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回 金兰四友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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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海宇奠安,民物康阜,祥光拱瑞,文学联辉,而崇尚风情雅义者,此时为最。赵州有李生名峤者,字巨山,父岳,任浔州刺史,母赵氏怀孕时梦神人遗双笔而生。九岁能属文,年登二八,而神气英杰,有清高绝尘之姿,有温柔雅淡之态,平易之中涵蓄无穷,真乃无瑕之白壁,出世之丰采,平生不常有者也。且性敏学博,善于诗赋歌调,非天挺人杰者乎!惟目盼者而倾心爱慕,咸欲纳交而不可得焉。

有赵州栾城县姓苏者,名易道,字子游,父贤,任凤阙舍人,母林氏怀孕十二月而生。年弱冠时,貌亦卓雅,赋诗倒三峡之狂澜,议论惊四筵之雄辩。时因访亲,往赵州经过,途遇得睹而切慕之,奈何难以相契,抵家之后常注心目,瞻仰至极,每怀吟风弄月之思。秋日无聊,独吟一律以自纪云:

虚庭空翠古秋光,倏忽人间一夜长;

零露滴开黄菊冷,西风吹散芰荷香。

孤灯挑尽难成梦,横笛传声易断肠;

遍倚高楼人不见,寒山月色共苍茫。

又继之以倦,作寻芳词一阕云:

梧桐泣雨,滴作秋声,小院闲书永。木叶飘黄,正是恼人时候。夜悠悠,心耿耿,懒拈兰麝烧金兽。卷帘儿,正凭高望远,几回翘首。见愁颜满面,瓦盏金钟,珍珠红酒。半醉醒来,此恨依然还在,泪滴秋衫招舞袖。寒肌弱体仍消瘦,这情怀诉与谁,问君知否?

既而秋去冬来,天寒地冻,雪滚风生,独坐孤眠,寂寥殊甚。正纳闷间,忽有赵州人姓杜名审言,字必简,原籍湖广襄阳人,祖饮,任赵州刺史,遂世居焉。素有雄才丰雅,长于吟咏,时往栾城县公干,因借宿于店,会道于途。请入中堂。问其姓名、居地,宰鸡为黍以待之。与之论及世故,见其英杰超雅,亦重风情,询曰:“贵州有李生名峤者,公曾会否?”

言微笑而答曰:“是予之表弟也。先生何以会之?”道曰:“前因访亲,路经贵州,途次相逢,盼想英容,至今不暇,但未知其人心绪如何?”言曰:“丰姿则超越绝尘,高出于斯世。论才思,则挥毫赋就,驰骋于古人。士君子咸见重焉。”道曰:“美则美矣,奈何云山阻隔,无以相逢。”言笑:“容生回家偕彼来拜,可乎?”道致恭而谢曰:“诚如是焉,犬马当报。”遂口占一歌云:

相思几夜梅花发,瘦影横窗月初白;

帘外谁来扣我门,开窗乃见风流客。

密意难传今有托,眉头清泪都弹却;

一夜相逢百夜心,饮余对月频斟酌。

歌罢,成一绝以戏之:

梅有香兮菊有芳,栽培总不属刘郎。

东风欲借吹嘘力,只恐枝头不放香。

道叹曰:“以梅菊比人,以刘郎比我,以东风比己,真可谓吟咏者矣。”越日告别,道以色绢二端,京履一双赠之。谦辞再三方受。仍置酒饯别。

言抵家,闲步峤馆,将前事备述。峤悦然有偕行之念。

越数日,言与峤同具嘉光绢二端,绒包二幅、京履二双、罗帕二方,命仆随行,径投栾城来拜。道知,整衣出迎。见其色类潘安,温而柔,和而雅,实盖世之英贤也。峤盼道丰标拔萃,纯厚超群,细而沉,清而淡,诚亘古之君子也。遂延入高轩。达礼接谈之际,道喜容舒畅,勃然踊跃,顾盼无暇。二人将赍仪恭献。道曰:下顾足矣,敢纳厚赐乎?“谦让拜领。遂设香醪,列珍馔,极度丰盛,峤见礼仪周密,答问恭敬,有缅想之怀,道盼峤风情秀逸,悬切慕之私。

日暮,峤与言告别,道款留甚殷,遂止之,临夜,筵散,迎入书馆但见琴书悬架,香喷金猊,藤床绣幕,珊枕暖衾,峤曰:“闻先生老于诗学,迢迢良夜,见教可乎?”道答曰:“鄙陋庸才,不堪上闻。”诘甚,遂吟一绝:

对看风月一帘间,杯酒今宵莫放残。

千里有缘须共醉,明朝且莫唱《阳关》。

峤曰:“字字铿锵,句句清奇。”道笑曰:“勿哂足矣,何劳过羡?”二人款叙更深,不觉樵鼓四余,言辞就寝。峤灯前卸冠挈□,微露玉骨冰肌,浑白壁之无瑕,恍琏瑚之新琢。道目触感怀,惶惶有失,趑趄然而隔宿也。

越日,二人又告别,道挽手而止之,曰:“敝处有景,名曰涧浦,水秀山奇,四时花草,各逞其丽,苍松翠竹,古柏琼枝,足以玩目适情。若不见弃,同与一游,可乎?”峤曰:“既有佳景,再停一日何妨。”

次日,命仆具壶觞,邀二客同往观焉。遍历佳景,并履岩岸。言曰:“胜会不偶,二公俱优文墨,可无一言以记之乎?”峤曰:“百木凋零,梅香独喷,请以梅为题。”道先吟曰:

玉骨冰肌绝点尘,岁寒心事寄何人;

当时不做东君伴,肯与风流赠小春。

峤曰:“子建以七步成诗,公不侍七步而成,过于子建多矣。”道曰:“献丑!勿讶!”峤曰:“岂不涉于戏乎!予当一和之。”吟曰:

玉容清致出风尘,更有余香取可人;

万紫千红都让后,陇头先放一枝春。

峤诗既成,复顾言曰:“吾二人既咏,表兄何默然而已?”言曰:“二君以梅为题,我意不欲如是也。”即成一律云:

漫携竹杖与芒鞋,笑践天台顶上来;

野鸟不惊闲习惯,白云长共赏山杯。

怪岭千层峰耸翠,帘前一带水萦回;

满天风雨谁收拾,折得梅花两袖回。

道畅然亦成一律云:

帘前景致闻今古,载酒冬游莫话迟;

赖有云山同意趣,岂无梅菊共襟期。

天将好景留人玩,我把风流拉故知;

胜概尽堪重拭目,教人何不强题诗。

又奉酒,醉吟一律云:

凭君满酌酒,听我醉中吟;

客路如天远,侯门似海深。

夕阳侵古道,白发恋颜新;

惟有人间事,须弘济物心。

或谈笑,或吟咏,不觉红轮西坠,杯盘狼藉,乃起而归。

行至城半,峤容含洞口之桃花,脸衬九重之春色,启绛唇,就途以拜别。道答曰:“不厌草舍,更以一宿,何如?”峤曰:“固所愿也,但恐贻父母之怀。”道闻其言,不敢强留,遂遣仆驰家问老夫人取云绢一匹、朝履二双、川扇四握。须臾,仆赍物至,亲贡之。二人力让不止,方受。乃趋步送别。回家,叹曰:“杜子诚有信之士也,若得此子相契,心愿足矣。因调《踏莎行》词一阕以娱情云:

春暖征鸿,秋寒归雁,何时再得重机见?闲情俱赴水东流,怪天下与人方便。新恨重添,旧愁难辗,寸心愈报千年怨。不如昨夜莫相逢,山窗寂寂空庭院。

夜深,展转思慕,又口占一绝云:

寒更承夜永,凉夕向秋澄;

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

道自别峤之后,朝夕企慕,无时不释于怀。越数日,与仆乘舟往赵州回拜。及登岸,辏遇言乡回,挽手问曰:“公来何事?”答曰:“敬来叩拜,今又值逢,正所谓‘天遣香阶静处逢,’诚此之谓矣。”言遂延人中堂,设宴西轩相款。次日,同往李峤馆内来拜,不遇。道入其书轩,见满架经书,卷插牙签,壁悬焦尾,画挂孤梅,遂援笔题诗于轴而返。诗曰:

十分春色十分香,不属东君与主张;

谁画一枝同玩赏,夜来引月到纱窗。

峤至晚归家,其仆告曰:“适有一先生同杜官人来拜,不遇,其人题诗于梅轴而去。问其姓名,笑而不答。”峤曰:“人物何如?”仆曰:“标格英伟,神气异常,有清高绝俗之规模,风流慷慨之气象。”峤未解意,视其字迹,曰:“何人如此之狂妄也?”少顷,一价持柬而至,峤开视之,乃道诗也:

世间会合总由天,千里携琴访少年;

寂寂山窗人不见,一堆黄卷带牙签。

峤曰:“你相公来几久矣?”价曰:“到此两日矣。”峤笑曰:“画中之诗,谅必苏兄所作也。”遂留价和诗,附答诗曰:

两地睽违各一天,寻渭问息亦多年。

今朝正是相逢日,却在人间弄酒签。

价回,将书递上。道见此诗,喜不自胜,风云之志顿释,花月之怀益增。次日,峤整衣来拜,兼具柬请。见道醉卧于花阴之下,不欲唤醒,乃题《醉花阴》词一阕于壁间,投柬而去。词曰:

孤馆沉沉愁永昼,无奈春寒透。时节欲黄昏,洗盏提壶,饮尽千杯酒。曲肱醉卧疏篱后,有梅花盈舞袖。梦里暗生香,好个人来,试问君知否。?

道醒,见此词,认其字迹,知峤所作。又检视简贴,恨不得与峤相会。因作诗一首,遣价送与峤云:

十分消瘦减春光,有恨难除觉夜长;

酒盏未倾心已醉,花阴高卧梦中香。

孰开竹户迎仙客,谁扫苔阶待玉郎;

去后始知君有意,漫题佳句在东墙。

峤见诗,面仆掷地,曰:“我非有他意,苏兄何诬人也。”仆回告知,道叹曰:“梧桐之拳拳,不足以至凤凰之喈喈。”

次早,峤仆来催请,道托故不往。正纳闷,见书轩之西有一幅画凤,遂题一绝于上曰:

几回飞梦绕高冈,吹出秦楼夜月腔。

凤鸟不来徒自悼,悲歌一曲断人肠。

自此之后,峤有不悦于道。请不来,约不至。道无如之何,将此情以告言,曰:“生托身门下,将及半月矣。所来实为令表弟故也。夫何向日来拜请,见生醉卧于花阴之下,乃题诗于壁间,投简于几上面去?生醒来见诗并柬,自谓属意于已,因作一律以戏之,复乃面仆掷诗于地曰:‘何强诬人也!’后请而不来,事有参商。无可奈何,只得归矣。”言止之曰:“公既为李子而来,今不见答而去,则后会难期,徒事远劳也。况好事多磨,俗非谬语,人情反复,理固有然,子何不察?不若暂延数日,待弟少暇,请他与公饮别,然后而归,则今日赴合虽离,而后会之期可约。”道遵依,乃暂止焉。因调《醉东风》词一阕:

津渡难经历,江山非咫尺。几回无路可追寻,思思忆忆,今偶相逢,这番会面又无消息。低头长叹唧,洒泪点胸襟,可怜好事竟参商。闷闷愁愁,风风雨雨,何时是得!

越二日,不意道父遣价特来促归。言及设筵,召峤与道饯别。及至,礼毕,道曰:“贤弟如何无情?”峤曰:“何以见之?”道曰:“向日遗书于子,而对价掷地,非寡情乎?”峤曰:“焉敢如此。乃盛价诬言矣。”道知其掩饰,遂不与辩。三人畅饮。酒至半酣,言曰:“今日无可为乐,予表弟最善歌,请以作兴,可乎?”道曰:“可。”峤曰:“何诗可歌?”言曰:“《鹿鸣》、《南山》,不必歌也。贤弟可自制《阮郎归》一曲,甚妙。峤承命而歌曰:

喜看行色又匆匆,传杯莫放空。珍珠滴破小桃红,明朝又复东。催去棹,速归篷,梅花两岸风。月明窗外与谁共?相思入梦中。

道见词清而圆,婉而亮,侧耳之余,尘气尽扫,信奇才也。宴罢,道辞别。言具潮纱二匹,牙美人一座,峤具色绫一端,广葛一匹,徽扇四把。二人恭贡,道谦让再三方收。临舟之际,各有不忍舍之意。遂作一律并《如梦令》词一阕以别峤焉:

双泪樽前别玉郎,东风何处送归航;

月明篷底江风发,梅压枝头两岸香。

密意却从流水去,幽怀只望老天偿;

来朝归却都城市,水远山高几断肠!

又词曰:

托迹重门深处,引起春情愁绪。

轻云薄雨难成,佳会又为虚语。

归去,归去,寂寞良宵虚度。

峤见道有眷恋之切,亦增感慨,遂吟五言一律以答焉: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悠悠岐路去,后会在何年?

言见二人惆怅不已,亦作五言一律云:

相见楚天外,梦绕楚山吟;

更落淮南叶,难为两地心。

衡阳问人远,湘水向君深;

欲逐孤航去,茫茫何处寻!

三人留恋至晚而别。道抵家,慰安父母,默归书馆。又见尘蒙几案,愈加郁闷。终日惶惶,如有所失,经史无心,惟寻便与峤相会。

一日,偶有赵州人来,道询知,即附一诗与李峤。其人回即送与峤。峤拆视之,不忍释手。诗曰:

冬冷山头树拂云,布衾难暖梦难成。

寂寥夜夜浑无伴,空有梅花衬月明。

既而,冬去春来,鱼沉雁杳,又作一绝并《一剪梅》词一阕,遣价送去与峤。诗曰:

红满枝头绿满陂,恼人天气正斯时;

寻花无奈香街远,望柳多嫌烟径迷。

密意难凭莺燕诉,幽情谁许蝶蜂知;

何人为我传消息,未赠黄金且赠诗。

词曰:

花有清香月有阴,花影重重,月影沉沉。相思无语只狂吟,愁也难禁,恨也难禁。----欲托焦桐诉此情,未遇知音,难遇知音。何时密意共情深,金也同盟,石也同盟。

峤见仆至,甚喜,询及相公起居安泰,遂拆封读之。及知道心意甚坚,即和诗一律并绝句以附答云:

倚栏偷泪湿花枝,一日思君十二时;

辗转竹床春梦短,高烧银烛夜眠迟。

心投金石人难识,意托焦桐我自如;

一段好怀无可诉,彩毫题就断肠诗。

又绝句云:

花自舒红柳自青,上林春色又妆成。

于今酿得真珠酒,来共花阴酌月明。

道见仆归,拆开得此佳句,自谓陈雷之义可踵,鲍管之交可继,奈山川阻隔,切切难合,鸟啼花语,每愁岁月之易迈;物换星移,又恐光阴之虚度,乃调《西江月》云:

记得当初会唔,徒劳千里移琴。

今朝遗我羽林音,却是多情有分。

又值风柔寸重,何堪屐矮泥深。

这回无路可追寻,只恐花飞散影。

一日,有崔生者,名称,字安成,亦居宦裔,与道甚契,来拜。款叙间,忽见壁上有《西江月》之词,寻思良久,曰:“此词固佳,似有闲情未遂之意。”道以实告之。融曰:“此奇遇也。何不图之?”道曰:“心绪恍惚,无计可施。兄有高见,请以告我。融曰:“借言赵州师,此决就矣。”道得其言,大悦,设馔畅饮而别。

次早,告于父曰:“闻赵州出一名师,欲往求教,可乎?”父曰:“份所当然,何必告我。”道得言,益增欣慰。越二日,即整琴剑行装,遣仆前往赵州。

及至,先拜杜审言,曰:“余离贵州有名师,特来请教。”言答曰:“有。”道曰:“何姓何名?”言曰:“姓林,名子山,字汝重,其人精研五经而老于《春秋》,诚儒林中之翘楚者也。今于本州设馆,从游七十徒,表弟亦在列焉。况兄又治《春秋》,从之岂无所益耶?但未知贵馆在何处?”道答曰:“才到,未曾有定。”言曰“若然,吾有小轩,近在邻间,僻静,最堪寻绎,倘若不弃,可居于此。”道大悦,遂往居住。

越一日,峤衣冠济楚,来拜。各诉间阔之情。道此时不能自警,就挽抠求欢。峤勃然变色。道曰:“子之言词,何不相顾耶?”峤曰:“何谓也?”道曰:“子前者遗书于我,一者心投金石,二者意托焦桐。今又如是,与诗大相背矣,非不顾而何?”峤曰:“前诗聊以兄愁,岂有他哉!”道曰:“然则谓肠断者,何事?”峤含羞不答。眉黛交红,即辞而去。自是不临书馆。

道无可奈何,朝暮长叹而已。言知觉,往视之,见其颜色清减,饮食俱废,恐其成疾,乃谓曰:“兄谓择师而来,夫何流连至今,亦已久矣,并不见施行,何也?况槐黄在即,当思际会风云,以拾青紫,大事不图而慕一少年以成疾,此非大丈夫之所为也,当速改之。”道闻言,愕然惊觉,汗流浃背,拱手谢曰:“兄乃金石之言也。”

明早,备贽,往拜林子山为师。不意又见峤搬移书箧行囊,在小轩居宿,接近道馆。此时前怀复奋,愈加精神恍惚,思慕之心,又能禁耶!窃喜曰:“天意果从人愿,今番不愁不谐矣。”隔日往拜,但见李峤之情顿异,似无相识之意,前事全然不提。道悒怏而归,复添懊闷。

明早,峤来拜,见道拥衾而卧,未醒。峤就床而坐,检几上文章朗诵。道俄然惊觉,见峤坐于床前,手足俱震,恍惚未定。少顷,方启言曰:“贤弟来几久矣?”峤答曰:“半晌矣。”随又执之求欢,峤不从而去。再三呼之,不止。当此之时,心如刀剜,乃作一绝,遣价送去。诗曰:

几回辜负阮郎来,怪杀桃花不肯开。

一种春心难顿放,百年情意可成灰。

峤见诗,微哂。后二日,复来拜道,言曰:“昨承佳作,感荷良多。但白雪阳春,难为和耳。”道曰:“木桃琼瑶,敢望报乎?”言语颇顺。道乃进前。抱之求欢。正在犹豫之间,闻窗外足声,遂释,乃仆捧茶而至,竟然又别。道曰:“莫怨无情,但以少年不解世事。”亦不甚校,乃于壁间题诗一绝以自警:

十处寻芳九处空,花前泣雨洒东风。

不如收拾春心绪,频对青灯一点红。

时值春初,道以桃李为题,遂书一绝于先生馆中壁上:

桃红李白两三枝,门墙初试未成时。

东君领得芬芳去,化作春风次第枝。

先生见诗,问:“是谁人而作?”诸子答曰:“苏易道所作也。”先生叹曰:“学既渊源,貌亦卓雅。此子他日取青紫如拾草芥矣。”由是诸生咸敬重焉。而李峤复加爱厚如初。时值讲书之际,或以目视。或以言挑,彼此皆有顾盼之怀。一日,先生设宴以待诸生。峤含笑而言于道曰:“兄平日不多饮酒,今日有百杯之量耶?”道戏答之曰:“座上若有一点红,斗筲之器饮千钟。”道知峤有复爱之意。次早,遣价送诗云:

柴门寂寞锁松萝,孤馆无聊奈君何;

三月雨声长不断,一年好景竟如何。

不求故旧情怀好,空忆人龙想像多;

野鸟不知人意思,时窗外放声歌声。

峤得此诗,叹曰:“苏兄何不知音?君子以文会友,何重于此乐乎?遂和一律附答云:

春愁难解似藤萝,仔细思量奈若何;

百岁心期还未馨,一年光景又空过。

游蜂戏彩牵情重,浪蝶寻香苦恨多;

独坐山空人寂寂,数声啼鸟隔林歌。

峤自和诗回答之后,一日步出馆门,遇道经过,请人书室,对坐,曰:“尊兄为何久不下顾?”道曰“子绝我甚,来亦何补?”峤曰:“未尝有绝于兄也。”道曰:“余自遇贤弟之后,自谓可踵陈雷之后迹,管鲍之骥尾,故魂魄飞扬,心神摇荡,雨泣风悲,猿啼鹤唳,无不牵情。悬以寻问求便,履险涉危。及至于斯,夫何屡次求见于子,而子屡见拒予,然弟之年少,不解世故。察子之言,又似无意于予也。今日偶然之遇,实为涉幸。倘若见怜,万祈卸□一欢,则万幸矣。”

峤含羞容答曰:“心孚意契,不必追究前愆。但容弟今夜有事,不敢奉命。待明日敬来伴兄同宿,以酬兄昔日之愿,偿弟前朝之失也。”袖中取出白绫画帕一幅,付兄为定。道接帕,欣然起谢,曰:“果若如是,没世不忘。”遂辞归馆。其心汲汲然欲今日之去,遑遑然望明月之来,乃调《踏沙行》词一阕,以记其事云:

子建雄才,潘安态度,楼台望断无寻处。东风吹散柳条烟,桃源定此无迷路。密意难传,幽情即诉,来朝正作孤鸾侣,月明孤馆闭寒窗,海棠支上娇莺语。

次早,峤整衣冠赴约。忽值母舅至,峤叹曰:“乃天也,”不得己,陪侍之至更深,而不能去焉。道馆中预设佳肴,褥铺锦被,凤烛高燃,麝沉满,拂焦桐于案几,悬古轴于轩辕,候至更深,并无踪影,疑其诬言,怅恨而睡,次日,作诗一首,遣价送去:

期来何不下山斋,事恐参商意亦乖;

半榻尘埃空扫尽,一庭樽酒懒安排。

帘卷东风常盼望,推窗明月满愁怀;

当初不若无相识,思意何从眼下来?

峤得此诗,叹曰:“吾心虽坚,彼所不知。”谨具小启,附价以复云:“弟昨日兄有邂逅之期,自谓千种之怀可遂,一朝之失尽偿。故也,时整衣而行,不期母舅突至,以致事势睽违。如此,身虽在家,而神驰左右。但事既失约,负愧特甚。然好事多磨,理固然也,亦皆天也,岂独兄与弟乎!”今再择便,谨伸前约,决不敢爽。草草奏覆,惟亮,幸甚!”

道得此启,心绪稍安。又有“今日再伸前约”之语,强颜数日,乃得会于馆中,道正挽之怀抱,略有半推半就之意,忽被众友来扣馆扉,遽然阻散。道不觉汗盈腮面。峤察其意,恐贻其患,归而调《满庭芳》一阕,使人送去,以宽慰之:

杨柳堆烟,梨花飞雪,闲庭畔减春光。愁愁闷闷,无奈日偏长。记得约言难践,成又败,毕竟参商。且忍耐,终须与你,交颈两鸳鸯。想是断肠寸寸,流泪双双。怕风生绛帐,雨洒窗棂,只恐佳期未定,早归去,花谢莺愁。情难表,试将秃笔,调个《满庭芳》。

又诗一绝云:

绿树阴浓日影迟,锦堂春晚乱花飞。

仓庚有意回人语,百舌无端绕树啼。

道得此诗而仇恨渐消,亦作《满庭芳》云:

风扫残红,雨添新绿,深深庭院月偏幽。昼长人困,无计而消愁。记得昨宵春晓,小窗内,情话绸缪。哪知道,狂蜂浪蝶,窥觇我风流。使百般间阻,语语言言,合下冤仇。一场好事,从此休休。只恐时光虚度,年华老,日月难留,无可奈,但凭尺素,道此因由。

又又诗一绝云:

银灯挑尽夜迟迟,高卷珠帘半掩扉。

久待知音人不到,月明惊起杜鹃啼。

自后峤未伸前约,渐渐生疏。道盼想日切,失意殊深,悒悒成病,数日不能起,饮食俱废,精神恍惚。其仆忙报峤曰:“吾大叔病重,数日不能起。客馆消然,不能医治,如之奈何!”峤大惊,即往视之。道见峤至,强起,执手曰:“我被你送了命矣!”俄然而昏绝。峤恐惧,呼之再三,乃苏。峤泣曰:“兄何不自保重贵体也。兄若为我损身,弟决不能独存。”反覆询慰,请医调治。越十余日,方愈。

道取蓝绿绢二匹,云履一双,仆赍随,亲往谢焉。峤趋迎。见道精神复原,大喜,即延入西轩,厚款。道乃递上菲仪。峤曰:“得兄贵体痊安,实为欣幸,何敢领此佳赐?”辞让再三,方受。道再拜曰:“命在须臾,多感扶持之力,荷恩不浅。”峤答曰“今日乃知兄之心坚矣。”道叹曰:“徒知亦无益矣。”峤曰:“兄贵体新痊,往来颇繁,倘或不允,草榻一宵,何如?”道欣然从之。

是夜,盛设香醪美馔,二人畅饮。更深,道托醉求寝。峤呼仆陪道入同宿,道趋前抱挽而言曰:“今夜若不如愿,则前病复作,命必殂矣。”峤笑而答曰:“吾试兄之心耳,岂有同宿之理耶?”于是峤挽道出轩,二人对天祝曰:“李峤生居人世,年庚一十六岁。今以心孚意契于栾城县苏生名易道者,共结二姓金兰,生死不忘,存没如一,无负斯心,永终无□。敢有违盟,天神鉴诛。”

祝罢就寝。峤谓道曰:“予年尚幼,漠然不知,兄当见怜,沽恩厚矣。”道曰:“无瑕之白壁,世所罕稀,今得就之,敢不尽心爱护。”此时情到兴浓恨不得两身合为一体也。道曰:“吾百计千端,忧思万种,今始有遂惟万且一。既承雅清,追思昔者,不知贤弟坚执之甚,果何谓也?”峤曰:“相思之苦,彼此皆然,但未敢轻视矣。情合之后,愿成终始,恩爱相关,绵绵不昧,勿以他日有花落色残之叹。”道曰:“感荷再生之恩岂敢忘耶?”犬马之报,一息常存,固可结而不可解也。虽海枯石烂,心不可易,志不可移,金石何足言哉!”

次早,作诗一绝以谢峤云。道曰:

昨宵曾记宿花房,灯烬长檠月满床。

自恨晨鸡三唱晓,醒来犹带梦魂香。

峤亦调《一剪梅》以答之:

神气标奇入眼中,好个人龙,真个人龙,佳期蜜约已心也难同,志也难同,愁未冰消恨未穷,愁锁眉峰,恨锁眉峰。昨宵花蝶两相逢,花领春风,蝶领春风。

自是二人心意相孚,深笃金兰之利,事情浃洽,不啻芝兰之美。信乎如胶似漆,若鱼水之相投,未足以方其密也。日测谈笑歌乐,夜则交颈而卧。又不觉物换星移,西风近起,新秋至矣。

道父染病,价持家书促归甚急。道与峤曰:“欢会未几,离愁又至,奈何!奈何!”峤曰:“何事?”道乃出其家书以示之。峤曰:“令尊既在疾,兄宜当速归,切勿忧思,有伤贵体。想天不违人愿,暂别而已,后会固可期焉。”

次早,拜辞。言因往庄,未及送行。峤备京段二匹,云履一双,又设席江边饯别。道见礼物精厚,不敢遽受,峤强之再三,乃收。二人挽手,不忍相离,留恋不舍,延至日暮,方能别去。时月朗风清,峤伫立,望舟不见,惆怅而返。因作一绝以纪之云:

月满江头一派秋,罗衫轻拂上兰舟。

孤航远影知何在,只有长江空自流。

峤自别道之后,朝夕企想,顷刻未尝有忘于怀。

道既归家,其父病不数日即愈。道呼天大喜曰:“天意不违人愿,诚哉是言也。”遂修书一封,并词一阕,遣价送去。书曰:

荷爱生苏易道顿首拜启即殿元李巨山贤契门下:伏自江边一别,倏尔旬余。灯前之约虽坚,花下之盟未整。刻诸心,镂诸骨,梦寝常形;念在兹,释在兹,瞑目如见。敬陈尺楮,聊托微衷。伏惟贤弟学贯天人,才高一世之英伟;貌逞奇威,丰姿毓天台之秀丽。诚文苑翰英,士林翘楚者也。生自谓孤立无朋,不意贤弟之见爱,得托身于玉树之傍,虽粉身莫能酬其厚德。是以意气相投,翼乎如鸿毛之遇顺风;肝胆相照,浠乎如巨鱼之纵大海。欢会未几,离愁杂至,盖由高堂有采薪之忧故矣。千愁万忆,自谓后会难期,讵知人有欲而天意果从,椿树放荣,喜生眉角,佳期又指日而定矣。伏愿青云自励,丹桂兴思,又效彩凤孤栖,无移心志,奇葩欲喷,不憧憧以朋从,则道也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幽怀万缕,欢愁即至,故不觉其言之已赘。惟心亮照,不宣。外具潞州绸一匹,乃借桃寄意,伏祈笑留。幸甚。

又词曰:

深沉密约,在花下为盟,许诺同心,不想天辜人愿也。便几番虚设,彩凤分群,文鸾拆侣,此恨何时灭!覆雨翻云,好把相思细说。

峤得此书,不觉手舞足蹈,喜不自胜。将所遗潞州绸收入。修书一封,并《凤凰台上忆吹箫》词一阕及礼附人回答。书曰:

辱爱弟李峤顿首拜书覆大国柱苏兄子游台座前:切惟人伦有五,友居其一;人性有五,信寓其中。是以人而无朋则孤陋寡闻,朋而无信则无益而有损。昔人有闻:一介之士,必有腹心,非谓是欤?然契兄胸涵万顷,笔扫云烟,诚间气之所钟,为当时之硕望也。峤接之始,遂兴山斗之思,既而不厌瓦砾,切蒙雅爱之厚,扪心有愧,揣分奚堪!自谓千载奇逢,喜是情坚胶漆,夫何事关意外,遂成形孑影孤。顿使凄楚情怀,每感于衾枕;企仰忆念,恒不离起居,凭栏倚遍,实懊恨乎昼永,仍辗转反侧,则又苦恨乎更长。正把柔肠万转,忽惊云翰飞来。踊跃承领,细嚼佳音,足知金石之心,而平生之愿遂矣。兹者,预设陈蕃之榻,早望鹤驾来临,则倚玉有缘,断金不爽,何幸如之!书难尽叙,并有鄙词二阕录呈。外具沉香线绢二匹,祈盼物想心,笑留,幸感!倘暇,乞移玉驾光临,至望!

又词曰:

海烟消,江月皎,杨柳头难留归棹。三迭阳光声渐杳,别离知道何时了?愁处多,欢处少,独倚孤楼,怕雨鸣池沼。窗外深沉人悄悄,落花满地空啼鸟。

又词曰:

雨浦花黄,西厢月暗,檀郎独上轻舟,任翠亭尘满,深院闲幽。每怕梧桐细雨,碎滴滴,惊起多愁,身消瘦,非干酒,不是伤愁。恨冲冲何时尽了,方下眉头,又上心头,念云收雾扫,”莫倚危楼。长记深盟厚,何时整百岁绸缪,如鱼水之交欢,金石相投。

道得词并绢。次早,禀于父母,仍带仆复往赵州。薄暮,乃至。

娇闻道至,欣然往拜。道邀入书馆中,对坐叙久,道曰:“两情间阔,温故可知。”峤戏答之曰:“温故可当知新乎?”道疑其言,曰:“故虽未温,而子又知新乎?”娇曰“兄何出此言也?弟自别兄之后,诸事无心,惟兄是念,并无他故,今兄乃有如是之言,使弟失计甚矣。”道曰:“予岂不知贤弟之坚心乎!前言戏之耳。”峤曰:“幽王相戏,使国有失。岂不知弟患,夫何足戏之?”道遂挽峤求欢。云合之际,峤乃推避逡巡。道曰:“吾弟已惯,今何若是耶?”峤曰:“向日见惯,因兄久别,遂复生疏。”道曰:“姑且试之,庶几又美。”

由是道与峤日则同窗,夜则共枕,或并肩于月下,或合胫于罗帏,曲尽人间之乐,无以加矣。是夜,言造拜,道遂整馔畅饮。言醉,拥衾就寝。峤见表兄在彼,即别道回家。

一日,道有表弟陈子京,亦少俊之士,因往赵州公干,寄宿道馆三日,然后启行。彼初到之日,峤偶潜入,闻馆中有喧哗之声,偷窥之,见道与少年内坐,峤疑之而归。是夜,遣价问道借琴,探其动静。价返,答曰:“苏相公与一少年正欲就寝矣。”峤曰:“别有人否?”

价曰:“无他。”峤又问曰:“别有言否?”价曰:“无片言。”峤见价言,痛心切恨。次日,又使人去请道讲书,又不见至。峤愈加怨恨。由是视道如仇人,凡相会,不与一语。而道问之,亦不答,使价请之,不来。道不知其故,乃吟《忆秦娥》词一阕,遣人送去,以察其意若何:

秋寂寞,梦阑酒后相思着。玉颜花貌,风流闲却。南来北燕沙头落,幽情密意谁传托?愁肠欲断,饮杯孤酌。

峤见词,即扯破而言曰:“何污吾目也?”价归报,道茫然自失,不知何意为怀,次日,亲往拜探,以问其故。但闻峤在内高声而言曰:“失信无义之人,复来何故?”道渐愧回馆,闷忆殊深,不知其详。

一日,偶出,见峤经过,强邀入馆,问曰:“弟何背言也?”峤不答。道又问曰:“弟何怨我之深耶?”峤忿容曰:“厌常喜新,世人常情,余敢怨兄耶!惟刺痛愚衷矣!”道惊曰:“我无他事,子何诬人?”峤曰:“目击耳闻,非诬也。”道曰:“为我白之。”峤不答,惟长吁而已。道曰:“弟若不明言,生死在顷刻矣。”峤曰:“兄无怒。”道曰:“死且不避,奚敢怒焉!”峤曰:“弟遇兄后,誓同生死,永结绸缪。不意交欢未久,而兄又弃旧迎新。”道曰“何以见之?”峤曰:“前者因表兄醉卧兄馆,弟暂回宿,事绊未临,昔者,偶来兄馆,窥见兄与一少年同坐,遂潜而退。至夜,又遣价借琴,实以观兄动静,又见兄与同寝。次早,又使人来请讲书,又不见至。是兄弃我特甚,而弟最负盟乎?”

道闻言,笑曰:“子误矣,前日所遇年少者,乃母舅之子,我之表弟也。因来公干,寄宿生馆,并无一毫私意。弟若不信,予将几上饰玉杯掷地为誓曰‘道若有私心,身如物碎’。”峤乃笑而挽之曰:“事迹可疑,人心难信,兄有别遇,弟实伤怀。望兄扩天地之量。勿以前非为恨,幸矣。”道曰:“得我贤弟回心,实为获珍之喜,敢抱怨乎?”乃调一词以叙情曰:

枕畔才喜相投,如何又别?寸肠欲裂。百计千愁无处诉,今喜故人重接。-------满酌霞觞,长歌皎月。与你共欢娱,海誓山盟,大地齐休歇。

自是,二人信其心而不疑其迹,凡有事必先议而后行。言则同心,事则同志,平居闲暇,勤习经史,然形骸虽隔,浑乎一气之贯通,而私爱之密,浃于肌肤,沦于骨髓,信若鸟之鸳鸯,枝之连理也。

厥后苏易道、李峤、杜审言、崔融四人,结为文学四友,同入乡试。道得占魁,抵京联捷,授咸阳尉。即差人抵家,及临赵州,来接李峤三友,修书问候。峤因乡试未就,忧闷殊甚,父母代伊求婚,却之不已。时闻价报:“苏老爷任上差人来此。”峤唤人,接书开读:

辱爱生苏易道顿首再拜大殿元巨山李契弟台左:自别颜范,夙经载余,朝夕企想,但觉昼长夜永,倦理于正事,惟怀携手并肩。今者,忝居是任,实出于贤弟之教诲也,但身居彼地,而神驰左右。今者,特差人来接驾,万祈追念灯前月下、意契心孚、禀达尊翁,尊堂,治装秣马,遥驾光临,生当悬榻预待,倘或见却,生即洗肘挂印,弃职而归,决不爽郎盼想。临书之际,已曾泪染云笺,尚检污痕可验也。万惟心照赐临,幸甚!

道再顿首。

峤见来意殷勤,甚喜。即禀父母,便择日同差人赶程。越二日方至。峤嫩质未经远涉,陡觉体倦,暂停行旆,寓宿于陈乡宦宅傍。闲叙之际,店主道曰:“此一派第宅,俱是陈茂春老爷转赁者。亦曾居南京户部尚书之职,但无男嗣,懒于任政,致仕归家。惟有一女,名唤玉英,年登二八,诗词歌赋,无不精通,父母珍惜,如执玉捧盈也。”

不期次早茂春送客出门,峤趋视之。春得睹其英容异俗,盼其丰采拔尘,即遣仆询其居址。仆回答曰:“此大叔乃赵州李岳老爷之子,名峤,因往苏老爷任,经此暂歇,少舒劳顿。”春闻言,即盛设筵,遣仆来请。峤愕然不知其故,又不敢遽却,只得强而赴之。

春下阶迎接,礼貌甚恭。峤惊竦不已,不敢居上,惟隅坐东焉。春曰:“令尊大人与下官仕途相会,甚为知爱,不意今日得会足下,实万幸也。”峤方知来历,遂放怀款叙。至暮,辞别。春曰:“今日天付奇逢,尚容止数日,方肯与子行矣。”即遣仆搬移行装,收拾池馆一所,玩器兼备,更深延入寝所,命二小童伏侍。

春入内与夫人言曰:“吾观李子有绝世之姿,夺标之志,异日变化,与吾职可并也。若得此子为婿,良愿足矣。”夫人亦大悦。

春遂默修书,遣仆竟投赵州,来见李公,独言亲事。岳接书视之,乃知陈茂春将女许峤,同夫人赵氏大喜,即备表里二端,金钿一对,权为定仪。嘱仆曰:“汝大叔往咸阳苏老爷任也,回家即送聘卜娶。”仆回,将书并礼递上,春大悦。

越日,差人催促起行。峤登堂告别。春曰:“倘容一日,再伸款待,方慰愚怀。”峤从之。回馆吟一律以怀道曰:

萧条愁两地,独院隔同群;

一夜原为家,多旬不见君。

驰心如白日,牵意若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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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在相思处,规声彻夜闻。

峤咏毕,无聊,纵步池畔观莲,见锦鳞逐对,戏濯浮沉。转眼间,俄见饮秋亭畔太湖石傍有美女,钮环缓步摘花,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恍若天姬临世,浑如月姊离宫。金莲动处,涌起千娇;宝髻云欹,涵生百媚。峤见之,不觉魂飞魄散,不知天耶?人耶?趋前恭揖。其女避之不及,遂和颜敛衽答礼,不能一谈,敛迹而去。峤回馆中,切慕之极,料是无缘再会,聊占一绝书壁以记焉:

玉貌新妆束,云鬟若点鸦;

顾影鸾朝镜,回盼燕蹴花。

天姬愁入俗,月姊笑离槎;

珍重轻盈态,黄金不惮夸。

玉英自避生归房之后,想:“是何人得至池畔游戏?观其英容,虽潘安不能逾也。但寸草虽未沾春,而凤情世态,必然尽识矣。”自此,针刺之功顿释,而仰慕之思益增。”若得斯人成匹,虽死亦无遗憾矣。”遂口占一律以自遣焉:

一会文君想我怀,胸中愁绪向谁开;

题桥不亚相如志,作赋应高子建才。

罗帏绣幕重重闭,春色缘何人得来;

假饶不遂于飞愿,一点芳心肯作灰!

二人俱不知父母之意,蓦地相逢,各怀企仰。

次日,峤登堂拜别。春具白金五十两为赆。仍设大宴,请夫人之弟来陪。峤不知其意,只得赴席,见其恭敬亲厚,愧赧无地。酒至半,舅乃言曰:“公今日是吾家甥婿也。令尊已行定彩矣。”峤方知其故,心中稍安。款叙至暮,筵散回馆,暗自喜曰:“若是前遇之女,诚天赐也。”

黎明告别,春致饯,乃祝曰:“秋闱逼近,可速回应试。”峤致恭领,拜别。

直抵咸阳。把门人报知,道整冠趋出迎接。延入内衙,慰问劳顿,并询家属。遂设盛筵畅饮。更深就寝,仍效昔日于飞之乐,其情愈加绸密。峤将陈茂春亲事述知,道称贺至极。

次日,行一切政务,先请问于峤,然后施行。故一时政教号令,悉合民心,功绩大著,皆峤之力也。时道报升北京凤阙舍人,即欲临任。峤告归赴试,道不敢留,谨具白金百两,又表里等物,差人护送,致酒饯别,遂作五言绝诗一首,以怀歉云:

君登片航去,我望青山归。

云山从此隔,泪透紫罗衣。

峤曰:“不为功名之念,决不敢别于仁兄矣。但期浪暖,必然重整焉遂作五言律一首以慰焉:

相思春树绿,千里各依依;

才得月轮满,如何又带亏?

桂花香不落,烟草蝶只飞;

一别违消息,桃源浪暖期。

峤别道抵家,将陈茂春亲事备述于父母。父曰:“良缘奇遇,门户相当,真可尚也。你能夺标归娶,方能称志。”

及时值槐黄桂喷,峤与表兄杜审言、契友崔融三人人试。峤得占魁,二人居于榜列。是时同赴京都。道接见,喜极,列筵,畅饮达旦。

峤荣擢探花,钦赐游街。时乌纱冠顶,金带悬腰,更兼颜华色丽,真飘飘焉当世之神仙。而同僚见者,无不切慕。除授庐州别驾。擢进士,授温城尉。融擢进士,授袁州刺史。道设宴于会馆饯别。盼想当时俱以布衣相契,今者俱受天恩宠命,诚为文学四友可也。

厥后苏易道以文翰显时,至正元年,官拜天官,娶夫人韦氏,生三子一女。李峤以文词名世,官拜尚书,娶夫人陈氏,生二男,娶道之女为妇。杜审言恃才高傲,贬后仍拜修文馆学士,娶夫人蔡氏,生四子。崔融以诗赋鸣时,官拜崇文馆学士,为太子侍读,娶夫人高氏,生四子,仍擢及第。此四友俱得荣超,永垂后世。而心相孚,而德所敬,实为罕见。盖因忠信诚实,而著为后之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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