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回 赏初雪姑嫂话戎机 靖飞尘士民攀宦辙(1 / 1)
话说贾珍奉旨参赞军务,带着贾蓉同赴前敌,将宁府的事托与贾琏、贾蔷。他二人受了贾珍重托,都十分尽心。在贾琏本和贾珍甚好,不比寻常弟兄,到此时自义不容辞。那贾蔷却另有一种想头,说他自小蒙贾珍夫妇抚养成人,贾蓉又待他和亲弟兄一样,情分上应当出力,这还是面子话。内里就为的是自己和龄官一段姻缘。
他从前管着梨香院一班女戏子,单是龄官有意于他,生出许多情致。那回贾蔷为龄官拆笼子放鸟,龄官又在雨地里画蔷字,都是宝玉瞧见的。后来那班女戏子拆散了,龄官跟了一个老尼姑去,贾蔷还到那庵里看过他几次。不料老尼姑一病呜呼,龄官没有照管,被人哄骗,卖到戏班子里。他师父也深喜龄官色艺出群,因知是贾府出来的,不敢叫他在京里唱戏,便带了一班徒弟都到南边去了。
上年,贾珍收回府第,不免有些添置,命贾蔷回南采办。
到了苏州,有两个朋友邀去看戏,看了一出《思凡》。见那小尼姑非常面熟,小尼姑一面唱着,也两眼滴溜溜的看着贾蔷。
又听到他的唱声,才想起定是龄官。好容易寻到他的下处,去过好几趟。龄官一心只想嫁给蔷二爷,和他师父哭吵多次。他师父没法子也答应了,只是勒索身价。贾蔷在客边如何张罗得出,只好先回京来,再三央求贾蓉向贾珍说了。贾珍对于这些事,也是肯成全的,无奈龄官师父看他是个摇钱树,要的身价太大。贾珍这两年刚赏还庄产,一切那里有此余力,所以耽搁下了。这回贾珍命他看家,贾蔷暗想:只要大爷立功回来,必要酬谢他的,此事便大有可望。自从贾珍走后,终日只在东府照料,要叫尤氏、贾琏看出他的辛苦,将来好帮着说话。这也是人之常情。
那天,贾琏和贾蔷分路回到荣府,平儿因头疼,寻出依弗那洋药,剪了两小圆块,贴在鬓角。怕出去受风,未到议事厅去。见贾琏进来,便问道:“珍大爷走了么?”贾琏道:“我们送到八里桥才回来的。又到东府里去了一趟,看珍大奶奶哭哭啼啼的,倒叫人难受。你空的时候,瞧瞧他去罢。”平儿道:“这是好事,有什么可哭的?三姑爷也是跟着他老子上前敌,三姑娘接了信,倒说应该去的,一点也不发愁,到底是念书识字的好处。我昨儿去看他,想安慰他几句话,倒没得可说的了。”
贾琏见平儿贴着小膏药,笑道:“你贴这个倒显着俏皮了,别引出我的火来。”平儿笑道:“你别胡说了,往后只怕要在那府里住住呢。”贾琏道:“白天里去去也够了,横竖有蔷儿在那里钉着。”平儿笑道:“那更好了。在家里只说东府有事,在外头再弄一两个合适的,租个小房子住祝还有蔷小子当个抽头的,够多们乐哟!”贾琏道:“我如今是收心了,若不然,这也不是没干过的,还等你教给我么?就是蔷小子也老成多了,只一心一意的要想娶那龄官。”平儿道:“就是从前梨香院的龄官么?他眼下在那里呢?”贾琏道:“他在南边唱戏哪,上回蔷儿..”刚说到蔷儿,只见莺儿走进来道:“二奶奶,我们姑娘在议事厅上等着,有事商量,请就去罢。”平儿答应了,忙将鬓角小膏药揭下,擦把脸,重匀了脂粉,便同莺儿往议事厅。走到廊子上,正遇着几个家人媳妇回了事下来的,笑道:“奶奶今儿来晚了。”
进了厅屋,只宝钗一个人在那里检账,平儿道:“三姑娘没来么?”宝钗道:“他三天来两天不来的,那里有准呢?这两天,三姑爷到了前敌,他外面做得大方,心里头也一样牵挂,怎好再去搅他。”平儿道:“这里的事不是都办完了么?还有什么商量的。”
宝钗道:“找你不为别的,李家纹妹妹眼前就要出阁,照老账上,这些外亲喜事都只送四色添箱礼,也有折干的。我想纹妹妹从前常住在这里,似乎该比别人加厚,所以寻你商量。”
平儿道:“这是很该的。你只管加上,谁能说什么?”宝钗道:“破例的事,我不敢自拿主意,还是大家商量的好。还有一件,那王家舅老爷做生日,有帖子来了。我仿佛听说:“王仁舅爷从前借二舅太爷的生日,在外头撒网,这回怕又是他捣鬼。他们家里的细底,你知道的比我多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平儿道:“这回可真是舅老爷的生日。那王仁舅爷早已和他叔叔掰了,还容他在家里住么?”宝钗道:“既是真正的生日,咱们还照常送礼。那天派谁送去,请太太的示罢。”
平儿见厅上挂的周□工笔美人直幅,那美人颇像自己,只是胖些,便走过去细看。宝钗向他打量一回,笑道:“平嫂子,你这件衣服怎么腰身做得这们紧,要放出些才合适呢。”平儿道:“这还是穿旧了的,也不值得再改了。”宝钗道:“别处都还好,单是腰身粗了,许有了喜信儿罢?”平儿听了,顿时脸上发红,说道:“没有的事。”宝钗笑道:“大喜大喜,这可该保重点。从前凤姐姐、尤二姐姐有了,都没落住,太太正替你们盼望着呢。”平儿笑道:“我是丫头的命,那里像奶奶们那么娇嫩。宝二奶奶,你有了哥儿,倒该拿我们来打趣了。”
宝钗道:“这不是玩话,我要早知道,今儿也不请你来了。”
二人又说了一回话各散。
此时,已近晚秋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渐渐的入了冬令。
一日,宝钗从议事厅下来,想起秋爽斋地炕坏了,前天吩咐管事们修理,不知修理好了没有,便亲自至秋爽斋看视一番。探春出迎,同至屋内闲话。见几上哥窑花觚还插着几枝白菊,笑道:“你这里菊花真开得长久。”探春道:“这是后开的。屋里不很暖,倒和花儿合式。”宝钗道:“这屋里地炕多年没生火了,乍一生,总不大暖。”探春道:“我许久没在园子里过冬,今年难得在这里,要好好赏两回雪了。只可惜诗社凑不起来。”
宝钗问得到家信没有?探春道:“他那有工夫写信呢?倒是衙门里来的信,说是大兵到了那里,连打了两个胜仗,把荆门镇克复了。他们和珍大哥也都在一起哪!”宝钗道:“亲家老爷带的都是久练的精兵,这些毛贼那禁得一打呢?”
莺儿跟宝钗来的,正和翠墨靠着玻璃窗向外闲看。忽向宝钗道:“姑娘,外头下雪珠儿了。”宝钗、探春俯窗一看,果然阴云密布,微霰纷飞。宝钗道:“都是三妹妹要赏雪,那滕六君赶来凑趣的。”探春道:“这还是头场雪,只怕下不多大。”
一会儿,雪点渐密,那梧桐树下山石,隐隐的有些积雪,却斑驳不匀。宝钗见探春意兴比往日都好,便道:“这雪可要下大了,咱们两个人也太少,还是寻云儿去罢。带着瞧瞧那梅花开了没有。”探春道:“到那里也好,我好两天没见他们了。”
莺儿听了,连忙回怡红院去取雪衣。
一时雪花更大,一片片似搓绵舞絮,只是下在地上半已融化。莺儿取了一件紫陀罗呢的外套来,服侍宝钗披上。探春也披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又都带了观音兜,莺儿、翠墨各打一柄青油伞,一路向栊翠庵而来。只见重林叠嶂,缭白萦青。
那池中枯蓼、寒芦堆些雪团,更压得欹斜有致。
过了蜂腰桥,见一人披氅拥盖,迎面行来。探春道:“什么人居然和咱们同趣呢?”渐行渐近,那人见了宝钗,忙道:“姐姐,你往那里去?”原来是邢岫烟。宝钗道:“邢妹妹,你怎么有此闲情,赶来赏雪?”岫烟道:“我那配赏雪呢?妈妈有两句话,叫我来和姐姐说的。刚好在这里遇着了。”说着,又和探春见礼。探春邀他同往栊翠庵去,宝钗道:“咱们有话,到庵里也好说的。”三人就此同行。
走到庵门,湘云正在门外看雪,笑道:“我正想着:这么好雪,怎没人踏雪寻梅?可巧你们就来了。”探春道:“这里红梅开了么?”湘云道:“你看那树上刚有骨朵呢,再有十天半个月,也要开了。”宝钗道:“梅花没开,咱们围炉清话也好。四妹妹呢?”湘云道:“在屋里哪。我拉他出来瞧瞧,他走到廊子上打一寒噤,就缩回去了。”探春道:“这雪地里也是冷,咱们屋里暖和暖和去罢。”大家进了庵堂,惜春闻声出迎,同至湘云房里。
探春正和惜春、湘云说话,宝钗悄拉岫烟一把,二人同往佛堂。岫烟悄悄的说道:“这两天,畿东有点小事,大哥要和柳芳同去,妈妈不肯放。他娘儿俩正在争执,妈妈叫我来告诉你。”宝钗问道:“那个柳芳?”岫烟道:“就是那理国公的孙子,现充龙武中军统带的。”宝钗道:“哥哥既在营里,这种事怎能不去呢?我听三妹妹说:“南阳那里连打了胜仗,这点闹不起来的,让他去混个保举罢。”岫烟便要披斗篷,宝钗道:“你难得有空,赏赏雪再去,天还早呢!”岫烟道:“妈妈等我回信哪。”说着,披上斗篷,便向宝钗告辞。
宝钗看他出了庵门,方回至湘云处。探春道:“二嫂子,刚才我们商量如何赏雪。史妹妹说芦雪亭那些地方,都在低处,看得不远。今天要换个眼界,一直上凸碧山庄,看整个的园景。你能走那段山路么?”宝钗道:“那山路也很平的,你能去我就能去。难道像老太太似的,必得用竹轿子抬去么?”湘云道:“要去得多加点衣服。还要预备茶炉茶具和笔墨纸张,那里都没有现成的。”
少时,预备齐了。惜春道:“这就去罢,天晚了可不好走。”
于是,宝钗、湘云、探春、惜春披了衣套,带着手炉怀炉,各扶侍婢。从嘉荫堂那路上去,一带萦纡山径,都铺着三尺方砖,旁衬五色石子,漫成花样。积雪半融,却不甚滑。一层一折直到峰脊,便是那座敞厅。大家随意散坐。丫头们支起茶炉,一时茶煨熟了,又温了一壶珠兰酿,各人喝了几口。
凭高下望,只见寒树重重,夹着许多亭台楼阁。树梢瓦面一片白茫茫的,宛似瑶树琪花、琼楼玉宇。大家指点看去,那一条黑曲曲的是沁芳闸,一块黑汪汪的是荇叶渚,黄澄澄的是省亲别墅的瓦,绿沉沉的是潇湘馆的竹子,红稀稀的是栊翠庵的梅花。在雪光云影、上下一白中,瞧得更显。
宝钗道:“这真是个奇景,向来没领略过。”探春道:“亏史妹妹怎么想到的?”惜春道:“这也是空中楼阁,杲日一出,万象俱空。只争一时幻眼罢了。”
湘云只顾凭栏眺望,他们的话都没有听见。忽然大笑道:“我得了一句了,谁接下去?”便朗吟道:拍手阑干俯大荒。
宝钗笑道:“你们看这诗疯子,今儿又发疯了!”探春道:“他这句诗倒很好,不但涵盖一切,而且颇有仙气。七言联句,咱们还没做过,今儿何妨试试呢?”宝钗道:“我也效颦罢。”
就吟道:
人间真有白云乡,四围萝翠疑沉影。
探春道:“此刻就写景,未免太早。好在是浑括的,还不要紧。”也接着吟道:
一镜梨云看斗妆,树拥蒙茸遮密磴。
湘云道:“好个‘一镜梨云看斗妆’,这梨云不是兰哥儿心爱的丫头么?幸亏他们到江西去了,不然还以为有心打趣他呢。”宝钗道:“上句很好,那下句可不切雪景。”湘云道:“既是长排,那能句句写雪呢?我也只好泛写实景了。”随又吟道:
径穿荦确到虚堂,重阴迭迭楼台合。
宝钗道:“这句颇似昌黎,倒不好对呢!”想了一回,方吟道:
积霭濛濛竹柏长,山骨初妍如削玉。
湘云道:“第二句更好,确是传神之笔。”宝钗正倚着栏干看雪景,说道:“咱们从栊翠庵来,那梅花还没龇嘴呢。这里看下去,倒是一片红的。”探春笑道:“我正对不上来,你倒帮了我啦。”便吟道:梅魂微醒已含香。
尚未念出下句,湘云已抢着接吟道:
湿云连水寒鸥没。
探春只得接对一句道:
冻液衔林暗鹤藏。
湘云又抢着接道:
琼馆风回搴雾幔。
宝钗笑道:“云妹妹又把吃鹿肉的本领拿出来了!我可没有那捷才。”慢慢的吟道:
瑶宫天迥舞霓裳,俯临万象归虚旷。
探春道:“到底蘅芜君口气大,这句倒要用心对他。”
惜春在那里做誉录。他们每念一句,惜春便写一句。渐渐螟色沉昏,写的字都是模模糊糊的,笑道:“你们只顾抢着做诗,天黑了也不知道。”宝钗道:“真个不早了,你看那边都上灯了。带回去再续罢。”探春道:“兴致最怕打断,再续了也没意思。云妹妹余才未尽,不如交给他胡乱凑上就算了。”
说罢,大家忙着下山。
到了山下,天已曛黑。探春、宝钗各自分路回去。惜春、湘云同回至栊翠庵,用了晚饭,惜春自去讽经晚课。湘云便就灯下,将日间联句诗稿重抄了一遍。数来不到八韵,却还衔接一气,自己便接续凑成。共得十二韵。那凑的诗是:直荡孤襟接混茫。
叉手余寒随炼水,振衣有兴共凌霜。
裁琼狡狯龙公戏,散锦缤纷鹿女装。
坐久茶烟沉石鼎,归来花雨想经床。
始知羔酒人间贱,曾控飞鸾到上方。
写完时,夜已深了。开帘一看,雪花还在飞舞,夜气甚寒,忙收拾睡下。
次日,湘云早起,雪势已止,地上积得更厚,天还是阴沉沉的。问知惜春早课未完,自己梳洗了,走至廊下看了一回梅花。那梅花已开了一二分,破萼深红,幽香更细。想到探春“梅魂微醒已含香”的诗句,仿佛替这花写照。便携了诗稿,来寻宝钗。二人批评一番,又互相赞美。宝钗道:“联句都是急就章。就偶有佳句,也不能句句都好。所以韩孟之外,古人集中颇不多见。像这首也就算不离了!”湘云道:“只我们这几个人,便不负园林佳景。那稻香老农虽然得意,未必有此清福罢?”
正说着,秋纹送进一封信来,乃是李纨寄给宝钗的,却从南昌信局寄来。湘云道:“他们如何会在南昌呢?”宝钗道:“或许另有升调罢。”及至拆开细看,不免吃了一惊!又是欢喜。
原来那回南阳构乱,有些小头目也想在九江起事,只因贾兰深得民心,不敢轻发。贾兰听见风声,便存个拚死报国之念。
先将李纨送至南昌,暂赁公馆居住,自己和梅氏誓同生死。梅氏从妆奁中取出一对金约指,各带一只。说是万一乱事起来,未必能同在一处,只听到城池失了,便吞下约指,准备地下相见。
那时,九江绅民一体爱戴贾兰。官绅开了几次会议,贾兰激励忠义,誓共祸福。大家莫不感动,说道:“我们只听大公祖的话,赴汤蹈火,决无二心。”那节度使招安了寇新一军,要拨到九江来𥳐防守,也是贾兰和绅士们拚命合力挡回去的。
若是寇新来了,把号褂子一反穿,变成披毛龇牙的狼虎,那九江早已吃光了。
不料人心甫定,刚好廉访司出缺,节度使又下了公事,命贾兰升署。也是因他官声甚好,格外借重。又命将道印交郡守暂护,即日赴省,贾兰只得遵文交卸。九江绅民听说道爷升了,大众都慌了,纷纷聚议,当天便发了无数呈禀,都是请留贾道宪的。又怕贾兰一时就走,都来衙门里攀留宪驾,一天都有几十起,还有些对着贾兰流泪的。因此,贾兰将行装收拾好了,却不忍便走。
那小匪目见有机可乘,赶即布散谣言,多方恫吓。贾兰是不怕的,只郡守李湘,还是贾兰看他居官清慎,从州县中提拔上来的。这回偏生不做脸,他一听风声不好,悄悄的雇了一只小船,带着家眷,连夜走了。那些匪徒便煽惑地方闲民,说是府官走了,衙门里丢下许多好东西,你们白看着还不捡么?本地闲民还不敢动。后来,又说是贾大人都走了,你们还靠什么?这才大家一哄,登时聚了一二千人,拥进府衙,将李湘所遗细软珍宝抢得一空,便要起事。
贾兰在衙门里闻知此事,立刻传同知、通判。同知也走了,只剩得一个通判。便带同通判文钟秀、弁目李占奎,至府衙前劝谕解散。本地闲民听见道辕三声炮响,贾兰出来了,都道:“道爷在这里呢!谁说道爷走了?”一见贾兰,纷纷跪下。贾兰吩咐他们速速散归本业,有本道替你们作主。大家欢声雷动,陆续散去。
那天晚上,贾兰和通判遍走四城,巡逻一夜,地方安靖如常,即委文通判暂署郡守。这们大的乱子,如何不见知县出马?原来那县缺被节度使裁了!亲民的父母官,岂可裁撤?这也可笑。
当下贾兰连夜发了文书,报知节度使。又过了十多天,省城委的新道台来了,贾兰才得赴剩李纨恐怕家中闻信惊慌,所以写信单给宝钗,叫他委婉回明贾政、王夫人,不要挂念。
宝钗看完那封信,又递给湘云看了。湘云道:“外官真是不容易做的,怪不得老爷那么担心?”宝钗道:“兰小子虽然年轻少阅历,这也很亏他了!若不是平时民情爱戴,那天夜里出去弹压,还不定出什么岔子呢?”湘云道:“你上去只口回罢,别叫太太吓着。”宝钗道:“咱们何妨一同上去呢?”
刚好王夫人打发绣凤来寻宝钗,宝钗便和湘云同往上房。
见王夫人面有怒容,正和探春说话。见宝钗上来,便丢下探春,向宝钗说道:“你们没见过的罢,这上房里都出了贼啦!我那些头面首饰向来不大管的,这一向又不大出门,今天开箱子无意中检点,少了一个拜匣。那里头首饰还有限,你老爷收的外官冰炭敬、门生年节敬,因为用不着,都放在那里,聚起来也很不少了。问这几个丫头,你推我我推你的,也查问不出。你们看该怎么办?”
宝钗道:“太太上房里,别人不大到的,这些都是丫头们经手,如今也没法子了,只可把他们交下去细细讯问。好的呢,借此洗明心迹;那偷东西的,还有什么顾惜,该打该撵,再请太太的示。”王夫人道:“也只可如此。若究出来,可别替他们瞒着。我最恨的是这些事,重重的办一两个,也好做个榜样。”
探春道:“太太且平平气,容我和二嫂子办去。”王夫人又对湘云道:“大姑娘叫你笑话,什么事都闹出来了!”湘云笑道:“谁家没有偷鸡摸狗的事,这算不了什么。”
宝钗见王夫人怒气稍平,方将李纨信上的话大概回了一遍。
王夫人乍听,不免惊慌,听说都到了平安地方才写信来的,也便念了几声佛,又道:“前两天姨太太还说:“等下了雪,要借我们园子大家玩一天。家里闹得这么乱,外头的又是那么风险,可叫我有什么心肠赏雪呢?”宝钗道:“我妈妈因为我哥哥要出差去,也在家里呕气。今儿恐怕未必来了!”又陪着说了一回话,方同探春、湘云退下。湘云自回栊翠庵。
宝钗、探春同至议事厅,立时传了林之孝家的,告诉他上房丢了拜匣,即命他将王夫人房下大小丫头和婆子们,分起传来,仔细盘问一番。有无着落,即来回话。这里仍旧办事,那些家人媳妇们领对牌的,递账贴子的,络绎不绝。
一时尚未办完,林之孝家的已上来等候。看宝钗、探春处置事毕,方上前回道:“刚才先传了玉钏儿、彩云,他们两个是贴身服侍太太的。彩云不等问到,便先自承认。说是他偷了去供给环哥儿的,该杀该剐他一个人承当,不要冤枉别的好人。奴才要传别个丫头质问,彩云倒拦住,说不用问他们,他们也不会知道的。”宝钗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去的?是他亲手交给环哥儿,还是有人从中传递?你问明白了再来。”林之孝家的答应退下。
去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又上来回道:“奴才问过彩云,他说是新近偷的。环哥儿走了许久,分明有人替他们来往带信,只是问他总不肯说。只说什么罪过,他一个人当去就完了。据奴才看,若究那带信传递的人,除了大门上的周贵,没有第二个。奴才常见彩云和那周贵背着人说话,见了我们,就闪开了。”
探春道:“那周贵胆子也太大,我们不便讯问,请琏二爷查究罢。”又吩咐林之孝家的,将彩云好好看管,要防他寻死。
一面将讯问周贵之事说与平儿。
过了两天,平儿来寻宝钗。说道:“二爷问了周贵,他先不肯认,后来骗他是彩云供出来的。他无可推了,才说出环哥儿走时,如何重托他。如今环哥儿在外,把骗来的钱都用光了,又想到家里来搬运。问他环哥儿的踪迹,他说在陶什哈尔,派专人来的。”
宝钗道:“彩云和环儿不知是什么缘法,他平时还明白,在太太身边多少年,从不曾指着太太的名儿,撞这个骗那个的。怎么这回如此糊涂?”平儿道:“宝二奶奶,你那里知道?上回太太丢了茯苓霜,查出来,就是这蹄子偷给环老三的。宝二爷脸面软,替他认了账,那环儿还疑心,和他呕气。这是发觉出来的,平常偷的还不知有多少呢。”宝钗道:“从来说‘家贼难防’。太太那里知道?这回索性撵了出去倒干净。那周贵怎么办呢?”平儿道:“周贵也是周瑞的儿子,是什么好东西?依我早就该撵的。”
二人又同至探春处说明此事,探春道:“也没有像环兄弟这么下作的!依我早就要把他圈起来,偏被他跑掉了。”宝钗道:“龙生九种,皇上家的宗室还有不像人样的,何况咱们家里呢!这也是没法子的。”
那天宝钗便和探春、平儿同上去,回覆了王夫人。王夫人更为诧异道:“想不到彩云会变得这么坏?”玉钏儿从旁说道:“他早就坏了。那年,太太因为我姐姐和宝二爷说几句玩笑话,就把我姐姐撵了。那知道那天彩云正和环三爷在耳房里,不知干什么呢,太太没瞧见罢了。”王夫人听了,想起金钏儿来,更痛恨彩云。便吩咐将彩云重责四十棍子,发回他家里择配。
周贵也杖责革除了事。
宝钗、探春陪着王夫人说话。平儿因有事,先自回房,见贾琏正忙着和几个小丫头在那里寻东西,急得满头是汗。平儿问道:“你找什么哟!翻得一屋子乱腾腾的。什么东西这们要紧?”贾琏道:“我还有什么好东西,就是二姐儿留下那条汗巾,我托你好好收着的。今天要用着他,尽等你不下来,我可不自己找么!”平儿道:“那东西丢不了,我收着呢。”
贾琏道:“不是怕你弄丢了,为的今儿是他生日。这一向赶碌那府里的事,连十月初一那天,也没得到坟上去送寒衣。趁今儿,我叫小厮们预备些祭品,带着汗巾,到那里哭他一场,也算尽了我们的情分。”平儿道:“这么大冷天,你要祭他何必到坟上呢?奶奶没了,咱们还有什么忌讳的,在家里上个祭也是一样。”贾琏道:“上头太太们知道了也不好,还是在外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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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叹道:“一个人何苦那么斗心眼呢?奶奶从前对待二姐儿脸上是蜜,心里是刀,恨不能谁吃了谁。我看不过,背地里照应点二姐儿,被秋桐那蹄子挑拨的,还挨了两顿好骂。到如今他两个人谁还在呢?若是阴间遇着了,只怕脸上也有点难过罢。”
贾琏正要接着说话,小丫头回道:“东府里小蔷二爷在外书房等着二爷呢。”贾琏道:“请他坐一坐,我就出去。”一面仍催着平儿将那汗巾寻出来,自己系在身上,方才去见贾蔷。不知贾蔷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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