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四个月后。
望着靛蓝的天空、绿油油的田野,一身藏青色长袍的公孙牧野伸了个懒腰、深吸了一口气,细细体会着空气中的那股清新稻香。
这地方,没有他想像的无趣,这里的人,也比他想像的有意思多了。
或许是想开了、认命了、被逼急了,所以四个月前,公孙牧野完全没有选择地强迫自己开始“谋生”,说服自己像个普通外地人一样,在西京城里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反正他连自己怎么来的都不知道,更不可能会知道要如何回去了……
他当然明白,做个当铺的“画师”对他而言是大材小用,但是他只会这个,也只能靠这个来换取自己不想再吃软饭的一点点尊严。
不过,也多亏这个破釜沉舟的决定,让他不得不敞开心胸跨出去,也让他终于领略到西京城的美与趣味。
这里,没有空气污染,没有烦人的交通问题,更没有那些令人作呕的勾心斗角,有的只是新鲜的空气,和善的人们,以及绝对适合作画的人、事、景、物……
是的,作画。
公孙牧野自小学画,也热爱绘画,但十八岁那年,他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放弃绘画,烧毁一切的画作,忘却一切与作画相关的记忆,彻底投入服装设计的行列。
其实那是个很简单的故事,一个男孩因父母意外去世,导致公司被亲人夺走的白烂故事。
只不过可悲的是,这个故事中的男孩是他,夺走原应属于他的公司则是他的亲舅舅,而他,一直到了十八岁才明白其间暗藏的丑恶,也才会放弃最心爱的绘画,投身于服装设计的工作,期待有一天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其实,经过他多年的努力,完成计画只差一步了,只是如今,在这一千八百年前的西京城中,那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了……
惋惜难免,无奈难免,不过,要不是有这样的因缘际会,他也不会发现,其实重拾画笔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困难,特别是画一些无生命的东西,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正因为当铺画师的工作并不重,所以他开始试着画其他的东西,画自己想画的东西,画天、画地、画山、画水,无所不画。
而当他真正落笔的那一刹那,他什么都忘了,也几乎想不起他的心有多久没有如此澄静……
也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画来自娱自乐的画作竟得到西京城王公贵族的赏识,不仅争先恐后地用高价收购,还有人不惜砸下重金,只为等待他的下一幅作品……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能在如此美的地方,做着他这辈子最热爱、一度以为永远不可能从事的工作,这确实是他连作梦都想不到的……
而他更想不到的是,在这个美丽的地方,有着这么一个善良、温柔又绝美的女孩,以及她那群个个比美“超级名模”的朋友们……
“公孙公子。”
当公孙牧野让眼中盈满蓝天白云,回想着前尘往事时,突然,一个怯生生的轻柔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哦,你来了。”公孙牧野放下手中的画笔,回头望着那张红扑扑的绝色容颜,笑着问道:“怎么,今天库里又进新货了?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
“不,您别急。”见公孙牧野回过身打算收拾画具,郁以莘的脸更娇红了,连忙说道:“更何况,如今我们铺子也请不起您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见到郁以莘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知为何,公孙牧野心里突地怦然一跳,但他只是以大笑掩饰心中的怪异感受,伸手揉乱她的长发,“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悬恩』打算解雇我了?”
“当然不是。”郁以莘连忙摇头,“因为今儿个是中秋,家里摆了酒,所以莘儿想来请问公子是否……”
是的,中秋节。
由于这几个月以来,公孙牧野已能自己“营生”,所以他自己买了一个离“莘居”不远的小杂院独自居住。
虽然他还是会不时的到“莘居”去串门子,可是她却无法像以前一样日日看到他,甚至还经常因彼此的工作时间不同而错身。
那种老是“错过”的感觉,让郁以莘觉得极不舒坦,所以今天她才会在房中来回踱步了两个时辰后,终于鼓起勇气,专程前来邀请他……
“今天是中秋节?”郁以莘的话让公孙牧野愣了愣,眼眸中流露出一股许久未曾出现的惆怅,“看我这日子过的……”
望着公孙牧野眼底的落寞,郁以莘的心微微一抽疼。
唉,她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啊?
中秋节是全家团圆的日子,公孙牧野虽然贵为“冥主”,可一定也有自己想见的人,但他的际遇却让他再无法实现那个小小的梦想,她竟忘了这点,还让他……
“如果公子另有——”
“走吧。”不让郁以莘将话说完,公孙牧野便以很快的速度收拾完画具,迳自向前走,“喝酒去。”
毕竟让一个小丫头因他而露出那股为难神色,可不是他这种成熟男人该做的事。
“好。”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郁以莘只能追上公孙牧野的脚步,与他一同往“莘居”走去。
“莘居”向来清幽,访客也不多,但是为了中秋佳节,府内的所有人还是隆重地布置了一下,让整个“莘居”看起来温暖又明亮。
望着摆在庭院中的几张大桌,望着围在桌旁的府里所有人口,望着众人大口喝酒、大碗吃饭,外加划酒拳、吟酒令的热闹情景,第一回在西京城过节的公孙牧野不仅觉得新鲜,还有一股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温暖……
“公孙公子,来来来,这是您的位子。”
“公孙公子,您今晚可要好好的喝,老张就不客气了,先干为敬!”
双眼复明后,认清现实在西京城待下的公孙牧野,脸上的笑容多了,人也温和了,亲眼见到他的转变,再加上明白自己家的姑娘对这位公子有着超乎一般的“注意”,因此本就以客为尊的“莘居”上上下下,自然而然对公孙牧野的态度也热络许多。
在众人的热情招呼下,公孙牧野头一次将恩怨情仇全抛到脑后,在皎洁的月光下,尽情的与大伙儿笑闹……
夜,愈来愈深,月,愈来愈朦胧,只是“莘居”依旧灯火通明,笑语处处。
带着一脸的酒意与笑意,公孙牧野醉倒在庭院旁的长椅上,眯眼远望着那群依然生龙活虎的“莘居”众人,喃喃自语:“看样子,我真是低估了一千八百年前这些古人的酒力啊……”
“冥主大人,我看您……今晚干脆就在莘居住下吧……”也已微醺的郁以莘,极其缓慢地走向一人独卧的公孙牧野。
“好啊。”望着郁以莘因不胜酒力而红扑扑的脸蛋,因醉酒而更为缓慢的步伐,还有那口齿不清的话语,公孙牧野招招手,眼含笑意地要她走近,“对了,你干嘛一直叫我冥主大人?”
“您本来就是……冥主大人啊……”坐在公孙牧野的头前,郁以莘傻傻地笑着。
“我?冥主大人?”公孙牧野哈哈大笑,手向上一伸,轻抚着她雪白滑嫩的小脸,“你这小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我……才没有胡思乱想……”缓缓地摇着头,郁以莘笑得更傻了,脸蛋也更红了,“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看到?”公孙牧野只当郁以莘喝醉了,因此像逗小猫似的逗着她,“你看到什么?看到我差牛头马面去勾人?还是看到我在翻判官簿?”
“都不是。”郁以莘先是瞪着眼严肃地说道,然后将热烫的小脸贴着他微有凉意的大掌,“我只看到冥主大人,以及冥主大人房里……的那个……孽镜。”
“看到我?以及我房里的孽镜?”
手掌下的小脸是那样柔嫩,公孙牧野突然回想起曾经的一夜,那夜,她也是如此的柔顺……他的浑身蓦地窜过一阵热流。
该死的,他在想什么?
她不过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女孩,而在年纪上大她十岁、早已是个成熟男人的他,怎么可以对一个丫头产生这种念头?
“是啊,大大的、黑不溜丢的,里头经常有人影晃动,大人您手里也经常拿着一个小小的东西按啊按的……”完全没有发觉公孙牧野的异样,郁以莘傻呼呼地回答着。
听见她的话,公孙牧野的遐想瞬间消逝,他霍地坐了起来,紧握住她的肩膀。
“你怎么看到的?”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难得地颤抖起来,因为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
是啊,她怎么看到的?
他原以为她只是信口胡说,可是依照她的形容,她口中的“孽镜”似乎指的是他房里的电视。
问题是,一千八百年前的她怎么能够看到他,以及他的电视?!
“大人……你捉得我……好痛……”公孙牧野突然的举动,以及紧握住她肩膀的力道,令郁以莘瑟缩了一下。
“啊,对不起。”这才察觉自己过于激动,公孙牧野连忙放开手,但他依然追问着,“你究竟是在哪里看到我,以及那个……孽镜?”
“在一面手镜里。”望着公孙牧野激动的神情,郁以莘的酒意霎时间褪去,她小心翼翼地说着,观察着他的反应。
“手镜?”果然,公孙牧野的反应更加激动了,几乎是对着她低吼,“什么手镜?”
“南城张大娘拿到『悬恩』的典当物!”被公孙牧野骇人的举止吓到几乎动弹不得,郁以莘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说出答案。
“那面手镜还在你手里吗?”
郁以莘点点头,“是的,莘儿还放在房里。”
“让我看看!”一听到那面手镜还在郁以莘房里,公孙牧野几乎兴奋得跳了起来,但望见她惊惶失措的小脸,他连忙又缓声说道,“我的意思是,可以让我看看那面手镜吗?”
“自然可以,只是公子为何……”她看得出公孙牧野此刻的激动,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何如此。
“也许我看过那面手镜后,就可以明白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说不定还能找到回去的方法!”公孙牧野不假思索的回答,霎时便解开了郁以莘的疑惑。
“回去……”她像木头人似的定在原地,喃喃说道,“可以回去……”
原来,他之所以这么激动,是因为发现了可以回去的契机。原来,他一直还是想回去啊……
她还以为他已习惯了西京的一切,可原来……他还是想回去……
但这不是很自然吗?她有什么好讶异的?
不,她不是讶异,只是有些……惆怅……
“你知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距离我有一千八百年的过去,也许看到那面镜子,我会找到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我知道了,公子,请随我来。”甩开心头浓重的惆怅,郁以莘望着公孙牧野那双闪烁着生命力光芒的眸子,颤抖着嘴角轻轻说道,然后,静静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段路其实不远,但郁以莘却希望它永远走不完。
因为一想到公孙牧野即将要回到他的“冥界”,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心,就像被千万根针刺了一样,好痛、好痛……
为什么痛?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段路,终于还是走完了,走入房间后,郁以莘静静地将镜子递给一直难掩激动的公孙牧野。
拿着那面让郁以莘看到他的手镜,公孙牧野感觉自己的手竟有些抖颤。
他镇静住心神,就着月光仔细地望着镜子许久许久,久到他觉得自己的肌肉都僵硬了,快变成木头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
就算公孙牧野几乎将镜子看破了,却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他自己……
“为什么看不见任何东西?”终于,公孙牧野再也忍不住地拿着镜子咆哮起来,“为什么?!”
“公子……”望着他额上青筋不断地跳动,郁以莘的唇瓣开了又合,“我……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是在这面手镜里……看到您的……”
“我没有说你说谎,我只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由云端降到谷底的心情,公孙牧野烦躁地拿着镜子在房中踱步。
天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现在的心情,除了郁闷与烦躁外,他真的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
毕竟,他曾经离他的世界那样近,可如今,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从来不曾知道这面手镜的存在,他也许会在西京城静静地生活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可是今天他知道了,一当知道自己有可能了解为何来到西京,更有可能得到返回原来世界的机会,他的心就整个乱了,乱了……
“公子……”望着公孙牧野魂不守舍、激动难平的焦躁模样,郁以莘喃喃地说着,声音细不可闻,“您真的那么想回去吗……”
“我要回去,”但公孙牧野却听到了,还大声地回答她的问题,“我当然要回去!”
“是吗……”公孙牧野的回答,几乎打碎了郁以莘的心,她努力地漾开一个微笑,“那也许……您真的该回去了……”
“回去?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回去啊?”她的话,让公孙牧野原本就烦乱的心更乱了,他将手镜递上前去大叫着,“告诉我怎么让这个鬼东西出现你看到的东西?”
“我……”公孙牧野的怒吼,让郁以莘的眼前涌起一片黑雾。
她知道他是有脾气的,可自从他复明之后,他再不曾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她……
她知道他发起脾气来是很吓人的,可自从他成为“悬恩”的画师那一天起,他的脸上除了浅浅的笑容外,还是浅浅的笑容……
她可以理解他想回去的心情,可是直到今天,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急切与渴望……
似乎,西京对他来说,终究只是个他乡,永远也不会是归处……
不知过了多久,当眼前的黑雾终于散去之后,郁以莘将手缓缓地伸向那面被公孙牧野握住的手镜,“公子,如果真有可能,莘儿也希望……您……可以回到……您想回去的地方……”
话在口中还没结束,可就在她的指尖碰到手镜时,她的身子却像遭到雷极似地震住了!
“呃……”
“你怎么了?”瞧见郁以莘脸色苍白,口中还发出低吟,公孙牧野心中一惊,连忙握住她的手,但霎时间,他也发出了一声低吟,“唔……”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
郁以莘只觉得自己被卷入极强的漩涡中,四周除了黑暗之外,还是黑暗,尽管如此,她依然感觉得出,有一只大手紧紧地握着她!
那股莫名的力量,不断地将她扯入更黑暗的中心,直到她完全失去意识后,依然没有停歇……
究竟昏迷了多久,郁以莘完全没有概念。
当她的耳中不断地传来一些古怪的声音,令她怎么睡都睡不安稳时,她才轻吟了一声,幽幽醒转。
“你醒了。”
当她颤动着睫毛,缓缓睁开双眼时,听到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这……”映在她眼前的那张脸,也是同样的熟悉却又陌生,“这里是……”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微笑地望着郁以莘,公孙牧野柔声说道。
“您的地方?”他的话让郁以莘恍惚了半晌,“我……我们……”
“是的,我回来了。”
望着那张再不会因为不善使刀刮须而布满细小伤口的俊颜,发觉那头松松绑在脑后的乌黑长发已不复见,感受着身上身下柔软似羽的被褥,郁以莘竟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虚幻感。
但她脑中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她——这里不是西京,他如愿了。
是的,他如愿了,回来了,而她呢?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尽管心中千回百转、不得其解,但望着公孙牧野欣喜欲狂的眸子,郁以莘却一句也没有说出口,胸臆间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因为她再一次明白,原来他的心一直都在这里,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过……
“饿了吗?我让人送餐来了,你梳洗后就赶紧来吃。”在郁以莘发愣之时,公孙牧野语气轻松地说着,伸手指向一个小小的房间,然后便坐回了桌旁。
望着那个意兴风发的背影,郁以莘的眼眸酸涩、心中酸楚。尽管如此,她还是缓缓起身,走入他所指的小小房间,然后,就再也无法动弹。
房里,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很多她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没见过也不知该如何使用的物品。
她不敢摸也不敢碰,只能傻傻地站在一面几乎如同她一般高的镜子前,傻傻地望着镜中那个女人,望着她的眼中缓缓滚出几颗泪珠。
这里是他的家,完全不同于她的世界的,他的家……
“怎么了?”
不知究竟在这间房中站了多久,当公孙牧野的声音再度传来时,郁以莘依然一动也不动。
“抱歉,我来帮你。”
原来,一直在厅里接着电话,但却没有忘记聆听浴室动静的公孙牧野,在发现郁以莘自进入浴室内再不发出任何声音时,便悄悄地走到门口,也在望见她的两行清泪后,明白自己有多粗心。
该死,她当然不会明白这些东西怎么用!
他怎么会忘了当初明白自己去到西京时的无措,更忘了将心比心……
心中咒骂着自己,公孙牧野很快地打开水龙头,将毛巾浸湿后,温柔地拿着毛巾擦掉郁以莘脸上的泪滴,继而是她的小脸、小手,再仔细告诉她浴室中的一切设备及使用方式后,才牵着她的手来到餐桌前坐下。
“该死的……”一看见餐桌上的食物,公孙牧野又低咒了声。
由于他忘了吩咐客房服务的服务员该买些什么,因此摆放在餐桌上的全是他以前最喜欢的法式食物,面对这些必须使用刀叉的餐点,郁以莘又怎知道如何食用?
粗心,他真是太粗心了……
“没事,我今天就来个全套的客房服务,”公孙牧野将食物切好,又起来对着郁以莘笑道,“张嘴。”
傻傻地张开了嘴,郁以莘木然地嚼着那些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食物,整个人再度陷入恍惚。
“放心,虽然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会一起回来,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望着郁以莘木然又空洞的眸子,公孙牧野的心蓦地微微抽疼,但他还是绽开笑颜说着,“我保证。”
保证?救命恩人?
听着公孙牧野的话,郁以莘的心彻底沉入了深深的、黑暗的湖底。
原来在他的心中,只因为她是救命恩人,所以他才会对她露出浅浅的微笑,还这样温柔的为她洗脸,这样体贴的喂她吃饭,保证好好的照顾她。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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