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欺人太甚(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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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汉看着齐木笑微微的脸上那双隐隐泛着寒光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根本没有勇气说出来,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福至心灵地答道:“病……病死的,他是病死的……”

郭老汉说完,看一眼儿子的尸体,看到那张肿胀发紫、满脸瘀伤的脸,禁不住悲从中来,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齐木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令人心酸呐!”

他看了看郭老汉的小孙子,对郭老汉安慰道:“儿子死了,好歹孙子还在,回去好好把孙子抚养成人吧。讹人这种事是不对的,不过看你一家这么可怜,我这人心软,也就不追究了,你看好不好?”

“好……好……”郭老汉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听着齐木恐吓的话,紧张地抱起不懂事的小孙子,再也不敢撒开,只是连声应好。

徐林这时得意洋洋地踱过来,冷笑着道:“齐大爷这么宽宏大量,你还不叩头谢恩?”

郭老汉紧紧咬着嘴唇,老泪纵横,直到那嘴唇咬得沁出丝丝鲜血,他才放开小孙子,趴在齐木面前,砰砰地嗑起头来:“谢谢齐大爷您宽宏大量,谢谢您齐大爷,谢谢……”

齐木摆摆手,和气地道:“去吧,去吧,不用谢了。”齐木看着郭家人抬起尸体,慌慌张张退下,转身又走到公案旁,对花知县道:“县太爷,你看我这样处理可好?”

花晴风满头冷汗,连声道:“好……好……”

齐木猛地抓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咆哮道:“既然好,还不退堂?”

花晴风吓得一哆嗦,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

齐木向两旁呆若木鸡的皂隶们横了一眼,猛地把惊堂木摔了出去:“退堂!”

两列衙役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往外就退。

这时却有一人站到了大堂门口,身形有些单薄,声音却异常有力:“不能退堂!”

齐木听到这句话,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大堂门口,就见一个人仿佛从阳光里走出来。他的身材不及齐木魁梧高大,可是略显单薄的身材,步伐却异常沉稳有力。

叶小天走进来,盯着齐木的眼睛,又有力地重复了一句:“不能退堂!”

他刚方便回来,马辉、许浩然等捕快就跑过去,如丧考妣地对他道:“典史大人,大事不好了,齐大爷……啊不,齐木来了!”

叶小天略感意外,问道:“这么快!人呢?”

马辉往大堂上一指,叶小天惊讶地道:“他竟然直入公堂?”

马辉点了点头,叶小天心头一股火腾地一下就冒了起来:“他能上得公堂,老子就上不得公堂?”

叶小天双手一分,推开马辉和许浩然,就在许多捕快、皂隶、胥吏以及齐木的手下注视下,大步流星地冲进了大堂。

叶小天走上大堂的时候,恰好听到齐木大声咆哮退堂,两列皂隶慌慌张张就要退下,叶小天立即大喝道:“不能退堂!”

叶小天大步上前,对花晴风道:“县尊大人,案子还没审,何故退堂?”

花晴风支吾半晌,突然一指郭老丈,叫道:“他……他是原告,原告撤诉了!对!原告撤诉了,民不举,官不究,本官自然要退堂。”

叶小天看了看齐木。齐木负着双手站在公案前,正歪着头打量他,脸上笑眯眯的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大概是在葫县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敢跟他唱反调。

叶小天又看了看瑟瑟发抖的郭家人,已然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他走到郭老汉面前,弯腰把他扶起,缓声道:“老人家,你看看他!”

郭老丈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自己死去的儿子,就像被烫了似的,立即扭过头。

叶小天道:“躺在那里的,是你的儿子,你的亲生骨肉!杀子之仇,你不报了?你不要怕,恶人再恶,除非他立即扯旗造反!否则,无论如何也翻不了天去!”

郭老丈看了眼一脸冷笑的齐木,哪里还敢相信叶小天的话。刚才大老爷是如何畏惧齐木,他都看在眼里,他一个小老百姓,别的道理不明白,却知道叶小天这个典史比花晴风那个县太爷官儿小。

官儿小的得听官儿大的,而这官儿大的却畏齐木如虎。齐木方才已经赤裸裸地拿他的小孙子相威胁了,儿子已经死了,郭家就剩下这一根独苗,他老头子不怕死,可是他敢拿孙子的命冒险吗?

郭老丈犹豫了一下,带着哭腔道:“典史老爷,我儿子他……他真是病死的!是老头子糊涂想讹人……”

说到这里,郭老丈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突然挣脱叶小天的手,趴在地上哽咽道:“典史老爷,小民念您的恩情,可小民……实在无冤可诉、无状可告,典史老爷,您……您就放过小民吧!”

郭老丈说完,给叶小天“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爬起身来,含悲带泣地对家人道:“走啦,回家去,回家……”

郭老丈的声音细细长长,就像马上要断掉的游丝,听得人心里冷飕飕的。叶小天眼见郭家人如此模样,再也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郭老丈抱起小孙子,家人抬起郭栎枫的尸体,凄凉地向外走去。

“这位……有点面生啊?”齐木背着手踱到叶小天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笑吟吟地问花晴风:“新来的?”

花晴风连忙点头哈腰地道:“是是是,新来的,新来的。呃……新来的本县典史。”

花晴风算是怕死齐木了。当年刚上任时,他也想跟齐木较量较量,结果齐木一声号令,驿路至葫县就此断绝,葫县县城各种案件每天以十倍的速度暴增,粮长保正们得到齐木警告,一点税也收不上来,他的夫人苏雅去上香,愣是被“山贼”给劫走了……

要不是花晴风及时服软低头,他真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是个什么情景。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知道朝廷的势力在贵州这一亩三分地儿上,真的不值几文钱。虽说大明立国起,这块版图就划入了大明疆域,可是几番较量之下,控制这片土地的始终不是朝廷。

从那以后他对齐木算是闻名色变,再不敢有丝毫违拗了。

齐木点点头,笑了,说道:“那就难怪了。既然是新来的,不知者不罪,我就不追究了。”

花晴风松了口气:“齐先生宽宏。”

齐木举步就往外走,叶小天大喝一声道:“站住!”

花晴风急了,对叶小天道:“你还想怎么样啊?”

叶小天气极反笑,他指指公堂,质问花晴风道:“这里本来是什么地方?现在成了什么地方?大人反而质问我想干什么?”

齐木缓缓转过身,好奇地看着叶小天,问道:“那么,你想干什么呢?”

叶小天盯着他的眼睛,毫不退缩:“这个案子,还没审!”

齐木“噗嗤”一声笑了,忍俊不禁地道:“没有原告,你怎么审?”

叶小天在天牢混了十多年,刑法一道不要说比齐木清楚,就是花晴风这个进士出身的知县都没他明白。

叶小天冷笑道:“谁说没有原告就不能审?你以为这是家长里短、邻里纠纷?民不举,官不究,指的可不是刑事案子。杀人,是刑事案子里仅次于谋反、弑君的大罪,你说能审不能审?”

齐木呆了一呆,他还真不清楚这个。

叶小天又道:“这桩杀人命案,要审!我县班头周思宇,奉命拘提徐林到案时,先受其妹殴打,又遭徐林伙同一班无赖欺上门去,打断了周班头的腿,这桩案子,也要审!你想把徐林带走,我不答应!”

齐木不笑了,冷冷地看着叶小天:“你不答应?你是什么东西?”

叶小天一字一句地道:“葫县典史,掌管缉捕、稽查狱囚!”

齐木摇了摇头,指着花晴风道:“你的好部下啊!这件事,你要给我一个交待!”

花晴风眼见二人这番交锋,额上汗水涔涔,听到齐木这话,忙不迭点了点头。

齐木再不说话,更不多看叶小天一眼,迈步就向堂外走去。徐林看了叶小天一眼,冷笑一声也追了上去。

叶小天恼了,他的那股子驴劲儿犟起来,根本不理会原告是否还想告,他现在心里就一个念头:“徐林犯了死罪,必须依法严惩。”

眼见徐林屁颠屁颠地跟在齐木后面向外走去,叶小天一咬牙,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刀。花晴风吓了一跳,急道:“艾典史,你干什么?放下,快把刀放下!”

叶小天理也不理,持刀冲出大堂,拦在齐木前面,厉声道:“把人给我留下!你敢抗法,我就把你也抓起来。”

齐木微微一笑,挺起胸道:“在葫县,我就是天!我倒想看看,谁敢抓我!”

齐木手下那班打手一拥而上,对叶小天虎视眈眈。

叶小天扫了一眼大堂门口的捕快衙役们,喝道:“把徐林给我押回去。”

马辉、许浩然等人面面相觑,迟疑着没敢动手。齐木正站在这儿呢,大老爷都奈何他不得,他们敢怎么样?

眼见叶小天一声令下,捕快们动都不动,齐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齐木一笑,他手下那班打手笑得更是猖狂。徐林听叶小天下令抓他,先是有些恐惧,此时见此情景,心中一宽,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轰笑声令大堂前所有的捕快、胥吏、衙役们都低下了头,无论如何,他们是一体的,典史大人尊严扫地,他们又能有什么面子?

徐林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众打手的笑声也渐渐停歇下来,就见叶小天提着刀,正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近。

叶小刀攥着刀,冷冷地盯着徐林,沉声道:“跟我回去,否则立斩你于刀下!”

徐林本想嘲讽他两句,可是看见他刚毅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他艰涩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表现太软弱,忙又站住,却不敢再口出不逊。

齐木终于怒了,他此时才意识到,他眼中的那个小丑、那只小蚂蚁,真的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挑衅他的权威。齐木用手一指叶小天,咬牙切齿地道:“叫他安分些!”

众打手们一拥而上,叶小天手中有刀,但这些打手们手中也有刀,而且叶小天不懂武功。只是片刻功夫,他的刀就被磕飞,打手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地把叶小天的身影迅速淹没。

马辉、许浩然等捕快胥吏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一个个脸色胀得发紫,额头的青筋突突直颤,却始终没有勇气拔刀。

花晴风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堂上,听着外面的声音,他甚至没有勇气走出去看一看。

拳脚中,叶小天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偶尔能在那滔天巨浪中打个转儿,旋即又被怒涛吞没。过了好半晌,打累了的打手们气喘吁吁地退到一边,只见叶小天软软地趴在地上,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

马辉咬了咬牙,突然冲过去。马辉一动,许浩然等众捕快也都动起来,他们冲到叶小天面前将他扶起,就见叶小天鼻青脸肿,口鼻流血,其惨状比周班头也强不了多少。

一直逡巡在人堆后面的李云聪也别着脚儿挪到叶小天身边,见他如此凄惨,忍不住怯怯地道:“典史大人,你……你流血了。”

叶小天扶着马辉的肩膀,颤巍巍站定,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满手都是殷红的鲜血。

叶小天道:“血管里不流血,难道还流水吗!”他把手上的血一甩,又啐出一口血沫子,忽然带些痞气地笑起来:“娘们儿每个月都流血,爷们儿该流血的时候也得流点儿血,那才叫爷们,你们说是不是?”

齐木冷冷一笑,道:“我们走!”

叶小天一把推开马辉,再次站到了齐木面前,声音铿锵有力:“他,有命案在身,不能走!你,殴打朝廷命官,也要留下!”

齐木愣了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个人究竟怎么回事儿,莫非他是疯的?哈哈哈哈……”齐木大笑着,把食指向前轻轻一点,那群如狼似虎的打手便冲了上去。

他们一拥而上,叶小天也迎头冲上去,但他只挥出一拳,刚刚打在一个打手的下巴上,就有两只拳头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马辉呆呆地站在旁边,忽然感觉脸上一阵温热,伸手一抹,却是叶小天溅出的鲜血。

马辉看着面前被无数拳脚淹没,仅能看到一角衣袂的叶小天,突然野兽般嗥叫了一声,抡起拳头扑了上去。仅仅片刻功夫,他也被打倒了,和叶小天躺在一起,被无数拳脚淹没。

许浩然见状,突然一声呐喊,抡起铁尺扑了上去。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捕快都扑了上去。皂隶、胥吏们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血都冲到了头顶,头皮麻酥酥的,脸胀得通红,拳头一紧一松,一颗心都要跳出了腔子。

混战中,就听李云聪带着哭音儿一声呐喊:“我日你个娘哎!”就见这位只会舞文弄墨的葫县户科吏典像只怀着孩子的袋鼠似的笨拙地蹦了两下,挥起一拳打在一个打手后脑勺上。

“老子想见血!”一个先前提着风火棍从大堂上退出来的皂隶胸膛像风箱似地急剧起伏了几下,突然一声吼叫,抡起风火棍就冲进了战场。

“动手啊!老子也想见血!”所有的皂隶、胥吏、衙役们就像疯了一样,全部扑了上去。

“这……这……”齐木再也笑不出了。眼前的一幕是如此陌生,他从未想到在他的积威之下,居然有人反抗他的暴戾,居然会有这么多人胆敢反抗他的暴戾。

齐木在两个贴身保镖的卫护下,慌慌张张地退向县衙大门。眼前这一幕已完全失控,已经不再由他主导,也不再由泥胎木塑般站在大堂上的那位花知县主导,主导这一切的人正躺在地上,正在流血……

花晴风到了大堂门口就呆住了,只见整个大堂门前打成了一团,就连衙门里负责洒扫清洁的临时工老卢都抡起扫帚上了战场。花晴风张口结舌,再度变成一具泥雕木塑。

齐木手下那些人是很能打,可是恶虎架不住群狼。衙门里这些吃闲饭的人也着实不少,一旦爆发起来战斗力倒也惊人。最后只逃走了几个见机得快的打手,其他人一个不落,全都被捕快们按翻在地用枷锁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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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林也没能逃走,轮到他时枷锁不够了,两个胥吏解下腰带,把他四足攒蹄一般倒着绑起,趴在地上来了个猪拱地。

众人气血攻心,激愤下出了手,打得热血沸腾,酣畅淋漓。可是等到尘埃落定,眼看县衙里一片狼藉,被绑住的齐家打手还在破口大骂,众人又不禁茫然了。

是啊,今天这口气出得爽,可是之后呢?齐木可是葫县的地头蛇,三教九流,交游广阔,巡检司的罗巡检都是他的小兄弟。今天让他栽了面子,明日他卷土重来,那时又该怎么办?

众人情不自禁地望向大堂门口,看见呆呆地站在那儿的花知县,心更凉了半截。

“大家很沮丧,也很害怕,是不是?”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就见叶小天由李云聪和马辉扶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嘴角还在淌着血,很狼狈,可是每一个看着他的人,眼中都露出了尊敬。

叶小天道:“今天我去抓徐林的时候,骂过大家伙儿,我骂你们不敢愤怒,我骂你们没勇气、没志气,是一群活该被人欺负的窝囊废!我说如果你想赢得别人的尊重,你就得自己去争。大家听了我的话,跟着我去了徐家,把徐林给抓来了。”

叶小天的目光徐徐扫过众人,站在远处的衙役、胥吏、皂隶们渐渐向他身边围拢过去,就连扫地的卢大爷都悄悄搁下打秃了的扫把,向他身边走近了几步。

叶小天道:“可这就完了吗?我当时就知道,没完,绝对没完!如果你只是凭着气头儿上的一股杀气,没用。我说要争!什么是争?人家比你强大,那才叫争,如果你比他们厉害还用争吗?

争,就是从不可能里争可能!争,就是弱的一方去打强的一方!争,是要流血的!如果,你只是稍受挫折就打起退堂鼓;如果,那股子热血一退你就变回原形,那你是什么?你还是窝囊废,顶多算是个偶尔会发脾气的窝囊废!

想一争就到手,人家马上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可能吗?如果你的对手那么容易对付,那他还算是对手吗?我们今天把齐木打跑了,把他的手下抓了,齐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我们该怎么办?”

叶小天身边已经聚拢了黑压压一片人,只有花知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堂门口,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望着叶小天。

叶小天道:“你们看看我,看我现在这副熊样儿,有没有可能我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噌地一下摸出一张圣旨来,一下子就变成了微服私访的八府巡按,腰里还别着一把尚方宝剑?”

扶着他的李云聪突然“扑哧”一笑,随即发觉不妥,赶紧又绷住脸。

叶小天摇摇头,大声道:“不可能!那是我在戏园子里蹭戏的时候,看到的胡诌八扯的故事。我们今天赢了,这不算赢,要能一直赢,那才叫赢。想要一直赢,靠不了天、靠不了地、靠不了江湖奇侠土司皇帝,只能靠我们自己!”

叶小天举起一只拳头,用力向空中一挥:“都他娘的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都他娘的两条大腿夹一嘟噜,谁怕谁啊!”

马辉放开扶着叶小天的手,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典史大人说得对!谁怕谁啊!”

众人纷纷举起双臂,激动的欢呼声已经冲到了嗓子眼儿,就见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叶小天两眼一翻,咕咚一声晕了过去。

李云聪站在叶小天另一侧,高举双手,看着马辉讪讪地道:“我以为你扶着呢……”

……

“混蛋!混蛋!我齐木近十年来还没这么狼狈过!”齐木把一只名贵的哥窑水丞摔得粉碎,仰面一躺,倒在罗汉榻上,气咻咻的。

孟县丞站在一边,连声解劝:“齐兄息怒,息怒啊!”

齐木霍地一下坐了起来:“息怒?我当然会息怒!等他死了,我就息怒了!”

孟县丞赶紧相拦:“齐兄,你就别说气话了。你自然有办法让他死,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朝廷命官,齐兄你和他今天的过节,整个葫县已是无人不知。如果他死了,大家都会知道是你下的手,你能保证整个葫县这么多人就没一个人往外说?艾典史家里的人一旦进京告御状,这事儿可就是大麻烦,到时齐兄你也棘手不是?”

齐木呼地吹出一口大气,瞪着孟县丞道:“你叫我忍?”

孟县丞阴阴笑道:“齐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呐!”

齐木咆哮道:“十年?老子十天都等不了!我的人还在县衙里呢,那个疯子要是真把我的人判刑入狱,老子还有脸出去见人么?”

孟县丞道:“齐兄啊,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跟他一般见识,就是跌了你的身份。升了堂就一定能判案?他是典史,典史是干什么的,掌管缉捕罪犯、稽查狱囚的,这定案问罪可是县太爷的权力。”

齐木神色一动:“你是说?”

孟县丞道:“他要审,那就审!只要咱们拿捏住了县太爷,到时候轰轰烈烈一审,却是不了了之……你想,究竟是打了谁的脸啊?”

齐木想了一想,转怒为喜:“好!那这次我就不出手了。你去告诉花晴风,这个案子要是审得让我不满意,我就在葫县可着劲儿地折腾。先折腾掉他的乌纱,然后,我再送他一顶大大的绿帽子!哈哈哈哈……”

一家小酒馆里,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大汉正说起今天发生在县衙里的一幕。这几个大汉都是齐木手下驿帮的人,对徐林的事一清二楚。他们先是笑话徐林不开眼招惹了疯典史,接着就说到了徐林向齐木敬献的虎皮,言语之间还提到了祥哥等几个人的名字。

酒店一角,一个打扮很普通的年轻人听他们说罢这些事开始讲起荤腔,便会帐离开了。这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人正是华云飞,他从齐府开始跟踪这几个人一路来到此处。

华云飞原打算从他们之中掳一个人严刑逼供,不想一路尾随到小酒馆,还不等他们之中有人落单,他们自己就说出了此事。

此时,这几个大汉还浑然不知一个煞星刚刚就从他们身边走开。

华云飞牢牢记住了那几个人的名字,他要先找到这几个人。如果不能找个好机会把这几个人和齐木一网打尽,那么他就要先解决这几个害死他父母的杂碎,再去找齐木算帐。

齐木家大业大,有根有基,只要抓不住他,齐木就永远是他的靶子。可这几个小混混却不同,如果他先动手杀掉齐木,即便能全身而退,齐木一死,树倒猢狲散,他再想找这几个小混混,也就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徐林和那班打手都被关进了大牢,经过先前这一战,是不用指望狱卒们善待他们了,至少在明日审案前,他们都不可能会有饭吃。

这案子是必须押到明天再审了,叶小天晕倒了,没有叶小天这个主心骨,纵然大家的斗志已经被激发出来,也依旧缺少一个够威望的人来统一指挥。

再者说郭家的人已经回去了,即便郭家不肯作为原告,他们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证人。此外还有其他许多相关人证都需要召来县衙,这都需要时间。

齐木虽然霸道,但是公然攻打监狱劫囚的可能却不大,那样性质与公堂发彪就截然不同了。可是尽管大家认为齐木不可能劫囚,马辉、许浩然等捕快还是留在了监牢以加强防御。

叶小天被送回了县衙公舍,很快本县最有名的跌打郎中就被李云聪带人给架了来。这位郎中治惯了跌打损伤,虽然叶小天的伤势看上去挺吓人,这老郎中却也不慌不忙。

这郎中经验老到,给叶小天裹伤敷药快捷无比。包扎完毕后,老郎中对李云聪道:“李先生不用担心,这位典史老爷看着伤势虽重,却都是皮外伤,不打紧的。”

李云聪听了庆幸道:“还算那帮小子识相,知道这是我们典史大人,不敢下死手。”

老郎中微笑道:“这可未必。从典史老爷受的伤势来看,他们可丝毫没有留手。只不过这位典史老爷貌似对群殴很有经验啊,护住了全身要害。要不然他就是不死,也得将养半年。”

叶小天呻吟一声苏醒过来,刚一睁眼,就见身旁躺着一人,顿时把他吓了一跳……

红袖添香夜读书,那是很旖旎很香艳的场面,不只书生们向往,只要是个男人都向往。哪怕他不是看书的材料,可是用咱大亨的话来说,就算看春宫图册……也是看书嘛。

如果你一睁开眼,看见身边躺着一个肌肤赛雪、杏眼桃腮、一头乌黑的秀发铺散在雪白身子下面的美人儿,那种温香暖玉的滋味应该比红袖添香更旖旎更香艳吧?

然而,如果你一睁眼,躺在你旁边的是一个胡子拉碴、嘴唇浮肿、鼻梁发青、两眼肿成桃子的臭男人,你会是什么感觉呢?叶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看着躺在旁边的周班头,惊讶得连自己身上的痛都忘了。

周班头咳嗽一声,忸怩道:“大人这么看我,卑职会害羞的。”

叶小天扭过头,这才发现屋里还有李云聪和一个背着药匣的老头儿。他松了口气,对周班头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住到你家了?”叶小天四下一打量,发现还是自己的住处。

周班头道:“卑职……听说了大人的事,无论如何,我都要来看看大人。家人拗不过我,就把我抬来了。”

叶小天苦笑道:“你自己都是这副样子,还来看我做什么?算了,你既来了,也别来回折腾了。等到堂审的时候,你既是证人也是苦主,住在我这儿还近些。”

周班头轻轻吁出一口气,道:“今天的事儿,卑职虽未亲眼得见,但是听兄弟们说了。听得卑职热血沸腾,真恨不得当时也在场,和大人您一起见见血!”

叶小天笑了笑,没说话。周班头又道:“自从我从我大伯手里接过捕快这个差使,一直熬到副班头,卑职还是头一回觉得当个捕快也挺威风的。”

李云聪送走老郎中恰于此时进了屋,叶小天看了看他的脸:李云聪半边脸乌青,脖子上还有一道血痕。叶小天的心中登时一暖,望着他道:“李吏典,你除了嘴损了点儿,其实人挺好的。上次……我对不住你了,你要是心里有怨气,就打回来,趁我现在还不了手。”

李云聪听了叶小天的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看了半晌,眼睛里渐渐有泪光闪动。

他急忙扭过头去,抻起衣袖擦了擦,低声道:“典史大人,那次……确是卑职的错!卑职以前其实也不是这样的,只是自从调到葫县,眼看升迁无望,渐渐的就看啥也不顺眼了,不管逮着啥事儿,都想发发牢骚损损人。人家桃四娘不容易,我那么说话,是丧良心。”

他说着,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了,扭头一看,就见叶小天握着他的手,微笑着紧了紧,说道:“不管如何,总轮不到我那样向你耍威风。别的不论,论岁数你也比我大不是?况且,你也不用叫我典史大人,其实你心里明白……”

李云聪肃然道:“不!葫县只有一个官,就是你!我只认你这一个官!”

县衙三堂,花晴天愁眉苦脸地与夫人正说起今天发生在大堂的事,外边丫环突然说道:“老爷,县丞老爷求见。”

话犹未了,孟县丞已经昂然走了进来。苏雅见状,忙起身对丈夫道:“我回避一下。”说完向孟县丞颔首为礼,退向屏风后面。

孟县丞在她姣好迷人的背影上狠狠盯了一眼,看向花晴风,笑吟吟地道:“县尊大人可是正为今日之事发愁?”

花晴风点了点头,叹气道:“可不是?此事若解决不好,葫县再无宁日了。”

花晴风说完便吩咐丫环上茶,孟县丞也不客气,不等人请,便一撩抱襟坐了,翘起二郎腿道:“此事其实一点儿不难,是县尊大人你想复杂了。”

花晴风神色一动,忙问:“孟县丞有何高见?”

孟县丞道:“想要齐木息怒,却也简单。你以为齐木很在乎那个徐林么?在齐木眼里,徐林不过是一条狗,而且是不值几文钱的贱狗。可是,他的狗他宰了都没事,别人踢一脚,不成。”

花晴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孟县丞道:“经我再三通融,齐木也考虑到了你的难处,总算做了让步。叶小天不是想审吗?那就审!只不过明日堂审时,你判一个证据不足,无罪开释,齐木有了面子,这事不就解决了吗?”

花晴风心中暗忖,这被百姓暗骂昏匮的名声还不是要我来承担?他犹豫半晌,突然眼睛一亮:“这样不妥。我倒有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

孟县丞一怔,有些意外地看了花知县一眼:“愿闻其详。”

花晴风道:“你看,叶小天根本就是咱们拿来抵充艾典史的,原本就打算近日找个机会结果他。我们何不就趁这个机会找人做了他,对外依旧宣称水土不服而死,对齐木那边有了交待,此事也可不了了之啦。”

孟县丞面无表情地看着花晴风,一言不发。

花晴风满脸希冀的笑容看着孟县丞,看了半晌,笑容渐渐凝固,讪然道:“孟县丞可是觉得不妥?”

孟县丞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齐夫人想邀请县尊夫人一起去逛庙会呢。”

花晴风脸色一变,失声道:“什么?”

孟县丞道:“此事已经被我婉拒了,但愿齐夫人不会再次相邀。”说完,站起身道:“明日堂审之事,就按我说的做吧,大人你就不用费神多想了。”

孟县丞说完,就负起手摇着头向外走去,看那样子竟是懒得再跟花知县多说一句。

花知县怔怔地看着孟县丞的背影,困惑地自语道:“我的法子有什么不妥?”

苏雅夫人站在屏风后面,心里一阵难过:“唉!相公当真是读书读坏了脑子,怎么就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第二天是个阴天,天气阴得就像县衙里上下人等的心情一样压抑。所有人都期待着公审的到来,可这一刻真要来了,他们又紧张起来。齐木一直没有动静,齐木越是不出手,他们越是担心,不知道齐木究竟会做什么。

昨晚就有捕快到郭家通知,让他们今日一早就去县衙,尸首也不得掩埋,还要抬到县衙为证。郭家人想不好明天到了县衙后究竟该怎么说,是屈从齐木,任由亲人枉死;还是站在官府一边做证人,甚至……重新做原告。

天亮的时候,郭家娘子到院子里打水做饭,忽然发出一声尖叫。郭老汉等人闻讯跑出来,却并未见到有什么人闯进来,只见郭家娘子呆呆地站在院中,身子簌簌发抖。

郭老汉诧异地走过去看了一眼,只一眼,他的脸就变得煞白。郭家娘子手里拿着一个布偶,想必是昨晚有人抛进来的,布偶已经被血浸透了,血渍已干,透着可怖的黑红色。

更加令人怵目惊心的是,那只布偶没有头,四肢也都被扭得脱离了身体,只剩下几条线连着,软绵绵地耷拉着。

同一天晚上,周班头家也有人去骚扰。但是县衙的捕快们早就有了防备,当晚有六七个捕快住在周家。那些地痞刚刚扒上周家的墙头,迎面就挨了一枷,急急落荒而逃。

县衙三堂,花晴风穿戴整齐,举步往前堂走,脚下沉重得像坠了铅块。当他走到二堂门口时,就见三班六房的胥吏、衙役们齐刷刷地站在那儿,看到大老爷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大老爷!”

花晴风站住,脸色难看地看着他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请大老家为郭家主持公道!”

“请大老爷为周班头主持公道!”

“请大老爷为葫县百姓主持公道!”

“请大老爷为我葫县衙门主持公道!”

众人异口同声,说到最后一句时,很多人忍不住扑簌簌地流下热泪。

花晴风沉默了片刻,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便向前走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更加沉重,就像套了一副百十斤的脚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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