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回 续东窗事犯传(1 / 1)
锦城士人胡生,名迪,性志倜傥,涉猎经史,好善恶恶,出于天性。一日,自酌小轩之中,饮至半酣,启囊探书而读。偶得《秦桧东窗传》,观未毕,不觉赫然大怒,气涌如山,掷书于地,拍案高吟曰:
长脚邪臣长舌妻,忍将忠孝苦谋夷。
天曹默默缘无报,地府冥冥定有私,
黄阁主和千载恨,青衣行酒两君悲。
愚生若得阎罗做,剥此奸臣万劫皮!
朗吟数次,已而就寝。俄见皂衣一人,至前揖曰:“阎君命仆等相招,君宜速往。”生醉间,不知阎君为谁,遂问曰:“阎君何人?猥素昧平生,今而见召,何也?”皂衣人笑曰:“君至则知,不必详问。”强挽生行。
及十余里,乃荒郊之地,烟雨霏微,如深秋时候。前有城郭,而居人亦稠密,往来贸易者如市廛之状。既而,入城,则有殿宇峥嵘,朱门高敞,题曰“曜灵之府”,门外守者甚严。皂衣者令一人为伴,一人白之。少焉,出,曰:“阎君召子。”生大骇愕,罔知所以,乃移入门。
殿上王者衮衣冕旒,类人间祠庙中绘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绿袍皂履,高幕广带,各执文簿。阶下侍立五十余众,牛头马面,有长喙朱发者,卓立可畏。生稽首阶下。王问曰:“子胡迪耶?”生曰:“然。”王怒曰:“子为儒,须读书习礼,何为怨天怒地,谤鬼侮神乎”生答曰:“贱子后进之流,早习先圣先贤之道,安贫守分,循理修身,未尝敢怨天尤人,而矧乃侮神谤鬼乎!”王曰:“然则‘天曹默默原无报,地府冥冥定有私,之句孰为之邪?”
生方悟为怒秦桧之作,再拜谢曰:“贱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读奸臣之传。致吟忿憾之诗,望神君,特垂宽宥。”
王命吏以纸笔令生供款,让曰:“尔好掉笔头议论古今人之臧否,若所供有理,则增寿放回,词意舛讹,则送风刀之狱。”
生谢过再四,援笔而供曰:“伏以混沌未分,亦无生而无死;阴阳既判,方有鬼以有神。为桑门传因果之经,知地狱设轮回之报。善者福而恶者祸,理所当然;直之升而屈之沉,亦非谬矣。盖贤愚之异类,若幽显之殊途。是皆不得其平则鸣,匪沽名而钓誉;敢忘非法不道之戒,故惧罪以招愆。出于自然,本自天性。切念某幼读父书,早有功名之志;长承师训,惭无经纬之才。非惟弄月管之毫,拟欲插天门之翼。每夙兴而夜寐,常穷理以修身。读孔孟之微言,思举直而措枉;观王王圭之确论,愁激浊以扬清。立贞忠欲效松筠,肯衰老甘同蒲柳!天高地厚,深知半世之行藏;日居月诸,洞见一心之妙用。惟尊贤而似宝,第见恶以如仇。视岳飞父子之冤,欲追求而死诤;视秦桧夫妻之恶,便欲死而生吞。因东窗赞擒虎之言,到北狄知无回銮之望。惧忠臣被屠戮而残灭,恨贼子受棺椁以全终。天道无知,神明安在?俾奸回生于有幸,令贤哲死于无辜。谤鬼侮神,岂比滑稽之士;好贤恶佞,实非迂阔之儒。是皆至正之心,焉有偏私之意?饮三杯之狂药,赋八句之鄙吟,虽冒大耳息,诚为小过。惟神鉴之。”
王看毕,笑曰:“腐儒倔强乃此。虽然,好善恶恶,固君子之所尚也。至夫‘若得阎罗做’,其不毁孰甚焉。汝若为阎罗,将吾置于何地?”生曰:“昔者韩擒虎云:‘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又寇莱公江丞相,亦尝为是任,明载简册,班班可考。以此征之,冥君皆世间正人君子之所为也。仆固不敢希韩、寇二公之万一,而公正之心,颇有二公之毫末耳。”
王曰:“若然,冥官有代,而旧者何之?”生曰:“新者既临,旧者必生人道而为王公大人矣。”王顾左右曰:“此人所言,甚有玄理。惟其狂直若此,苟不令见之,恐终不信善恶之报,而视幽冥之道如风声水月,无所忌惮矣。”即呼绿衣吏,以一白简书云:“右仰普掠狱冥官,即启狴牢,领此儒生遍视报应,毋得违背。”
既而,吏引生之西廊,过后殿三里许,有巨垣,高数仞,以生铁为门,题曰:“普掠冥司狱。”吏扣门呼之。少焉,夜叉数辈突出,如有擒生之状。吏叱曰:“此儒生也,无罪。阎君令视善恶之状。”以白简与之示焉。夜叉谢生曰:“吾辈以为重罪鬼入狱,不知公为书生也,幸勿见罪。”乃启关揖生而入,其中广五十余里,日光淡淡,冷风萧然。四维门碑,皆榜名额:东曰“风雷之狱”,南曰“火车之狱”,西曰“金刚之狱”,北曰“冥冷之狱”。男女荷铁枷者千余人。
又至一小门,则见男子二十余人,皆被发裸体,以巨钉钉其手足于铁床之上,项荷铁枷,举身皆刀杖痕,脓血腥秽,不可近傍。一妇人裳而无衣,罩于铁笼中,一夜叉以沸汤浇之。绿衣吏指下者三人,谓生曰:“此秦桧父子与万俟婟,此妇人即秦桧之妻王氏也。其他数人,乃章憞,蔡京父子、耿南仲、丁大全、贾似道,皆其同奸党恶之徒。王遣吾施阴刑,令君观之。”
即呼鬼卒五十余众,驱桧等至风雷之狱。缚于铜柱,一卒以鞭扣其环,即有锋刀乱至,绕刺其身。桧等体如筛底。良久,雷震一声,击其身如齑粉,血流凝地。少焉,恶风盘旋,吹其骨肉,复为人形。吏谓生曰:“此震击者阴雷也,吹者业风也。”又呼卒驱至金刚、火车、冥冷等狱,各狱将桧等受刑尤甚。饥则食以铁丸,渴则饮以铜汁。吏曰:“此曹凡三日则遍历诸狱受诸苦楚。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犬、马,生于凡世,使人烹剥而食其肉。其妻亦为牝豕,与人畜离,食其不洁,亦不免刀烹之苦。今此众以为畜类于世五十余次矣。”
生问曰:“其罪有限乎?”吏曰:“历万劫而无已,岂有限焉!”复引生至西垣一小门,题曰:“奸回之狱。”荷桎梏者百余人,举身插刀,浑类猥形。生曰:“此曹何人?”吏曰:“皆是历代将相,奸回党恶,欺君罔上,蠹国害民者。每三日。亦与秦桧等同受其刑。三年后,变为畜类,皆同桧也。”复至南垣一小门,题曰“不忠内臣之狱”。内有牝牛数百,皆以铁索贯鼻,系于铁柱,四周以火炙之。生曰:“牛畜类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曰:“君勿言,姑俟观之。”即呼狱卒,以巨扇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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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烈焰冲天,生皆不胜其苦,哮吼踯躅,皮毛焦烂。不久,大震一声,皮忽绽裂,突出者皆人观之,俱无发髯,悉阉人也。吏呼夜叉致于镬汤中烹之。已而,皮肉融消,惟存白骨而已。复以冷水沃之,仍复人形。吏谓生曰:“此皆历代宦官,汉之十常侍,唐之李辅国、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之阎文应、童贯之徒。曩者长养禁中,锦衣玉食,欺诳人主,妒害忠良,浊乱海内,令受此报,历万劫而不原也。”复至东垣,其女数千,皆裸身跣足,咸烹肉刳心,或坐刂烧舂磨,哀痛之声,彻闻数里。吏曰:“此皆在生为官为吏,贪污虐民,不友兄弟,悖负师友,奸淫背夫,为盗为贼,不仁不义者,皆受此报。”生见之大喜,曰:“自今日始出吾不平之气也。”吏笑携生之手,偕出。
仍入曜灵殿,再拜稽首谢曰:“可谓天地无私,鬼神明察,善恶不能逃其责也。”王曰:“尔既见之,心境坦然矣。烦为吾作一判文,以枭秦桧父子夫妻之恶。”即命吏以纸笔给之。生辞别弗获,为之判曰:
尝闻轩辕得六相而助理万机,则神明应至;虞舜有五臣以揆待百事,而内外平成。苟非怀经天纬地之才,曷敢受调鼎持衡之任?今照:奸臣秦桧,斗筲之器,闾阎小人,虽居宰辅之名,实乃匹夫之辈。獐头鼠目,何至意以逢迎;羊质虎皮,阿邪情而谄谀。岂有论道经邦之志,全无扶危拯溺之心!久占都堂,怀奸谋而肆为僭分;闭塞贤路,固宠渥而妒忌忠良。残伤犹剽掠之徒,贪鄙胜穿窬之盗。既忝职居师保,而叨任处公台,惟知黄阁之荣华,罔竭赤心之左右。欺君罔上,擅行予夺之权;嫉贤妒能,专起窜诛之典。奸宄逾其莽、操,凶顽犹胜斯、高。以枭獍为心,蛇蝎成性。忠臣义士尽陷于罗网之中;贼子乱臣,咸置于庙廊之上。视本朝如敞甑,通敌国若宗亲。鸱鹰啄架臂之人,犭契犬吠豢牢之主。奸心迷措,受诡胡兀术之私盟;凶行荒残,害贤将岳飞之正命。悍妻王氏,不言豹隐而言放虎之难;愚子秦火喜,只顾狼贪不顾回鸾之幸。一家同性而捻恶,万民共怒以含冤。虽侥幸免乎阳诛,其业报还教阴受。数其罪状,书千张茧纸不能尽其详;察此愆非历万劫畜生不足偿其债。合行榜示,幽显同知。
生呈上,王览之大喜,赞曰:“谠正之士也!”生因告曰:“奸回受报,仆已目击,信不诬矣。其他忠臣义士,在于何处?愿布一见,以释鄙怀,不胜感幸。”王人免首而思良久,乃曰:“诸公皆生阳世,为王公大人,享受天禄,数万余次矣。寿满天年,仍回原所。子既求见,吾躬诣导。”
于是登舆而前,俾从者请生于后。行五里许,但见琼楼玉殿,碧瓦参差,朱牌金字,题曰:“忠贤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数百,皆衣紫绡之衣,悬丹霞玉□,执彩幢绛节,持羽葆花旌,云气缤纷,天花飞舞,龙吟凤唱,仙乐铿锵,异香馥郁,袭人不散。殿中坐者百余人,皆冠通天之冠,衣云锦之裳,蹑珠宝之履,玉珂琼□,光彩射人。绛绡玉女五百余人,或执五明之扇,或捧八宝之盂,圜侍左右。见王至,悉降阶迎迓。宾主礼毕而坐。彩女数人,执玛瑙之壶,捧玻璃之盏,荐龙睛之果,倾凤宝之茶,世罕闻见。茶既华,王乃道生所见之故,命生致拜。诸公皆答之尽礼,同声赞曰:“先生可谓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矣。”乃具席命生坐。生谦逊不敢当宾礼。王曰:“诸公以子斯文,故待之厚,何用苦辞?”生揖谢坐。
王谓生曰:“坐上皆忠良之臣、节义之士,在阳则流芳百世,身逝则阴享天恩。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辅佐朝廷,功施社稷,以辅雍熙之治也。”
言既,命二吏送生还。谓生曰“子寿七十有二,今复延一纪。食肉跃马,五十一年。”生悦,再拜而谢。
及辞出,行十余里,天色渐明。吏指谓生曰:“日出处,即汝家也。”生挽二吏衣,延归谢之,不觉失手而释,即展臂而寤,时五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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