,徐伯夷匆匆赶到,脱去官靴,只着布袜,在侍女的引领下,沿着木质地板的长廊走到尽头临着山林溪水的一处房屋外。廊下风铃叮当,室内却有淙淙琴声传来。那侍女站住脚步,恭声道:“小姐,徐伯夷到了。”
室内没有回答,只是琴声一停,铮铮地拨弄了两下。
那侍女微微欠身,退过一旁。徐伯夷向她颔首致谢,屏住呼吸迈进房去。
房间布置极是淡雅,外间一处温馨雅致的客房,一侧有红梅沃雪的屏风隔断后面空间。正前方纵深处又有一道门户,却是建在林间山中,树下一个白衣女子背向这边,正轻拭琴弦。
这女子就是自号怜邪姬,外人称她为白虎的田妙雯,如今已双十年华。她嫁过三任丈夫,三任丈夫都在换过婚贴至迎亲前的这段日子里离奇暴毙,从此凶名远播,再也没人敢要她了。
那女子纤纤十指轻轻下压,止住了琴音,柔婉清美的声音道:“你到照磨司这段时日,我一直在关注你的表现,很不错。”
徐伯夷喜上眉梢,连忙欠身道:“谢小姐夸奖。”
那女子又道:“不过,要在水西给你安排个闲职容易,若想你更进一步,纵然不是进士也得有个举人功名才好提拔。毕竟你不是我田氏嫡系,不好直接做官。如今秋闱在即,我想让你辞了照磨,考个举人回来,如何?”
徐伯夷恭谨地道:“但听小姐吩咐!”
那女子轻轻地拨弄了几下琴弦,淡淡地道:“既如此,你去吧,好好备考。若是中了,我自会送你一个正经前程!”
……
红枫湖畔,一个穿着彝家服饰的老妇人正在捻着网线补着渔网上破漏的窟窿。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满脸皱纹,可是耳不聋、眼不花,居然还能补渔网,足见身子硬朗。
不远处,一个俏丽的彝家小姑娘笑嘻嘻跑过来,蹲在老妇人面前,把手放在老妇人膝上,甜甜地叫道:“老祖宗,我去你房里找你,不见你的影儿,就猜你到这儿来了。”
老妇人一见是她乖巧可爱的重孙女儿,满脸皱纹都笑开了花:“就你丫头聪明!呵呵,今儿又去哪儿疯了?这么晚了才回来。”
少女皱了皱鼻子,一脸的可爱俏皮:“人家才没出去疯呢,就是到岛上逛了一圈儿。”
少女灵动的眼珠微转,声音便愈发甜得有些发腻:“老祖宗,人家想去水西玩,好不好?”
老妇人已经拿起梭子,重新织起了网,听到少女的话,老人眼中便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就知道你这臭丫头没这么殷勤,你前不久不是刚去过水西吗,怎么又要去啊?”
少女嘻嘻地笑:“这不是妙雯姐姐约我了,盛情难却嘛,人家要是不去该多不好意思。”
少女生得十分甜美,有一种模样是男人见了喜欢,女人见了也喜欢,仿佛有一种魔力。这样一位在上古时候常被尊称为“倾城祸水”的少女,自然就是声名赫赫的“胭脂虎”——夏家大小姐夏莹莹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你呀,老大不小的人了,成天就知道疯。去吧去吧,要是不让你去,还不知道你有多闹人。”
老妇人说得很无奈的样子,可是从她的语气就能听出她有多宠溺这个重孙女。也是啊,老太太一辈子生了六个儿子,六个儿子又分别给她生了很多孙子,可偏偏就是不生女娃儿,夏家的阳刚气旺得都能直冲九霄了。
直到她重孙子这辈儿,才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女娃儿,全家上下还能不当成宝贝供着?
然而,别看这老太太在重孙女面前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熟知夏家情形的人却都知道,水西夏家真正当家做主的人就是这个老妇人。
这位老妇人嫁到夏家,说来也是一段传奇。
她本是一个康巴女子,名叫达娃,从小生活在高高的雪山上。
当年夏莹莹的重祖父夏文暄到雪山上游玩,看到了她,惊讶于她的美貌,随口夸赞了她几句,说是她若愿意,这么漂亮的姑娘他一定娶回家。
结果第二天早上夏文暄一推房门,就见她挎了一个小包袱站在门口,说是已经跟家里人说过了,要跟她的男人下山。
夏文暄当场傻眼,他只是看到人家姑娘漂亮口花花一番,哪想到人家会当真?
这位夏家少主结结巴巴地向人家姑娘说明了自己的意思,达娃的眼泪当场就扑簌簌地流下来。她拔出腰间的短刀,抵在自己的心口,对夏文暄道:“好!如果你说的是假话,那么,把刀刺进我的心里吧,反正你已经把它击碎了。”
夏家少主再度傻眼,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已经有了老婆,也有了孩子,父母也不一定同意他要一个山里姑娘。
啰哩吧嗦说了半天,达娃姑娘听得一脸纳闷。
夏文暄看了她的表情也不禁纳闷起来:“达娃姑娘,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吧?”
达娃姑娘很奇怪地问他:“我只是不明白,这些事和我爱你有什么关系?”
夏文暄再一次呆住,雪山泉水灌溉的女子,和山下的女儿家当真不同。她们不明利害、不懂关系,便是人世间制定的一些礼仪都不懂。她那双澄澈如雪山泉水的眼睛看到的永远是最本质的东西: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我们便应该在一起。
夏文暄被达娃姑娘那皎洁如雪山一般的心灵震撼了,他把姑娘领回了家。他的夫人也是出身大户人家,为人良善,和达娃姑娘接触没多久,就喜欢上了这位纯朴善良的雪山女子,接纳她成为自己家庭的一员,做了夏文暄的侧室。
很多年后,夏文暄夫妇已先后过世,她已成了夏家年纪最老、辈份最尊的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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